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限也是无限
2024-03-26阿华
阿华
“七”一直都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数字。
我记得老人们常说,七是一个轮回。想想也的确是这样:譬如天有七星,人有七窍,花有七色,琴有七弦。就连民间传说中的牛朗织女的鹊桥会,也定在七月七。四大名著《西游记》中,太上老君炼仙丹,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完成。
因为北斗七星是七颗星,所以对杰出的人物群,人们爱用“七子”相称,比如竹林七贤、建安七子等等。在佛教当中,“七”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它代表着圆满。据说释迦牟尼出生的时候一共走了七步,每走一步就会开出一朵莲花,人们称之为“七步生莲”。
关于“七”的传说和故事,网上还有许多。所以当诗人影白把他的这一组诗以“七”为帖,我相信影白是明白“七”的含义的,且又在刻意为之:七是有限也是无限,七是有解也是无解。
作为曾经的鲁院同学,平日里我们的交流并不多,但从我所了解的影白的文字中,我相信影白温柔的秉性中是带着钢性的,同样,在他看似喧嚣的诗歌里面,有一种无人能解的寂静和孤独。虽然,影白说他的诗中极少出现“孤独”这个詞,但我想信,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匿着孤独的成分。
影白平时的朋友圈,多是一些日常生活:故地重游,茶水微凉,虚室生白,行神如空,掌灯赏石,入画安神,聚石为师……这些琐碎的生活,对影白来说,即是一印一菩提,也是销魂下饭菜。但我知道,这都是影白的计谋,是他的虚晃一招,真实的影白一直在字、词、句、段中较劲,在自我的意识和意志中,探索自我。
在《落叶七题》中,影白写道:人行道湿滑,盲道居中/几个戴着蓝色口罩、穿着校服、背着鼓鼓囊囊书包的小学生,他们正走在盲道上/一下跳到盲道左边,一下蹦到盲道右边,他们乐此不疲/——这看似愚蠢至极的游戏,会不会伴随他们一生?
其实,影白轻轻抛来的这一问,不仅击落了摇摇欲坠的黄叶,更是直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我们的一生,哪个不是随着时代的波浪,在做一些愚蠢至极的游戏?我们的一生,哪个不是在用物质的丰盈,来折抵精神上的空匮?
影白在日常生活之外,努力寻找诗歌的内部规律。有时他以烈酒、冷雨、荒野、夜月和寒风,来撰写世间凉薄,有时又以事件、时间,情绪,让生活发出更浓烈更温暖的光亮。影白的文字,洗炼,空旷,充满了想象的弹性,而这些都源于他对事物细节的无限追溯,当然,这也给了读者无限的愉悦。
用诗歌关注人生,这是一个诗人的底线,影白的诗歌也不例外。在《光之七帖》中,影白写道:据说,人造光已成为全球性的一种光污染/——它令群星璀璨的夜空/逐渐从我们有限的视野中/消失了——/是不是黑夜在以自己的方式/做一种无声无息的申诉?
在这首诗歌里,影白是一个感同身受的记录者,他从自身的悲愤中抽离出来,从一个悲悯和慈航的角度,来陈述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爱有多深,无奈就有多深。
影白的这组七帖诗中反问极多。但这并非是他的疑惑,一个清醒的人,不过是通过反问的方式,来陈述一个事实。有时,不说比说更有分量,有时,反问比正面回答更有力量。
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经说过:诗歌就是尽情绽放的生活。同样,影白也把他的生活绽放的无比灿烂——在陡峭的词与词之间,他腾挪跳跃。生活是丰富的,是具有多样,影白通过观察、思考和感悟,而获得新的视角和体验。
正如他在生活逻辑研究七帖中所说:有六七年了/我喝酒的同时不喝水,包括茶/其实我秉性中/一直以来喜欢一种专注的忘我/而写诗/我是一个狡兔三窟的人——生活里的局外人/在诗扑朔迷离的逻辑学中/我却是一只纸上的雪豹,在陡峭的词与词之间,腾挪跳跃是我的天赋。
影白正如这一只灵敏矫捷的雪豹,他带着清醒的认识,在这世俗里讨生活。闹中取静,写诗濯心。影白平时从事的是印章篆刻工作,他的生活底色是宁静的,因此无忧,因此质朴深厚。平时,他穿行于身心的裂隙之中,用一枚刻刀认真地缝缝补补。但在篆刻之外,影白真实感受到了文字所给予的馈赠之丰美。所以,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了语言的泉眼,他的手瞬间就碰亮了诗歌的灯盏。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鲁院毕业之后,我便再没有机会见到影白同学,但他给我的形象依旧是心目中的那种:一位持剑断流、迎风而立的王者。他在诗歌的国土跋山涉水,以歌者的名义召唤众生。当他回望的时候,秋天大地上那舒缓的音乐,正缓缓流淌在他心灵深处。
影白看起来是个寡言的人,但却是心中有一片海的人,于淡泊中,平和自在,简单安静,朴素知足。而我更喜欢他在诗中不经意散发的那种力量,有苍松翠柏之感!
——你忠于你的内心吗?蚂蚁先生
——你笃信虚无的劳作是一种耻辱知道吗?柳树先生
——你停下来反思指鹿为马的生活不是一种无中生有的犯罪?蜂鸟先生
这些掷地有声的诘问,来自何处?
影白的这些诗,并没有刻意地要去表达什么,但却自然而然地具有着穿透力和感染力,他的问话让我们反思:在激变的年代,投身如火的生活,是感到恐惧抑郁?还是扩大加深对自己的认识,燃起不熄的热情勇气?
岁月静好的日子下面,藏着影白心中那些热烈的火种。他收藏光影、气息、话语、梦幻和思想,包括那些理所当然的生与死、沉与浮、兴与灭。影白在文字中把它们坦荡地呈现出来,这样的写作十分美好。
影白是一位情感丰沛但深藏不露的诗人。在他的诗句中,我们总是能感觉到那涌动而又克制的潮水。而在那些看似喧嚣的文字里,他似乎又故意把思想和智慧揉碎了,扔进对庸常生活细碎的描写中,来挑战读者的耐心。
云南是一片神性的土地,那里的诗人各人有各人的风采,各人有各人的异质奇禀,他们都在以诗歌为自己命名,以思想与意识的不同,来增加自己诗歌的辨识度。
影白疏离与那片土地的神性,但他也有着自己的诗学语言。那些日常场景,影白用自己的方式写出来。在影白的诗歌当中,他使用的是个人的写作背景、经验和表达方式,这些极其个人化的事物,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影白诗歌的表现能力和渗透能力。
人与世界的链接,组成了生命的体验。现在,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魔幻变形的世界,我们在迷宫一样的内境里一次次迷失道路。参与还是缺席?这是个问题。影白在诗中给了我们答案。
就连弗兰兹·卡夫卡、查尔斯·狄更斯,约瑟夫·布罗茨基、伊凡·克里玛,杜甫、王维、范厨……都曾缺席于他们的时代,他们不屑于展示他们的辉煌,在那些个时代。
何况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越来越难以表达种种伤痛,不论身体的还是内心的,但影白仍然会为人们保留着倾听。他愿与人沟通,互补,心有灵犀。
写作者都有自己的书房,但影白竟然可以把书房写得如此生动,如此哲理:
沙漏横放,我以为/时间就停止了——/它开始在茶几上/地板上、楼梯台阶上/环西沥青路上/滚动——/它蔚蓝色的沙粒/沙沙作响。
有时写诗/就如这滚动的沙漏不知/接下来会撞上何物/停下来,停在何处——/我有限的想象力将是它/最大的阻力?
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在自我生命的本质和珍贵之外,加入一些复数的情感,而这些往往被忽略,被篡改的。影白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也许他也会对生活感到失落和难过,但他不会在文字中传递灰暗与虚无。他知道,饥饿时可以从米缸里取米熬粥,他也知道,在有光的词典里,无遗忘一词的立锥之地。
夏天就要过去了,影白的书房外还有一朵盛开的玫瑰,影白说那朵玫瑰是个专注的火焰收藏家。我相信,影白的心里一直有一朵热烈的玫瑰,不被季节辜负的玫瑰。我也相信,影白应该是喜欢博尔赫斯从灰烬里重生的玫瑰的,那玫瑰里的玫瑰:当他什么都不相信時,仍然相信自己。
有一天,我在影白的朋友圈看到他写的这样的一段话——
我有与自己较劲的一个计划,或者野心:完成四十九首七帖。目前看来,越来越难,“我”与“众我”越来越陌生,我如何迂回“我”与“众我”的在场空间,如何识破旧“我”的伎俩,如何在“活着”的当下,感受“当下”。书写一个语言拾荒者的当下?嗯,有问必有答,是一种世俗的常态。
我一下子释然了。前面提到“七”的时候,我本想说影白是明白“七”的含义的,且又有刻意为之的野心。后来我把“野心”两个字去掉了,我怕这个词会让他不舒服,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在写作中有些“野心”是必要的:当一个人决心敞开自己,拥抱世界,他会听到流水歌唱,群山欢呼,秋虫自由的合声简直就是一曲礼赞的交响乐。
我想,影白除了是一位持剑断流、迎风而立的王者。他的灵魂深处,更是一个奔赴山海的凛然少年,在青草初生时,待雨歇,听虫鸣,挑灯花,观夜阑,在百转千回处,乘西风,策白马,追斜阳,扬云帆。
在云南昭通,一个叫王文昌的人在篆刻作品,他捉刀欲为稻粱谋,一双手在石上游走。在云南昭通,一个叫影白的诗人,以诗续命,走神一回,能甩半头雾水。
生活就是这样神奇:平庸与卓越之间的差异,就在于那一点点额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