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读尤瑟纳尔的三篇小说
2024-03-26杨昭
杨昭
一、误选的身体:《砍掉脑袋的迦利》的容器
《巴黎评论》:你有一次曾经提到,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复苏神圣感。现在我们已经丢失了神圣感,这是种很常见的抱怨——甚至那些为国家事务奉献良多的人也这么抱怨,你能结合你的作品,展开一下说说吗?
尤瑟纳尔: 神圣感正是生命的本质。当我手持这只玻璃杯时也能意识到神圣感,这就是本质。玻璃杯有形状,很美,这也是中国人在多少世纪里念念不忘的那个问题,即关于无和有的伟大神秘。玻璃杯为空,能作为容器之用,或盛放祭飨,或盛放毒药。道家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无”。而我们并不知道玻璃杯的发明者是谁。正如我在《苦炼》中写的,当泽农躺在他那间僧侣住的小房间里,死者是如此遥远,我们根本无法抵达他们,甚至也无法抵达生者。谁创造了这张桌子?如果我们试图弄清楚,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是如何开始存在的,可能得穷尽一生的时间。逝去的万物都太遥远了,而神秘近在咫尺。
1987年4月11日,尤瑟纳尔接受了美国《巴黎评论》编辑舒什·格皮的访谈。当被问及通过写作复苏人、事、物的神圣感的文学理想这一话题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以手中的一只玻璃杯为道具作出了如上回答。“神圣感正是生命的本质”,这是她铿锵有力地答复的第一句话。这一重大、深刻的体悟,居然可以装进一只玻璃杯里透明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仿佛此与彼、今与昔、我与他、内与外、灵与肉、真与幻等等对立范畴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强光,正随着她的手优雅的动作而在玻璃杯的某个位置上闪耀。她同时提到了神圣感、生命和本质这三个在我们时代其他世界级文学大师极少有人能像她那样真正深入其中的命题。生命是盛放神圣感的容器,真正有意义的写作,一定都是尊生命为圣的书写。尤瑟纳尔随手拈来的这个玻璃“容器”,是从日常生活经验中提取出来的一种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记忆、关于“有”和“无”的隐喻。而人、事、物的神圣感,就是用某种精神、情感甚至有可能是用某种本能的容器装载着的生命记忆,是人们在自己生命的内部积蓄起来的丰赡无比的感受和体验,是绵延亿万年而从未中断过的生命活动被时间的蚌壳研磨成的心灵珍珠。“逝去的万物都太遥远了,而神秘近在咫尺”,神圣感近在咫尺。
作家尤瑟纳尔自己就是个容器,一个由于装载着姿态万千的无数人、事、物而重量感十足的文学容器。尤瑟纳尔不是那种局限于个人经验与自我情感的圈子里的大路货作家,她对生命、对世界、对人性惊人的洞见力以及复苏其神圣感的文学表现力,使她这具容器处处显示出恢弘庄严的文学之美与思想之美。她二三十岁时所写的《东方故事集》中的10篇(1938年初版时只有9篇)短篇小说的内容,时间是古代,空间是异域,人物是奇人,故事是神话或者传说、异闻,每一篇都在某一方面异于现实世界并远远高出了现实世界,都不同程度地泛出一种神圣感,一种存在应有的光泽。
神圣感并非人、事、物先天自带的,而是先民纯朴地爱出来、虔诚地敬出来的。爱和敬是装载神圣感的容器。如同水的形状随着盛装它的容器的形状而显现出来一样,人心是什么样子的,人、事、物也就呈现为什么样子。神圣感的消失,其实就是爱的能力与敬念态度的丧失,是活着的意义的消失。
为了复苏神圣感,《东方故事集》中的《砍掉脑袋的迦利》甚至不惜将世界、生命、人性的矛盾硬塞进一个内在对立的排异性的身体里,让印度教的迦利女神为身体所累:
迦利,可怕的女神,在印度的平原上四处游荡。
人们会在北方和南方,在寺院里和集市上同时遇到她。妇女在她经过时瑟瑟发抖,而小伙子张大鼻孔,冲到门口;啼哭的婴儿已经知道她的名字。
让人们在不同的场合“同时遇到她”,这是一种只有神才可能拥有的非凡的现身能力。尤瑟纳尔用印度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比喻丰富并充满夸饰色彩的语言,从黑黝黝的肤色写到浑圆的双肩,再写到丰满的乳房、摆动的双腿、起舞的双脚、像生命一样热情的嘴、像死亡一样深邃的眼睛。总之,女神迦利拥有一具非常完美的身体。
然而这是一具令她痛苦不堪的身体,她的“苍白的脸颊上总是挂满泪珠,就像清晨那不安的滴滴露水。”
其实《东方故事集》中的每一篇小说都写到了身体。身体在她笔下被滋养成了意象或者象征符号,具有了强大的表情和表意的功能:《王福脱险记》中,皇帝派人将王福抓去,是想刺瞎他的眼睛,砍去他的手(并且已真的砍掉了他的徒弟林的头颅);《马尔科的微笑》中,塞尔维亚民族英雄马尔科被寡妇出卖,土耳其侵略者用钉子钉穿了他的手心和脚背,将炭火堆在他胸脯上燃烧,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仿佛死人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体没有任何动作。唯有那个跳舞的美女让他心跳加快,让他双唇翕动如同接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死去女人的奶》中,一位阿尔巴尼亚年轻母亲的身体被砌入塔楼里,死去两年后,她的乳房才停止流出哺育孩子的乳汁;《源氏亲王的黄昏恋》中,为了照料失明的源氏亲王,为了赢得他晚年的爱情,痴情的花散里夫人想尽了一切办法,从粗布衣裙到发辫的样式,从口音到动作,从香水的味道到编造的身份,千方百計地想遮掩住源氏堆她身体的记忆;《迷恋过海洋女神的男子》中,一个小伙子见过海洋女神美丽的裸体后变成了哑巴和傻瓜;《燕子圣母院》中,被囚禁在山洞里的山林仙女美丽的身体被圣母变成燕子而获得了自由;《寡妇阿芙罗迪西亚》中,阿芙罗迪西亚偷出情人的尸体安埋好,又在裙子里藏着情人的头颅摔到了悬崖底下;《马尔科·克拉列维奇之死》中,马尔科追求的一个姑娘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他砍断了右臂;《柯內琉斯·贝尔格的悲哀》中,一位奴隶最近失去的眼珠上聚集着苍蝇。这种身体的残忍景象令画家柯內琉斯悲从中来,他说:“多么不幸啊,上帝不仅仅画景色”。
迦利女神却常常出现在与她美丽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的肮脏的各种场合中。尤瑟纳尔言辞确凿地宣称:
迦利是卑贱的。
迦利是印度教中象征着强大与新生的极为重要的“时母”(时间),“卑贱”意词从何说起?
原来,尤瑟纳尔只是借用了迦利大黑神女这个名号,凭借作家自己的想象,赋予了这位女神过去从未有过的经历与形象内涵。在《砍掉脑袋的迦利》中,迦利女神由于不断委身于贱民和囚犯而失去了神的种姓。这些人有的是麻风病人,有的是瞎眼乞丐,有的是洗尸人,有的是黑人苦力,有的是粗野的船夫,有的胸膛上长满疥疮,浑身长满了虱蚤……一句话,神圣的迦利是一位在阶层划分森严的印度社会中处于底层的卑贱的妓女。
这种奇特的女神/妓女的复合型身份显然寄寓着尤瑟纳尔关于命运的哲学思考,虽然有些不堪,却有着一种来自人性尊严的凛冽的美感。尤瑟纳尔让迦利放弃了自己高贵无比的种姓,以一位妓女的身份“在印度的平原上四处游荡”。她刷新了“卑贱”一词的内涵,颠覆了人们对女神以及妓女的认识,通过接客这种匪夷所思且为人所不齿的方式,将原本属于女神的神圣感率先归还给最悲惨、最下贱的妓女,继而将它传递给最没有尊严的人们。尤瑟纳尔剥离了紧裹住卖淫行径的社会道德与文化风尚,仅只将它视为一种谋生方式与生存状况,让它从法律和道德的监控中越狱出来,成为一种表达作者对极端境遇中的生命情怀与哲思的文学资源。
她像找不到凉水却在发烧的人,从这村走到那村,从这个十字路口走到那个十字路口,寻找同样令人不齿的欢愉。
她娇小的脚发狂似的眺着,脚环叮当作响,可是她的眼睛不停地落泪……
她的悲伤是卑贱者高贵的悲伤,而这份悲伤是从她身体的遭遇开始的:
从前,迦利是一朵完美无缺的莲花,开放在因陀罗的天界的宝座上和一颗蓝宝石里面;早上,她的目光中闪烁出钻石,世界按她的心跳收缩和膨胀。
但是,完美得像一朵花的迦利不知道她的完美,她虽然纯洁得像白日,却并不知道她的纯洁。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诸神因嫉妒而用霹雳砍掉了迦利的脑袋。“从她被切割的头颈中喷射出一束束光芒,而不是鲜血。分为两段的尸体,被天神们扔进了深渊,一直滚到了地狱深处”。一阵冷风把开始从天而降的光芒汇聚在一起,白茫茫的一层集聚山顶,那些恶魔、牛头马面的狮精虎怪,像转轮一样辐射的多臂多腿神,被光轮照得目眩神迷,逃遁到黑暗中。
这场天界的谋杀在天地间引起的一系列异象让犯了罪的诸神心惊肉跳,他们后悔不迭,只好穿过九层炼狱去寻找迦利的被砍断成两部分的遗体。他们找到了迦利的头颅,却将它错误地安在一个被处死的妓女的身子上。于是,当迦利女神复活后,她再也不能像一朵完美的莲花返回因陀罗天界坐上宝座。她神圣的头颅所结合上的那具妓女的身躯有着它自己顽固的身体记忆,她那被肉身魇住的灵魂痛苦、悲怆,在无休止重复着的堕落的快感中,她明亮的眼睛一直在流着泪水。
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像迦利那样,在永远回不去的原初曾经是神,曾经完美得像一朵花却不自知。神的无助。整合,或者掣肘。
“我非常纯洁的头颅被接到卑劣的身躯上。”她说。“我有欲望,又没有欲望,我在受苦,又在享受,我厌恶生,又害怕死。”
“人无完人,”圣贤说。“人都是合并而成的,是碎块、影子、没有实体的幽灵。亘古以来是,人都以为在哭泣,又以为在享受。”
“我曾是因陀罗天界,所谓药茶宫廷的女神。”
“不过那时你并没有摆脱事物的连接,你的钻石之躯也没有比你的泥土和血肉之躯更能避免不幸。没有幸福的女人,你在大路上游荡,声名狼藉,更接近空无。”
“我身心疲惫了。”女神悲叹道。
这时,圣贤用指尖触了一下她沾满灰烬的黑辫子说:
“欲望使你懂得了欲望的空虚;悔恨教会你悔恨的无用。忍耐吧,错误啊,人人都会犯,不完美的女人啊,正因为你,完美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狂热啊,不一定是永恒不变的……”
二、“平行宇宙”:《王福脱险记》的容器
《王福脱险记》从头到尾都弥漫着一种世界幻觉的氛围。
老画家王福和他的弟子林,沿着汉王国的大路漫游。
在中国古代,这种漫游是很少见的,因为中国人属于守土的民族,背井离乡对他们来说往往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要做生意,要赶考,要避祸,要婚丧嫁娶等等。在路上常常令他们很孤独,很伤感。
但王福和林好像并没有这种人在旅途的自怜,他们甚至还显得有几分闲适:
他们走得很慢,因为王福晚上要停下来瞻仰星星,白天则观察蜻蜓。他们行李很少因为王福喜欢物体的形貌,而不是物体本身,他简单世界上除了画笔、中国的漆瓶和墨水缸、娟卷轴和宣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占有……
在物质性、现实性的意义上,王福和林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松松垮垮的打不起半点精神来,或者说他们有意想跟现实拉开一定的距离。林原本是富商子弟,遇上王福后娇妻、房产、生意、奴隶等等他都看得很轻,舍弃了一切追随着王福。他们变得很穷对此却满不在乎,“林在装满画稿的口袋的重压下,弯腰曲背,毕恭毕敬,仿佛他肩负着苍穹,因为在林看来,这个口袋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大山、春水浩荡的河流和夏夜月亮的玉盘。”也就是說,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那只装满画稿的口袋里,在他们的眼中和心里,仿佛忘情地凝视过、爱过、画过,他们便象征性地拥有了世界。
他们的名声赶在他们前面,传到了乡村、强固的古堡门前和不安的香客傍晚避居的寺庙门洞下。据说王福只有在人物的眼睛上添上最后一笔,便能使画中人获得生命。庄稼人前来恳求他画一只看门狗,贵族老爷想让他画士兵。僧侣把王福敬作哲人;老百姓畏惧他,把他看作巫师。王福欣然接受这些不同的看法,它们可以让他研究周围人的感激、恐惧或敬重的各种表情。
可惜的是他们生活在被皇帝统治着的世界里,没干过任何坏事,也完全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在他们来到皇城郊区的次日清晨,一对士兵提着灯笼闯进客栈来抓捕他们。“他们把手重重地按在王福的脖子上,他不由得注意到,他们的袖管和他们的披风的颜色不协调”。这一细节,有力地彰显出了王福的杰出画家本色。
他们被带往皇宫。
尤瑟纳尔极尽想象和夸张之能事,不厌其烦地描摹了皇宫的精巧、繁复的结构,宏大的规模和奢靡的花卉。然而这座皇宫与其说是盛放皇权的容器,不如说是囚禁皇帝的牢笼:
……考虑到天子沉浸在思索中需要寂静,宫墙之内不让飞进一只鸟儿,甚至连蜜蜂也要赶走。一堵高墙将花园和外界隔开,不让从死狗和战场的尸体身上掠过的风吹拂皇帝的衣袖。
“王佛,你想知道做过什么触犯了朕的事吗?”
皇帝开金口了。
“先皇在宫中最秘密的房间里收藏了你的许多画……老王福,朕就在这些宫殿里长大,因为要在朕的周围安排孤独的环境,让朕在里面长大。为了避免人心玷污朕的单纯,便让朕远离未来的臣民激荡的洪流,任何人也不得越过朕的门槛,生怕这个男人或女人的影子延伸到朕身上。赐给朕的几个老仆也尽可能少地露面;时间周而复始;你的绘画的色彩随着白天来临鲜艳夺目,随着暮色降临黯然失色。晚上,当朕夜不成寐的时候,就观看你的画。将近十年,朕夜夜观看这些画。白天,朕坐在地毯上,地毯图的案朕已熟记在心,朕将两只空手掌放在黄缎裤子盖住的膝头上,遐想着未来能给朕的欢乐。朕想象这个世界、处在中心的汉王国,它就像平坦、单调而凹陷的手掌,像五条大河决定命运的掌纹穿插于手掌之上。四周是大海,海怪出没其间,更远的地方是支撑着苍穹的高山。为了帮朕想象出所有这些事物,朕借助过你的绘画……”
皇帝的语体华丽而空洞、冗长。这些滔滔不绝的废话也是一种容器,里面装满了最高掌权者对事物狭隘而荒谬却自以为是的认知,被饰以“胸怀天下”外观的狂妄傲慢,以及一意孤行的病态心理。他讲到十六岁上他登上大位后看到的令他厌恶的真实的世界景象,皇帝狂怒道:
“你骗了朕,王福,你这个老骗子: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画家凭空涂抹的一堆乱糟糟的墨迹,不断被我们的眼泪抹去了……你的妖术使朕厌弃了拥有的一切,又使朕想得到拥有不了的东西。为了将你关在你无法逃脱的唯一黑牢里,朕决定,弄瞎你的眼睛,因为你王福的眼睛是两扇神奇的大门,为你打开你的王国。既然你的双手是两条大路,有十个岔口,把你带到你的王国的中心,朕决定,剁掉你的双手……”
一场无妄之灾降临到王福的头顶上,忠心耿耿的弟子林拔出一把缺口的刀来,立刻就被皇帝下令当着王福的面砍了脑袋。对这极其血腥和危险的事态,王福的感知仍然不失画家本色:“王福悲痛欲绝,却又赞赏弟子洒在绿石地面上艳丽的红血迹”。
贪婪的皇帝暂时还不想处死王福,或者弄瞎他的眼睛,剁掉他的双手,因为他收藏着一幅令他无比着迷的未完成的画。在皇帝眼中,神奇的山水画就是一幅江山图,而江山应该统统归他所有,哪怕是画出来的江山。他勒令王福当着他的面立即完成这幅作品。
王福开始在那幅未画完的大海上泼上大片的蓝色,给一朵云彩的尖端涂上粉红色,在海面上添上一些小波纹,“碧玉地面古怪地变得湿漉漉的,可是王福沉浸在绘画中,没有发觉自己坐在水中画画。”
王福画出了一叶逐渐变大的扁舟,画出了扁舟的动态和声音。他画什么什么就活了起来,甚至刚刚被砍了头的林也来到了他面前,脖子上围着一条古怪的红围巾。林帮助师傅登上了小船。王福掌舵,林俯身划桨,师徒俩成功地逃离了皇帝说了算的世界,驶往他们热爱的那个平行的世界里。
最后,小船沿着封住海湾入口的大块悬崖拐了过去;峭壁的阴影落在船上;航迹在茫茫一片的海面上消失了。画家王福和他的弟子林也永远消失在他刚刚创作的这片蓝玉般的海上。
这一切,真切地发生在尤瑟纳尔的文字里。
三、民间传说:《死去女人的奶》的容器
南斯拉夫海港城市拉居兹市中心的一家德国餐厅,英国旅游者菲利普跟法国工程师于勒·布特兰正在这里喝酒。
“老兄,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菲利普沉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说。“面对大海,我需要一杯威土忌和一个故事……最动听而又最离奇的故事,让我忘掉我在码头上刚买的几份报登载的爱国而又互相矛盾的谎言。意大利人侮辱斯拉夫人,斯拉夫人侮辱希腊人,德国人侮辱俄國人,法国人侮辱德国人,几乎也一样侮辱英国人。我想,人人都有理。咱们还是谈别的事吧……昨天您在斯居塔里干什么来着?您那样兴味盎然,莫非是亲眼目睹什么涡轮机?”
《死去女人的奶》的开头密集地出现了一串国名。英国小伙子菲利普从报纸上读到的欧洲各国的资讯,在他看来不过是些喧嚣的“爱国而又互相矛盾的谎言”。这种评判明显地流露出了他对自己所属的西方的厌恶(至少是厌倦)的情绪,再加上他对工程师头一天在一座东方古城(阿尔巴尼亚的斯居塔里)“干什么来着”的好奇和羡慕心理,使叙事方向从眼下欧洲的熟悉、乏味,迫不及待地转向和靠近了东方的陌生、神秘。
应年轻的英国旅游者菲利普想听“最动听而又最离奇的故事”的要求,法国工程师于勒从他在斯居塔里寻找一座塔楼说起,说到他听说菲利普有一位好母亲,再说到安提戈涅、安德洛玛克、格丽泽尔达、伊索尔德、奥德等欧洲文学史中最拿得出手的几位女性道德楷模形象。尤瑟纳尔让工程师于勒提及她们,并无半点炫耀欧洲女德天下无敌之意,而是要在这几个西方人非常熟悉的嬢嬢之外隆重推出一位他们很陌生的东方小女子:“是的,但我愿当做母亲的女人,是阿尔巴尼亚传说中的一个小姑娘,附近一个年轻的小国国王的妻子……”这种非得在众多佳丽中比较出国色天香来不可的态度,以及绕山绕水地讲故事的方法,正是民间传说惯用的表达手法之一。
关于这个对欧洲人来说闻所未闻的小女子的传说,本应由某位阿尔巴尼亚斯居塔里人讲述,尤瑟纳尔却安排了法国工程师来进行转述。工程师的转述行为似乎就是她的故事的容器,而实际上,真正的容器是承载着小女子事迹的、原生性的阿尔巴尼亚民间传说这样一种文学形式。也许有的朋友会觉得这篇小说的开头与小说的主题、情节关联不大,甚至有可能会觉得连英国旅游者菲利普与法国工程师于勒这两个人物都纯属多余,但是,别看写作《死去女人的奶》时尤瑟纳尔才三十出头,她才不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笨呢。
讲述,往往表明故事有一个确定的个体的创作者,很可能这个唯一作者就是讲述者本人;而转述则意味着创作者是一群人,意味着故事是集体创作的结晶,意味着故事本身以及所有转述者都被纳入了民间传说这种容器里。由于工程師是在转述而非讲述小女子的故事,他的转述也加入了这个民间传说,成了它的一个组成部分。
民间传说靠转述来传播,因此它的创作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始终会有新的传播者加入到创作群体中来,对它的某些局部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改写。某个民间传说传播得越广泛,它的变异往往也就越明显,它作为一个容器所装载着的集体无意识心理也就越内向和复杂。在民间传说传播——改写的动态过程中,寓言性越来越突出,因为寓言的特征就是具有不同的层次,而民间传说除了故事、形象的层次外,一定还有主题的层次以及藏得很深的集体无意识的层次。
民间传说、民间故事之所以具有多层次的寓言性,是因为人类的意识结构也有多个层面、多个角度和多种表现方法。民间传说是在对现实的多个层面进行转述,于是透过对所转述的内容与转述行为本身的考察,我们或许便可以窥见人类心理的深层结构。
工程师于勒转述道:
他们是三兄弟,致力于建造一座塔楼,从塔楼上可以警戒土耳其人的掠夺。他们亲自干活,要么是劳力缺乏,要么作为务实的农民,他们只信赖自己的手臂,他们的妻子轮流给他们送饭……
工程师刚开始提到这个民间传说的主人公时,说她是“附近一个年轻的小国国王的妻子”,而此处又说她的丈夫是“亲自干活”的“务实的农民”三兄弟之一。这种前后不一致的身份交代给读者带来了困惑:到底是一国至尊还是普通农民?于是有的译者在翻译时干脆就只提“小国”而绕开了“国王”这个扰乱视听的说法。
然而这种前后不一致的现象正是民间传说又一个常见的表达特点,它表明这个集体创作的民间传说在其流传过程中,被某位或某些有显贵情结的传播者按照自己的愿望做过了手脚,一厢情愿地赠予了女主人公的丈夫显赫的国王身份,同时也抬高了女主人公的身价以强化其遭遇中的神圣感。也有可能在较早流传的版本里这位女主人公的丈夫就是个国王,小女子则是位公主,因为在民间传说中,潜藏在叙事深层里的愿望和情感往往比事实本身更重要。民间传说的传播者们常常并不在乎他们的转述是否经得起“真实性”的推敲,他们信马由缰的转述与其说是在表达一个故事,不如说是在表达他们自己的心愿。
工程师接着转述道:
可是,当他们终于差不多建成,要用草束压在塔顶上时,夜晚的风和山上的女巫便掀翻了塔,有如天主让巴别塔倒塌一样。一座塔建不成有许多理由,可以归咎于工人笨拙,土地不情愿,或者联结石头的水泥用少了。但是塞尔维亚、阿尔巴比亚或者保加利亚的农民对这种灾难只认一个理:他们知道,如果事先没有考虑在塔基下活埋一个男人或女人,建筑就会倒塌,尸骨会将沉重的石塔支撑到最后审判那一天……
此处所罗列的导致塔楼倒塌的多种可能性的原因,有的相对靠谱(“工人笨拙”和“水泥用少了”),有的匪夷所思(“山上的女巫便掀翻了塔”),有的虽然离谱却有几分诗意(“土地不情愿”)。七嘴八舌的个人高见被并置在一起,表明这一民间传说在其传播过程中,多位不同身份的传播者是有着添加、删除、改写故事的冲动的。个人的高见无关紧要,它们仅只是一些试图表现出某一个或几个转述者的存在感的说法而已。而需要在塔基下活埋一个男人或女人来撑住石塔这一个“理”,由于它是集体共识,它便具有了不容置疑的绝对正确性,便不讲道理地成了一个“公理”。再加上有“从塔楼上可以警戒土耳其人的掠夺”这一重大的现实意义加持,就注定了塔基下非得有个人被活埋不可。
该让谁去死呢?
如果我们能够从人道的立场和理性的角度去思考,就会发现苍天之下,生命至尊,没有任何道理、口号、主义有资格让任何一个人为它去死,谁叫嚣得最起劲就让谁自己去死好了。更何况必须将人活埋在塔基下才能确保塔楼不倒塌这一反智的说法,尽管得到了“塞尔维亚、阿尔巴比亚或者保加利亚的农民”一致认可,凭什么它就成了“公理”?
……三兄弟开始猜疑地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没有完成的墙壁上,因为万不得已可以把人影砌进正在建造的建筑中,影子也许是人的灵魂……晚上,三兄弟都坐在离火尽可能远的地方,生怕有人悄悄地走到身后,将一只布袋像套一只黑鸽子一样套住他的影子,掐个半死,然后扛走。他们干活的劲头疲沓下来,惴惴不安而不是疲劳不堪,使他们褐色的脑门汗珠涔涔……
我现在向朋友们转述的这个关于影子的无比精彩、生动的想象性细节,我猜是尤瑟纳尔借工程师之口转述时她自己添加进故事里的。这样一来尤瑟纳尔也成了一位民间传说的转述者,她在转述到此处时添加的影子——灵魂的灵动细节,意识里可能是想让这个民间故事显得更有现实感、现场感和细节感,而在潜意识中,她可能是想营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另一种“真实”。所谓“现实”,并不像狗不理包子那样只有皮和馅(形式与内容,现象与实质)两个部分,而往往呈现为破酥包子般令人始料不及的多种层面。只不过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一厢情愿地把所谓的现实硬生生地捏成了只有一层皮和一团馅的狗不理造型,让现实看上去赏心悦目吃起来满嘴浓香罢了。但当包子那皱出花纹的皮被一口咬破之后,里面的深层结构就会暴露出来:谁知道自己正在吃的是不是孙二娘做的人肉包子?当塔坍塌时,尤其是当需要有人被活埋在塔基下的问题被提出时,兄弟情谊实际上也坍塌了。家族、家庭、亲情本来是人们在世间所能退守的、比塔楼更靠得住的最后堡垒,却不料在这个人们想存放自己的归属感的甜蜜兮兮的容器里也暗藏着杀机。熟悉的家族、血亲的兄弟骤然变得陌生和狰狞起来,“三兄弟都坐在离火尽可能远的地方”,以防止火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身后。这实际上就是在建塔楼的同时他们各自在自己心中筑起一座自保的碉堡。
不安全感反映出了人与动物共有的一种极其古老的恐惧。晚上,三兄弟各自都在暗中提防着另外两个骨肉至亲的暗算,自己的影子被装进布袋这种可怕容器里的想象,实际上触痛了民间传说中的一根集体无意识的神经:不是人们没有足够的智力意识到来自家庭、亲人的威胁的可能,而是人们拼出吃奶的力气已将这种意识压抑到了潜意识的层面。当包子终于露馅时,人们往往还是不能直接接受白白胖胖的面皮里包着孙二娘亲自剁碎的人肉的事实,而民间传说正是通过各种故事来描述用岁月静好的皮,包裹定时炸弹的馅之类特殊经验的。
“两位弟弟,我亲如手足的弟弟,如果我们的塔楼建不成,土耳其人就会重新溜到湖岸上,躲在芦苇丛中。他们会奸污我们的农家姑娘;他们会烧掉我们地里的庄稼,断掉我们以后的面包;他们会把我们的农民钉在果园里竖起的稻草人上,当作打乌鸦的诱饵……”
大哥终于发表重要讲话了。他先是用“我親如手足的弟弟”的肉麻称呼来欲盖弥彰地遮掩手足情中的裂痕,随后又对修不好塔楼的后果作了一番活灵活现的描绘,将可能性完全当成了必然性的事实本身来恫吓两个弟弟。阐述完建造塔楼的伟大意义后,大哥又赶紧给两个弟弟灌兄弟情的迷魂汤:
“两位弟弟,我们彼此需要,好比一株三叶草,牺牲哪一片叶子都不成……”
这一番又哄又吓的骚操作之后,两个弟弟于情于理都无法反对他的提议,同意今夜严守秘密,明早谁的媳妇来给大家送饭,就将她埋在塔基下。“我只要求你们保持一夜的沉默,噢,弟弟们,和媳妇接吻时不要过分流泪和叹息,毕竟她还有三分之二的机会在明儿落日时还能呼吸嘛”。大哥说。
别看民间传说表面上似乎有些傻里傻气的,其实在它的结构过程中,往往会将转述者的某些深层心理隐藏在故事表面的幼稚天真里。民间传说的转述者中隐藏着洞若观火却不露痕迹的高人,比如此处对三兄弟所达成的“共识”的转述,就充满寓言性地再现出了许多“集体意志”的形成过程及其真相。
大哥的提议确实属于为了修好塔楼的公事的考量,但也有借机除掉自己的老婆好让自己能另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的私心在里头。民间传说的转述者中早就有人清醒地意识到(或者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类公事/私心混在一起的丑剧老是在重演,他们这样转述道:
他这样说轻轻松松,因为他暗地里厌恶自己年轻的妻子,想把她甩掉,娶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娟秀的希腊姑娘来代替她……
在某些国家,官员圈子中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个大哥也可跨国被划进这个圈子里,他所厌恶并且想甩掉的妻子,被转述者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加上了“年轻的”这个形容词,暗示出他老婆并非一无是处,却已被丈夫视为玩厌了的玩具;而他想另娶的姑娘,则因为一口气用上了“红棕色头发”“娟秀”“希腊”这样一些所指明确的修饰、限定词语而暗示出了来自民间有理有据的深刻怀疑:这样一个连对新欢的款式、型号、产地都早就挑选好了的极度残忍、自私的家伙,他能有真正的公心去做公事吗?
“心肝,我自己这亲爱的小心肝,你快要变成鳏夫……等到塔楼的砖块把这个黑发棕肤的女人隔开,你会多么清静啊……”
大哥什么也没对自己的老婆说,但老婆从他的梦话里大致猜出了三兄弟的秘密约定。大哥梦话里说到的“心肝”,稍不留神就会被误读为前面提到的“红棕色头发的娟秀的希腊姑娘”,但他说的是“我自己这亲爱的小心肝”,说明在潜意识里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老二既不反对大哥的提议也不打算遵守它。他确实没有向老婆透露明天早上谁去送饭就活埋谁的秘密约定,但他一回家就臭骂了老婆一顿,凶狠地责令她明天从破晓到天黑都得在湖边为他洗衣服,“如果你离开湖边半步,你就活不成。”
只有小弟反对大哥的提议,但是“两个哥哥为了共同事业甘愿舍弃世上最亲的人,他们的大度令他感动,他最终被说服了,答应整宿守口如瓶”。回到家后他先亲了亲孩子,然后整夜搂着妻子悄悄哭泣。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文学理论教材常常告诉我们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有多么的糟糕,但民间传说、民间故事就是以类型化的方式来塑造人物、结构故事的。因为在民间,人们对他人的认知和接纳往往不借助复杂、繁琐的理性分析,而是靠直截了当的个人好恶来划分类型:像老大这种坏得理直气壮的人,当敬而远之;仿老二这款自私奸猾得有道理的人,可以留在朋友圈里以便向其学习坏的技巧;如老三这类令人敬佩的好人不仅应该拉进朋友圈,而且绝对应该将其置顶。只是如今这世道,做一个好人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三兄弟各自的妻子也有浓重的类型化色彩:
第二天,三兄弟扛起十字镐和铁槌,朝塔楼的方向走去。老二的妻子准备好盛衣服的篮子,走去跪在大嫂面前……
仅只因为要洗衣服而不能去送饭就向人下跪,可见二嫂是个柔弱但又懂得化自身的柔弱为武器的女人。
大嫂则谎称自己牙疼,以编造的理由来回击真实的理由。大嫂用拍巴掌的方式叫来老三的妻子,将其强势动作化地体现了出来。她说:
“……亲爱的弟妹,我们会在篮子里装上好东西,让男人们对你笑脸相迎,你是让他们摆脱饥饿的使者。”
极为普通的送饭行为被戴上如此高的帽子,被赋予如此大的好处,而转述者之所以如此转述,其潜台词很可能是:有这么多好处为何你们不自己去?
按照民间传说的类型化转述习惯,剩下来的这个弟妹必须是位被理想化了的好人,是集母爱、牺牲、善良、忠诚、纯洁、美丽于一身的女神或者准女神,是一种形象而非一位真人,因此她连名字也没有。或许在传说的早期她也曾有过自己的名字,而在不断的转述过程中那个名字被转述者悄悄换成了自己的母亲、恋人、姐妹的名字。名字终于多到了混乱的地步,人们干脆就再也不提她的名字了。
当三兄弟发现来送死的人是她时,大哥失望、恼恨而不语,二哥则高声感谢上苍,“而小弟跪下来,双臂抱住年轻妻子的腰部,呜咽着请求她原谅。然后,他跪在两个哥哥脚下,哀求他们发发慈悲。末了,他站起身来,抽出在阳光下闪烁的钢刀。一槌打在脖子上,他喘着气倒在路边”。
当她明白怎么回事时,她向苍天举起双臂:
“两位哥哥,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结婚戒指和教士的祝福把我们联结在一起,不要让我死,不如通知我的父亲,他是山里的部落酋长,他会给你们弄到一千名女奴,让你们献祭。不要杀死我:我多么热爱生活啊。不要用厚厚的石块把我的心上人和我分隔开来。”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容易让人满腹狐疑的细节,涉及到与女主人公身份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她嫁过来并非一朝一夕,难道丈夫的两个哥哥一直连她父亲是部落酋长都不知道,还需要她此时特意告知他们?如果哥俩拒绝她用“一千名女奴”换她去献祭的提议,执意要活埋她,她的酋长父亲难道肯善罢甘休?献祭一般都是用俘虏、罪犯、奴隶、陌生人等等外人作为牺牲品,为什么哥俩偏要拿她这个自家人下手?……
或许是因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几乎所有牺牲者都实在是太卑微了,他们的牺牲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此人们才赋予她一个高贵的身份,让她显得特别珍贵,特别美好,让她的牺牲凸显出强烈的悲剧性色彩,以唤起人们对早已麻木了的献祭行为的重新思考?也许她的真实身份十分普通,但她的形象在转述过程中越来越可爱,上层社会和底层社会的人们越来越喜欢她,同情她,纷纷在自己的转述中把她归类为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里?……
尤瑟纳尔在写于1972年的《壁垒森严的文明》一文中说:“我常常在想,集中营的闷罐车和又厚又高的墙保证了反人类的罪恶的扩大与延长,如果这些罪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那它们会更快地终止的……我真心地呼吁拍摄一部充满血腥、哞叫和极其真实的恐怖的电影,它也许会让某些虐待狂拍手叫好,但也将会引起成千上万的人的愤怒。”(《时间,这永恒的雕刻家/遗存篇》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陈筱卿、张亘译,东方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p142-143)
这位年轻的母亲被活活砌入塔中塔这个禁锢性容器的过程,在尤瑟纳尔的书写中就具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性质。这位不幸的女子从下到上,随着封禁她的砖石不断垒高而逐一跟自己的双脚、膝盖、双手、腰腹深情地告别。当石墙高及她的胸部时她战栗起来,恳求留出空来能让她给自己的孩子喂奶。她又恳求在齐她的眼睛前面留出一条缝隙,好让她看见她的奶能否滋润孩子。
当天孩子就被抱来隔着石墙吮吸她的乳汁,她为孩子唱起了歌。第二天她没有力气唱歌了,只是问孩子夜里睡得好不好。几天之后,她的呼吸和声音一起消失了。但在两年里,每逢清晨、中午和傍晚喂奶的时间,奶水继续喷射出来,直到断奶的孩子自己离开了乳房。
“只是到这时,精力耗竭的乳房萎缩了,在砖头的边缘上只有一撮白色粉末。几个世纪以来,受感动的母亲前来用手指沿着焦黄的砖,抚摸神奇的乳汁滴出的浅沟,然后塔楼夜消失了,拱顶不再沉重地压在女人轻轻的尸骨上。最后,易碎,易碎的骨头也消失不见……”
但这个不死性的传说至今仍在喂养着一个民族。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