童世骏: “实现了人的目的”的选拔才更有意义
2024-03-27邓晓婷
邓晓婷
童世骏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纽约大学校长,挪威科学与文学院外籍院士,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上海社科院哲学研究所所长。
人本主义哲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自我的追寻》中写下:“人虽然创造发明了种种新的、更佳的方法来征服自然,但他却陷入了那些错综复杂方法的迷津中,而未能觉察到这些方法只有实现了人的目的才有意义。”上海纽约大学校长童世骏认为,当下教育所面临的“迷津”,很大程度上是以激烈的选拔牺牲了教育的根本使命:培育。
近年来,中外合作办学作为中国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有益探索,广受学生和家长的喜爱。这种办学方式折射出来的开放性是多方面的。总体而言,这种开放性所聚焦的,是一种融合了全球视野的对育人本质的追求。童世骏说,跨民族、跨文化的学术交流和同辈环境,更能激发学生对于自我的追寻,让他们在学识、思维、人格的雅正与博敞中,得到完整的发展。
在跨文化的交流中发现自己、探知世界
“创造一个多元交融的文化环境,让一半的中国学生和数量相当的国际学生一起,体验文化的碰撞所带来的愉悦与艰涩,从而有效地掌握跨文化交流的能力。”站在博雅的视野中观照自身和探知世界,是上海纽约大学(以下简称“上纽大”)一直以来为学、劝学的目标。
童世骏介绍,上纽大有一门含金量非常高的通识课程——“全球视野下的社会”(Global Perspectives on Society) ,这是全校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在这门课程中,学生的视野逐渐由个人向集体、社区、国家、市场以及世界过渡。
柏拉图、霍布斯、笛卡尔、波伏娃等学者的经典哲学著作跃然于课堂和学生的课题讨论中。他们会在中国语境下,围绕“社会的社会与政治基础”“创造自我”“民族认同的根源与限制”等全球化主题进行学术写作。这门课程最初由上海纽约大学常务副校长杰弗里·雷蒙、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罗默共同设计、讲授。十余年中,这门课程都由学校最优秀的教师授课,且配有十几个助教。
“有同学进校时认为自己是文科生,四年过后,却成了一名数学专业的毕业生。”在上纽大,学生这种有跨度的转变非常普遍。童世骏认为,这种转变源于学校自由、包容的学习氛围。上纽大的教育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尊重学生的自主选择,到了二年级下学期才要求他们定专业方向。在这之前,同学们大可自由探索。两年时光里,很多同学都发现了和进校时不同的自己和兴趣方向。二是学校会为学生提供详细的指导,在他们的意愿基础上,给予专业意见和解答。
课程的多元化和全球化同样给学生带来了挑战。在全英文教学的氛围下,上纽大对学生的英语要求不一定是卷面成绩好,而是能应用。即便入学时英语基础不够好也没关系,只要对语言学习不抵触,能迅速适应全英教学和生活,以及愿意包容和学习不同文化、不同的价值观,就能逐渐得到提升。
童世骏说,上纽大的教学师生比是1:7,小班课程较多,很容易找到教学资源,学生如果不善于、不愿意跟教授打交道,会很可惜。要在上纽大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进阶,不仅要培养自己利用资源的能力,还要适应跨文化的交流环境。“我们的理念是要把同学也作为教学资源。大学四年提供的教育资源,不光是教师和学校相关的软硬件设施。同学之间频繁的交流、切磋,会让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体会,这是大学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要敢于把不成熟的问题主动提出来
“在中国学生中,教育的功利文化较为根深蒂固,容易让人迷失学习的本心。这种在基础教育阶段遗留的学习习惯很容易被带入高等教育。”
童世骏观察到,由于母语原因,中国学生在全英课堂的提问积极性相对较弱,如果表达能够更流畅,他们会更加自信。另外,这种提问的积极性还在于从内心深处出发,是否愿意有批判性的思考,是否敢于把自己思考得不成熟的问题提出来,因为在中国人的文化系统里,会比较在乎面子,会担心自己提的问题不够深刻。
“其实我们的老师也会这样,我有时会给一些校外的老师上培训课,每次讲完课,老师们也容易默不作声,提问的积极性很弱。现在我在上纽大教授西方哲学,在授课过程中,我会告诉同学们,有疑问可以随时打断我,针对这些疑问我会组织小组讨论,且每个星期都会安排课外答疑。”
尽管讲了一辈子的哲学课,童世骏仍会担心自己讲错。他的学生来自各个国家,有时讲到相关的人名、事件,心存疑惑的学生会立即上网检索其真实性,并直接提出质疑,师生、生生之间的争论在课堂上是常态。童世骏鼓励这种凸显了教育本真的质疑和争论,他希望学生在平等的交流中勇敢探索,用好奇和严谨的态度,学以成己,回馈社会。
童世骏指出,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学习目标是最重要的教育资源,这种教育资源在当下国内的教育体系中,容易被过早地消耗。因此,在高等教育期间,让学生在专长、兴趣、教学资源和社会需要四者之中找到结合点,让他们在持续的学习兴趣中成长非常重要。
经过几年的学习,从当前学校的相关调研报告来看,上纽大学生的求学动力是相对旺盛的。报告显示,从入学之初到临近毕业,他们的学习兴趣和主动性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因为整个教学环境对学生的主动性要求会比较高。
“被一群求知欲很强的年轻人包围着,老师的教学和科研状态也会变好。”童世骏说,当下很多高校顶尖人才的科研任务较重,往往会影响他们对于教学的投入。因此建校之初上纽大就将本科教育当作人才培养的中心任务,激发起学生的求知欲能够反向促进教师的成长,这样一来,科研和教学就能实现良性循环。
选拔应该作为一种杠杆
透过上纽大的育人现实,童世骏也看到当下教育体系的核心问题,即要处理好培育和选拔之间的关系——培育为本,选拔为末,本末相宜。
“不是说不能选拔,因为教学资源是有限的,上纽大的教学资源也只能提供给一定名额的学生。于社会分工和教育资源的配置而言,教育的选拔功能很重要。选拔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在于让有潜力的学生得到相应的教学资源。但选拔要对培育有促进、激励作用。不能为了适应选拔的需要,就妨碍、牺牲了培育的目标。”
童世骏直言,当下基础教育存在的刷题和各种超前学习等現象,其实就是培育与选拔关系的本末倒置。“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和行为,会导致一部分人付出无形、巨大的代价。哪怕他们在选拔的道路上走得再远,走到了某个制高点,但最后却成了一个‘残缺的人。无论从个人、家庭、社会来讲都是很可惜的,这不是教育该有的样子。”他认为家长和学生要保持足够的清醒,要把同学之间的竞争变成有利于自己成长的动力。
童世骏曾在一篇对“双减”政策做哲学思考的文章中,梳理了教育的选拔功能和培育功能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认为,要从发挥方式、价值取向、实际效果三个方面去评估选拔功能是否阻碍了培育的目的:
如果无数孩子为了进入名校而提前修课、密集培训、反复刷题,不仅付出个人健康、家庭财力等有形代价,而且付出牺牲课程以外兴趣爱好、消耗课程知识本身魅力的无形代价;
如果教育选拔不仅表现为学生的学习成绩竞赛和考试分数竞赛,而且表现为家庭的人情关系竞赛和金钱数量竞赛,尤其是整个社会都把“爱科学”与“爱劳动”对立起来,都只看得起智力要求高或学历要求难的工作岗位,而鄙视普通岗位的诚实劳动;
如果在某种教育选拔机制下,社会的创新能力并没有提高,社会的紧缺岗位人才需求并没有满足,人才流动发生阻滞,或出现人才群体流失远超引进的现象;
如果出现了上述这些情况,那么,教育的选拔功能显然是发挥得不正常、不合理,有必要采取措施加以矫正。
童世骏认为,在以培育为核心的教育目标下,选拔应该作为一种杠杆,一种激励,要尽力发挥其积极的一面。培育和选拔之间的本末相宜,根本上要体现教育的内在价值和工具价值的辩证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