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遇上AI时代

陈娟　余驰疆　许晓迪

2024年3月6日，北京，全国政协十四届二次会议文化艺术界小组会议举行。

“将非遗充分融入学校美育课”“商演真唱是对观众的尊重”“电视剧、短剧应各美其美”“马面裙火爆”“AI时代需要绝对创意”……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代表委员关于文化传承、文艺创作的议案提案频频引发热议，各种热点此起彼伏。《环球人物》记者就一些文艺领域热点问题采访了多位代表、委员，听他们分享议案提案，谈论看法观点。

AI时代的舞台，真人表演更珍贵

王勇 全国政协委员、国家京剧院院长

为了抢救、传留和振兴京剧艺术，我国推进、实施了两大文化工程：一个是开启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京剧“音配像”文化工程（用前人录音配像），历时 21年录制了400余部剧目；另一个是2016 年启动的京剧“像音像”工程（演员先在舞台取像，再录音，然后给音配上像），录制300余部名家名剧，并以磁带、光盘等形式留存了下来。

“抢救很重要，但如果只把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变成一个优盘和碟片，不能以‘活态呈现在舞台上，就没有达到传承传统文化的目的。” 国家京剧院院长王勇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今年伊始，他以国家京剧院为案例，围绕常演剧目情况进行了分析研究。调研中发现，国家京剧院3个团的常演剧目高度重合，重复率超80%。

如何将过去丰富的剧目资源运用好？经过研究和思考，王勇在今年带来了两个提案，其中之一便是挖掘、整理、改编、上演优秀传统剧目。

“要想让京剧真正‘活起来，一方面要传承京剧艺术的精髓，同时又要赋予它时代风尚，吸引更多年轻观众走进剧场。”王勇说。2021年始，国家京剧院连续3年在春节期间推出经典剧目《龙凤呈祥》，以5G+4K+VR的形式在海内外演播。2021年票房30多万元，2023年增至 140 多万元，实现了传统艺术的现象级“破圈”。在《龙凤呈祥》演播聊天室，网友好评不断：“角儿就是角儿，佩服！”“行当齐全！”“京剧，时尚了，爱了” ……其中既有京剧资深票友，也不乏年轻的京剧小白。

为了吸引更多年轻观众，国家京剧院还于2022年推出了一个数智人——尤子希，她是一个喜欢京剧的学生，跟着名师大家学京剧。

“新科技让京剧焕发新生机，但随着技术的进步，比如AI的日益普及，等等，会不会给京剧表演带来冲击？”记者问。

“当人工智能、数字技术达到一个高层次时，可能大家更愿意到剧场去看真人的表演。那时候，真人的表演更珍贵。”他说。

每一次因为一个戏走出去，都有很多收获

冯远征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

见到冯远征那天，他还在忙着排练《茶馆》，演了20多年“松二爷”，“对这个角色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舞台之下，冯远征转身从“莫谈国事”的裕泰茶馆走出，奔向了全国政协参政议政的大“舞台”。今年是他履职全国政协委员的第六年，这一次他带来两份提案：一是建议设立国家级的话剧最高奖，鼓励、肯定更多话剧工作者；二是呼吁文艺创作者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创作反映时代生活、反映老百姓需求的作品。

“通过做调研，跟业内人士沟通，我发现设立国家级的话剧最高奖是大家普遍的一个呼声。”冯远征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近些年，他发现不光是演员、导演、编剧，包括服装、舞美、道具等幕后工作人员，在业务上都有很大提升，“希望通过表彰优秀话剧作品和从业者，激励大家不断追求艺术精品，尤其让更多年轻人创作出有特色的、接地气的文艺作品”。

如何创作接地气的文艺作品？冯远征认为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每一次因为一个戏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都有很多收获。”他说。去年底，北京人艺推出话剧《张居正》，他担任导演和主演。排练期间，剧组曾组织演员到张居正故乡湖北荆州采风，还曾到故宫、十三陵等地寻找明朝历史遗迹。“当你的脚站在那里，你才能想象一下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出张居正这样的人物？才能知道他工作时的状态，才知道大殿的设计，‘柱子和‘金砖是不可缺少的。同时，也会对明代的礼制、文化、政治生态等深入了解，从而寻找创作根基和舞台表达。”

“你看划时代的作品，或者能留得住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一定都是来自于生活的。”冯远征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一直是北京人艺的传统。他记得当年，编剧何冀平为了写剧本，专门去学做菜，还考了二级厨师证，直到对各种菜的做法如數家珍，这才有了《天下第一楼》。这部戏1988年上演至今，30多年演了500多场，长盛不衰。

“随着前些年的流量泡沫退去了以后，我觉得大家已经开始塌下心来了，在认认真真地创作。我相信未来10年，反映百姓生活的、接地气的文艺作品会越来越多。”冯远征说。

在烟火气中寻找传统文化的精气神

刘家成 全国政协委员、导演

今年刘家成带来两个提案，其中之一是《关于加大对传统电视台扶持力度的提案》。

“新媒体平台的观众以年轻人为主，内容也理所当然地偏向于年轻人的喜好。而中老年人和年轻人是两个不同的观众群体，只有极个别的爆款剧才能老少通吃。所以，我提到要关注沉默的中老年观众。”刘家成说。

从事影视创作40余年，刘家成很早就给自己的作品界定了创作方向——以小人物的真实情感来写大时代的社会变迁。他执导了众多耳熟能详的电视剧，如《情满四合院》《正阳门下小女人》《芝麻胡同》等，大都反映北京人的生活，也因此被称为“京味儿”导演。

“京味儿剧说到底讲的还是京味儿文化，它体现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就是家长里短、人间烟火。不是说两句京腔京韵，喝点豆汁儿、吃点小吃，就是京味儿了。这些都是‘形，它的魂和精髓是传统文化。比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向善的道德观。”刘家成说。就在采访当天，他在文艺、体育联组座谈会上作了《文艺创作要在烟火气中寻找传统文化的精气神》的主题发言。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其实，我的每部作品都有它的主题。”刘家成说。在他的作品中，《情满四合院》强调的是仁义和孝道，《正阳门下小女人》强调的是恕文化。最新拍摄的电视剧《海天雄鹰》反映的则是海军航空兵的“勇”，“这种‘勇，不是好勇斗狠，而是珍视和平、不畏强暴、以战止战”。

为了拍摄这部剧，他到部队采访舰载机飞行员，“这些飞行员，每次试飞都配枪、伞刀和急救包，以备出现坠机或者发生意外。他们把每一次飞行都当作是最后一次。当时，我就觉得年轻人应该追这样的星。”刘家成说。

作为导演，刘家成也注意到近两年短剧的火爆。他有时自己也刷短剧，“它生命力那么强，说明观众需要，只是距离‘有情怀的创作还有一段路要走”。但他看好短剧的未来，“随着时间的发展，它自然会吸引更多专业人士进入，这就会提升它的品质，在微短剧创作当中也会找到情怀”。

只关心自己圈子的创作者走不远

蒋胜男 全国政协委员作家、编剧、温州大学研究员

今年1月，蒋胜男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征集信息：如果你是中小学老师或者乡镇工作人员等，因为困于各种表格APP、各种繁琐的行政程序而疲于奔命，请您留言，希望我能够在两会上替“表哥表姐”说句话。

不到一个月时间，她收到2000多条留言、近千份邮件，大多数都来自基层公务员和中小学教师。她认真阅读每一条私信、邮件，再深入乡镇调研、咨询，最终形成了一份提案——《有效利用大数据平台统筹安排，为基层减负增能的提案》。

从2018年起，蒋胜男就开始参加全国两会。她先是担任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又在2023年成为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几乎每一年，她的建议、提案总会在网络引起不小讨论：2021年，她建议取消国家公务员报考35岁以下的年龄限制；2022年，她建议增加男性的带薪陪产假；去年，她为“8小时工作制”提案；今年，她又将目光聚焦于基层干部和农村妇女。

“很多人问我怎么会每年找到那么多点，我不是去‘找，其实我一直关注的就是三件事。”蒋胜男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第一是身处基层的年轻人，这主要是早年我在网络上写小说，所以能深入接触互联网上年轻的群体；第二是妇女儿童，今年我提出了针对农村妇女土地权益的提案；第三是跟我的行业相关，即对著作权的保护，包括对编剧署名权的保护等。”

与一部分主要关注自身界别的政协委员不同，蒋胜男始终把提案方向放在社会民生上——在她看来，这与创作息息相关。“我写《芈月传》等历史小说，不只是要了解人物，还要去思考、研究当时的社会环境、政治制度、经济民生，这些研究方法对我的提案也会有所帮助。反过来，在履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这些年后，我再回头看自己最初写小说的状态，对世界的看法的宽度和厚度，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说：“一个只关心自己圈子里的事儿的创作者，是走不远的。”

呼吁数字平台立法

靳东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煤矿文工团副团长、演员

“这两年每次思考做什么提案的时候，我都很慎重，有时候甚至很纠结，最后还是经过认真调研，按照我了解到的、觉得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问题来做提案。”3月5日下午，全国政协委员小组会议后，政协委员靳东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今年带来了3个提案，其中之一就是围绕“数字平台立法”的。一方面，这是为了更好保护未成年人；另一方面，在短视频、直播普及的时代，对平台规范也需要更多思考。

“过去的四五年里，网络平台上出现了多起‘假靳东诈骗的案件，比起我的名譽权问题，我更揪心的是诈骗带来的悲剧，这也让我开始更深刻地思考事件发生的原因、需要哪些措施来制止这些行为。”靳东说。此前，媒体曾多次报道过中老年女性被骗子假扮“靳东”诈骗钱财，儿女拦都拦不住。

2023年10月27日，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诈骗罪对8名假冒演员“靳东”的被告人提起公诉。11月8日，靳东在微博发文称，收到数十位朋友发来的关于“假靳东事件”的报道信息。在文中，他写道：这些年网络平台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生活工作上的便利，信息沟通、交流上的方便，经济上的收入，资源共享，思维上的改变，等等，好处多多，但带来的负面的问题呢？

近日，静安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这起诈骗案，并依法作出一审判决。此次在两会上再谈“假靳东”事件，靳东觉得“平台难辞其咎”，“难道平台没有意识到有很多人用靳东这个名字对外交流和发布信息吗？我想应该不会。”他说，经过慎重考虑，提出了关于数字平台立法的提案，希望从法律层面，加大对网络平台的监管。

接角色时，首要原则就是尊重中国

甄子丹 全国政协委员、演员

3月6日，全国政协十四届二次会议文艺界召开小组会议，委员们齐聚一堂，讨论前一天发布的政府工作报告。

演员甄子丹边听边记，时而陷入沉思。轮到他发言，他分享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我这些年行走海外，拍电影，参加电影节，遇到很多外国导演、演员、制片人，都和我说看过《叶问》系列电影，他们很喜欢……”

自2008年到2019年，甄子丹一共主演了4部《叶问》，讲述了一代宗师的传奇故事。甄子丹说，他将继续用电影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

那么如何讲好中国故事？“需要方法、需要时间，更要以身作则，成为榜样。能打动观众、让观众受到感染的电影，才可以被广泛传播，展现中华文化的魅力，电影的‘中国内核才能被更多人看到。”甄子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过去海外接受度较高的是中国武打片，现在涌现出更多新类型的中国影片。“武打片相对比较直接，海外观众不需要深入了解就能看懂。现在观众更聪明了，对电影提出了更高要求，那就是要能打动观众。”

作为中国功夫明星，甄子丹很早就勇闯好莱坞。年轻时，他曾渴望在好莱坞证明自己，而今已不会对好莱坞另眼相看。他说，现在接角色时，首要原则就是尊重中国，他会向对方提前确认：“这个角色是老套的吗？” “他们尊重中国文化吗？”

同时，他也感受到变化正在发生——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人在海外越来越受到尊重，电影的受欢迎程度和演员接到的角色都比过去更好，“这既是中国影人多年努力争取来的，也证明中国的强大，中国市场的强大”。

年轻人为何嗑上“君霄CP”

蔡浙飞 全国人大代表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副院长兼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

2023年秋天，一段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返场互动视频，让妩媚泼辣的“金镶玉”李云霄和潇洒不羁的“贾廷”陈丽君，在互联网世界搅起巨大风浪。两位演员所属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以下简称“小百花”团）强势破圈，成为年轻人口中的“中国第一女团”。

作为这个“女团”的大家长，当被《环球人物》记者问及如何看待因嗑上“君霄CP”而入坑越剧的广大“新粉”时，蔡浙飞笑答：“CP是个新词，但在戏曲舞台上，搭档之间一直是彼此成就的关系。尤其是我们越剧，江南唯美的气氛适宜于谈情说爱，细腻的情感表达让小生花旦戏特别受观众喜欢。”

2023年，是蔡浙飞作为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履职的第一年，也是“小百花”团最忙碌的一年，演出总场次超过200场，创下历史新高。下基层演出时，现场的热情让蔡浙飞印象深刻。观众几乎人手一部手机，不停地拍摄下演出画面。起初，她有些抵触和担忧，但随着这些视频片段的“出圈”，又深感欣慰：年轻演员们十余年如一日对戏曲艺术的沉浸与热爱，终于被大众看到了。

全新的自媒体时代激发了古老艺术的活力，也让许多对越剧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垂直入坑”，这些全新的观众群体，正塑造着全新的演出生态和剧场氛围，带来巨大的声量与澎湃的热情。有感于此，在今年全国两会上，蔡浙飞提出了“全民戏曲”的建议，希望政府将传统戏曲纳入义务教育的课程设置中，培养青少年成为戏曲艺术的传承者与传播者；希望更多的观众走进剧场，感受、理解戏曲之美，品味、领略其带来的文化熏陶和艺术滋养。

“爆火”之后，蔡浙飞有自己的冷思考。流量袭来时，她会提醒自己带领的“小百花”们：“无论外面多红火，走进剧场那一刻，就要回归初心、进入角色。要记住，我们的根在舞台。”在她看来，要留住“新粉”，让“爆火”成为“长红”，关键是要拿出更多精品力作，打破定式、紧跟时代，实现对传统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小百花”团40年来一以贯之的底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从传统的、诗化的到时尚的、先锋的，‘小百花團的40年是敢闯敢干敢探索的40年。我们有不怕突破的自信和底气，将永远行进在创新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