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才是这家公司的“当家人”

许琳琳

當这起涉及非法制造爆炸物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办案检察官终于舒了一口气。检察官也没想到，这起案子办理前前后后会历经6年，更没想到还从“非法制造爆炸物”中牵扯出“真假老板”的故事。

非法爆炸物案有疑点

2016年，王伟涉嫌非法制造爆炸物案移送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爱民区检察院审查起诉，该院指派两位检察官承办此案。

根据卷宗记录，犯罪嫌疑人王伟供述说，自己是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因公司未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为了方便生产经营，便决定自己动手炒制土炸药采石。但因人手不够，案发当日，他找来朋友李涛、于二帮他向山体孔洞内安装土炸药，这二人对王伟私自非法炒制炸药一事毫不知情，二人以为仅是“去给朋友帮个忙”。

因他人举报，炸药还未引爆，民警就赶到现场，他们几个人就被当场查获。后经国家民用爆破器材质量监督检测中心检测，涉案爆炸物具有爆炸性。就这样，王伟成为炒制炸药的唯一决策人与实施人，被公安机关取保候审，随后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办案检察官仔细翻阅了薄薄两册卷宗。乍一看，王伟与李涛、于二的供证内容一致，但检察官还是觉得此案有很多的疑问。

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名叫孟丽，孟丽与王伟是何关系？孟丽对炒制土炸药的事是否知情呢？最重要的一点是，检测结论中的“具有爆炸性”表述含混不清，涉案炸药到底属于什么种类的炸药？检察官觉得案件有不少疑点，于是在2016年4月将该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检察机关要求公安机关查清炸药属性，但公安机关坚持检测结论“具有爆炸性”没有问题。由于双方的分歧一直没有解决，于是案件被长期搁置，王伟被取保候审。

“浩瀚”这个名字有点熟

案件办理期间，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也召开过案件研讨会，但未能达成一致意见。鉴定问题解决不了，就无法完成审查起诉，这起退补多年无果的爆炸案始终是办案检察官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

“要不我们自己去一趟吧。”办案检察官经过认真研究，打算自行补充侦查。

2021年4月，经爱民区检察院决定，办案检察官对此案开展自行补充侦查工作。检察官几经周折找到国家民用爆破器材质量监督检测中心的原检测人，结合司法解释和规定，重新提出检测要求。2021年5月，该中心针对原检测意见出补充意见，最终明确“送检物品是铵油类炸药，属于爆炸物，具有爆炸性”，终于明确了炸药种类。

在草拟起诉书时，一名办案检察官总觉得“浩瀚碎石有限公司”这个名字有些莫名的熟悉，他觉得“浩瀚”这个名字在什么地方听过或是见过。

仔细回忆，这名办案检察官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做检察官助理时，曾经协助检察官办理过一起非法占地案件，被告单位好像就是“浩瀚碎石有限公司”。

“要赶紧查一下近几年的生效判决，是否有关于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的案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到底是谁。”办案检察官立即去查阅判决书，到法院调取出这起占地案的卷宗。

检察官经过对比，发现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确是出现在同一时间段的同一家公司，但案卷显示的公司实际控制人却不同，之前办理的非法占地案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名叫孟浩，而不是王伟，那么这家公司到底谁是“当家人”？

除此外，办案检察官还有其他疑问：王伟供述说，他炒制了700斤土炸药，他又要加热又要搅拌，一个人能行吗？山上有7个孔需要用潜孔钻打眼，王伟一个人能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吗？

“孟浩”和“浩瀚”，取名都有一个“浩”字，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联系，而法定代表人孟丽与孟浩同姓，更像是有亲属关系……办案检察官的疑问越来越多。

“表兄妹”的说辞可靠吗

办案检察官决定从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孟丽入手。经户籍信息比对，检察官确定，孟丽是孟浩的亲妹妹。2021年5月，孟丽来到检察机关接受询问，办案检察官多次问及浩瀚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孟丽一口咬定王伟就是老板，她之所以担任法定代表人，因为她与王伟是表兄妹关系，孟浩虽是其亲哥，但和浩瀚有限公司没有关系，“表兄妹”的辩解看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办案检察官翻出孟丽在占地案中给出的证言，她当时明确说，孟浩是浩瀚有限公司的老板。

几天后，孟丽再次来到检察院，只要询问提到孟浩，孟丽仍然说王伟是实际上的老板，但目光却也局促不安。

“两个案件，同一家公司，同样的问题，你做出截然不同的证言，到底谁才是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的老板？”

检察官将占地案中孟丽签字的笔录摆在面前，上面记载的内容和她刚做的“王伟是老板”的证言明显矛盾。

孟丽低头不语，沉默许久。

“作为刑事案件证人，如果你故意作虚假陈述，要承担法律责任……”通过检察官的不断释法说理，孟丽终于说了实话，交代其作伪证的前因后果。

“我哥孟浩是公司的老板，王伟只是给他打工的，我之所以说王伟是老板，是为了保护我哥。我知道错了。”孟丽终于承认之前撒了谎。

2022年2月，牡丹江市爱民区检察院将孟丽涉嫌作伪证的犯罪线索移送牡丹江市公安局爱民分局立案侦查。

证人竟也是嫌疑人

5年前，案发现场除王伟之外，于二和李涛也在现场，当时正在装炸药的他们被公安机关当场查获，但他们又乘民警不备逃离现场，次日王伟到公安机关自首，于二和李涛作为证人也到公安机关做了笔录。通过仔细阅卷，办案检察官觉得二人笔录串供痕迹明显，对身份职业有刻意隐瞒的嫌疑。炒制炸药、装置炸药均是相对专业的工种，浩瀚碎石公司工人众多，王伟为何选中他们二人来帮忙？

带着疑问，办案检察官来到王伟曾经工作过的牡丹江市白灰厂，該厂此时正面临改制，年过古稀的老厂长被职工安置问题弄得焦头烂额。

“王伟是我们厂早期的职工，后来厂里效益不好，他和孟浩都出去单干了，我听说他们注册了一家公司。李涛和于二也是我们厂的工人，他俩是爆破组的，以前在厂里打眼放炮（钻孔爆破），李涛是有爆破证的，虽然他们的劳动关系还在我们厂里，后来效益不好他们都离开了厂子。我听说他俩也是给孟浩干活，我不太过问这些……”老厂长的话让办案检察官觉得需要去询问一下李涛、于二。

面对检察机关的询问，李涛、于二两人目光闪烁、言辞躲闪，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手足无措。办案检察官突然生出大胆的猜想：这两位证人难道也参与了非法行为？

“他承诺每年给我20万元……”

反复思量老厂长的话，两位办案检察官身着便装，来到位于牡丹江市爱民区某村的浩瀚碎石有限公司的矿区。

“你们是干什么的？”公司守门的老人问道。

“我们来看看工程，能让我们进去吗？”办案检察官看到门卫颇有戒备心，于是暂未表明身份。

“厂区施工有危险，孟总嘱咐了，不让外人进。”老人说。

这果然是孟浩的公司。

办案检察官于是同门卫闲聊了一会儿。通过聊天，他们了解到浩瀚公司的大致情况。而且还找到案发当年厂里的铲车司机、钩机司机、生产厂长等人，对孟浩是公司实际控制人的事实已经基本可以明确，当年现场装置炸药的李涛和于二也受孟浩雇用，还有部分证人证实，曾看到于二和弟弟于三在厂区山体上钻孔。

办案检察官调查还发现，于三的确曾是白灰厂老职工，他从事爆破工作还取得了爆破证。办案检察官此时也逐渐明了，他们很可能还漏了一个嫌疑人——于三。

审讯室里，办案检察官再一次提审王伟，将证据展示给王伟，释法说理、讲明利弊，王伟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说实话，我跟着孟浩干有七八年了，我给他打工，炸药是李涛和于二、于三他们三人一起炒的，我只是为孟浩‘扛雷的，他承诺每年给我20万元……”

原来当初王伟为了提防孟浩，竟还留了一手，在和孟浩谈条件时偷偷录了音，如今王伟放下防备，说了实话，便将录音提供给检察机关。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案件终于有所突破。

“攻守同盟”终被攻破

2022年5月，牡丹江市爱民区检察院将该案遗漏的4名主要嫌疑人的重大线索移送公安机关，案件重新侦查，检察机关全程介入引导取证。

“通过前期的接触，我们判断，李涛应该是最脆弱的突破口。”在与公安机关办案民警一起举行的案件研讨会上，办案检察官分析了下一步工作方向，制定突破方案。

会后，公安机关分别对孟浩、李涛、于二、于三采取强制措施。面对录音、证言、辨认笔录等证据，最终李涛供述了他受孟浩、王伟指使，同于二、于三一同炒制炸药的经过。

办案检察官同民警一起带领李涛指认存放及炒制炸药的地点。

“多名在你厂里工作的证人、与你合作的石料搅拌站都证明你是公司老板，王伟、李涛均证实受你指使，录音中你也承诺每年给王伟20万元，让他自己把事担下来……”孟浩的心理防线逐渐崩塌，在最后一次检察机关与公安机关的联合讯问中，孟浩、于二、于三均认罪。

孟浩承认，当年他急于生产，指使王伟、李涛、于二、于三在厂区仓库内炒土炸药，事情败露后，孟浩召集4人商量，决定由王伟一人承担责任，每年给他20万元作为补偿。然而，随着检察机关的调查，孟浩坦言，自己每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为了应付调查，想了不少办法。

“我成宿地睡不着，心理压力很大，这么多年了，终于有结果了，不用再撒谎了……”于三也泪眼模糊地说，自己心理压力大，现在终于解脱了。

至此，这起跨时6年的“顶罪”案件终于在检察机关的坚持和主导下成功告破，孟浩等人的“攻守同盟”抗辩对策就此瓦解。

2023年10月，经牡丹江市爱民区法院公开宣判，孟浩犯非法制造爆炸物罪、妨害作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王伟犯非法制造爆炸物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二个月；李涛、于二、于三犯非法制造爆炸物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孟丽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十个月。（文中涉案人员、公司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