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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蜂蜜的女人

2024-03-26李冬凤

北京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慧慧陈明蜂蜜

人与人相遇是人生轨迹的一次交叉。

芸和她的交叉点在芸尚美容院。

芸尚美容院正门是商业街,后窗是小景湖。湖边有一小片树林,以桂花树居多,也有几棵银杏树,紧挨着窗的是一株喜树。喜树是中国老百姓的树,遍地生长,总能给普通人带来幸运。芸就是看到窗外的喜树最终决定租这间店铺。清晨和黄昏,总会有一些鸟儿在喜树上鸣唱,让芸的心情归零或者重启。有时候喜树上也会出现叽叽喳喳的麻雀,那肯定是要变天。芸尚美容院不大,前半部分是美发,后半部分是美容护理。有六间房,一个单间,五个双人间。接待客人的地方是小雅座,淡紫色的布艺沙发,茶几上总会摆放一些水果和甜品,墙壁上是淡紫色的艺术瓷盘拼图。芸喜欢紫色,有梦幻般的浪漫。紫色的窗纱,紫色的吊灯,甚至床单也是淡紫色的细花,在舒缓的轻音乐中,恍如进入了一个梦幻的寓言世界,一地鸡毛的生活永远在门窗之外。

在客人不多的时候,芸也会脱得光溜溜的,享受一下护理时光。当芸脱得只剩下一个小内内的时候,她进来了。芸没说话,她也没说话。芸习惯性上床,趴下,大腿藏进被窝,双肩和臀部就交给小米。小米用热毛巾给她敷上,擦背,推油,按摩。芸闭上眼,似睡非睡。

这时,她也上了床,只是,她话很多。“小美女,今天做什么护理呀?”小微答:“卵巢护理。”

小微和小米都是芸尚美容院的一级美容师,○○后的姑娘。小米高挑秀气,十指纤纤,轻柔舒展,擅长做脸部护理。小微胖嘟嘟的,手掌也是肉嘟嘟的,力道很到位,擅长身体护理。

卵巢不是在前面吗?怎么给我搓背?她又问。

温宫暖肾,先把背部搓热,再给你腰部按摩,让肾活起来,再拨经排毒。小微很有耐心。

这个套盒做下来,能治好我的妇科病?她又问。小微答,排除了体内宫寒湿气,百病全消。

小微拧开精油瓶,滴在她背上说,姐,你皮肤真好,弹性很足,说明胶原蛋白很丰富。顾客都是上帝。芸尚美容院有条规矩,都得喊姐,纵使女人年纪能当你奶奶,也要喊姐。一来叫姐亲,二来叫姐叫得人年轻。凡来做美容的女人都是遇到年龄危机的女人。小微又说,姐,你经常做保养吧?那个女人说,要说保养,那还是喝蜂蜜,上美容院是头一回。小微加大了手上力度说,蜂蜜,是好东西,美容养颜。

女人笑起来,我就是卖蜂蜜的,喝蜂蜜像吃大白菜。我家的蜂蜜都是原生态,没添加剂,比市场价便宜。我的蜂蜜是直接销售,没有中间环节。女人很会推销,甚至不放过短暂的护理时光。

别看小微人小,心机却不少。当女人翻过来做正面时,她也趁机推销,姐,你的乳房长得真漂亮,饱满得像二十岁姑娘。呀!好像有点硬块哦。小微推销也是行内规矩,小题大做,让顾客在惊慌失措时自觉掏钱做拓展项目。美容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项目,就说乳房,挺拔的要让它垂下,垂下的要让它挺拔,这是一个无休止的循环。

小微用手捏捏她左边的乳房,捏捏她右边的乳房。又让那女人自己捏,果然有硬块。小微说,姐,硬块暂时不会有感觉,等到痛起来,可能就是乳腺癌。女人吓一跳,急忙追问,乳腺癌?又问,得了乳腺癌会怎样?小微反而不急说,乳腺癌早期切除乳房,能保命,晚期癌细胞扩散,命就没了。

单是说切掉乳房,就足以让女人胆战心惊,更别说丢命。女人怎么能没有乳房,没有乳房还是女人吗?女人与女人不同的就是乳房,没有乳房那不是要与男人绝缘吗?女人显得非常害怕,急切地问,美容院能做不?小微笑着说,姐别紧张,我们就能做。不但能把硬块做没了,还能让姐的乳房更挺拔。姐遇到我很幸运,我心细,发现了硬块。妇联正在与我们店搞红丝带活动,原本一个套盒2999元,活动价只要1999元。女人急巴巴地说,好,就给我开这个套盒。

芸听到小微忽悠,想笑,但当她侧过脸看到女人的乳房,却没笑出来。女人的乳房真的很美,像刚成熟的大蜜桃,乳晕还仍然是玫瑰红。女人的身材也是百里挑一,腰纤细光滑,肚脐微微内陷,腹部微微隆起,小内内很低,是镂空的蕾丝花边,哪怕是对女人都很有诱惑力。女人欣赏女人,目光都是很毒辣的。面对如此完美的胴体,芸突然想豪迈一回,忍不住给小微发微信,红丝带套盒在活动价基础上,再打七折。别告诉她,我是老板。为这样的美女掏腰包,不只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她是老板。芸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突然来的小情绪。芸总是喜欢把莫名其妙的想法归结为小情绪。

芸是安徽姑娘,认识了当兵的宋嘉。宋嘉退伍把她带回了老家。芸性格文静,刚到婆家,人生地不熟,就更加不说话。后来,生下儿女,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每次问宋嘉要钱时,宋嘉都是拉长着脸。芸好伤心,就去美容院打工。做美容师首要技術好,还要口才好,才能卖得出产品。美容院是个大熔炉,没过多久就把芸锻造成了一个优秀产品。芸变得伶牙俐齿,八面玲珑。芸的名声做起来了,就自己开了这家芸尚美容院。

芸第二次见到她,是在鑫冠蛋糕店。

雨,刚起时,如雾丝,吹到脸上,凉丝丝的。在漫不经心时,又突然变成雨珠子,滴答滴答,打下来。紧接着是雨的大部队,急急如律令,唰唰唰,飞驰而来。经过变奏的雨渐渐变成了长脚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芸叮嘱姑娘们关店修整,她拿车钥匙出了门。

一个男人在吼,滚,疯婆子!

一个女人也在吼,婊子生的东西,想赖账?

男人继续吼,卖假货还想要钱?我举报你!

女人手舞足蹈,来呀,有种举报呀!

男人端起一盆水,直接泼向女人。女人气疯了,抓起柜台上的蛋糕就摔。柜台后蹿出一个姑娘,二话不说,抡起巴掌扇女人。姑娘毫不留情,一巴掌就是一道血红的手印,边扇还边骂,不要脸的安徽婆,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女人就是芸尚美容院的她,登记的名字叫慧慧。慧慧此时的形象与芸尚美容院的形象完全不同,一个是淑女,一个是泼妇。安徽婆?她也是安徽来的女人?芸本来没打算管,但安徽婆三个字刺痛了她。安徽是紧挨着江南的一块中原大地,安徽的女人有江南女人的玲珑秀美,什么时候成了“安徽婆”?芸猛地推开玻璃门,冷冷地说,陈竹生,学会欺负女人了。陈竹生是鑫冠蛋糕店老板,芸跟他很熟。

慧慧披头散发,手上、脸上都是血。芸把蹲在地上的慧慧扶起来,走,去医院。

慧慧的蜂蜜店是一个没有招牌的小店。店门口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玻璃罐,罐子中间插了一个纸牌,歪歪扭扭写着:正宗蜂蜜。难道这就叫“正宗”?这些年,很多产品卖的就是包装。突然有一天,人说漂亮的包装里是假货或者毒货,弄得人神经兮兮。倒是粗俗简陋的包装让人放心。这种包装和摆放也太对不起正宗蜂蜜了。芸估摸着没有走错,站在门口朝里喊,有人吗?买蜂蜜。话音落了半天,也没有回音。旁边小吃店有个姑娘探过头来,找安徽婆?她在那边打牌,我去喊她。

蜂蜜店不足二十平方。胶板把店铺前后一分为二,后面是卧室兼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也算不上,只是在煤气罐上面搁了块木板,板上放煤气灶,灶上有个黑漆漆的铁锅。煤气罐旁边是个有盖的红色塑料桶,桶盖上面有一碗干辣椒爆肉、一碟霉豆腐,还有几只嗡嗡叫的苍蝇。谁买蜂蜜呀?有点熟悉的声音,是慧慧。芸收回眼神。哎哟,芸妹妹来了!坐,坐,坐。慧慧尖着嗓子,摊开双手,动作有些夸张。芸环顾四周,不知道坐哪儿。坐,坐,坐。慧慧继续招呼。芸笑,让我坐哪儿?慧慧显得有些尴尬,脸上泛红说,坐床上你不介意吧?

瑶里是湖区,人口多,经济比她安徽老家还落后,但这里的人彪悍,对外地人多少有些排挤。芸来了十年,深有感触。自从知道慧慧是同乡,没计较她是卖蜂蜜的,莫名其妙就想亲近她。在鑫冠蛋糕店也是莫名其妙就帮了她,逼着老板陈竹生答应还蜂蜜货款,还出了一笔医药费。

慧慧总是大大咧咧,与她的容貌和身材一点都不相称。如果她睡过哪个男人,芸都担心她不经意就说了出来。她似乎忘了上次脸上的伤痕,脸上的皮肤生命力也极强,才过了几天就看不见一点痕迹,该不会又是蜂蜜的奇特功效吧。慧慧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纸杯,倒上一杯水,再舀了一大勺蜂蜜,递给芸。蜂蜜很纯正,芸能闻到一股天然的香味,估计很好喝。但芸看看这环境,却没了喝蜂蜜的欲望。芸突然后悔来看她。慧慧就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在她的天空里只有两团云,白云和乌云。白云飘来,就是晴天。乌云压顶,或许就是雷电交加。她认识问题也很简单,不是对就是错。跟这样简陋而又简单的老乡相处,不知是对是错。芸也有她的弱点,就是优柔寡断。明知道慧慧是一个不靠谱的老乡,来了还不好意思离开。

慧慧拉着芸,坐在床边,聊了蜂蜜又聊安徽,聊了安徽又聊自己,整个二十平方的空间里,就只有慧慧的声音,芸最多是点点头。芸每次点头又牵出了慧慧更多的话。

此时慧慧脸上飘来的是乌云,没有雷电交加,却是淅淅沥沥。慧慧的前半段经历是一个错,后半段也不见得就对。第一个错是选择错了父母。父母之所以错是因为穷。如果不是穷得无路可走,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瑶里讨口饭吃。她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娘就像一头母猪,一共生了十一个,夭折了三个。安徽老家三年两头发大水,中间一年还歉收,交了国库,家里就空了。每到饭熟时,父亲就靠着锅台,指使着母亲盛饭。够了,都快大半碗了,死丫头迟早是别人家的,不饿死就够了。这是给三个姐姐盛饭。老大,装满,老二,管饱。父亲嗓门很大,说话毫无忌讳。姊妹五个不但不敢与父亲争辩,还哆哆嗦嗦,灶台都不敢靠近,等到三个哥哥端着饭碗走开了,才畏畏缩缩端自己的饭碗。

二哥唯独钟情于慧慧。见慧慧饭碗空了,就递眼色。两人便很默契地来到枞树底下,二哥把碗里的饭划拉给慧慧,还问,够不?慧慧看着二哥的空碗说,不够你也没了。那年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大哥三哥一年一个样,唯独二哥年年翻烧饼,个头长不上去。五姊妹也唯独慧慧越长越水灵。按说父亲看到慧慧长得水灵应该高兴,可是不,父亲只要遇到不顺心就拿慧慧撒气。长得好看有个屁用?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这个狐媚手里。慧慧并不知道狐媚是啥意思,但父亲巴掌实实在在落在头上,疼痛让她明白了一件事,父亲讨厌她。她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生的。可是,母亲也是动不动就打她,还骂:我贱,一口气生了五个赔钱货。你比我还贱,就是一祸害。慧慧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比娘还贱,又为什么是一个祸害。

大姐十六岁就出嫁了,嫁给了邻村的大傻,大傻是大嫂的大哥。大嫂是大姐换亲换来的。大嫂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叫二傻。大嫂曾撺掇把慧慧嫁给二傻。娘没同意。大嫂家里人的脑子都长到她一个人身上,自己聪明就认为别人都是傻子。一个换一个不够,还想换俩?娘不同意还有一个原因,二哥快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娘着急,就想拿慧慧去换亲。给二哥换亲,慧慧没抵觸,这个家也只有二哥对她好,她在这个家也待腻了。既然女人都得嫁人,迟嫁不如早嫁,她甚至对换亲还有一丝憧憬。

命运神秘之处就是经常不按人设计的轨迹走,而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慧慧长到二十三岁时,还没成人,就是没见红。没见红的女人就不算女人,乡下人称石女。如果是石女,哪怕是长得再好,倒贴给婆家,也不会有人要。母亲的设计落空了。母亲恼羞成怒,进门骂慧慧是石女,出门也骂慧慧是石女。家丑不可外扬,本来这事做娘的该藏着,这样满世界张扬,将置慧慧一生幸福于何地?可见母亲是多么恨慧慧。父母爱一个子女没理由,恨一个子女也不需要理由。娘都喊石女,家里人也跟着叫石女,村里男女老少都喊石女,石女成了慧慧没出阁前又一个名字。慧慧成了石女,意味着家里要养一个老处女,谁受得了。一天,父亲醉酒回家拿马鞭抽慧慧,慧慧一动不动让他抽,父亲来气了,不怕疼不是?父亲扒光了慧慧的衣服,又狠命地抽。慧慧仍然是一动不动,目光里有一种决绝。二哥心疼慧慧,梗着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夺过父亲的马鞭,咯嘣一下,折断了马鞭。父亲恼羞成怒,操起扁担,追着二哥打。父亲跑得急,摔了个嘴啃泥。母亲心疼父亲,也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是造了什么孽,不都是为你老二吗?老二如何能下得了狠心啊!二哥边跑边应,不娶老婆不死人,再打就要死人了。慧慧的决绝让二哥无意间拉了回来。慧慧想,为了二哥,她也不能死。二哥找不到老婆,她便陪二哥一辈子。

芸听累了,很想结束这凄苦却并不精彩的故事,便问,二哥后来娶上老婆了吗?

这时,慧慧的电话响了。她脸上刚才还是愁云惨淡,突然便变得春风满面。这个女人真的很善变。慧慧完全忘了芸的提问,努努嘴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又对电话说,好的,好的,十分钟就过去。她擦干泪痕,脸上灿开了一朵花。

慧慧猛然捶了芸一拳,哈哈,讨了三年的债,陈竹生总算答应给钱了,都是你的功劳。陈竹生就是一个畜生,先是甜言蜜语要蜂蜜,给了蜂蜜又没钱了。他也不是没钱,就想睡我。给了钱睡我也没啥,偏要先睡再给钱。慧慧撸撸头发,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发夹夹上,又猫着腰,在床底下捞出一双高跟凉鞋换上。

逆光照在她苗条的身上,像水蛇一般好看。芸有点发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芸在瑶里也没什么朋友,与慧慧一来二去,居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生意清淡时便混在一起,不是闺蜜,胜似闺蜜。慧慧正应了那句“胸大无脑”,哪怕是聊她的性生活史都面不改色,倒把芸弄得霞光满天。

雨真是多,从四月初八下到了七月十八,好像没歇趟儿,一场接着一场。慧慧掰着手指头数,一百天内就晴了三回。今天是第三回出太阳。七月的太阳像火在烧,大地就像蒸笼,不仅热,人还像在蒸汽里。下雨天,生意不好做,这大蒸笼的天,生意更不好做。好几天没开张,再这样下去,怕是这个月店租都交不上了。日头西下时,慧慧搬了个板凳,坐到店门外。汗珠子湿透了文胸,黏稠稠的。脱掉,她换了件吊带裙,把头发在后面绾个结。吊带裙有点低,只要略微低下头,就能见深深的乳沟。她吸了口气,有点傲娇,不用文胸,乳房仍然坚挺饱满。小微说她乳房里有硬块,是不是硬块让她乳房坚挺?如果把硬块做掉了,会不会瘪下去?如果真的会瘪下去,她宁愿要硬块。这些硬块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最多是来例假前几天,会胀得有点痛。痛只有自己知道,好看人人都知道。花儿好看,蜜蜂来了。她的乳房好看,生意就来了。她有些后悔听小微胡说八道,硬块就一定变成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挺拔的乳房?她去山里放蜂时,认识了很多花,槐花、紫藤花、山兰花、野蔷薇、海棠花、朱砂梅……她在手机上看到一种罂粟花,自言自语,活成罂粟花也没什么不好。这时,芸来了。

慧慧拿了两支雪糕,一支递给芸,一支正要往嘴里送,一个男人又出现了。男人夹了个黑包,穿了双黑皮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藏青色的长裤,一根黑色皮带把白色T恤管得服服帖帖。五颜六色看多了,还是黑白耐看。看装束,不是老板,也是官员。慧慧快速吞下雪糕,生意来了。

卖蜂蜜?正宗蜂蜜。大山深处,原生态的,不掺假。蜂蜜甜不?甜,甜到心坎上。慧慧觉得这个男人傻得可爱,蜂蜜不甜,还叫蜂蜜吗?是你嘴巴甜吧?男人微笑着,身子顶靠了她的屁股,一股热流烫得她说不出话来。给我送一百斤甜到心坎上的蜂蜜到这里。男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纸条上除了地址,还有名字。你叫陈明?叫我陈哥。陈明数了钱说,不用找了,明天送来。慧慧莫名其妙脸红了。芸想,这小蹄子还有脸红的时候?

芸说,这小子不怀好意。

慧慧笑,谁怕谁呀!

芸摇摇头,这小蹄子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是该离她远些,别引火烧身。芸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

没过几天,慧慧来做套盒,又缠上了芸,居然只是为了告诉芸她与陈明之间刚发生的故事。理智告诉芸,不要去听,好奇心又让芸保持了沉默。

慧慧与陈明一个有情,一個有意,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陈明对蜂蜜的了解比她还多。陈明是一个有心计的男人,先从蜂蜜含有与人体血清浓度相同的多种无机盐和维生素说起。你不是说你是吃蜂蜜才变得这样漂亮吗?我告诉你,这是真的。慧慧羞涩地笑了笑说,什么真的假的,甜到心坎上才是真的。陈明也笑,是谁甜到心坎上了?慧慧佯装发怒,蜜也吃了,人也尝了,还不是你?陈明说,你不甜到心坎上,怎么知道我甜到心坎上?一阵打闹过后,又是一次暴风骤雨。雨过天晴之后,陈明又说,蜂蜜还有一个好处,你猜猜?慧慧有些疲倦说,懒得猜。陈明说,蜂蜜能治相思病。慧慧瞪大了眼睛。陈明翻身起床,把蜂蜜倒入精油中,又和着捣碎了的玫瑰花瓣调匀,再倒入掌心,涂抹在她身上。蜂蜜精油随着陈明的手掌在她身上每一个部位游走。陈明咬着她的耳垂问,相思吗?她闭上眼,不敢吭声,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突然,陈明俯下身,用舌尖去舔她身上的蜂蜜花瓣,那舌头就像蜂针在刺,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陈明推倒在床上。这哪是治相思,是要她的命。从那以后,慧慧彻底为陈明疯狂了。陈明也很会哄她,隔三岔五地给她发微信红包,情人节那天,还送她玉手镯。

陈明也是卖蜂蜜的。慧慧送来的蜂蜜,陈明都要进行“加工”,装进各种漂亮的包装里,贴上不同的标签,做成滋补品、美容品,甚至药品,身价陡增。陈明的蜂蜜甜,但到不了心坎上。慧慧自从甜到了心坎上,再也懒得说原生态了。不过,她有时也逗陈明,你这是造假。陈明说,蜂蜜是假的吗?

慧慧说,当然不是,蜂蜜是原生态的。陈明说,蜂蜜不假,怎么是造假?慧慧自诩话多,遇到陈明就没话了,但慧慧隐约感到陈明能耐很大,没他办不成的事。或许……慧慧想起一件事,或许能指望他。

芸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故事”没听完就借故走开了。

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小微打电话,慧慧几乎忘了芸尚美容院。她的乳房因为经常有陈明“按摩”,没了肿胀的感觉,自然也忘了硬块的事。芸因为心里有陈明这块疙瘩不愿意去招惹慧慧,也渐渐淡忘了慧慧。

小微的电话让慧慧想起了芸。她带了一罐枣花蜜、一罐姜花蜜给芸。不过已算不上正宗,是陈明加工的蜜,外包装很漂亮。芸是一个讲究的人,她很喜欢芸。如果芸是男人,也许她会毫不犹豫缠上芸。芸身上有一种东西,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二哥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她敢靠近,但二哥是亲兄弟。

她在淡淡的紫色光影下,脱得光溜溜的,站在穿衣镜前,全身肌肤白如凝脂,肚皮上的妊娠纹这些年似乎都不见了,脸上的斑纹也慢慢淡去了。陈明说是他相思蜜的功劳,她总觉得哪儿不对。不过,她现在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陈明在她身上抹相思蜜,又去舔相思蜜,其他都不重要了。她侧过身来,突然像见了鬼般地惊叫起来,小微,你瞧,我腰上长膘了,是不是变成猪了?小微笑,变成猪也是一只宠物猪。慧慧说,说正经的,听说扎针能把肉里的脂肪抽出来?

芸推门进来,打趣她,抽啥脂肪呀,做我的宠物猪,我天天抱着你睡。

慧慧说,真的吗?那我就不回猪窝了,做妹妹的宠物猪。

芸说,别,哪有一个女人抱着一头母猪睡觉的道理。

慧慧说,妹妹想抱公猪,找姐呀。

又是一阵打闹。芸或许是为了感谢慧慧送蜜,又或许是有抱宠物猪的冲动,留慧慧吃了晚饭,还留她住下了。慧慧在店里是一身行头,出门又是一身行头,那身打扮和一个高贵女人应有的气息一点都不比芸差。尽管如此,芸还是没有抱着慧慧睡的念头。两人躺着聊天,倒是聊得很晚。

慧慧说,妹妹不是问二哥娶老婆没吗?娶了。家里卖了我,娶了二嫂。

话头从二哥开始。

那年入冬得早,雪下了七天七夜,好多棉花都冻在地头,还没来得及摘。偏在这时,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弹棉花啰,弹盖絮、垫絮、摇箩絮,大絮、小絮、娃娃絮,弹——棉——花——啰!弹棉花的湖北腔从村头拖到村尾。慧慧端了一盆水往滩场上倒,看到了一个背影从眼前走过。一张弓异常大,似乎有两个背影一样长,弓上绑了个棒槌,还挂了个圆木板。仔细看,不是弓大,是那人着实矮小。

背影进了村东头粉头家。咚、咣、咣,咚、咣、咣,弹棉花的声音在粉头家响了两天,又在慧慧屋后丝瓜叔家响了三天。慧慧没事就去看弹棉花。咚、咣、咣,咚、咣、咣,不管是地里刚捡来泛黄的棉花,还是发黑的旧棉絮,经这矬子一弹,棉花比外面的雪还白。矬子弹出来的棉絮不但有模有样,还能用红线在棉絮上摆弄出好看的花纹。慧慧不明白,一个又黑又矮的人,怎么就弹出了这么美妙能盖住无数梦想的棉絮。慧慧在看棉絮,弹棉花的也在看她。

慧慧是石女,名声在村里早已臭了,弹棉花的偏偏看上了她。弹棉花的没有姐妹,换不成亲。父母说,没姐妹,有钱也行。慧慧就是380块钱让父母给卖了。慧慧一直期待着为二哥换一门亲,没想到换来的是一个一睡觉就做噩梦的男人。不去,死也不去。母亲把房门拍得咚咚响,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父亲说,想死?我就把你的尸体嫁过去。慧慧没力气再恨父母,便恨上了弹棉花的。你不让我好好过,嫁过去了我让你一家人都不能好好活。想通了这一层,慧慧走出了房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父母拿了380块钱,给二哥定了一门亲。

结婚的那个晚上,矬子喝了很多酒,上床便睡得像一头死猪。慧慧坐在床沿上,不敢上床。昏暗的烛光照在一张又黑又木讷的脸上,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这辈子就抱着这样的男人睡?岂不是半辈子要做噩梦?自己虽说是石女,论长相不是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自己已经为二哥活过一回,不能再为这样的男人活了!想到下半夜,一个罪恶的念头突然从心里冒出来,我要烧死他,对,烧死他,也烧死自己。罪恶的念头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去死吧!她站起来,脚尽管有些发抖,手也有些哆嗦,但念头却无比决绝。她拿起红烛,点燃了蚊帐。火,呼啦啦蹿上了房顶。她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等待死神降临。

矬子很快被惊醒,大声喊,着火了,着火了!顺势抱起慧慧冲出了洞房。火也很快被村里人扑灭了。这是一次失败的毁灭。矬子家也是穷苦出身,大火过后,家里越发艰难。家里尽管没有一个人提起火的原因,但一双双仇视的目光时刻在刺痛慧慧。慧慧也想,是不是做过头了?解救不幸不一定要用毁灭,只是自己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慧慧都是熬着尽量不睡,即使熬不住,也是等矬子睡熟了,才偷偷闭一会儿眼。可那次真是该死,没熬住,先矬子入睡了,并且睡得很死。该死的矬子居然等她熟睡后,用剪刀剪开了慧慧的裤头,再把她手脚绑在床柱子上。慧慧让撕心裂肺的疼痛惊醒,大声哭喊,却什么都不能改变。房间外还隐隐约约传来骂声,你以为是谁?是菩萨,要在家里供着?贱货,叫着不走,打着倒退。她就拼命咬他。那次之后,慧慧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刀,但矬子一直没碰过她。一个月后,慧慧居然来了第一次潮红。她不是石女,笼罩在她头上二十多年的魔咒终于解除了。慧慧与矬子之间的对抗经不住时间的折磨,以慧慧放弃而告终。

风把雨带来了,窗纱拂到了脸上,有一丝凉意,是秋天了。银杏树叶黄了,吹到水面,无助地打着转转。喜树也结子了,一簇一簇,挂满了枝头。芸轻轻地拍打着慧慧的肩膀说,都过去了,苦难是自己想出来的,多想想矬子的好,苦难就随风而去。慧慧捏了捏芸的脸说,妹妹没有身临其境,不知道苦是啥滋味。苦就是苦。芸说,苦是越想越苦,越想越没尽头。慧慧笑,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妹妹还是少了一份阅历,要想不苦,就得用甜把苦压住。

芸似懂非懂,看她一脸幸福的样子,这个女人红晕的样子下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慧慧继续讲述她苦与甜的“哲理”。

慧慧说,一个人睡觉,特别容易失眠。芸问,为啥?慧慧说,或许是用甜压住的苦,经常会从肠胃里反刍,半夜里酸水涌到口里,睡意就跑了。芸说,你可能有胃病,做个胃镜。慧慧说,做过,一切正常。芸说,或许是胆汁反流?慧慧说,都不是,或许是苦太强大了,甜压不住。芸怜惜地摸摸慧慧的脸说,真是个苦命的冤家。慧慧笑,睡不着也没什么,就是累。

慧慧继续诉“苦”。

矬子说弹棉花不赚钱了,现在的人都睡太空棉或者蚕丝被。慧慧问他想干啥,矬子说养蜂卖蜜,蜜能换钱,还能美容。慧慧对养蜂不感兴趣,对美容感兴趣。矬子没一句话能说到慧慧的心坎上,所以她心里哪怕有一百句话,也只愿当一句说。对于养蜂,她想的是与其天天这样要死不活宅在家里,不如像蜜蜂一样追着花儿跑。一对冤家难得第一次意见一致。矬子能吃苦,在山里风餐露宿,割了蜜,又走村串户去卖蜂蜜。卖来的钱还一分不少交给慧慧。慧慧什么事不做还嫌闷得慌,隔三岔五便跑得不见踪影。后来,积了一点小钱,她就进城盘了个店。再后来,听说有人便宜卖店铺,她动了心。租店要月月交租金,如果把店铺买下来,生意好,就卖蜂蜜,生意不好,就租给别人,包赚不亏。带慧慧买店铺的人是她的一个相好。和他相好,也是因为想买店铺。慧慧想的和做的一样简单,我对你好,你就肯定会对我好,我把我交给你,你就该把你交給我。可是这个相好却不这样想。相好的接了慧慧买店铺的十万预付款后想,吃你N次和一次味道是一样的。钱什么味道不能买?相好的给她玩人间蒸发,把她的微信和手机都拉进了黑名单。慧慧恨得牙根痒痒。她想掘地三尺,但她的地有多大?和陈明好,或许是一次机会。陈明的地比她的地大多了。

芸实在是困了,叹了口气说,睡吧,陈明的地是陈明的地,你的地是你的地,别人家的地没沾边,自己的地让人家占了。

人在无意识之下说的话往往一语成谶。

第三天,芸便接到了慧慧的哭诉电话。慧慧从芸尚美容院出来,就去找陈明。她想把这件事挑明,让他帮忙找人要钱。她来到陈明的造假工厂,陈明不在。她一直等到晚上,陈明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她又去,陈明仍不见踪影。给他打电话,手机嘟了一下,就说正在通话中。陈明也在玩失踪?不可能呀,生意做得好好的,上个星期,还提过来二十斤蜂蜜呢。欠债吗?似乎也不可能,每次见他钱包都是鼓鼓囊囊的。不会这么倒霉吧?刚抓住一个男人又飞了?她想哭。陈明口口声声说要给她一个安乐窝。窝呢?就是厂里这窝,床、衣柜、沙发、厨房的锅碗瓢盆还是她一样一样搬来的。人呢,咋就不见了?慧慧越哭越伤心。伤心时,想起了芸。她在电话里喊,妹妹,我的苦是想出来的吗?芸莫名其妙问,什么苦?慧慧说,来了就知道了。

芸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慧慧。她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房间里满地狼藉,沙发上、桌上都是打碎的瓶瓶罐罐,床上的被子撕得稀巴烂。芸吓了一跳,你这是遭抢劫了?

不是,我砸的,我恨。

恨谁?

陈明。

他怎么了?

失踪了,他妈的,又一个玩失踪的,呜呜呜。

芸无语了。这个老乡到底有几个相好?冷不丁就蹦出一个来。芸脑子里一次次发出警告,离这个老乡远点,但遇到这样的事她又哪能挪得开步?

慧慧情绪稳定下来后,又讲起了她的“苦难史”。芸还不得不听。芸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那年,二哥跟慧慧同时结婚。慧慧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嫂子还没开怀。后来做检查,嫂子没有生育能力。父母又来求慧慧,要她把两岁的女儿让给二哥。慧慧向来对二哥的事有求必应。她跟矬子吵了几场架,才把女儿送过去。女儿八岁那年,母亲去二哥家,正巧碰上二嫂打女儿。母亲骂二嫂,自己不下蛋,打别人的孩子不心疼。母亲也是一个暴躁性格,硬是把孙女领回还给了慧慧。女儿已经长得水灵灵的,慧慧像捡了个宝一样,就希望女儿有出息,不走自己的老路。女儿不肯去学校,她就打。女儿考得差,她也打。女儿不听话,她更是打。女儿读到初二,死活不去学校,说要出去打工。那性格是又一个慧慧。慧慧心里的火噌噌往上蹿,操起门角里的扫把,没头没脸地打女儿。矬子看到慧慧打女儿,也操起门角里的锄头棍,劈头盖脸地打慧慧。矬子一般不发火,真要发了火,谁都拦不住。那次他把慧慧的眼睛打肿了,脸也打肿了,肚子也肿了起来,尿都撒不出来。等矬子火气消了,就像变了个人,先是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又跪着求慧慧上医院。女儿就是趁慧慧住院时,一个人去了上海。女儿的运气比慧慧好上不止一万倍。她被一个大老板相中。跟着老板,她也愿意读书,而且是去美国读书。据说,女儿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以前的皇妃还好。女儿时常给她奶奶打电话,但从来不说她是怎么过日子。奶奶问,娟,过得好吗?娟说,好。奶奶又问,怎么个好法?娟说,好就是好。奶奶仍不放心说,没骗奶奶吧?难过就回来,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娟有些不耐烦说,什么年代?放心吧。又说,家里缺钱就开口。可是奶奶从来不开口。慧慧想开口,女儿又不给她机会。以前,娟也给爹打电话,可是爹没说两句,电话就让慧慧抢去了。后来,娟便不再给爹打电话,只给奶奶打。有一回,娟又打电话给奶奶,尽聊些鸡毛蒜皮的事,慧慧听得心里火辣辣的,忍不住抢过奶奶的电话说,娟秀,我是姆妈。对面把电话挂了。慧慧又拨过去,电话接通了。娟说,奶奶还有话说?慧慧说,我不是奶奶,是姆妈。娟说,我没姆妈。慧慧骂,你是树洞里钻出来的?娟说,以前我有姆妈,后来在一场大火中变成了恶魔,恶魔经常挥舞着扫把,还是姆妈吗?慧慧又骂,那不是为了你吗?对面把电话挂了。慧慧抱着电话哭,娟秀,你就这样恨姆妈?慧慧从此不再抢电话,她知道女儿已经死了,她也知道这些都是奶奶教的,奶奶不教,女儿不可能知道火烧洞房的事。由此,她恨娟秀的奶奶,也开始恨矬子。因为恨,她已无所顾忌。

慧慧跟矬子没感情,最初是因为矬子长得丑,其实丑不是关键。人跟人处久了,有了感情,也无所谓美丑。后来是因为矬子花了380块钱买了她,但这钱毕竟用在二哥身上,想通了,也不是事。火烧洞房之后,慧慧跟矬子生下一儿一女,也就认命了。尽管矬子肚皮上长满了牛皮癣,黏糊糊的,还有一股腥臭味,肚皮贴着肚皮时,慧慧闭着眼睛,捏着鼻子,忍一忍也过来了。女儿已经让奶奶教成这样,儿子虽然小,见了她也像见了鬼一样,她无法忍受。

芸突然想见见这个奇丑无比的男人,问慧慧,矬子在哪儿养蜂?

慧慧说,阳储山里。

出城往北,不出十里地,就是阳储山。

深秋的山像一个久经沧桑的女人,比春天更加五彩斑斓。风从山涧里吹过来,有点寒意。蜂场就在山脚下,一个黑色牛皮毡棚子,一排一排的黑色箱子,一个戴着黑色面罩的矬子在蜂群中挥舞着,像在跳芭蕾舞。芸怕蜜蜂蜇,远远喊,你是帅树明吗?那个人好像没听见,继续挥舞着。芸又大声喊,帅树明!那人停下手中的活,往这边走来。

你是谁?买蜂蜜?

我是王慧慧的朋友。

王慧慧呢?

男人往芸后面张望着。慧慧的男人的确有些笨拙,尤其是在漂亮女人面前,更显得不知所措,连最基本招呼人的礼节都省略了。

慧慧说家里蜂场在这儿。我顺路来看看。

哦!

我就知道她不會来。她再也不会来这鬼地方!

你想她来?

当然。

她心里其实也挺苦的。

她是个好女人。

男人虽然有点失望,眼里却有一丝光亮在流动。

那你家里为什么逼得她与子女形同仇人?

不是的。我娘有点糊涂,我没少说娘。

话聊着聊着便放开了。帅树明其实在慧慧和儿女之间已经做了很多工作,甚至用断绝父女关系威胁女儿。儿女现在都喊慧慧妈妈,只是没更多的话说。慧慧讲述她与儿女的关系时,明显有夸张的成分。慧慧为什么要夸大她与子女的恶劣关系?芸很疑惑,该不是为自己的放荡找理由吧?

芸问,慧慧是你花380元钱买来的?

帅树明有点局促不安,不是,不是这样。380块钱是看礼钱,她村里有规矩,不算买。

芸说,你们结婚时,她放火想烧死你,你知道吗?

帅树明说,知道,不怨她。怨我长得丑。

芸说,她遇上麻烦了,你知道吗?

帅树明愕然,什么麻烦?

帅树明的眼睛睁得很大,像牛眼,双眼皮,长睫毛,扑闪扑闪。颧骨高高耸立,把两边腮帮子给比下去了,也让鼻子彻底沦陷。从眼角,到鼻尖,到嘴唇,并没有找到慧慧说的刀疤,也没有那样狰狞可怕。如果不是晒得泛黑,也算得上光洁细腻。芸甚至觉得矬子有点憨厚,还有点可爱。

帅树明被芸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芸笑,慧慧说你脸上的疤让她经常做噩梦。帅树明也笑,本来是有一条小疤痕,是弹棉花时,弓弦突然断了,弹到了脸上,擦破了点皮而已。她是不是还说,我肚皮上有牛皮癣?是不是说我口里呼出来的气像粪窖的味道,吃饭特别响像猪嚼食,睡觉打呼噜像过山雷?唉,她看我就没一样顺眼。不说了,她为我帅家生了一儿一女,就是功臣。哦,对了,你喜欢蜂蜜吗?要多少?槐花蜜、椴树蜜?还是枣花蜜、枇杷蜜?帅树明把芸领进他的窝棚。窝棚不大,估计有十平方,几块板搭成的床,麻纱蚊帐的四个角用绳子拴在棚顶木条上。窗前的桌子上是一台小黑白电视机。在乱石砌成的两墩上,横着一塊长长的木板。木板上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子,瓶子上贴有标签:槐花蜜、枣花蜜、枇杷蜜……标签上还标注了功效。龙眼蜜:补脑益智,增强记忆。柑橘蜜:生津止渴,润肺开胃。荆花蜜:益气补血,散寒清目。山花蜜:养肝,治便秘。桉树蜜:抗菌消毒,预防流行性感冒,治疗喉咙发炎。洋槐蜜:清热解毒,养颜补气。枣花蜜:补血安神,健脾养胃。益母草蜜:调经美白,日常保健。椴树蜜:清热利尿,养肝明目。瓶子按功效摆放,美容养颜类:雪脂莲蜜(苕子蜜)、野玫瑰蜜、益母草蜜。去邪降火类:黄连蜜、枇杷蜜、荆花蜜、紫云英蜜、槐花蜜。养肺润脾类:枸杞蜜、柑橘蜜、枇杷蜜……帅树明像说快板一样给芸介绍。要说对于蜂蜜的了解,帅树明比陈明要强得多,陈明对蜂蜜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哄女人上。芸心里感叹,慧慧呀,你就是一只蝴蝶,而不是一只蜜蜂。

帅树明对芸说,你是慧慧的好朋友,看上了啥蜂蜜就拿去。又说,蜂蜜是个好东西。慧慧皮肤好,没少吃蜂蜜,就是我这丑八怪也让蜂蜜滋养得不错。帅树明掀起衣服,露出肚皮给芸看。看见没?牛皮癣没了。芸开始喜欢上眼前的这个矬子。

帅树明还跟芸说了一件事。人都是让生活逼的。慧慧生了儿子后,一点奶水都没有。帅树明既要养娘、养老婆,还要养孩子,靠弹棉花挣不了几个钱。慧慧天天在家骂他是废物。都说生活比蜜甜,蜜肯定是好东西。帅树明便想到了养蜂。养蜂人很苦,一年四季要赶着花期走。帅树明不怕吃苦。不久,帅树明摸索到了门道,要养好蜂,先要懂花儿。譬如说枇杷花开是深冬,七月椴树花开,夏天金银花满山坡,芙蓉花开秋天到。别看春天到处花儿盛开,蜂酿出来的蜜未必就有冬天的金贵。日子久了,他还知道,什么山开什么花。他开始也恨慧慧,自从养蜂后,他不恨了。蜂要养,女人也要养,还要哄。蜜蜂有自己喜欢的花儿,你就要带它去它喜欢的山坡。慧慧爱排场,她是村里第一个文眉的女人,第一个染发的女人,第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女人爱漂亮,那是男人的脸面。养女人得花钱,所以他拼命地赚钱。女人的心大,男人的胸怀大。男人的胸怀要像天空,任由女人飞翔。女人飞累了,就会停靠在你心尖尖上。芸让帅树明炽热的话几乎熏醉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怎么就这样懂女人,他与慧慧离多聚少,就是聚在一起也是入体不入心。这难道也是“生活”逼出来的?

芸实在不忍心慧慧再糟蹋帅树明的一片痴情,忍不住问,慧慧外面有男人,你知道吗?帅树明说,知道。芸的精神世界几乎让波澜不惊的帅树明砸塌了,这还是男人吗?做人底线都没有了,简直就不是人!芸怒火中烧,心里骂了帅树明一千次,吼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帅树明并没怎么去关注芸的情感波动,而是说,前几年暑假,娘说,孩子都大了,可以自己上学了,把慧慧带到身边去吧。我说,山里蚊虫多,冬天冷,夏天热,不是慧慧待的地方。娘骂,蚊子咬死她,我把蚊子当恩人供奉。那时我就知道,娘听到了很多流言蜚语,是让我管住慧慧。我说,乱由心生,随她去吧。娘气得吐了一次血。芸问,为什么要随她去,你是她男人。帅树明说,她不明白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让她明白。芸说,放纵她她就明白?帅树明说,不是放纵,是把她交给时间。芸无法从帅树明的时间理论里走出来,彻底沉默了,心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悲悯。

帅树明问芸,你说的麻烦事,是不是她买店铺的预付款要不回?

芸又大吃一惊,你都知道?

帅树明说,没啥,钱买不到店铺,总能买回个教训。

芸目瞪口呆,又隐约悟出,或许这也是帅树明买慧慧明白的代价。

芸从阳储山回来,美容院一个接一个搞活动。搞完“双十一”,接着就是元旦。美容院生意不好做,小城的美容院不少于五十家,只有不断地搞活动,才能吸引人气。快近年关,芸才有闲情坐下来,看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喜树掉光了叶子,喜树籽跟小绒球一样,挂满枝丫。两只松鼠开始把喜树当作运动场,从树干窜到树枝,又从树枝窜到树梢,吱吱吱,唱个不停。松鼠是要把喜树籽搬进窝里过冬吧。哦,是不是该下雪了!

这时,慧慧满脸伤痕闯了进来,口里嚷嚷,小微,小微,给我敷膜,热敷,加些蜂蜜。该死的刀疤又家暴我,差点没命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

美容院没有一个客人,本来很安静,慧慧一来便乱作一团。

芸听了半天才搞清楚事情原委。

年关,蜜蜂才真正蛰伏。帅树明的活也轻松下来了。慧慧半年没去蜂场。帅树明估摸城里蜂蜜卖完了,便托熟人捎去蜂蜜。蜂蜜捎去了,连个回话都没有。帅树明不认为丢了预付款有啥,但慧慧会不会也这样想,是不是真惹上大麻烦了?帅树明认为没啥时,不觉得有事,现在想起芸来时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有事。帅树明决定来一趟县城。

冬天的太阳出来得晚,早上八点,才刚露脸。帅树明到了蜂蜜店,门还是关着的。他用脚踢了几下门。砰飒飒,砰飒飒,卷闸门的声音很大。隔壁卖鸭脖的姑娘探出头说,买蜂蜜吗?安徽婆没那么早,你可以去她住的地方喊她。她就住在后面小区的车库里。

这穿堂风吹得还真他妈的冷!帅树明嘀咕着,把大衣扣子扣紧。大衣是女儿从上海快递给他的,花了六千多。女儿说,爸穿上这大衣在山里就不冷了。又说,爸穿这衣服肯定帅呆了。帅树明说,爸还帅给谁看呀?给你妈买一件吧。女儿说,不买。妈穿得越漂亮越没爸什么事。帅树明骂,孬婆,不能这样说妈。今天,帅树明穿这件大衣进城,就想刮挺刮挺地站在慧慧面前。男人口里说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怎么看,心里却恨不得女人眼珠子看得拔不出来,只有这时男人才有机会。出门前,帅树明就照了半天镜子,这藏青色的大衣,配上银灰色的狐狸毛领,还真是富贵大气。皮鞋也是女儿寄来的,油光发亮,鞋里面毛茸茸的,脚像放进了火炉,暖气从脚底下往上升,人也变得很亢奋。女儿还真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

慧慧住的地方是车库改装成的,绿色的卷闸门半卷着,紧挨着卷闸门装了一排玻璃,玻璃门是关着的。玻璃门里拉了红色的布帘。帅树明张开嘴,想叫慧慧,却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男人说,还要不?要。是压得很低很低的女人的声音。男人继续说,还要不?要。这回女人的声音变大了。还要不?大点声。男人的声音带点喘息。要,要,要。女人的声音开始放荡起来。

帅树明听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拳头捏得能听到骨节咯吱咯吱响。没见过慧慧放荡,帅树明总把慧慧往好处想,甚至想先随她一阵,只要儿女在,她总有回头的一天。现在亲眼见到这荒淫的场面,帅树明才知道,他无法忍受。他抡起拳头砸向玻璃门。

帅树明和陈明扭打在一起,陈明人高马大,几下工夫就夺门而逃。慧慧无处可逃。帅树明抡起巴掌,雨点般落在慧慧赤裸裸的身躯上。

芸站在窗里看松鼠搬喜树籽,松鼠劳劳碌碌的样子,让芸想笑。世界上只要能活动的生物都是这样劳碌,唯有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冬去春来。

帅树明打你了?

不是打,是揍。

那還不是一样。

不一样,这次是往死里揍。

慧慧在芸面前无话不说,甚至在美容院也无所顾忌。

陈明不是失踪了,又回来了?

陈明被打假办抓了,花了点钱,就出来了。

你怎么就信了陈明?

他就是在蜂蜜里加了点东西,怎么就不能信?

只加了一点?我怎么听说假蜂蜜铺天盖地,蜂农欲哭无泪。

不管真的假的,抓了还能出来,说明有门路。有门路就是我的依靠。

你醒醒吧。

你男人也打你?

我男人不打我。日子过得像一杯白开水,我喜欢白开水。

这个矬子是一杯苦水,你喝一口试试!

别为自己找借口。苦和甜是一种错觉,你往好处看自己男人,再想想儿女。

你见过他了?

是的。

……

美容院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帅树明走了?

他打了我就逃了。

他不是逃,是不愿看到你伤心。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恶毒着呢,没那好心。

他在努力消除你与儿女的裂痕,你相信吗?离了婚,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美容院愈加静谧。

想起儿子,慧慧在瑟瑟发抖。

慧慧的儿子很争气,读书一路直升,高三毕业就考上了上海大学。儿子极少给家里打电话。一次给父亲来电话,帅树明说,给妈妈打电话了吗?儿子说,没有。帅树明说,给妈妈打电话了,再给我打。儿子才第一次给妈妈打了电话。慧慧接了那次电话之后,有三个月没碰过外面的男人。之后,儿子又没电话了。儿子没电话当然不是慧慧找男人的理由。不久,慧慧的二哥得了肺癌走了,慧慧又开始找男人。

芸问,你知道儿子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慧慧说,不知道。

芸说,你男人说,不给妈妈打电话,就不要给家里打电话。

慧慧哭了。

芸问,你跟陈明快半年吧,他帮你要钱了吗?

慧慧哽咽地说,没有。他说过年后去找店铺老板。

芸说,为什么要等年后?你现在就去找陈明,看他能不能要回那笔钱。

慧慧大“闹”美容院之后,一直没有消息,芸对慧慧渐渐死心了。这个老乡已经无可救药,她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没办法让慧慧回头。

或许是缘分未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芸又接到慧慧的电话。芸毫不犹豫挂了电话,既然不能拉慧慧出泥潭,也不能被慧慧拉进泥潭。可是慧慧的电话仍然是一个接一个打进来。芸心软了,接了电话。这回慧慧没哭没闹,而是很平静地讲完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慧慧被芸说动了心,果然去找了陈明。

意外之举,必有意外收获。慧慧居然把陈明捉奸在床。

慧慧疯狂地去撕那女人的脸。那女人问,你是谁呀?慧慧说,你问我是谁?女人问陈明。陈明说,问那么清楚干吗?大家在一起,不就是图一时快活?慧慧彻底看清了陈明。慧慧这回还真不想图一时快活,而是想一辈子快乐。她就想陈明把那钱要回来,就跟锉子离婚。儿女已经那样了,未必能指望得上。没想到陈明是跟她演戏。慧慧发疯似的往外跑。陈明怕慧慧出事,骑着摩托车在后面追。追到沿湖路,眼看要追上,陈明的摩托车被路上一堆石子掀翻,摩托车摔出去又把慧慧撞飞了。慧慧断了三根肋骨,脸也被石子划破了,一条疤痕从眼角斜过鼻尖到嘴唇,鲜红鲜红的,正是慧慧描述矬子的情形。

这些天,慧慧一直住在医院。今天拆线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芸打电话。

芸问,给帅树明去电话了吗?

慧慧无限忧伤地说,没有。我已经回不去了。

芸给帅树明打了一个电话。帅树明赶到医院却不敢见慧慧,蹲在病房门外暗暗抽泣。芸说,一个大男人哭啥?你应该去揍她。帅树明说,她已经这样了,怎么下得了手?芸说,不揍她就去哄她,或许是个机会。帅树明惊诧地看着芸。芸又说,你不会哄,儿子放寒假没?让儿子过来。快过年了,把女儿也喊来。帅树明说,这事哪能告诉儿女?芸说,谁让你告诉这事?谁还没有迷路的时候?儿女或许能让她找到方向。帅树明说,能行?芸骂,你以为钱能买到她的心?她为钱饥渴的时候,钱是毒药。

终于下雪了,而且一下就是三天三夜。窗台上落下一串鸟的爪痕,还有几颗喜树籽,犹如给洁白的绢布绣上了写意画。

芸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无限惆怅。仿佛什么都没做就过了一年。这一年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慧慧,慧慧把她一年都搅得乱七八糟。她发誓要忘掉这个老乡。

她刚发完誓,安徽婆一家人找上了门,慧慧和她的女儿、儿子,还有帅树明。慧慧的女儿像极了慧慧,儿子像帅树明,但比帅树明要白净秀气,个子也要高些,憨厚的相貌里多了一份书生气。

芸暗自苦笑。看来这群蜜蜂想赶都赶不走!

作者简介

李冬凤,中国作协会员,江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校外导师,都昌县教科研中心主任,《星火》都昌驿驿长。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作品》《创作评谭》《星火》《花溪》《江西日报》《教师博览》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鄱阳湖与女人》《鄱阳湖北岸》。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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