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素描(三题)
2024-03-26张琳
张琳
豆油鼠
长假回乡,接老李信息,约十月二日晚在工友酒家“化肥厂”包厢聚餐。我一看包厢名,乐了。猜想,饭店老板很可能是下岗职工,说不定还有“酒厂”“卷烟厂”“棉纺织厂”等包厢呢。我与老李曾是化肥厂工友,他在厂食堂蒸过馒头,馒头有很好闻的酵母味儿,难道他下岗后,自强自立,一路摸爬滚打成饭店老板了?
我微信老李:李哥,开饭店了?行啊你,做老板了。
老李回复:我也算老板吧,但还是老本行,蒸馍。工友酒家的确是厂里人开的,厂里的知名人士,你肯定认识。后面跟着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我追问是谁,老李说慢慢想,想不到,明天能见到。瞧,还卖关子。
夜间躺床上,我琢磨着厂里的知名人士。碳化车间技术员廖鸣,一进厂,玉树临风的他不仅博取了女职工好感,也激起了男职工反感。不可能是小廖,他現在老家开养殖场。造气车间美女马累,她曾在值大夜班时偷偷跑到厂区外面,和男友滚麦田,被当地村民抓住,扭送到厂保卫科,闹得沸沸扬扬。难道是马累?有可能,但谁知道呢……
翌日下午,我早早来到工友酒家,一进“化肥厂”包厢,就发现包厢里烟雾缭绕,两桌掼蛋的人,还有几位坐沙发上聊天。小城果然生活悠闲,吃个饭,都到得那么早。大家见我一进门,有的站起来,有的挥挥手,有的喊一声老弟坐……看他们样貌,都很面熟,但我离开厂子后,和大家联系少,能叫出名字的一半都不到,惭愧惭愧。
我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的是原来厂里的会计高大姐。我问她:高大姐,这饭店谁开的?
高大姐快言快语:豆油鼠,还有印象不?
豆油鼠哇,我怎会对他没印象!高大姐话音未落,我眼前就晃出一个人的形象:一米六的个儿,瘦骨伶仃,突出特点是嘴巴外突,从侧面看,有人说像老鼠的尖嘴。他有一辆令人眼热的橘黄色“嘉陵”摩托车,每当他骑着“嘉陵”从工友们身边呼啸而过,总能吸引不少女职工的目光。
从豆油鼠拥有一辆当时属于奢侈品的“嘉陵”摩托车,加之我对他样貌的描述,你或许能猜到,他身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当时在厂里给书记做秘书,书记是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爱关心职工生活。那时候,豆油鼠时不时来书记办公室蹭电话。豆油鼠打完电话,总是递一根烟给书记,唠唠嗑,围绕婚姻大事展开。临走时,豆油鼠都会央求书记帮他介绍对象。书记双手捧头,说,我想想,可有合适的。豆油鼠说,成了,我买最大的鲤鱼,孝敬您。
豆油鼠的故事还有不少。比如,廖鸣和卫生室护士小季谈恋爱,他就从中作梗,说你一个外地人想摘厂花?廖鸣反问,难道你配得上?没想到豆油鼠振振有词,我高攀不上,也不想叫厂花嫁给外地人,保护优质种资源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比如,他喜欢用摩托车带马累去县城,风光啊。有一次半夜从县城回来,他拐下土路,圆月高悬,虫鸣唧唧,半人高的绿色豆棵子在土路两边漫无边际铺展……想到马累的滚麦田事件,豆油鼠精虫上脑,他也不顾得爱惜自己的摩托车了,将车把一拧,歪倒在豆田里。然后呢,他心底预设好多遍的“搂抱,亲吻,接下来……”一样也没敢实施,只是抖着嗓音问马累,摔痛了没有……
张秘书到了?正想着,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我闻言抬头,见一个一米六身高、尖嘴巴的人闪进门,伸着手,朝我走来。我起身迎上去,跟他握手。我面前的豆油鼠发福了,红光满面,在县城里,也是像模像样的成功人士了。
豆油鼠身后跟着一位模样俊俏的旗袍女人,冲我直笑。我感觉面熟,但想不起是谁。豆油鼠抬胳膊搂住她肩膀,说,贱内,马累。我吃了一惊,这俩人竟然走到一起了。
豆油鼠夫妻领着我,参观他的工友酒家。我的预料果然应验,包厢都是用当年的国企做名字,包厢墙面上,挂的也都是该企业的老照片。随口问豆油鼠如何发展到今天?他说,我文化低,但明白诚实、坚守、一步一个脚印。
回到“化肥厂”包厢,豆油鼠领着我看墙上的老照片,企业大门、总机室、煤场、车间……都很熟悉的场景,一下子勾起我很多记忆。接下来的一张照片,案板上放着几屉蒸笼,我想,里面或许是老李蒸的馒头。靠墙立着高高的架子,上面放着一口大铝盆。我扭头看了一下豆油鼠,笑了。豆油鼠也尴尬地笑了。
这关乎豆油鼠绰号的由来。当年,豆油鼠值夜班,饿了,就偷偷从窗户爬进厨房。四处踅摸,找不到吃的。就想,厨房里的人可能把吃的放在高处了。他到了架子前,伸手,够不到盆沿;踮脚,也够不到。饥饿之下,顾不得其他了。豆油鼠使劲儿一蹿,抓住盆沿,铝盆一歪斜,一盆豆油兜头浇下……
久别重逢,大家吃得兴高采烈。最后一道主食有美好的寓意,叫“一帆风顺”,黄灿灿的油炸食品,散发出久违的土法榨豆油的香味儿,船身和船帆由油炸食品拼接而成,精致,诱人。
豆油鼠举着筷子,招呼大家动箸。我搛起一片油炸食品送入口中,登时,一股当年化肥厂食堂馒头的酵母味儿溢满口腔。
臭棋汪
那天在工友酒家“化肥厂”包厢聚餐,开席前,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过来寒暄,我一时错愕,想不起是哪位。他指了指鼻子上架着的眼镜,说,想不起来?
看着他酒瓶底儿般厚重的镜片,记忆刷一下就被扯回到二十多年前,我脱口而出:臭棋汪,汪彪!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摇了摇:哈哈,张哥记性好。
汪彪是机修车间技术员,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深刻,是因为当年他曾经做出一副令全厂皆叹的象棋。汪彪毕业于机械学校,进厂不久,他不是凭自己在工作上的成绩,而是凭他偷偷干的一项私活,展现了他技术的精湛。他用16毫米厚的钢板,车出直径28毫米的32枚棋子,刻出车马相(象)士(仕)将(帅)等字样,凹处涂黑色、红色油漆,16枚黑子,16枚红字,握在手里沉甸甸、滑润润的。这副棋在汪彪手里还没焐热,就被收缴上去。书记看到这副棋,拿在手里掂了掂,说,这狗日的,技术不孬。这副棋子再精致,因为是用公家材料在单位做出来的,可能还占用了一部分工作时间,汪彪被总经理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并被“请”上台念了检讨书,据说还被扣发了一个季度奖金。
职工大会以后,全厂1200多名职工,都认识了这个戴酒瓶底儿眼镜、豁了两只门牙的瘦瘦高高的家伙。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喊他小汪或汪彪,臭棋汪这个绰号在当时还没有诞生。
汪彪爱下棋,他利用休息时间,几乎和全厂所有会下棋的职工交过手,胜多,负少。一圈走下来,他选定十多位能与他抗衡的对手,经常找他们切磋。有败在他手下的职工再来找他下棋,他往往嘴一撇,说,去去去,练好了再来找我。
有天下班不久,汪彪拎着一副象棋,找到书记办公室,敬书记一根烟后,把象棋往书记办公桌上一放,说向书记讨教。书记说,还要工作,没时间。汪彪说,已经下班半个小时了。书记说,我们工作时间哪分上班、下班,找其他人下去吧,小家伙。汪彪眼珠子转了转,瞟到了我,对书记说,要不,我和您秘书下?书记说,那小张和这小家伙下两盘?我有时候也爱下棋,属于臭棋篓子之类。听到书记允许,我心底暗喜,就在茶几上摆棋布阵,和汪彪对弈。下了三局,两负一胜,但还是被汪彪归到可以经常切磋的对手之中。临走,他牛气烘烘地说,三局能赢我一局,不得了你。我会经常找你下棋的。这句“不得了”,我不知道是夸我呢,还是赞他自己?
和汪彪下了几次棋,彼此加深了了解。他豁了两只门牙的故事,也被他和盘托出。在机械学校读书的时候,某周日,他到市郊公园去玩,见公园门口,有一个人在地上摆着一局残棋,脚下的碎砖块下,压着几张钞票。他凑上去,听到旁边的几个人在琢磨着怎样走。突然,一个人拍出钱,走了几步,就赢了,钱被那人一收,冲摆棋摊的拱拱手,扭身就走。这么容易赢钱?汪彪就掏出兜里的十元钱,和摆棋摊的对弈,赢一局,再下,一连下了几局,手里就握了百把块钱。他想不能再下了,再赢摆棋摊的钱于心不忍。汪彪学刚才那人冲摆棋摊的拱拱手,他还要去公园里转转呢。没走几步,他就被几个人围住了,竟然也有刚才赢钱的那人。他瞅个空子,向外冲,没想到迎面一拳砸在他嘴上,一吐,和着血水的两只门牙滚落在地上……
那时候,化肥厂有广播室,下班之后,经常播放一些流行音乐。我和汪彪对弈,有背景音乐。有一天播放刘德华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汪彪借机说,你们崇拜刘德华,我崇拜柳大华。柳大华是谁,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中国象棋特级大师,曾蒙着眼睛,一个人和十九个人对弈。
说某人下臭棋,是指他爱下棋,又下不好。但汪彪“臭棋汪”这绰号,不是因为他棋下得不好而得来的,反之,他下得挺不错,棋艺在化肥厂出类拔萃。汪彪有个习惯,去厕所解大手,爱带一本刊物,或《象棋》或《棋艺》或《象棋研究》或《北方棋艺》,蹲在厕所,他在熏天的臭气中,醉心于杂志上的棋局中。班长上厕所,问他,你待在这里有半个小时了吧?汪彪说,咋啦?班长说,在这里,咋也不如在车间看吧?汪彪说,上班时间,能看书?班长被汪彪问得接不上话来,临走,扔下一句:屙滑屎。这个“滑”,意为滑头。因有臭棋篓子一词,有工友创新,称汪彪为臭棋汪,没想到这绰号一出,不胫而走……
猛一与臭棋汪见面,竟然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想起了他那么多的往事。趁着敬他酒,我问,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臭棋汪说,被县青少年宫聘为中国象棋教练,培育下一代。
一旁的老李端着酒杯走过来,指着臭棋汪对我说,在厂里,我搞软的,他搞硬的,他再硬,没软的也不行,可我没那硬的,照样活得滋润。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老李说自己搞软的,指的是他在厨房蒸馒头;而说臭棋汪搞硬的,是指他当年车出的那副金属象棋。
孙小灶
那天在工友酒家“化肥厂”包厢,跟坐在我身边的会计高大姐寒暄几句,问过工友酒家的老板是谁,紧接着就问她老公孙明亮。你家老孙今天没来?高大姐咯咯笑了一阵子,说,啥老孙,不就孙小灶嘛,他如在家,这样的场合他舍得放过?前两天他去省城,参加吃货节去了。
是的,孙小灶是孙明亮的绰号,顾名思义,与自己爱鼓捣吃有关。一开始,我之所以没有猜测工友酒家的老板是他,是因为听过他的一个故事。刚下岗那阵子,孙小灶被聘为一家饭店的厨师,据说,菜做得很慢,即便做个凉拌黄瓜,要这汁,要那料,都要腌制半天,费工又耗材。不久,被婉辞。这样的人开饭店,怎能行呢?
孙明亮人瘦小,个头一米六出头,尖嘴猴腮,小眼睛大嘴巴,显眼的是兩瓣红润的厚嘴唇。但就凭这很软的硬件,他硬是摘得财会学校毕业的会计高桂芝的芳心,在厂子里,竟然没有谁觉得奇怪。
有一句“欲抓心,先抓胃”的俗话,话虽滥,却有道理。高会计做姑娘时长得丰满水灵,胃口好,她先是知道了孙明亮的绰号和“杰出事迹”,然后一路寻访到煤场,以后就成了常客,再以后就谈起恋爱,做了夫妻。
孙小灶进厂后,没有像其他单身职工那样吃食堂,而是买了一个可以拎着走的便携式蜂窝煤炉,铁皮搪瓷外壳,炉膛内叠放三块十二眼蜂窝煤球,炉门可调节火力的大小。每天不上班的时候,孙小灶就爱翻着一册油印的菜谱,倒腾吃的,仿佛倒腾吃是他唯一的爱好。刚进厂子的时候,孙小灶住宿舍区,他做饭时候满宿舍区飘荡的香味儿,令一帮子厂里的职工和家属循香而来,大家看到这个瘦瘦小小的家伙,在吃上一点儿也不含糊,一个人,也要有两个菜,或一荤一素,或一青一白,有时候还要烧个汤,啧啧之余,心说这人的前世难不成是个吃货?
后来,孙小灶调到煤场,搬出宿舍区,住到煤场西南角的两间房子里。这房子不光处于煤场西南角,而且位于全厂西南角,房后就是东西向与南北向两条厂子外墙的夹角。这两间房子,里间用于住宿,外间存放工具,还砌了一座锅灶,直接烧块煤的,主要用于冬天取暖,当然四季都可用于做饭,燃料不是问题,就在煤场嘛。这一下,乐坏了孙小灶。这个地方远离人来人往的厂区,天高皇帝远,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咋划食材就咋划食材,香味儿飘得再远,还能飘到几百米之外的煤场门外?
酒香哪怕巷子深。孙小灶名气大,尽管远离厂区中心,他值班的房子很快就人来人往了。今天几个车间班组长带来几斤猪大排,在此打个牙祭;明天几位工友带着钓来的一网兜杂鱼,在此过过瘾……木工组组长宋老木来这里吃饭,见缺少桌凳,第二天,就叫手下人送来一张简易木桌和几条凳子;豆油鼠送来酱油醋调味料,说是从食堂“借”出来的;臭棋汪竟然给孙小灶加工了一把沉甸甸、亮闪闪的不锈钢锅铲……餐具颜色、尺寸不一,但丝毫不影响大家对菜品的热情。
正是在孙小灶偏处西南的时候,高会计跟着财务科长来到这里,见到了传闻中的孙小灶。初次见面,高会计对孙小灶没有特别在意,一个瘦猴子般初中文化的工人,她高会计尽管相貌不咋出众,但在一个企业里当属凤毛麟角,两个人是铁轨一般的平行线,根本没有相交的时候。但接下来,高会计吃到孙小灶油炸的一个食品,令她对孙小灶立马刮目相看。孙小灶利用厂子墙角下的一窄条空地,种了几畦蔬菜,其中有绊倒驴红萝卜。他将红萝卜切成细细的丝儿,用湿面粉勾芡,放在豆油锅里煎得焦黄焦黄,起锅趁热吃,外焦里嫩,唇齿生津,香飘内心,让高会计觉得,她其实和孙小灶是有相交的可能的。这道菜孙小灶叫面煎红萝卜,在后来,高会计又吃过孙小灶做的面煎青椒丝、面煎土豆丝、面煎茄丝,不管面煎的是什么,高会计都百吃不厌,她的心中,自然对孙小灶免检了。
假期临结束,我联系高大姐,问孙小灶回来没有。高大姐说像孙小灶这样饿死鬼托生的,到了外面,缺了管束,撒欢儿尥蹶子,以切磋美食的名义,四处海吃胡喝,不吃腻肠胃,能舍得回来?我向她要了孙小灶的手机号,说回到省城,联系他叙旧。
回到省城第二天,我联系孙小灶,电话一接通,孙小灶就直呼我的名字,说夫人已将此事向他作了“重要汇报”。孙小灶说,开个玩笑,我现在是“领导”了,省美食家联谊会的副秘书长,不管真假,老婆认。
我说,找个地儿,今天咱俩剋两杯。
孙小灶说,来我这边吧,我请你吃小灶。
我说,你不住的是酒店吗?怎做小灶?
兄弟呀,咱是干什么的?咱来省城是干什么的?孙小灶说,告诉你,你不光能吃到我做的美食,还能吃到其他美食家做的美食。
我一想,也是,就同意了孙小灶的邀请。
在打的去酒店的路上,接到会计高大姐的电话,说孙小灶“三高一低”,要我关照一下他,不要海吃胡喝,不要拼酒。
这个孙小灶,血压、血糖、血脂都高,除了个头儿低。高,能高到云彩上;低,能低到尘埃里。高大姐貌似抱怨,语气里却溢满爱意。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