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胡不归(中篇小说)

2024-03-26林为攀

滇池 2024年4期
关键词:安邦

林为攀

安邦国和安育民是双胞胎。他们诞生于同一个子宫,长大后分道扬镳,一个生活在华北平原,一个定居在闽西丘陵。每年夏天,安邦国都会提醒安育民注意台风动向,安育民则在电话里回道:“瞎操心,台风吹不到这么远。”

然而今年,一直止步于沿海的台风却吹到了丘陵地带,当安邦国再次打电话提醒安育民时,后者的房屋已被台风洗劫过一遍了。当时安育民正在楼上晒谷子,眼瞅着天边乌云密布,丘陵上的树木大都被吹倒,只剩几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挺了下来,但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抓紧收谷子,然后回到客厅静候台风上门。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房子背面的门窗都在晃,遂用扫帚顶住门,用胶带粘住窗,刚想坐下来,便听到门窗被风撕裂,正要回头查看,就被溜进屋里的台风偷袭了。

“好险,如果我不是被挂在了树上,早就没命了。”安育民在电话里说。安邦国担心他的安危,让他抓紧时间转移。“没事,台风走了。”安育民说。让安邦国没想到的是,安育民接他电话的时候还没从树上下来,此刻正卡在树上兴致勃勃地跟他描述台风:“你是不知道,台风冲破门窗把我吹出去后,我刚置办的家具也全被吹走了,就像一张装米的编织袋那样被吹走了。”安邦国让他别管那些家具,保命要紧。安育民说:“那些家具就是我的命,我要赶紧去找回来,否则就被别人顺走了。”话虽如此,但安育民却无法下来。安邦国在电话里听到他哎哟哎哟的声音,还想开口,电话就挂断了,拨回去已显示占线。

安育民发现信号中断后,小心地把手机揣回口袋,继续尝试下树,仍然动弹不得。他见到许多人都探头探头地从屋里出来了,立即开口呼救,但他们都忙于检查房子的毁坏程度,无暇回应安育民的求救。安育民更着急了,不是为自己的现状着急,而是担心那些家具被他们捡走。摆在安育民客厅的沙发、桌椅都被台风搬到了这些人的大门前,假如是别人的家具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安育民二话不说就会埋头搬回家,所以他觉得别人也会这么做。现在虽然行动不便,幸好他还能开口说话:“喂,姓陆的,千万别打我沙发的主意,姓李的,看什么看?那不是你家沙发。”他的话吸引了陆李二人的注意,这两家的屋子挨得很近。他们先后从屋里出来,同时看到了门前的沙发和桌椅,都说谁先看到的就归谁。二人相持不下,准备去找人评理,可还没挪动脚步,就听到了安育民的声音。他们下意识地往安家看去,但在安家门前并未看到安育民,以为他在樓顶说话,又不禁仰脖往上看,还是没有。他们都觉得奇怪,难不成安育民那只铁公鸡被台风刮跑了?

他们跑到安家门前,这一看就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安育民整齐干净的房子不复存在,代之以污水横流,地板上还有来自沿海地区的贝类、鱼虾和海藻,墙上挂的日历、年画也全都不见了。他们争相喊起了安育民的名字:“安育民,安育民……”见无人回应,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出安育民已不在人世的信号。

他们径直往回走,走了几步,陆旭阳跟李星辉说:“你听。”李星辉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往回走,陆旭阳拉住他说:“是安育民的声音。”声音从前方传来,他们却往后看去,照样什么都没看到,不过随着他们离那棵枇杷树越近,安育民的声音便越清晰。他们终于抬头发现安育民被夹在枇杷树上,活像被一只佘氏蟹夹住的新米虾,不禁捧腹大笑,笑够了才想起去救他。

他们够不到树杈,跟安育民的交情又还没到可以为他上树的地步。安育民深知这点,知道此刻不把大哥安邦国搬出来,他就永远没机会下地。“只要你们把我弄下来,将来你们去北京就让我大哥免费当你们导游。”陆旭阳和李星辉思考了一会儿,看看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一趟北京,但想了半天都没找到去北京的理由,便打算撒手不管。安育民在树上看出了他们的犹豫,决定把价码往上涨一点:“到时就让我大哥给你们买机票,你们不用花一分钱。”安育民的话打动了陆旭阳,但李星辉还在纠结。陆旭阳便坐地起价:“听说北京吃住都很贵?”羊毛没出在安育民身上,所以他乐于大方:“我保证让他到时负责二位的一切衣食住行。”李星辉也被说动了,第一个爬上树准备把安育民拽下来。

“痛,痛,别硬拽。”安育民又像回到了娘胎里,当时因为跟安邦国共住一个子宫,所以那十个月里都快被挤死了,当然他无从知晓这点,还是长大后见自己的后脑勺比安邦国的扁,从而得出的这个结论。原以为安邦国离家后,他能住得宽敞一点,没想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台风让他又“挪不了身”。安育民让他们去架梯子,拿锯子,锯掉树杈救他下来。陆旭阳表示锯树可以,但要先签字。安育民还没明白过来签什么字,李星辉已经扬手把写好的保证书递到他跟前了。

安育民在树上签完字后,陆旭阳跟李星辉两人又出现了问题,他们对谁上去锯树,谁在下面扶梯始终没有达成一致。在他们看来,上去锯树的总归比下面扶梯的出力多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以后去北京还享受同等待遇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陆旭阳最后让出将来北京行的领导一职,才让李星辉乖乖爬梯锯树。

这棵枇杷树比安家兄弟年长,安育民喜欢端着饭碗蹲门口吃饭,一年四季,只有夏天的枇杷树能让安育民高兴,因为这个季节枇杷正当季,安育民吃完饭总会摘几棵枇杷放碗里,当成饭后水果。但自从李星辉锯掉树杈后,安育民再也没蹲门口吃过饭,一看到这棵树,就会想起这生中最丢脸的事,更让他生气的是,李星辉当时锯树的时候,树下还围满了穿着开裆裤,流着哈喇子的小孩,李星辉锯一下,树上就落几颗枇杷,任凭安育民在树上怎么喊,这些小孩就像小鸡啄米似的,把地上的枇杷捡得干干净净。当整个树杈掉下来后,其中一个小孩甚至抬起树杈就跑,安育民眼睁睁看着一树枇杷离他而去。跟树杈同时落在地上的还有安育民本人,他一落下来甚至没检查自己受伤与否,拔腿就跑到陆李两家门前,当着一头雾水的陆旭阳和李星辉宣示这些家具主权。

陆李二人因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不好再得寸进尺,而且为了夯实安育民的承诺,还主动帮他把沙发桌椅搬回去。安育民回到家里,才发现屋子遭受的惨状,由于值钱的物件一个不少,他并未怨天尤人,让陆李二人把沙发桌椅搬到门口后,便卷起裤腿打扫屋子,见二人还没走,气道:“怎么?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陆旭阳说:“不需要帮忙吗?”安育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是不是打量着帮我清洁了屋子,将来去北京就可以定居下来啊,想得美。”

陆离二人讨了个大红脸,讪讪而走。安育民花了大半天时间把屋子收拾到跟原来一样,就连沙发的位置也跟之前分毫不差,就在他以为台风从未过境,一切如昨时,突然在门口看到那棵跟从前不一样的枇杷树。本来压枝的黄枇杷一颗不剩,而且由于少了那个最大的树杈,枇杷树也变得跟一个被磕掉门牙的老太婆差不多。安育民想起那些被小孩捡走的枇杷,心里一疼,扶着墙慢慢坐回沙发上。

从那以后,安育民总觉得屋子被人监视了。他的房子地势比其他楼房高,楼层也比其他楼房多,门前的枇杷树在春夏秋三季都能起到遮挡作用,虽然也会相应阻挡安育民的视线,但他还可以跑到楼顶居高临下。自从枇杷树成了一只像被锯掉触角的蜗牛,安育民动不动就觉得有人在盯他的房子,他也透过这个没有触角的蜗牛壳去看别人的屋子,可却什么也看不到,坐在客厅也不敢再开着门,而是门窗紧闭,并时刻拉着窗帘。而且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旁若无人地在家里给自己打牙祭。他怕自己在厨房一颠勺,就有人闯进来分一杯羹。于是,从未失眠的安育民睡不着了,每天睁着眼睛留意屋外动静,早上醒来黑眼圈比皮蛋还大。他不敢再出门,倒不是怕别人旧事重提,问他为什么会挂到树上,而是觉得自己像光着身子暴露在成百上千双眼睛之下。

但他不出门,自有人上门。上门的是陆李二人,自从夏天救了安育民一命,他们再也沒找过他,而是耐心等待炎热的夏季过去,一到天气转凉,秋风乍起,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安家,让安育民兑现他的承诺。为免有失,李星辉甚至还带上了那份协议,他爱协议胜过爱人民币,此刻当着安育民掏出来的时候,还像刚签字那会儿一样簇新。安育民挂在树上的时候,觉得如果有谁可以救他下来,他甚至能够以房相赠,但他现在好端端坐在家里,就觉得这只是邻里之间的举手之劳,假如还要报答,也忒影响睦邻友好关系了。

陆李二人非常了解安育民,估到他会抵赖,否则当初也不会让他签字。他们和远在北京的安邦国是发小,安育民从小就是老赖,明明写错了生字,还敢跟老师争得面红耳赤,当老师用《新华字典》当作证据,摆在安育民面前时,他也还有话说:“怎么?字典又出新版了?”长大后,与人打交道也经常念错字,当别人用手机把正确的字抛到他面前时,他照样还有话说:“读书时老师可不是这么教的。”当然,有一说一,这里面的确有安育民老赖心态作祟,但更多的还是文字跟手机一样,更新换代太快,很多以前错误的读法,由于读错的人多了,字典干脆将错就错,把错的当成对的。安育民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翻过书,所以跟不上时代也就不难理解了。此外,安育民在麻将桌上也老耍赖,还没打几张,就敢把牌往外一推,说:“和了。”由于他的牌都跟其他牌混在了一起,所以别人只能吃哑巴亏,权且当他和了。但安育民的手气太顺了,几乎把把和,因此有人就多留了个心眼,瞅准他要推牌了,立即把其他牌搂到一边,然后去检查他的牌到底有没有和,这一检查,就发现了猫腻,安育民竟然诈和。不过他仍有话说:“不好意思,看错了,看错了,这局不算,再来。”但没有人愿意再跟他玩,若非看在安邦国的面子上,安育民的手指说不定早被剁秃了。

提起安邦国,也是那种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之人。他从小成绩拔尖,没有片刻懈怠,是在老师眼里“连午休都在思考的三好学生”。安邦国后来能考到北京,几乎无人意外,考不到北京,大家才会意外。他们对安邦国的了解,大都源于对方的学习成绩,可以说,安育民有多无赖,安邦国就有多君子。他们认为这对双胞胎就像电影里的“警与匪”。当然,这里面除了有安邦国本身的实力背书,更多的还是安育民的宣传效应。安育民每到危急关头,都会搬出远在北京的兄长安邦国,从而屡次化险为夷。安育民也乐于别人这么想,这样他不管在家乡做再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背后都会有北京的安邦国给他兜底。因此,他才敢欠家具店几千块眼睛都不眨一下。长此以往,许多被他占了便宜的人就迫切希望安邦国能回来一趟,帮他弟弟擦屁股。

“这回准错不了,我哥今年一定回。”每到年关,安育民都要回答这个问题。眼看到了大年三十,安邦国仍然没有回来,安育民也不急,因为一过年,按照规矩,就不能上门讨债了,所以他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搪塞过去,过了元宵十五再说也不迟。一眨眼就到了元宵节,讨债的禁忌过去了,安育民家的门槛也被踏破了,这回安育民赔个笑脸,请来人喝茶,接着打开手机上的携程,说:“不用你们催,这回我亲自去北京把我哥押回来,弟弟有难,当哥的也不能躲在北京逍遥不是?”本是缓兵之计,没想到却凑效了,来人果真不再上门讨债,但隔几天看到安育民还没走,又问上了:“你到底啥时候动身?”安育民看了看天,说:“不急,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天气不好,等天好了再去。”就这么一推再推,出行的时间总是确定不下来,刚开始还能怪天气不好,后来就做起了自己身体的文章,不是说最近闹肚子身子不适,就是夜里着凉感冒了。因有安邦国在北京看着,所以他们不敢闹得太过分,有些人因为借钱不多,就自认倒霉,算了,但家具店的老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经常在电话里威胁他要把沙发桌椅搬走。安育民不急不缓地回道:“行,你来吧,这沙发我也没看出哪好,你搬走了我正好买新的。”

安育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纸老虎,嘴上说得吓人,实际上连他一根毫毛都不敢动,原以为他能靠自己的哥哥混吃混喝一辈子,没想到那一纸协议为自己招来了天大的麻烦。此刻看着陆李二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安育民在心里啐了一句:“妈的,这两浑蛋真是天字第一号大无赖。”

安邦国整个夏天都在担心弟弟的安危,他不知道安育民被台风卷到树上有没有受伤,他离家多年,当台风刮不到家乡时,就会严重低估台风的威力,当台风翻山越岭吹到了家乡,又会严重高估台风的破坏程度。因为弟弟安育民吃了台风的亏,所以他心中就把台风等同于十二级地震,几乎一有时间,就给安育民打电话。

没想到这样一来,又让安育民发现了商机,不惜夸大自己的伤势,多从安邦国身上榨了几万医药费。开始安育民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是不折不扣的无赖,但对自己的同胞兄弟用上这种手段,心里还是有些道德包袱的,就怕安邦国真的抛下北京的一切,回来检查他的伤势到底如何。后来见安邦国关心他的身体胜过关心自己的钱包,安育民就心安理得了,有时还把感冒发烧的医药单也找他报销。

有了安邦国这个自动提款机,安育民在那个秋天对庄稼也不怎么上心了,当有人去县城粜米时,安育民也看不上那千八百块,听凭粮食在家里发霉。他还会给自己戴高帽,碰到有人询问,就扯谎说自己在县城谋了一份好差事:“现在谁还种田啊,我上个两小时的班就比你们在田里刨一个月土还赚得多。”

“那么,是不是可以把欠的钱还一还了?”安育民碰到的刚好是他的债主之一。但他一点都不急,吃准了这个债主胆子小,不能拿他怎么样,连谎都不愿意扯圆就在对方面前扬长而去。碰到大债主,安育民就要多费点心思了:“刚上班没几天,等发了工资和奖金立马给你送来。”等了一个月,安育民还没还钱,这人就买着几分薄礼亲自上门拜访了,经过陆宅,陆旭阳瞥见了这人手上提的礼物,下意识地推了推李星辉的胳膊,说:“难不成安育民真在县里讨到了美差?”

“很有可能,毕竟县里也要买他哥的面子。”李星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陆旭阳当即改变策略,不仅不要安育民兑现承诺,还准备把家里那只老母鸡送给他“养养身子”。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想,陆李二人偷偷跟在这人身后,见这人进了安家客厅,彼此迅速分占大门两端,窃听里面能对他们时来运转的对话。

“何老板,你怎么来了?”安育民明显有些紧张。

“你藏得真深啊,我问遍了路人才打听到贵府的位置。”何老板说。

安育民到底失策了,没有好好利用门外那棵枇杷树,否则便能第一时间看到这个不速之客,及时找地方藏起来,从而让债主打谷场上撒网,扑一场空。此时他在脑子里过筛子,急于想出招架之法,可因事出紧急,安育民几乎一筹莫展,索性不再说话,准备见招拆招。

何老板扫了客厅一眼,看到大白天里安育民还拉着窗帘,以为他真被台风下了死手,现在还怕见光,怕见风,怕打扰,不禁对自己不请自来有些过意不去,羞于再提欠钱一事。本来这番有问无答的对话完全可以镇住门外两人,但好死不死,安育民竟不打自招,抖搂出了欠何老板沙发和桌椅的钱。何老板见安育民没忘此事,便觉不虚此行,放下礼物准备出门去。慌得门外两人立马找地躲,互相撞了几次脑袋后,两人都捂着额头躲到那棵枇杷树后了。安育民送何老板出门,门外明明没人,还故作姿态嚷道:“领导,你何必这么客气来看我,理应由我去看领导啊。”见何老板摸着装满疑问的脑袋走了,安育民脸色为之一变,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真他妈晦气。”

陆李二人从树后出来,李星辉跑回家揣上那份协议,陆旭阳则回去把刚抓到鸡笼里的母鸡放出来。两人在各自门口相视一笑,昂首阔步杀回安家。安育民正在拆何老板带来的礼物,见陆李二人上门,道:“我的领导真是太客气了,大老远提着礼物来看我。”话是这么说,但安育民却没让他们看清这是什么礼物,因为他知道这个礼物跟他口中的领导匹配不上,便把礼物放抽屉锁了。陆李二人看着他的背影尽量忍住笑意,在安育民锁好礼物转身的霎那,李星辉已把崭新的协议亮在了他面前。

安育民定睛一看,这才明白来者不善。他以前总把自己的话当成放屁,说完转身就忘,现在见自己的话白纸黑字写在了纸上,也就无从抵赖了,尤其上面还有他那个鬼画符的签名。安育民了解陆李二人,就跟他们了解他一样,知道不能再用老法子,一定要推陈出新,方能渡过难关。脑子转了几圈,终于被安育民想到办法:“真不凑巧,我哥刚还打电话回来问我什么时候去北京玩,我正准备把你们哥俩也捎去北京呢,这不我儿子允文就打电话让我去厦门,我儿媳这几天快生了,缺人手。”

安允文的媳妇的确快生了,安育民没有胡诌。听到此事,陆旭阳情绪就有些激动了,安育民就等着他这个反应,把二人按到沙发上,继续说:“大家都是当爹的,多理解理解。”陆旭阳由情绪激动变成湿了眼眶,安育民安慰道:“不用着急,八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再喝你孙子的满月酒也不迟。”

李星辉虽与陆旭阳是邻居,但陆旭阳的儿子被抓走那天却不在家,而是在县里打零工。县里的开发区需要工人,李星辉就带着一帮妇女承揽了这个活,干了整整两个月,干完回到家,关于陆旭阳儿子被抓一事,也被人家像嚼完的甘蔗渣,吐了,所以李星辉从始至终都不知此事,也听别人提过几嘴,但都以为陆旭阳的儿子不是又打人了,就是又被打了。陆家后生从小调皮捣蛋,打人和被打是常有的事,以为对方结了婚就能安分一点,没想到还到处惹是生非。看来流氓是胎带的,任谁都改造不了。

此时冷不丁听安育民说是被抓走了,李星辉这才后知后觉地多问了一句:“凭什么把人抓走啊?”陆旭阳的老脸挂不住,几次想走都被安育民按住了。安育民没想到这哥俩看似亲密无间,没想到却是面和心不和,决定从内部瓦解他们的阵营,故意叹了口气道:“唉,事出突然,我们谁也没想到。”

李星辉迫切想听事情的原委,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分,招陆旭阳反感,因此明明心里抓耳挠腮,脸上还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陆旭阳知道这事李星辉迟早会知道,与其让他去打听添油加醋的二手消息,倒不如主动把官方消息原封不动告诉他。至此,本是上门找安育民麻烦的陆旭阳却自找麻烦,一五一十透露了儿子被抓一事。

陆旭阳的儿子叫陆天仁,四年级时因跟同桌打架,被同桌用铅笔刀在脸上留下一条后来让他远近驰名的刀疤。仗着见过血,陆天仁一路霸道到了初高中,他的拳头没有多硬,但因脸上有条凶神恶煞的刀疤,所以让他的拳头所向披靡。他那条蜈蚣状刀疤让所有混混望风而逃,还意外得到一个女同学的青睐。高中毕业后,两人都没考上大学,各自瞒着家人在县城同居了。过了几年,陆旭阳才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事,找遍了县城每间出租房,终于在城郊的一间民房堵到了那个逆子,正准备挥拳,瞥见那个女娃肚子凸起來了,扬起的巴掌便顺势软了下来。他将坏事当成了好事,要知道现在每个地方都盛产光棍,儿子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不像安育民的儿子安允文这么有出息,但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倒也没掉链子,不仅空手套到了一个女娃,还提前让他当了爷爷。于是,陆旭阳便张罗着让儿子结婚,由于儿子没有买票便上了车,所以陆旭阳就不想再补票了,彩礼意思意思就行了。

在谈判桌上,亲家母的脸色比那天的天气还阴。由于生米已煮成熟饭,女方家也没什么话说,丢下一句“别后悔”就走了。占尽便宜的陆旭阳还起身补了一句:“亲家母,到时别忘了来喝喜酒啊。”原以为儿子结了婚就能收心不少,没想到蜜月还没度完,又像白娘子喝雄黄酒,露了原形,不是到处去收保护费,就是替人看场子。陆旭阳每天看着在家里以泪洗面的儿媳妇,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变得这么野,连蜜月都拴不住裤腰带,后来才知道,原来儿子早就透支了蜜月,结婚就是多道手续的事。

如儿子没结婚,陆旭阳还可以跟他动拳头,但结了婚就只能用成人的方式解决,而成人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但比领导还忙的儿子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当儿媳妇在医院生产时,还是他这个做公公的陪在她身旁。好在老天开眼,孙子办满月酒的时候,儿子终于回来了,还主动帮忙做饭招待客人。没想到酒席刚开,鞭炮还没放完就迎来了两辆警车。从警车里下来三名警察,问清谁是陆天仁后,用手铐把人给铐走了。上门做客送手铐,这还是头一遭,陆旭阳傻眼了,客人也对桌上的食物丧失了兴趣,一顿交头接耳后便都离了席。儿媳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当时正躺在床上坐月子,两边太阳穴上贴着剪成正方形的狗皮膏药,听到这个消息后,本来充足的奶水突然干涸了,儿子把两个奶头嘬肿了还没吃饱,嘴巴一咧,哇哇哭上了。而儿媳也已昏了过去。

陆旭阳把收到的红包都拆了,用来托门子递条子打探消息。终于被他打听到事情的真相,原来帮人家看场子的陆天仁,出于义气,把前来卧底的两个便衣给打伤了。警察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陆家,正好把潜逃在家的陆天仁逮个正着。法院的判决书也很快下来了,替人看赌场加上打伤警察,数罪并罚,判决八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释。

“他妈的,一定是那两个被打伤的便衣夸大伤势。”陆旭阳说到这里,情绪更加激动,“好借机勒索敲诈。”

李星辉问:“那么,你有赔偿给那两个便衣医药费吗?”

陆旭阳回:“怎么没有?但他们死活不收,扬言只有让天仁坐牢才能出这口恶气,还说我儿子这是在挑衅整个警察局。”

安育民说:“这我就得帮天仁说说话了,天仁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当众打警察,这都要怪那两个警察没穿警服。”

自打陆天仁被抓走后,因为亲家母有言在先,儿媳想回娘家而不得,为了照顾那娘俩,陆旭阳快六十的人了,还要去县里找活干。之所以跟李星辉走得最近,即因他能承接到县里大大小小的活,没想到与他称兄道弟这段时间以来,李星辉却再也没接到活,搞得陆旭阳以为他是因为天仁蹲局子成心不带他赚钱。现在看到李星辉确实不知道他儿子的事,终于放下心里对他的成见。

陆旭阳知道儿媳迟早会跑,陆家拴不住她,他现在什么也不盼,就盼着儿媳能晚走几年,起码等孙子大几岁再走,到时他就可以独自带着孙子等待他爸放出来。以前种地还能勉强糊口,现在多出两张嘴,家里的几亩地就不够吃了,但这把年纪又找不到合适的活干,之所以打算去北京,也是没法子了,想看看神通广大的安邦国能否帮他解决这道人生难题。

料到安育民这小子会找各种理由搪塞,上门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安育民说什么,就一句话:“再不走抄了你的家。”没想到对方竟把待产的儿媳妇搬出来,本来占理的陆旭阳若还来硬的,有理也会变成没理。伤心事陆旭阳不想再提,每提一次,他都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无数次在想假如时间可以像每年的台风重来一次,那么他一定不会打小就用拳头教育陆天仁,而是会像安育民教育安允文一样放任自流。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卖,唯独没卖后悔药,而且即便他真的改变了教育方式,说不定陆天仁照样会行差踏错。在人生这张赌桌上,抓到什么牌就得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如果还能反悔,那跟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别。因此,陆旭阳知道后悔改变不了儿子蹲局子的下场,他所能做的是尽量往前看,而去北京求助安邦国无疑是最优解,也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哪怕他发过誓不再提家丑,但为了能打动安育民,不得不再次把儿子被抓的过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然而,对安育民来说,再刺激的事说多了也没劲,而且此刻他急需让陆李二人恭喜他快当祖父了,更重要的是,他这个爷爷跟陆旭阳不一样,陆旭阳这个祖父是可耻的,他那个宝贝孙子会让他时刻想起被抓的儿子,而他这个祖父却是光荣的,有了孙子撑腰,以后还能更加无赖一点也说不定。因此,哪怕李星辉还想再听下去,安育民也得强行转移话题:“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我孙子的满月酒一定会回来办。”

李星辉是个嘴笨之人,见话题变了,即便心里着急冒火,也只好让安育民大谈不久之后的弄孙含饴之乐。安育民的喜事只对其本人受用,对李星辉却未必,不像壞事,对当事人无疑是个打击,但对他而言却不啻为一桩好事,他这辈子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真要让他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到北京,估计也不会乐意,之所以跟陆旭阳合起伙来欺负安育民,也是想收拾收拾口碑不好的安育民。现在眼看北京去不成了,起码暂时去不成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会因为中途毁约而得罪陆旭阳了。

“不过你要去了厦门,你家老人怎么办?”李星辉问。

要不说李星辉是个有心人,不说则已,说了肯定一针见血。安育民没想到这茬,他眼里从来只有自己,只有在自己遇到事的时候,才会短暂地想起家人。他不说话了,家里的老人绊住了他,不过他并未责怪生养他的老母,而是怪李星辉哪壶不开提哪壶,净裹乱。

安家兄弟的老母,今年八十岁,名字跟她寿命一样长,叫曾七八姑,据说是出生于七月八日,添个姑字,也是当时的时代特色,就像建国以来许多人叫卫国、国庆一样。年轻时,姑字让她有些显老,生了双胞胎后,这个名字就像穿久的鞋,合脚了。老头走得早,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拉扯大了兄弟俩,她对后代的要求不高,能平安长大就行,从没想过自己的手气会这么顺,不仅一下子生了双胞胎不说,老大还那么有出息,到北京吃了皇粮。不过也没为此轻看老二安育民,因为只有他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成人的,如果两兄弟都很有出息,那可就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了。

安邦国为了尽孝,好几次表示要把老母亲接到北京享福。曾七八姑一听头就大了,以为北京是个扩大了三倍的县城,她去县城时看到比客厅还大的马路,总头晕,这要去了北京,还不把她这身老骨头给散架了啊。安育民也不愿老母亲去北京,不是舍不得她,而是她一走,他就要自力更生,再没理由跟哥要钱。安邦国不差钱,只要安育民开口,都会痛快地打钱,虽然弟弟每次都以母亲的名义开口要钱,但他也清楚,母亲八十了,就算再年轻几岁,也不可能一个月吃掉五千来块,这里的一大半指定都进了安育民肚子,就像母亲怀他俩时,吃下的每一口,看似为自己,其实都是为了保证他们的营养。然而安邦国从来没当回事,权且把多出的钱当作弟弟服侍母亲的报酬。

安育民被台风卷到树上时,曾七八姑恰好不在家,她搀着拐杖去县里赶集了。县城那天只下了点毛毛雨,风不大,台风擦着县城的头皮径直吹到邻县了。当她买好东西往回走时,太阳早就出来了,她甚至还走得有些热,停在路边脱了一件厚衣,见两只手不够用,只好把买的东西卷到衣服里,然后挂在拐杖上继续往回走,衣服没打好结,里面的零嘴越漏越少,等她快到家时,把衣服拎起来一看,得,东西全不见了。本想回去找,但看到老二坐在刚打扫干净的屋里头不说话,以为是嫌她乱花钱,便不敢动了,嘴里还解释道:“我,我买的都是打过折的。”

安育民没跟她说家里刚遭的灾,曾七八姑面对跟走时没两样的屋子,也无从知晓老二会被风刮到树上,见他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怎么说话,就以为真是自己去县城去勤了,让他生气了,便主动把买东西剩下的钱交给他。安育民一见到钱,脸色就好了许多,但他没有收,不是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也不是出于孝心,而是让他又找到了生财之道。他马上给远在北京的安邦国打电话,夸大自己的伤势,还说没几天好活了。安邦国吓坏了,立即打了几万块回来。见钱到账,安育民安心了,终于主动做起了晚饭,然后叫老母亲出来吃饭。

曾七八姑年轻时不是围着厨房打转,就是扛着锄头侍弄庄稼,以为等把两个儿子拉扯大,自己也可以两眼一闭,两脚一伸,卸担子了,没想到命这么长,不仅等到了两兄弟结婚,现在就连孙子安允文的孩子都快生了。她这辈子不仅没像早走的老头那样吃亏,而且还多享了本不属于她的福。她身体很好,八十岁的人了,干农活虽有些勉强,但洗衣做饭,徒步去县里倒一点都不吃力。之前也对自己的身子骨很自豪,但自从看到老二动不动就给她甩脸子,她就觉得命长也是犯罪,犯了老而不死的重罪。

从县里回来后,她就没再出过门,她对串门闲谈丧失了兴趣,对每天都会有变化的县城也没了谈兴,饭还是照做,却都吃不下几口,因为她怕自己多吃一口,都会招来老二一个白眼。她把自己的饭量下调到一个属于老年人该有的频率:每餐吃小半碗,夹两筷子菜。撂下筷子后,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出门去散步,而是掐好老二吃完的时间,把碗筷叠到厨房清洗。

一天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度过,外面的热闹好像跟她全没了瓜葛,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谈话声,好几次想加入进去,想是这么想,仍然不敢动,只好轻轻挑起窗帘,看一眼外面,过过眼瘾。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没卷帘的房间每天闷得像口棺材似的,很想听听老大的声音,电话又不知道怎么打,也不敢去求助老二。好在宽慰的是,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不孝还能去想另外一个。熬到客厅的挂钟敲了,忙拄拐出去做晚饭,刚好撞到进来的安育民。

曾七八姑说:“我,我马上去做饭。”

安育民说:“妈,饭我做好了。”

看着满满一大桌子菜,曾七八姑纳闷了,只有两个人,这么多菜明显吃不完,但她不敢说老二浪费,浪费是属于她这个八十岁还没死的老太婆,再说只要儿子想吃,做再多的饭菜也无关浪费。看到老二眉头终于雨过天晴,曾七八姑心头虽仍有疑虑,不过头好像没那么疼了,腿脚也不酸了。

安育民是头顺毛驴,凡事顺着他天下太平,一旦违拗他鸡飞狗跳,但这回曾七八姑什么都没做,安育民的心气就顺了,虽然想不通,但她秉承着不聋不哑不做当家翁的原则,也就随他去了。家里恢复了原样,曾七八姑不再整日躺在房间胡思乱想,而是根据老二当天的脸色,判断是否能出去玩一玩,就像根据天气好坏是否决定晒谷子一样。好在,安育民每天都乐乐呵呵的,终于又回到了母慈子孝的可喜局面。如此一来,曾七八姑就全然忘了在北京的老大,说实话,不管老二给过她多少气受,她内心还是比较喜欢安育民,无他,唯老二常年伴她身旁尔。

安育民给她好脸纯粹是为了弥补将要送走老母的歉疚,有点像古时候施舍给犯人秋后问斩的断头饭。自从当着陆李二人的面表示要去厦门做安允文的帮手,安育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怎么跟老母亲开口。他不能將她也接到厦门,因为担心到时要有个头疼脑热,还得腾出手来照顾她。跟新生命比起来,她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人已然不重要了。如那天陆李二人没找上门,安育民本打算找安邦国要钱,雇保姆在家照顾老母亲,说不定还能赚点差价供自己吃喝玩乐。之所以改变主意,倒不是心疼大哥那点钱财,也非害怕老母受保姆的气,而是为了尽快躲一躲那些像苍蝇一样的债主,顺便提前去看看厦门的岛屿风光。主意打定,安育民便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儿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债主的电话也一天比一天多,应早日跟老母商量此事。不过说是商量,实则是通知。

这天,安育民的脸色照样笑嘻嘻,曾七八姑在老二脸上看到今天阳光明媚,便准备搀着拐杖出去串门。还没走几步,就被老二叫住了:“妈,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我不走远,很快回来,耽误不了做午饭。”曾七八姑回头道。

安育民把老母亲扶到沙发上,把自己的专座让给她,却忘了她坐不惯软沙发,她喜欢坐冷板凳。不过她没有动弹,她不愿意在老二心情好的时候给他添堵,便乖乖地坐在沙发上,身子越陷越深,渐渐看不清老二的脸了,在老二用眼睛找寻她时,才艰难地拔起身子坐正。安育民是个爽利人,意思是说话不过脑子,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但这回他却犹豫再三,怎么也开不了口。

曾七八姑问:“老二,你是不是缺钱了?”

安育民回道:“我手头就没怎么宽裕过。”

曾七八姑说:“那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不要跟老大说。”

安育民心头一喜,但由于不知道老人到底有多少压箱底,所以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而且现在也不是谈钱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妈,你也知道,文文的老婆就快生了。”

“我算着日子呢,还要一个来月。”曾七八姑比他这个当爹的更清楚她的产期,“是不是我们娘俩要提前过去?”

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安育民之前胡乱许诺,说儿媳生之前,一定带着她去厦门一趟。而曾七八姑显然也当真了,自从得到老二的这个口头承诺以来,整日都在盼着孙媳妇早日生产,并时刻为去厦门准备着。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徒步去县里赶集,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身子骨还能折騰不能,在集市上挑花了眼,也是为了提前给孙媳妇买好礼物。老大难的婆媳问题,因为中间隔了一代,曾七八姑倒真拿出了对待亲生女儿的心力——她没有女儿,如有一定也是如此对待。

“妈,你能不能去跟老大过一段时间?”安育民把难题抛出来后,轻松不少,“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去北京好好玩玩,见见世面。”

曾七八姑的身子又陷进沙发里了。她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隐隐有一道光向她射来,伸手却捉不到,再看自己,早已掉进神憎鬼厌的深渊里出不来了。她的确很想老大,每年都盼着他能回来看看自己,但每年他都有借口不回来,她活了八十岁了,从未想过见儿一面竟会如此困难,儿子不回来看老娘,倒让老娘长途跋涉去看儿子,哪国都没有这个道理。而且,她也没有为坐飞机特意训练过,更没有为说那劳什子的普通话去看过新闻联播,这跟去厦门完全不一样,厦门有很多客家人扎堆,她去了后,还可以像在家里那样应付裕如。

再有就是,去老大那里,她就体会不到四世同堂的乐趣了,因为老大虽然比老二大那么几分钟,但他的儿子安允武却比老二的儿子安允文小五岁,而且现在还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说什么还要考硕士,学历那么高,却没有结婚,在曾七八姑看来,一切都白搭,做人跟看菜吃饭一个道理,有多少能力就做多少事,完全没有放弃正道而去追求其他旁门的道理——娶妻生子就是一个人最大的正道,考硕士则是旁门,是六指中多出的那一指,完全是累赘的,多余的,没必要的。

曾七八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在世间也成了那根多余的手指,看来是时候去跟老头见面了。她努力从沙发上拔起身子,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那张遗照,老头还是那么年轻,仍像刚跟她结婚时那样精神,再看看自个儿,脸就像刚剥过壳的笋子一样,还是那种过季,硬得再也咬不动的老笋。她这辈子赚到了,而且即将实现一个家庭最至高无上的荣耀:四世同堂。要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机会看到快出生的曾孙,都说曾孙跟曾祖父最像,如能在他脸上看到老头的眼睛鼻子嘴巴,那她真就可以放心地闭眼了。

“给你哥打个电话。”曾七八姑起身道。

“妈,你同意啦。”安育民很高兴,当即去抽屉找到一张撕下来的日历,照着上面记的手机号码给安邦国拨过去。哪怕拿了安邦国这么多钱,安育民还是没把他的号码保存在手机上,理由是不会打字,其实安允文教过他好多次,并非真跟不上像孙猴子一样变化多端的智能手机,而是不愿意学,有时候看着陌生电话进来,惶恐多时也不敢接,以为是催债来电,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接了,一听到大哥的声音,便得瑟上了:“怎么着?大哥,在北京待腻了,想你弟弟我了?”现在照着日历上的手机号码,像凿石头那样,把数字一个一个地凿进手机上,然后就等着大哥接听,也不着急说话,而是等那边说了好几个“喂”后,自己再说话。每次不管接电话,还是打电话,安育民总要起范,恶习估计是随他那个早死的爹,因为曾七八姑并没有这个毛病,大哥安邦国也没有,全家就数他最有表演天赋。安育民这么做,是不想在大哥面前掉价,这样起码还能伪装自己也是有事可干,不是那种时刻抱着手机刷短视频的闲人。

“打通没?”曾七八姑问道。

“大哥没接听,敢情比我这个当弟弟的还忙呢。”安育民笑道。

见老母亲脸色不太对,以为她害怕北京也会像一锅夹生饭,眼看到嘴了,最后却不得不丢了喂鸡。于是立马挂断,重新拨打,这次安邦国很快接了,只说了一个“喂”字,安育民便迫不及待地嚷道:“你干吗呢?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

“公司遇到点事,过会儿说。”安邦国说。

“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安育民说。

但曾七八姑没给老二开口的机会,她起身用力夺过手机,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连哭带喊道:“你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妈?”

“妈,你怎么了?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安邦国说。

“你妈就快死了,还不快回来给你妈收尸。”曾七八姑喊道。

“妈,你是不是没钱用了?别急,我马上给弟弟打过去。”安邦国说。

“别仗着有几个臭钱跟你妈这么说话。也对,我死了,你大可以用钱买过一个妈。”曾七八姑一急就撂了电话。

安育民接过手机,再打过去,发现自己的手机欠费了,本想立即充值,转念一想,大哥要是打不通,会主动给自己充话费的。这么想着,便抱着手机坐等充费的短信响起,看到老妈搀着拐杖好像站不稳了,只好不舍地将手机先放桌上,再伸手扶她回沙发上坐好。

“我坐不惯这破沙发。”曾七八姑终于勇敢地跟老二说不。

安育民只好搀她坐她的冷板凳,没想到却被她甩手严拒:

“闪开,老娘还没到需要人服侍的地步。”

安允文自从媳妇怀孕后,肉眼可见地胖起来,安家没出过胖子,安允文能在七八个月内重三十斤,全托媳妇的福。他不像别的男人,重了个几斤就勤泡健身房,而是任由自己胖下去,因为这样才能证明他生活幸福,也能让别人瞧出他要当爹了。就是之前的衣服都穿不上让他有些犯愁,一到公司,立即把裤头的扣子给解了,吃饭喝水都在工位上,就怕一扣上就给崩了。实在憋不住了,上厕所也不敢扣上扣子,而是两手插进满溢的腰上,吃力地提着裤子,飞快地跑进厕所。小号倒还好,可以直接拉下拉链,大号就麻烦了,蹲在马桶上,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直接褪下裤子,而是需把一只裤脚脱下来,盖在另一只裤脚上,这样才能让腹中宿便畅通无阻。

也想去买过衣服,但由于钱都要紧着媳妇用,便把购物车里保存许久的新品给取消了。媳妇生产在即,安允文请了几月的陪产假,安心在家任劳任怨。虽然媳妇仗着有功于安家,在家里过于任性了,但安允文看在孩子的份上,都会让一让刁蛮的媳妇,每天时刻待命,只要她咳嗽一声,立马把备好的水果奉上。媳妇刚开始发号施令时,有些不好意思,但使唤多了,便享受到了致幻剂般的权力,有时没事还会故意刁难他,就为了看看自己的话还好不好使。见安允文鞍前马后,毫无怨言,终于安心养胎,但还是会时刻警告安允文:

“别看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恨上我了,告诉你,不是我愿意折腾你,而是你的儿子需要你,将来你要怪就怪你儿子去。”

“老婆大人,你可屈死我了,我哪敢啊?”安允文用牙签把一片水果递到她嘴边。

“那你每天在家穿着裤衩是怎么回事?”媳妇嚼了嚼水果,嘴角流出了汁水,安允文忙用纸巾去擦。

“我这不是图方便吗?”安允文趁她不注意,往自己嘴里搬了好几片水果。

“图什么方便?医生不是说怀孕期间不能房事吗?”媳妇骂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穿着裤衩人比较轻松一点,你也不看看我最近胖了多少?”安允文笑道。

媳妇瞥了一眼他,见他果真胖不少,把水果核啐了出来,道:“敢情给我儿子吃的东西全进了你的狗嘴,羞不羞?”

安允文摸着头没再说话。媳妇仰着脑袋连连犯困,抬起一只手让他扶自己回房睡觉,见安允文木鱼脑袋没有深入领会“最高指示”,更无狠抓落实的能力,气就不打出一处来了:

“这还没怎么着呢,我说的话就不好使了?”

正在换衣服的安允文马上将她扶进房间,给她盖好被子,调好枕头高度,见今天的任务终于顺利完成,这才轻手轻脚地准备退出去,可还没走几步,媳妇的懿旨又到了:

“等等。”

安允文立即趋前恭候圣命:“喳,太后还有何吩咐?小安子保证一定完成。”

“少看点宫斗剧,我看你都快成太监了。”媳妇笑道,“对了,你爸是不是快来了?”

“我去打电话催催。”安允文回道。

安允文曲解了媳妇的意思,再一次。她的意思不是让他催安育民快来,而是让他别来了,当然人来不了,做公公的心意却不能少,坐月子所需的各种费用让他抓紧时间打来,晚了就耽误她儿子的营养了,最后着重强调道:

“我打算雇个月嫂,别忘了让你爸多打点钱。”

说完这句,媳妇就打起了呼,睡着了。安允文拿着手机慌了,没想到之前说好的一切都变了,不,是自打媳妇怀孕以来,万事万物都变了。他并不怕给她当牛做马,因为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总会重新夺回家里的主权,而是号不准海底针的女人心,同床多年,自诩非常了解对方,怎么也想不到怀孕后变化这么大。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继续过二人世界。不过也怪不得别人,见别人生头胎的生头胎,生二胎的生二胎,终于急了,却严重低估了生孩子的困难,以为眨眼就能抱到一个可爱的大胖小子,却不知几近要耗尽所有精气神,才能勉强养大孩子。观念也在无形中转变了,不再觉得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而是男人受罪的开始,女人只在开宫口的时候疼上那么几分钟,而男人则需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随时候命。身体上的劳累还不算什么,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才要命,以前以为公司老板的话一天三变,现在才发现怀孕的女人比资本家更善变。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学到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付老板的办法,却怎么也学不会如何应付一个怀孕的女人,因为只要敢把这套用在她身上,准保被她识破。都说怀孕的女人智商比东非大裂谷还低,可在他看来,恰恰相反,竟足足比珠穆朗玛峰还高出了1厘米。

更要命的是,媳妇不是善茬,老爸安育民更加不好惹,假如只需应付一个媳妇,那安允文还不至于如此进退失据,恰恰还要同时应对老爸,才让他立马慌了神。媳妇生气可以拿话哄一哄,老爸生了气,不掉块肉,脱层皮怎么也过不去,而且早在媳妇怀孕之初,就给安育民打了包票,届时一定请他来厦门帮忙。以为到时还能好好利用难得的陪产假,陪他去鼓浪屿玩上十天半个月。而安育民显然也跟儿子想到一块去了,只要有空,都会给安允文打电话,当然不会明说去厦门的事,而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该订票了。

安允文不知该如何跟老爸开口,在客厅走来走去,看着没租多久的房子,真恨不得把房给退了,也是因为计划着老爸要来,才新租了这个两室一厅。现在情况有变,再住这么大的房子,钱包就更吃不消了。房子的事倒在其次,跟老爸开口又不伤父子情面才是当务之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安允文深吸一口气,便拿起手机给安育民拨打电话。

但安育民的电话先打来了。安允文以为他又来催他订票,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老爸安育民竟说他估计来不了了。当然,没说一定来不了,而是可能来不了,不过这话从安育民嘴里说出来,就是百分之一百来不了。

“明明说好的,爸你怎么突然反悔了?”安允文问。

“哎,别提了,都是因为那个老不……”安育民自知失言,立马改口,“我一来,你奶奶在家就没人照顾了。”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雇保姆在家照顾奶奶,再说她身体这么硬朗,能出什么事?”安允文继续问道。

“哎,你奶奶最近病了,这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安育民长叹一声,眼睁睁看着厦门离他而去,在旅游攻略上面画好的箭头,也一个个突然折返回来,像一把把匕首直插他的心窝。

这通关于曾七八姑重病在床的电话,在安允文这个孙子心里没起丝毫反应,而对安育民而言,因需每天侍奉汤药,所以对老母的病表现出了相应的悲戚,不过也非为她的健康计,而是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对了,可以让大伯回来啊,实在不行就让他多打点钱。”安允文又跟安育民想到一块去了。这个办法安育民不是没想过,也给安邦国打了电话,但他这回还是不信老母亲病了,以为又诈他回来帮他处理债务事宜,仍是找了诸多借口不回来,不是说最近公司有事抽不开身,就是說最近在跟老婆闹离婚。安育民知道这些都是实情,大哥的确忙得像个陀螺,这几年也确实在打离婚官司。这些都是安育民无从想象的事,尤其离婚,在他看来就跟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一样。

不过话一出口,安允文就后悔了,害怕老爸果真举着孝旗逼大伯回来,如此一来,老爸便能腾出时间来厦门了,想到那个一日三变的媳妇,安允文不敢想象自己届时将会遭受何等酷刑。好在,安育民否决了这个提议,并把安邦国的处境添油加醋地跟儿子提了一嘴,安允文悬着的心旋即落地,并与他共同加入讨伐有钱人的行列:“这都是钱给闹的,要没那么多钱,哪会有这么多破事?”

“谁说不是呢?钱够花就行,多了指定扎手,闹得家里乌烟瘴气。”安育民俨然忘了他还要靠有钱人安邦国接济,言语之中好像钱得罪了他似的。打这通电话之前,安育民还各种不顺心,打完电话,心结终于解开了,看来儿子不单单是儿子,还是难得一遇的知音。从那以后,安育民就爱上了跟他打电话,但此后的每一通电话都没有最开始的那一通来得畅快,经常说不到几句就挂了。安育民开始还有些生气,但想到儿子忙于迎接属于他自己的“知音”,也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他。

为在媳妇面前邀功,安允文拔高了自己的功劳,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分明是安育民自己主动不来的,非说是经过他一番苦劝的结果。因此,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近日可否让他出去放个风。

“不行,万一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要生了咋办?”媳妇的确满意安允文的表现,但如果仗着立过寸功,就敢贪得无厌,那她可是会严惩这个乱臣贼子的。再说,安允文只完成了一半任务,另一半要钱的任务可还没影:“你现在马上去要钱。要不到钱哪都甭想去,我还不知道你啊,又准备去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搓麻将吧?”

“哪有,我只是出去走一走,家里闷。”安允文回道。

“好啊,才这么几天就嫌闷了,我这几个月都待在家里怎么不闷?你儿子每日在我肚里怎么不闷?”媳妇的连番质问让安允文无话可说。见他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的火力更猛了:“怎么着?我说得不够清楚是不?还不快去跟你老子要钱。”

安允文扭身准备退出房间,刚要走,又被媳妇唤住了。以为她要吃水果,马上把桌上剩余的水果送到她嘴边,可她看都没看一眼,而是伸出右手。安允文完全糊涂了,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场愣在门边,双眉拧成了麻花。

“还不快扶我去屙尿!”媳妇命令道。

安允文扶她进厕所,帮她褪下裤子,看到那双象腿一般粗的大腿,别过脸去不想看,这又让她有话说了:“你是不是在嫌弃我?忘了你以前是怎么抱着我的大腿啃的了?”安允文只好把头转回去,盯着那双粗腿,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啃过它们。

媳妇坐在马桶上,安允文守在一边,见她专心如厕,便把眼睛放到天花板上。卫生间的照明灯十分晃眼,没有开排气扇,让他闻到好重一股异味,又不敢把排气扇打开。把媳妇扶回床上后,安允文偷偷回到卫生间,锁好门,打开排气扇,拧开水龙头,压出洗手液,勤搓手。

产期将近,检查每张卡上的余额,前后加了好几遍,安允文发现还是远远不够。这对小夫妻没有存钱概念,不是月光族,就是寅吃卯粮,从来没有为明天担心过,即便媳妇怀孕后,安育民也不着急,实在不行,至少还能啃老。这段时间,安育民的确给过些钱,但都是毛毛雨,两天不到就花完了,知道老爸抠门,没想到对他孙子也这么抠门,安允文就不乐意了,打电话过去一通质问,这才明白原来是误会了他老人家。

安育民以为现在还搁过去那样,偶尔炖一只鸡就行了——他出的钱可是一下能买二十只鸡——哪知道现代人怀孕这么麻烦,不仅要补充什么叶酸、DHA,其他维生素、矿物质也一个不能少,说是只有全面均衡的营养,才能保证宝宝健康发育,只好忍痛再多打点钱过去,仍旧杯水车薪。

每次开口朝安育民要钱,安允文就头大,简直比加班要加班费还费事,其他姑且不提,单单安育民的唠叨,就让他难以招架,时间一长,安允文就不愿再跟他开口,而是背着媳妇早早借了五万块网贷。

现在为了堵住媳妇的嘴,又多借了一万块划到账上,接着将卡上余额拿给刚睡醒的媳妇看。媳妇看了,以为是公公这只铁公鸡终于舍得出血了,不禁打消了对他的所有偏见,当着安允文的面,将安育民夸成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公。

媳妇说:“看来我们有时间还是要多关心关心咱爸。”

安允文说:“咱爸对我们还是很好的。”

媳妇说:“这次过年回去,你给他买条好一点的烟,别再让他整天拿着中华盒子装样子了。”

安允文说:“得嘞。”

看在钱的份上,媳妇准备做一个好儿媳,安允文却在想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把欠的钱尽早给堵上,这要继续利滚利地滚下来,还不得把他给压死。不过媳妇却没让他多想,因为她好像要生了。安允文吓坏了,拿出手机立马拨打120。

“等等,好像还没到时候,儿子刚在踢我呢。”媳妇道。

安允文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耳朵贴在媳妇的肚子上,隔着肚皮就被胎儿踢了一脚,笑道:“这小子还没出生力气就这么大,长大后还了得。”

“老公,我饿了。”媳妇难得这么温柔。

“老婆你想吃什么,老公马上给你做。”安允文问道。

“螺蛳粉。”媳妇回道。

“马上就好。”安允文忘了拿手机,钻进厨房准备煮螺蛳粉,刚把水烧沸,就听到房间传来一声巨响,握着锅铲马上跑过去查看,发现媳妇举着他的手机摔到了地上,羊水已经破了。安允文拿过手机正要拨打120,便瞥见手机上的催债短信,也当即瘫到了地上。

陆天仁坐牢后,缺心眼的陆旭阳心眼就活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小钱不当钱,也不再把苦力活不当活,买烟也会算计几块钱的差价,逢人就打听哪里还缺人手。起初人们同情他,愿意让他占点小便宜,把烟价故意少说几块,也会热心帮他介绍哪里能卖力气,可没过几天,陆旭阳又积习难改,见买的烟没有贵烟好抽,赊账都要抽中华,干一个小时重活,倒要休息两小时,硬生生拖慢了进度。久而久之,人們就把同情换成了痛恨,不再给他赊账,更不愿给他揽活。丢了生计的陆旭阳由于还有点存款,并不放在心上,当儿媳妇和孙子像龙吸水那样吸光了他的存款后,这才着急上了。

烟一天不抽也没什么,大不了去麻将馆里蹭几根,或者捡几根烟屁股,但一天没活干,家里的一大一小加上他这一老就要饿肚子,大人还可以随便应付过去,但对正在长身体的孙子来说,每顿保证不了营养就会出大事。时间一长,或许就无法再拴住儿媳妇的心,铁定打着出去打工的名义跟其他男人跑了。因此,断了生计的陆旭阳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求人,几乎求遍了每一个熟人,看到陌生人,也敢赔上老脸上前搭讪几句。

不求人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人脉多,走哪都能碰到熟人,手机上也全是别人的电话号码,可自打求上了人,才发现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手机上的那些号码也全成了空号。陆旭阳发觉自己做人很失败,每天都不敢回大本营,无颜面对家里的一大一小。但又不得不回家,不回家让他更紧张,就怕儿媳抱着孙子逃走了。每到日落都在回与不回之间犹豫,一到日出又在思考今天还要不要出去继续丢人。

做人的滋味陆旭阳可算尝够了,而且时间也似乎变慢了,以前在外溜达个几圈天就黑了,现在走遍了乡镇与县城,回来还不到下午三点。时间都在跟他作对,摆明了想多关陆天仁几年,让他本人多受几年罪。几次都想开口让儿媳妇出去找活干,为了避免出现鸡飞蛋打的局面,最好找个理由能把孙子留在家里,她自个儿出去干活就行,这样就不怕她被哪个野男人拐跑了——在男人和儿子之间,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会选择后者。可这个利用母爱以解燃眉之急的计策,由于始终没有挑明,所以也就无法取得预期效果。不过老天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犹豫,因为家里又断炊了,只好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客厅,等着孙子要喝奶的哭声响起。

但儿媳妇的房间却迟迟没有动静,以往这个时候,孙子都会准时肚饿,吵醒嗜睡的儿媳,然后她就会边哄孩子,边给他喂奶。当陆旭阳在客厅听不到孙子的哭声后,就会知道孙子正在喝母乳,这个时候,为了避嫌他会走到门外,等儿媳收拾利落后,再把做好的早饭从厨房端出来。此刻都八点整了,孙子不仅没哭,儿媳也没要出来的迹象,陆旭阳便顾不得那么许多,正在房門口徘徊要不要进去,没想到却有人上门了。

“哟,这是刚出来?还是准备进去?”来人是李星辉,他一眼就瞧出那间是陆旭阳儿媳的房间,但并未多想,只是有心跟他逗闷子。可李星辉的玩笑之举,却被陆旭阳当成了话里有话:“我警告你,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的为人别人不清楚,难道李老弟还会不清楚吗?”

“陆大哥的为人我当然清楚,肯定不会做丢人的事。”李星辉说。

“如果她愿意,我一定不会反对她改嫁。”陆旭阳说:“当然,也不能随便改嫁,最好能嫁给像李老弟这样踏实可靠的人。”

“陆大哥,你说真的?”李星辉一把攥住了陆旭阳的手。

陆旭阳忙把手抽开:“李老弟过来有何事?”

“对了,我来问问陆大哥还想不想去北京?”李星辉问。

“当然要去,救命之恩哪有不以涌泉相报的道理?”事到如今,陆旭阳算想明白了,他的难题真的只有在北京才能得到解决,眼巴前的这些人就算帮他,也只是扬汤止沸,管不了什么大用,而安邦国虽远在北京,但因能力出众,即便是远水,只要量够大,也能彻底帮他抽薪止沸。

“可现在安育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会让我们去北京?”李星辉说。安家老太太曾七八姑,好端端的突然一病不起,现在躺床上好几天了,还没有下地的迹象,不仅如此,听说安育民的儿媳妇也由于受了惊吓,肚里的胎儿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强行让安育民兑现协议,未免太不是人了。

“真是好媳妇啊,听安育民说,他儿媳一听到老太太病了,马上就不舒服了。我看安家还是有福,起码儿媳妇娶对了。”陆旭阳感慨道。

“陆大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李星辉说什么都要让他拿个主意。这回上门之前,李星辉只是准备随口说说此事,不管去不去得成都无所谓,权当饭后的谈资罢了。但听到刚才陆旭阳的话后,就立马改变了主意,不管如何,都要与陆旭阳同进退,他说去就去,他说不去就不去,谁叫他家里还有个守活寡的俏儿媳呢。

“去,一定要去。”陆旭阳完全不知道李星辉的心思。他不仅表明了要去的决心,还当场给李星辉支招:“只要安家老太太一死,当然,我也不希望她死,不过毕竟八十岁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嗝屁了。我是说,万一老太太没能撑住,那么安邦国肯定会从北京回来,到时我们可一定要做到眼中有事,手中有活。”

“我不太明白,还请陆大哥详细说说。”李星辉不明白安家老太太死了跟他李星辉,跟他陆旭阳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并非本家,往上数几代,也没有联过姻,更没有烧黄纸,斩鸡头,拜过把子。就是陆李两家,也是因为各怀心事,李星辉才甘愿称陆旭阳一声“陆大哥”。在异姓关系如此冷淡的地方,他委实理解不了陆旭阳的意思。

“别怪大哥我说话直,李老弟可真够笨的。”陆旭阳把这段时间丢掉的脸全拾起来了,说话就真有些像爷了,丝毫没了之前求爷爷告奶奶的孙子样,“只要安邦国一回来,我们就争取做第一批去悼念老太太的人。而且葬礼上也需要人手,到时我们主动帮忙,我就不信感动不了安邦国这个吃皇粮的大老板。最后趁他准备回京之际,再把我们的目的随口一提,只要安邦国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之人,北京,我们去定了。”

“哎呀,还是陆大哥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李星辉的恭维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出,假的是他认为这个计划漏洞百出。先不提安邦国到底能否回来,毕竟他这个大忙人已经十几年没回过家了,就算回来,他们能不能成为第一批客人也还不一定,因为到时肯定有比他们更加有分量的人登门拜访,那些人即便不是第一批,但因身份在那摆着,也会让安邦国格外重视起来。再有就是,仅凭在葬礼上出力说不定也会白费劲,因为安邦国大可以花钱请人帮忙,而且只要他愿意,甚至还能花钱找人捧遗像,摔火盆,假哭丧。到时一大堆“孝子贤孙”帮忙,他怎么能分辨哪些人是自己雇来的,哪些人是没收钱主动帮忙的。在这些有钱人眼里,干体力活的都长一个样,完全没有另眼相看的道理。不过李星辉没有以实相告,为了不让陆旭阳看扁,嫌他不中用,只好临时从脑海挤出另一个问题:“我担心到时安邦国可能会先去厦门。”

“他去厦门干吗?”陆旭阳瞪了他一眼。

“先去厦门看他的侄媳妇,毕竟活人比死人要紧。”李星辉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哪能生孩子和死老人同时发生?”陆旭阳觉得李星辉在抬杠,不想再搭理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星辉咽了咽口水道,“万一安育民的儿媳真的难产了,导致一尸两命,即便安家老太太也挂了,安邦国也会优先在厦门帮忙处理两条人命的大事,之后才会腾出手回来处理一条人命的小事。”

“就算这样,也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还有,你嘴上怎么没个把门净胡说呢。”陆旭阳很生气,他虽然也不盼别人好,但从不会去咒别人,这么下作的事他干不来,所以他觉得有必要给李老弟的思想敲敲警钟:“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生孩子还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啊,你以为搁过去呢。不提别人,就提我那个儿媳妇,她生孩子的时候可是一点罪都没遭,连接生的护士都觉得纳闷,提前备好的医疗器械也全没用上。就算安育民的儿媳妇要遭点罪,也有这么多医生护士保驾护航,怎么可能让黑白无常给锁了去。李老弟,你这话在我这里说一说就得了,千万别去外面说。”

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就被陆旭阳板着面孔训了一顿,李星辉心里虽不是滋味,但面上仍赔着笑:“陆大哥训的是,我说错话了。”看了看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笑道:“这要有酒,我肯定自罚三杯,好好罚罚自己这张臭嘴。”

陆旭阳没听出弦外之音,以为李星辉真听进去了,便再次拿腔拿调起来:“我还有句话,希望李老弟听了别吃心。”

“还请陆大哥指教。”李星辉摆正坐姿,也想看看这个姓陆的还有什么屁要放。

“李老弟,你知道为什么你五十好几了还没讨到老婆吗?”陆旭阳一得意,也忘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我看都要怪你这张臭嘴,说话太恶毒了,还有就是喝酒太凶了,李老弟要能改掉这两个臭毛病,何愁没有女子愿意跟你。”

李星辉一听,脸刷一下就白了,幾乎比死人的脸还要白,好似提前被阎王化了妆。但他仍然没有动怒,不过也不敢再搭腔,就怕招来陆旭阳更多的编排,从而让自己更加颜面无存。不过他也没有为此白白便宜这个姓陆的,嘴上不能公然反抗,起码还能在心里骂上几句:“你他妈的有老婆又如何,还不是被你克死了,你他妈的有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被关进局子里了,你他妈的都要绝户的人了,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李星辉在心里骂完痛快多了。陆旭阳头回说那么多话,说得口干舌燥,很想起身去烧水泡茶,又怕便宜李星辉这小子,只好继续干坐着,等着对方主动离去。儿媳的房间传来了咳嗽声,陆旭阳知道是孙子醒了,正在温习吃奶前的准备动作。看来孙子今天是饿不着了,但儿媳的早餐陆旭阳却还没做,就算想做也没有东西做,所以陆旭阳又巴不得李星辉能多坐一会儿,最好不用他说,就能看出他的难色,从而大方地借他一点钱。不过李星辉却丝毫没有借钱的意思,听到房间传出了动静,就起身告辞,但却走得有点慢。

“哎,做母亲的真可怜,什么都要紧着孩子吃。”陆旭阳见李星辉不会看人下菜碟,干脆把话挑明一点。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了,李星辉仍没有任何表示,还是时不时地回头望。

陆旭阳忙起身去把房门关严,见李星辉走了半天,还没走出去,便推搡了他一把,道:“李老弟的腿这是怎么了?”

“我这老寒腿都习惯了,每到变天就痛,简直比天气预报还准。”李星辉解释道。

陆旭阳看到外面八九点钟的太阳光彩照人,丝毫没有变天的可能,笑道:“那李老弟可要多注意,这几天千万不能随便再去别人家做客,这要被谁家的狗咬了,不仅让主人面子上过不去,李老弟的好心说不定也会被当成驴肝肺。”

“陆大哥留步,我们下回再聚。”李星辉说。

“那个,李老弟手头方便吗?”陆旭阳问道。

“陆大哥缺钱花吗?”李星辉明知故问。

“我的钱都在银行里存了死期,现在取出来不划算。”陆旭阳说。

房门哐当一下开了。李星辉喊道:“陆大哥你还跟我这么客气干吗?这点钱你先拿去花,不够再找我要。”

“瞧你这话说的,这点钱李老弟不用还了。咱俩谁跟谁啊?”陆旭阳说。

李星辉借钱给陆旭阳后,就以恩主的姿态跟他来往了。他将这点钱当成春天播的种子,梦想秋天准能收获一个暖被窝的婆娘。但他也清楚,仅凭这点种子,要想结出诱人的果实,显然有些困难,最好还要勤浇水。然而,今年天气不好,雨水少,看来收成也不会好到哪去,这都到秋天了,种子仍未破土。而他这段时间浇的水也足以冲毁两座龙王庙了,可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为了前期的投资不至于打了水漂,李星辉只好一次次满足陆旭阳。

“李老弟放心,一定不会让你赔本。”每当李星辉脸上表现出退意时,陆旭阳都会用类似的话哄他。李星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说陆旭阳将来会连本带利还他钱,还是说他真想让儿媳改嫁给他。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李星辉都觉得不会吃亏,起码不至于吃大亏,因此,每次得到陆旭阳含糊不清的保证后,不仅没有跟他划清界限,反而找他找得更勤了。虽然在陆家只是坐着说些废话,但偶尔能跟那个神女打个照面,对李星辉来说,也算提前收到高额利息了。

可让李星辉没料到的是,哪怕他一日三餐都在陆家解决,或者干脆就住在陆家,也无缘再见到梦中的神女。因为陆旭阳这只老狐狸竟打发她上县里找工作去了。所以,李星辉再往陆家跑,就只能看到陆旭阳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再也看不到神女的飘飘长发和微胖的婀娜身姿。好在神女的儿子还在陆家,此刻就被陆旭阳抱在怀里把尿。只要这个小王八蛋还在,李星辉就有把握她迟早还会回来。这么一想,李星辉很快又懊恼起来,因为发觉自己竟敢骂神女的儿子,要知道将来她如果答应嫁给他,起码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会带着儿子改嫁,到时他可就是这小王八羔子的老子了。

在心里拟定短期进攻战略后,李星辉热心地帮将来的儿子换纸尿裤,当爷爷的陆旭阳也乐意做个甩手掌柜,将孙子的吃喝拉撒一应交给李星辉负责,有时还会让他把冰箱里的奶水温好,喂自己这个永不餍足的宝贝孙子。

李星辉抱着“儿子”,用手背去试奶水温度,然后把奶嘴塞到这小家伙嘴里。喂完后,在屋里到处没见到陆旭阳,出门一看,只见陆旭阳撅着屁股躲在那棵枇杷树后鬼鬼祟祟。

“李大哥,你干嘛?”李星辉喊道。

“嘘。”陆旭阳回头说。

李星辉发现安家门前站了两个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以为是安邦国从北京回来了,拉上陆旭阳就要过去攀交情,却被他死死拽住:“你不要命啦。”李星辉一头雾水,见陆旭阳神色紧张,晓得他没在开玩笑,于是退回树后,悄声问道:“怎么了?”

陆旭阳说:“好像是追债的债主。”

李星辉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陆旭阳说:“奉劝你别过去。”

李星辉说:“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欠人钱,怕什么?”

陆旭阳觉得有理,便把李星辉推到前头,自己偷摸跟在他身后。李星辉用手托举着婴儿,陆旭阳看到孙子正拿大眼珠盯着自己,忙伸出一根手指,让他千万别出声,但孙子却误以为爷爷在跟自己闹着玩,旋即咯咯笑出了声。

陆旭阳说不听自己孙子的话,李星辉的话却反而好使,他只是拍了拍对方的小屁股,孙子就安静了下来。陆旭阳放心地跟随李星辉来到安家门前。

“站住!”两个彪形大汉喝道。

“我们是安家的邻居,过来串串门。”李星辉说。话音刚落,两个大汉就出手把陆李二人给提溜了进去,其中一个大汉怕伤到婴儿,提前把孩子抱过来。陆李二人敢怒不敢言,乖乖地被押进去,一进去李星辉便夺回自己的“儿子”,好一顿安抚。

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打着绿领带,穿着皮鞋的中年男人,看到陆李二人,以为是帮安育民还债的,忙请他们落座。

“钱带来了吗?”债主问道。

“什么钱?”陆旭阳一听就想跑,看到两个大汉堵在门口,腿便软了下来,也不敢坐下来,而是站在一侧,看看债主,又看看安育民。安育民穿着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看来刚被人从床上拽起。

“你们谁是安邦国?”债主点了一根烟,脚下已有了十来根烟屁股,看来到了有一会儿了。

“我们都不是安邦国。安邦国在北京。”李星辉说。

“这么说,安家果真有一个安邦国?”债主说。

“当然,安邦国是赚首都钱的大老板,小弟多嘴问一句,安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劳动几位大哥出马。”李星辉说。

“你们认识安允文吧?这厮借了我们的高利贷还不上,我们当然就要上门找他老子还了。”债主喷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李星辉与陆旭阳彼此递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有些意外,以为是安育民欠钱不还,没想到是众人眼中的孝子贤孙借了高利贷。

“敢问这位大哥,允文欠你多少钱?”李星辉壮胆问道。

这位大哥没再言语,而是伸出夹烟的右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陆旭阳一看到这个数字,翻了一个白眼,找了个空位旁若无人地坐下去,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盒软中华,问也没问,就抽出一根叼嘴里点上,急得李星辉在一旁不停地给他使眼色,给他也抽一根。陆旭阳抽了一口烟,啐掉嘴里的烟丝道:“我还以为欠你多少呢?只有五千块你们就兴师动众,至于吗?”说到这,看了看门边那两个大汉,继续道:“居然还雇了两个打手,我看雇这两人的钱都不止五千块吧?这叫什么,这就叫拉虎皮扯大旗,净吓唬人。”

这位大哥觉得陆旭阳很有魄力,说的话充满豪气,便坐过去靠近他,抽烟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煙灰不断地往下坠,又帮他拍干净,嘴里说道:“我看这位大爷眼神不太好使,我比划的可不止五千,而是五十万。”

陆旭阳嘴里叼的烟掉到了裤子上,急忙起身拍掉火星,然后快速瞄了一眼四周,找准李星辉身旁的空档站了过去,再也不敢动,就连呼吸都压低了不少。

隔壁的房间传来曾老太太的呻吟,安育民起身前去厨房给老母亲送早餐,债主给门口的大汉使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大汉出手拦住安育民,警告他别耍花招,最好把碗筷放下。安育民看了看债主,端着碗饭的手抖个不停,怯懦地说道:“我不跑,我去喂我老妈。”

“令堂怎么了?”债主瞟了一眼隔壁房间。

“我妈病了好一段时间了。”安育民尽量表现得像个孝子。

“既如此,你大哥安邦国怎么没回来?”债主问道。

“说是这几天的飞机,大哥,你别着急,等我哥一回来,马上把钱还给你。”安育民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

“你们二位怎么称呼?”债主提问站一起的陆李二人,他不太相信安育民,最好能在他们嘴里得到可靠的消息,这样才不至于白来一趟,也不怕他们串通,因为这次是突然杀上门来,追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假如提前通知,说不定就让安育民给跑了。陆李二人各自说了自己的名字,见这位大哥没再发问,便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出声。债主招手让陆旭阳过来:“陆大爷,你觉得安育民说的是真的吗?”

“换以前,我不会信他说的话,但现在我相信,老母病重,这要还不回来,简直禽兽不如。”陆旭阳道。

李星辉的回答也差不多。债主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茶几上那包软中华已经瘪了,陆旭阳的眼睛盯在上面,希望还能剩几根。债主抽着烟在心里盘算,末了又听到房间的呻吟,只好先放安育民进去尽孝。安育民得到许可,一边用调羹拌凉白粥,一边嘴里道着谢走进去,经过怀抱婴儿的李星辉身旁,刚哄好的婴儿闻到味道,又哭闹上了。陆旭阳怕连累自己,说了狠话,却让婴儿越哭越凶,李星辉轻轻地拍打他的屁股,才让他再次安静下来。没想到婴儿停止了哭闹,房间里的老人又叫唤开了:“是要把我饿死还是怎么着?怎么叫了半天也没个鬼给我吃的。”

安育民打开房门,叫道:“妈,你别嚷了,让别人听见像什么话?”

“我就要让别人听见,让大伙都知道我生了两个好儿子。”曾老太太嚷道。

债主起身告辞,出门之前还撂了句狠话:“过几天要再不还钱,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走到门口,看到那个婴儿,用手指逗了逗他那胖嘟嘟的脸。婴儿噗哧一声笑了,露出还没长牙的嘴。

“他们走了?”安育民出来问陆李二人。

陆旭阳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此时正拿起茶几上的软中华,放到跟前一看,发现一根不剩,一把将烟盒揉了,丢出门外道:“走了,瞧把他给牛逼的。”

李星辉也抱着婴儿坐下来。三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李星辉问说:“安大哥,允文的媳妇怎么样了?”

“哎,别提了,听到老人病重的消息,一激动孩子没保住,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这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安育民道。

李星辉安慰道:“大人没事就行,还那么年轻,还有的是机会生。”

“哎,她正跟允文闹离婚呢。”安育民道。自从儿媳妇知道安允文欠了这么多外债后,几次放狠话要离婚,看来病一好利索,就会马上去民政局扯离婚证。

“你哥真是这几天的飞机吗?”陆旭阳说到了正题。安育民脸露难色,看来他仍没把握安邦国这次能否回来。

“安大哥先忙,我们过几天再来。”李星辉看了陆旭阳一眼。陆旭阳起身与他告辞,走前还顺走了茶几上的那个打火机。

接下来的几天,所有人都在等着安邦国回来。安育民整天坐在门口,透过那棵缺少树杈的枇杷树,盼望能早日看到大哥提着大包小包出现。曾七八姑在房里隔三岔五地嚷饿,后面几天,气息愈发微弱,饶是如此,安邦国还是没有回来。陆李二人也没再去过安家,陆旭阳每天主动把李星辉叫到家里,搬了两张凳子,挑了一个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俱佳的方向,既能一眼看到从门外经过的安邦国,又不至于被安育民看到,然而也跟安育民一样屡屡失望。好在虽未看到安育民,却有意外收获,那就是亲眼目睹再次上门的债主搬空了安家。

那个真皮沙发被抬走的那天,陆李二人想到了安育民被台风卷上树时的丑态,不禁笑出了声,但很快又懊恼要是当初把它据为己有,现在也不至于便宜了外人。

安允文从门外出现的那天,陆李二人终于挪动了屁股,不再坐在凳子上,而是起身准备跟他打招呼,但看到他三魂七魄倒像丢了二魂五魄,身边也没再跟着他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媳妇,便打消了此念。

走到家门口,瘦脱相的安允文看到墙壁上用红漆写的“还钱”两字,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安育民,什么话都没说,准备上楼休息一会儿,但看到二楼的房间也搬空了,又立马回到楼下,手里拿着一张旧报纸,铺到地上,与安育民坐到一起。父子俩都双眼无神地盯着那棵枇杷树。

“允文,你放心,你大伯很快就回来了。”安育民说。

“爸,你面对现实吧,他不会回来了,大伯他破产啦。”安允文说。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安允文立即跑进奶奶的房间,不过安育民还是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安允文又慌忙跑出来,嘴里喊道:“爸,奶奶不行了。”

安育民一听,高兴地叫道:“这回你大伯总该能回来了吧。”

陆李二人收回视线,彼此看了一眼,然后各自叹了一口气,继续坐回凳子上。李星辉说:“还有奶水没?这小捣蛋鬼又饿了。”

“没了,孩他妈说该让他断奶了,再说她刚找到工作,也不好動不动就请假回来。厨房里还有粥,麻烦李老弟喂一喂。”陆旭阳说。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李星辉问。

“我看可能要明年才能回来了。”陆旭阳回。

李星辉一听,脸就拉下来了,一把将婴儿塞回到他手上。陆旭阳不明就里,刚接过孩子,就被尿了一身,见李星辉往外走,喊住他:“我说李老弟是怎么回事?孩子尿了都不知道去换纸尿裤。”

“姓陆的,限你三天之内还钱,否则老子跟你没完。”李星辉说罢回了自己家,看到家里堆满了纸尿裤和各种小玩具,一气之下全部丢出门外,然后拿起砖刀、抹泥板等家伙什,锁好门,插上窗,重新去县里揽活了。

李星辉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但留下来的人仍要面对各种问题。陆旭阳没了帮手,每天打电话催儿媳妇回来,可她还是有千百种借口不回来。面对整日哭闹的孙子,陆旭阳用遍了法子,都像八十岁老头挑担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甚至动手揍起了孙子,却引发更大的灾难,不小心把孙子掼到了地上,见他终于不哭了,笑道:“看你这回还敢闹不?老实了吧。”

安育民还是每天坐在门口等安邦国回来,亲戚只好自发筹钱,将臭在床上的曾七八姑抬到火葬场烧了,骨灰盒到现在都没下葬。而安允文动辄就往厦门跑,希望早日能与前妻破镜重圆。

又是一年台风到,安育民起身爬上楼顶,准备在台风天里抢收晾晒的谷子。只见他一手端着撮箕,一手抱着编织袋,用撮箕去铲空无一物的楼顶,然后将其倒入袋中。见风越刮越大,加快收谷子的动作,无奈还没收好一袋,手中的编织袋跟撮箕就被风吹到了楼下。

以雾白与红蓝为主的编织袋被风吹起的那刻,就像天边的彩虹被人拆了线,而那个被鼠咬了几个洞的撮箕盖到了枇杷树上,遮住了上面已然冒出的新芽,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戴了帽子。安育民看了看干净的楼顶,以为谷子都收完了,便拍了拍手,准备下楼去关好门窗,然后找出大哥的电话号码,用那个早已欠费的手机给他打电话:“喂,大哥,今年台风又来了,这回你打算打多少钱回来?”

台风顷刻之加大了。这回它将抹掉地上的屋顶、庄稼、牲畜等一切脆弱的生命,只有躲藏在丘陵褶皱里的蚂蚁、蕨类、苔藓等坚强的生物将幸免于难。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安邦
Optomagnonically tunable whispering gallery cavity laser wavelength conversion
On the electron sheath theory and its applications in plasma-surface interactions
1d3v PIC/MCC simulation of dielectric barrier discharge dynamics in hydrogen sulfide
Review on ionization and quenching mechanisms of Trichel pulse*
高职院校音乐选修课信息化教学方法与实践探索
‘중국기업의 역습’,한국으로 몰려드는 차이나 유니콘
安邦系
吴小晖被带走安邦概念股缩水614亿
看“土豪”安邦进击全球
九五安邦 O2O模式走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