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提顿填充词的话轮位置及其话语功能

屠爱萍 贾非凡

摘 要：汉语提顿填充词除了文献中涉及的填充语音空白，表明说话人希望控制话轮、犹豫或修正等功能，还具有开启话轮、出让话轮、寻求帮助等话语功能。研究表明，基于语料库、电视节目和日常会话中的自然话语，以提顿填充词在话轮中所处的位置为观察点，可以发现该类词的话语功能及其所反映的思维过程与其在话轮中的位置密切相关。

关键词：提顿填充词;话轮;话语功能;思维过程

中图分类号：H14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450（2024）01-0032-06

一、引言

在自然话语中，语言单位之间经常会出现停顿，说话者经常使用一些没有实在意义，但却能够填充语音空白的语言成分，即“提顿填充词（Pause Fillers）”[1]，如“嗯/呃/啊”“这个/那个”“就是/就”等。它们在书面语中一般不会出现，但在自然话语中却很常见，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几个连用。例如：

（1）虚竹觉得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嗯……那个……”（CCL）①

（2）周迅：对，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第一次见面，他就说，嗯，你就像那个小狐狸。（20110606《鲁豫有约》）

文献的相关研究大多探讨提顿填充词的话语标记功能及个别提顿填充词的语法化，如张谊生、刘丽艳、姚双云和姚小鹏、史金生和胡晓萍、侯冰洁等研究多提到该类词的“控制话轮”或者表示“犹豫”“修正”等“监控自身话语”的话语标记功能[2-6];孙利萍和方清明指出，该类词属于延迟技巧型话语标记，其主要功能是“延迟”，为说话者赢得时间[7];李圆圆分析了提顿填充词在构思、表达和发音三个不同阶段的话语标记功能[8]，但这三个阶段并非严格遵循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顺序，说话者在进行会话时，一般在不断地构思、表达、发音。然而，关于提顿填充词具有这些话语标记功能的条件，则鲜有论及。

二、提顿填充词的分类

文献中英语与汉语中提顿填充词的分类方式有所不同。英语的提顿填充词研究起源于Quirk等①对话语标记的研究[9]，多分为无含义和有含义的填充词[10]244[11]①，或者填充停顿和话语标记[12]。这些学者采用的名称不同，但实际上就是将只有语音形式没有含义与兼有语音形式和含义的填充词区分开。例如：

（3）Uh， can you tell me where are you now？

（4）You know， I come from China... So， I love eating rice.

例（3）中的“uh”属于以上学者所说的填充语音组合，是没有实际含义的词汇，单纯是语音上填充的停頓。例（4）中的“you know”这一词组有实际含义，因此被Laserna理解成为话语标记[12]。

汉语研究中也有类似的做法，孟博文分析了“嗯”和“对”这两个填充词具有确认、假意认可赞同、话题组织、主观交互等功能[13];华雨婷将其视为元话语标记，并将其分为自我监控、填充停顿、自我修补三类[14]。然而，与英语的提顿填充词不同，汉语中有些填充形式不能明确地归入哪一类中。即使将汉语的提顿填充词分为两类，这两类在自然话语中的功能也并无明显区别。例如：

（5）曲黎敏：……比如说就是，嗯，啊，兰调，就是它会有它的那种专门的那种特性。（CCL）

（6）小张：哥，我老婆逼我买房子，嗯，我想请你帮个忙，就是，嗯……（日常会话）

（7）张曼玉：我看，那个，那个怎么讲那个，那个缝纫机，对对对。（20130328《鲁豫有约》）

例（5）（6）中的“嗯”表达了类似英语“um/hum（嗯）”的语音形式，也可以说有“嗯”字本身具有“表示同意”的含义。例（6）（7）中的“就是”和“那个”具有明确的词汇含义，但在句子中的作用和“嗯”一样，都表示犹豫、想要修正话语等意思。因此，汉语的提顿填充词无法按照词语形式进行分类。但是，提顿填充词除了上文中提及的控制话轮、表示犹豫、修正、延迟时间等作用之外，还具有其他很多功能。Fraser提出语用标记通常出现在句首，但也可以出现在句中和句尾[15]。基于前贤的相关研究与对自然话语的分析，我们发现提顿填充词的话语功能及其所反映的思维过程，与其在话轮中出现的位置直接相关。

三、话轮开端的提顿填充词

“话轮”是指在会话过程中，说话者在任意时间内连续说出的具有某种交际功能的一番话，其结尾以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角色互换或各方的沉默等放弃话轮信号为标志[16-17]，话轮开端的提顿填充词，一般用来开启话轮，主要包括两种情况：主动开启话轮和被动开启话轮。

（一）主动开启话轮

主动开启话轮包括主动开启首个话轮和夺取话轮进行表达两种情况。在这两种情况下，说话者使用提顿填充词的主要目的都是引起对方的关注，争取话语权，开始进行表达，等于告诉大家：“请注意，我要开始说话了！”因此，提顿填充词也被称为“启动词”。例如：

（8）往前一步是丑闻，往后一步是对爱的尊重：“那个，问一下，伊达整套下来多少钱？”（BCC）

（9）老师来了，一看只有五个人……说：那个，太危险了，所以都回去吧……（BCC）

（10）吴子斗：就是我的手上的手指甲，脚趾甲，只要一长，她就给我剪掉，这个……

陈鲁豫：这个，这个太感动了。（20130108《鲁豫有约》）

例（8）中的“那个”是我们在社会上寻求帮助的常见开场白，例（9）由于情况紧急，老师连常用的称呼语都没来得及说，直接用“那个”开启首话轮。而例（10）陈鲁豫在吴子斗控制的话轮还没有结束时，就主动争取话语权，打断[18]对方，以解决对方思路不畅的问题。

（二）被动开启话轮

被动开启话轮一般是轮到说话时，说话者借助提顿填充词来填充语音上出现的空白，争取一定的思考时间。使用提顿填充词反映了说话者的思路不畅，主要包括没有理清自己需要表达的内容、提取不到可以表达的词语，或者已经提取词语，但由于说话者不愿意说或需要表达的内容不好说，于是担心已经完成构思的表达不恰当，犹豫应该怎么表达，选择说法等。因而，思路不畅也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无外界影响，自身思路不畅;第二种是受外界特殊情况的影响，使说话者比较吃惊、为难、尴尬等，导致思路不畅。

1.自身思路不畅

说话者在没有受到特殊情况影响的情况下，自身没有理清思路。例如：

（11） 曲黎敏：就是大家，就是，更多地强调合作、和谐。（CCL）

（12） “就是，就是……”她本想说，“你为啥不成亲呀？你看我好吗？”可是嘴像被胶封死了，怎么也张不开，话没出嘴，头先耷拉了。（CCL）

例（11）主要是没有理清自己需要表达的内容、尚未提取合适的词语，而例（12）则是说话人觉得需要表达的内容不好说，于是担心已经完成构思的表达不恰当，犹豫应该怎么表达。思路不畅和正在积极思考的状态，有时候在会话中会以其他方式体现出来，然后，再使用填充词填补语音空白，争取更多的思考时间以理清思路。例如：

（13）于是，他仔细想了一下该怎么说，然后开口：“呃，这个，公爵大人，我……”（BCC）

（14）徐峥：我想一想，那个，哦，这方圆几，这方圆几百里、几百里，全是咱孙家的、孙家的。（20121222《鲁豫有约》）

（15） 孙文文：……怎么说呢？就是……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两个人在一块，然后自己感觉，幸福甜蜜就可以了。（20111022《沉重的裸婚》）

例（13）（14）直接介绍说话者思路不畅，例（15）则借助“怎么说呢”表明说话者思路不畅，并正在积极思考的思维状态。Tian等通过美式英语、英式英语、日语和汉语的跨语言比较，证实了这类“设问”常常和提顿填充词配合使用[19]，这和我们的观点基本一致。

2.外界因素影响

说话者常常要对外界特殊因素做出反应。比如，令人吃惊的言行或其他因素常常影响说话者的正常思维，进而影响表达。例如：

（16）窦文涛：哎哟，这个，这个，你瞧巴西的女Fans们。（20100616《锵锵三人行》）

（17）晶秋的口齿蓦地哑了。“呃，这个，其实……”天！他为何要这样看着她？（BCC）

这两个例句中，说话者都对目前发生的情况表示突然，例（16）主持人窦文涛面对的是巴西女球迷疯狂的举动，非常惊讶;例（17）晶秋面对的是对方盯着自己看，因此说话者的思路来不及整理，甚至不知所措。

有些情況下，说话者对接下来说什么比较犹豫、为难、难堪，看上去似乎没有表达出有效信息，但提顿填充词的使用正反映了说话者犹豫、为难、难堪的心理状态和思维过程。例如：

（18）汪涵：嗯，好，呃，是这样吧，既然我是这个舞台的节目主持人，那接下来就由我来掌控一下。（20150327《我是歌手》）

（19）那老仆大有难色。说道：“这个……这个……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CCL）

（20）九天神龙华明轩难堪地干笑两声，语声十分不自然地说道：“这个，呢，这个，卫岛主过誉了，英儿实在愚鲁得很。”（BCC）

例（18）主持人汪涵面对的是歌王之战中孙楠突然宣布退赛，既吃惊又为难;例（19）和例（20）则直接点明说话者的“为难”和“难堪”。

还有一种情况，说话者觉得尴尬，或者为了避免尴尬，不方便直接表达，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说，或者暂时不愿意直接表达，就借助提顿填充词争取思考时间，希望能够找到委婉的表达方式。在有些文学作品中，作者直接用“羞涩”“踌躇”“窘”等表示这种状态。例如：

（21）“这个，这个”，郭鹏羞涩地有点口吃，半晌才说：“这个我没有意见。”（CCL）

（22）“唔，这个，你知道”，他踌躇着，带着很窘的笑容，“我们在这儿住了四年了，现在正要搬走。”（CCL）

四、话轮中间的提顿填充词

话轮中间提顿填充词的主要功能是吸引对方的关注，表明说话者对话语的控制权，保持当前话轮。同时，也可以避免被别人抢夺话语权，打断思路。当说话者思路不畅，使用提顿填充词之后，可能继续之前的表达或者修正之前的表达，也可能出现思维转折，直接转移话题。

（一）继续之前的表达

当说话者希望继续之前的表达时，就借助提顿填充词吸引对方关注，控制话语权，保持话轮，并理清思路进行表达。例如：

（23）朱之文：那疼得没办法了，买点那个，那个，五毛钱买点止疼片。（20131009《鲁豫有约》）

（24）蒋晓峰：轶君说呢，是有党，的确是这个，这个犹太人在议会里面也有党。（20090626《锵锵三人行》）

上述例子中的使用“那个”“这个”等提顿填充词的目的就是保持话语权，希望继续完成正在持续的话轮，而不是就此打住。这种没有理顺的思路和正在思考的状态，有时候在会话中也可以与例（15）一样，借助“怎么说呢”“怎么讲”等直接表达出自己的思路不畅。例如：

（25）史可：然后，其实那个时候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也不会说普通话。（20111205《鲁豫有约》）

（26） 李娜：办个婚礼要花那么多钱，就是，怎么说呢，能承受这笔钱。（20120927《山东新闻》）

为了与之前的会话内容接上便于对方思考，或者说话者自己也忘记了之前的会话内容说到什么地方，因而，经常重复提顿填充词前面的其他成分。例如：

（27） 我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个也是饮食业的。（CCL）

（28）李诚儒：这就像……嗯，像吃饭。有人说生猛海鲜好吃，我就觉得炸酱面最好吃。（CCL）

（二）修正之前的表达

有时候，说话者借助提顿填充词吸引对方关注，表明需要继续说下去，同时，也填补了语音空白，在争取时间思考后，马上修正了之前的表达，即权立宏所谓的“自我修补”[20]，所修正的有可能是词语或逻辑上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语音上的问题。例如：

（29）冯小刚：审片的时候，哎，小刚，这个，哎哟，导演这个，你这李元妮怎么不搬家。（20100804《锵锵三人行》）

（30）曲黎敏：……你如何跟夫妻，就是，你的夫妻之道，你应该怎么去行。（CCL）

（31）张小美：我觉得这件事chuòzhōngfù

zhá，嗯，那个，对，错综复杂。（生活会话）

以上前两个例子中提顿填充词之后更正的是之前词汇或逻辑上的问题，第三个例子中提顿填充词之后更正的是之前的语音问题。

（三）转移话题

当说话者在思路不畅或者虑及其他内容时，思路可能出现转折，直接转移话题，这时，提顿填充词可显示思维转折点。例如：

（32）“那孩子长相上有一种什么东西”，老绅士若有所思地缓步踱到一边，用书的封皮敲击着自己的下颚，自言自语地说，“某种触动我、吸引我的东西。他会不会是无辜的呢？他似乎有些像——这个，这个”，老绅士骤然停住了，两眼凝视着天空，紧接着又高声说道，“天啦——我以前在哪儿见过的，跟他的长相很相似？”（BCC）

（33）乌龙又说了句：“明天打牙祭，我送你半碗肉，这个，这个……你叫什么名字？”（CCL）

以上两个例子中的“这个”都显示了思维转折点，之前和之后的话题出现了转折。例（32）老绅士在使用提顿填充词之前就思路不畅，借其吸引对方关注，表明需要继续表达，并填补语音空白、理清思路，但同时他虑及了其他内容，就匆匆结束了前面的话题，直接转移话题;例（33）在使用提顿填充词之前的话题已经结束，但是乌龙在虑及其他内容后，思路不畅，借“这个”吸引对方关注，表明需要继续表达，同时，填补语音空白、进行思考。出现话题转折的情况，常常是因为说话者受到很多外界因素影响，需要对别人的言行进行反应。例如：

（34）窦文涛：这是他太太，你看他太太这个很干练？这个，当年两个人。哎，这个，你为什么笑啊？（20090520《锵锵三人行》）

例（34）中，当窦文涛说到“这是他太太”的时候就已经发现马家辉在笑，影响了他的思考，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句子中间和前面分别用了两个“这个”填补停顿时的语音空白，争取思考时间，但看到对方仍然在笑，就结束了当前话题，同时用“哎”表示惊讶，因为话题转换得太快，在继续下一个话题“你为什么笑啊”时，尚未组织好语言，于是用上了第三个“这个”填补语音空白，协助完成构思。

五、话轮结尾的提顿填充词

话轮结尾也分为主动出让话轮和被动出让话轮两种，使用提顿填充词的情况也有所不同。

（一）主动出让话轮

主动出让话轮一般是说话者思路不畅，或者觉得需要表达的内容不好说、不需要说时，用填充词填充语音空白，主动转交话语权，寻求帮助，希望听话者帮助完成该话轮或启动下一个新话轮。例如：

（35） 陈鲁豫：哎，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知道科下面就分小组了。

郑渊洁：那个，那个，鲁豫那个，就是说……

陈鲁豫：一看我就没在政府机关待过，你告诉告诉我科下面是什么？（20110505《鲁豫有约》）

（36）（哨探：）“还有一件事，就是……就是……”

努尔哈赤听了，追问道：“就是什么？为什么吞吞吐吐？”

（哨探：）“就是那……那万金赏格……”（CCL）

例（35）郑渊洁在话轮开端就表现出思维不畅，接着叫“鲁豫”的名字，寻求帮助，然后，又用了“那个”“就是说”填补语音空白，表示思路不畅，主动出让话轮，希望鲁豫转接。例（36）哨探用“还有一件事”提醒努尔哈赤奖赏的事情，但是又觉得不好直接说出来，就用两个“就是”填充语音空白，希望努尔哈赤明白是什么事，并帮助他完成该话轮。当努尔哈赤并没有意会怎么回事时，哨探便直接说出“万金赏格”。

（二）被动出让话轮

被动出让话轮一般是说话者思路不畅时，选用提顿填充词吸引对方注意，填充语音空白，同时积极思考，希望完成该话轮。但提顿填充词的使用也暴露了说话者思路或表达上的问题，因而常常被对方打断，正在控制的话语权被对方夺取，被动地出让了话轮。例如：

（37）陈堂村村民许双银：不、不，不是那个情况，4+2工作法下来以后啊，这个……

主持人：你又要从头说起了对不对？（2009

1229《新村智慧》）

（38）小 S：是。你觉得如果是我主演，大概票房会多少？

黄渤：呃……呃……

小 S：你估计看看，以我的魅力，大概是……（20160721《姐姐好餓》）

例（37）村民许双银因为思路不畅，使用提顿填充词“这个”填充语音空白，但并不希望转交话语权，而是积极地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表达，但因暴露了思路上的问题被对方打断，夺去了话轮。例（38）黄渤面对小S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用提顿填充词“呃”填充了语音空白，借以积极思考，但这种思路不畅的状态暴露后就被小S夺取了话语权，被动地出让了话轮。

六、结语

提顿填充词的话语功能及其所反映的思维过程与提顿填充词在话轮中所处的位置具有对应关系，可参考表1。

语言研究和语言教学中，我们常常基于书面文本，提顿填充词很少见到，但日常会话中却司空见惯。在面向汉语国际教育时，将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习者也许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但使用起来却不太可能像中国人一样得心应手。进一步探索提顿填充词的分布、意义和用法，对汉语会话与国际中文教育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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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Pause Fillers Position in Speaking Turns and Their Discourse Functions

Tu Aiping， Jia Feif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034）

Abstract： In addition to filling in the phonetic blanks， indicating the speaker's desiring to control a speaking turn， hesitation or correction， which were covered in the literature， Chinese pause fillers also have the functions of opening a speaking turn， transferring a speaking turn， seeking help， and so on. Based on the natural discourse in corpus， TV programs and daily conversation， taking the position of pause filler in the speaking turn as the observation point， you can find the discourse function of such class words and the thought process reflected by them are closely related to its position in speaking turns.

Key words：pause filler; speaking turn; discourse function; the process of thought

【責任编辑：赵 践    责任校对：李 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