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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明:在摄影中遇见心软的神

2024-03-24欧阳诗蕾吴俊燊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7期
关键词:摄影

欧阳诗蕾 吴俊燊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好的瞬间像雕塑

摄影师严明的地理位置一直在变。过去一年,他少见地驻地在安徽老家,没回广州,搞了一辆二手车,从华东腹地去河南、江苏、江西、上海,“嗖一声,一两个小时我就到了。”但他在外面的时间依然比在家多,带着一台哈苏,一台徕卡,走走转转,看到心有触动的,“咔嚓”。接受采访时他即将动身去北京,参加他的新书《迷墙》的沙龙。

在这场北京的沙龙上,有他的老朋友,五条人的仁科和茂涛。他们有过多次合作。2020年的“开船歌”新年音乐会,严明给他们拍了海报照片,乐队成员坐在乌篷船上,江水宁静、缓慢,身后是半隐半现于雾中的沙汀、植被和城市。2023年,五条人去美国耶鲁大学参与研讨会的海报上,仁科和茂涛坐在仅有两面的纸壳样板间内,纸壳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一扇假窗户。纸壳背后,是一栋老旧楼房,灰暗、空旷、无人。

这两年,严明接过一些商业摄影。易烊千玺出新专辑《刘艳芬》时,时尚杂志找他拍摄宣传海报。“这些我并不擅长。”他说。与人合作是半自由的状态,需要了解宣传团队的策划方向、新专辑的歌词,在规定好的拍摄现场,拿捏周围的景别、天上飘来的云,以及要拍的某个瞬间。

整个现场的布景灯光妆造都准备好了,相机在他手上,“现场所有人都指望着你,我必须搞定,不能搞砸”,所有人都等着“咔嚓”的那一下。这样的拍摄让他觉得有压力。

他还是习惯一个人拍摄。过去十多年,他从报社辞职之后,开始了自己的职业摄影生涯。拿着相机穿梭在不同的地方,他觉得那更自由,完全凭眼睛、凭心,“有感而发”。但也是“靠天吃饭”,运气好,可能一下午拍出来的照片都很满意;运气不好,“就是到此一游。”

在新书沙龙上,同为摄影师的叶锦添说,“严明对静物拍出感情,拍出记忆,拍出共鸣感,这是我最欣赏他的部分。”出第二本书《大国志》时,他不想再标榜自己走过多少路,给人证明腿脚好,而是想带大家去看知觉和情绪的深处,“更安静地感受画面,感受情感的连接。”严明说。

最新这本摄影作品集《迷墙》(2024年出版),画面依然静谧。在无人看管的城市废墟和空旷的生活角落中,在情感、气氛、影像中人和环境之间,呈现出疏离又无法分离的关系。它们被放置在城市时钟的过去一刻,使得照片落成的瞬间,激起了时间的灰烬。

可拍的成果是一回事,怎么拍是另一回事。“有些人以为我很从容,闲庭信步,其实不是,我上蹿下跳、连滚带跑。”为了找到拍摄对象最经典的一瞬,他在拍摄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大量地拍,評估光线、位置,第一天光线不好就第二天去,反复地看,直到最终成果入眼又入心。前两年,朋友陪他一起去浙江拍摄,一天下来走了三万步。

安静的东西并不依赖抓拍,但需要有“瞬间”。

摄影是一个将三维空间压缩成二维平面的过程。面对三维的世界,摄影师捕捉瞬间的举动,并不只是将物象印在平面照片上,而是同时将无数层时间与空间压缩为二维画面。因此,瞬间的安静携带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让图像似雕塑般隽永,耐看。“好的瞬间就像雕塑,”严明说。

摄影师布列松曾提出“决定性瞬间”的概念,在对的时间、对的位置,在要素的推动下,摄影师介入并按下快门,呈现一种状况和形态的高潮。严明提出了“决定性气氛”——“说起来好像有点理论,但跟这个词画等号的就是‘情绪感。”他解释道,他想强调的是,摄影师在遭遇某些瞬间的时候,必须抓住那一刻的体验、情感或情绪,不能忽略。当这份情感被影像吸纳、传递,每一个观看之人都将产生共振。

“跟别人交流这个时,他们说我是理论家。我说,是你认为,摄影不应该带情绪。那我们就等等看,三年、五年之后,还是得带。这个氛围,这个情感,它本来就在。”

古代的山水画,是风景,也是二维的面。严明试图提示,东方人在静观的过程中更在意情绪与情境,“我们欣赏中国传统绘画,除了缥缈的云、遥远的山之外,是何种力量让我们的心仿佛融化?”也许是一种与世界的相感,摄影师抓住它,凿出一张时间的雕塑。

《山野里的艾菲尔》

《岁寒三友沙发》

《长江边的大手》

《66号公路的桃花》

在路上,时间的深情

新冠疫情暴发后的几年,严明常去西北的城市郊区拍摄。“我老早的拍摄方法都像行军拉练一样换地方,但这在疫情期间是不行的。”他说。

对一个总是在路上、不断换地方的自由摄影师而言,被迫留在银川一个月的日子里,他只好沉下心,“在垃圾时间”里,避开人,去往废墟,拍一点无人问津的场景,“这是我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西北的郊外,这些老建筑充满时间的信息。工厂、家属楼、学校、公园、寺庙,甚至旧监狱,当严明抵达时,建筑里早已人去楼空。脚踩进去,遇到的东西、碰到的东西、捡到的东西都暗自指陈不属于此刻的年代,他聚神细看,这些东西都附着时间的纹理。这种叠加让他惊奇,时间仿佛能往回倒。看到一个旧挂历,关注它的年份、插图里的老明星,或是别的信息,体育、宗教、民族……

在银川城北的石嘴山,严明找到一个废弃的水泥厂宿舍,走进去,发现一个废弃沙发。靠背上原来可能搭了浴巾或枕巾,但扶手已经油掉,彻底包浆。仔细看沙发花纹,是松竹梅,岁寒三友,他挺感慨,想它曾经围绕和包裹着主人不知多少年,主人走了,它没朋友了。

这是严明拍的第一个对象,他开始还有些犹豫,这些“不卫生的”画面能不能作为照片印在画册上。“我拍下来再说。”

置身于这些空旷的废弃建筑,如果恰好天冷,整个空楼都寒风呼啸,严明还有些害怕。太安静,只能听见鸟叫和风声。大多数房子往往空无一物,尤其是年代久的,白墙空房,甚至没有窗。有些房子散落着各种东西,工作证、鞋子、沙发,像是原来的主人搬去新家来不及带走。

“甚至有相册,”严明说,“相册这样的东西怎么能丢呢?”

在甘肃白银平川,严明走进一个被弃用的工厂家属房时,发现进门客厅右上墙角上,有一段红色油彩绘制的非常好看的藤蔓,不知道是自己画的,还是请人画的。他看见时很喜欢,并想象,当年这家人分到这间瓦房时,那种乔迁的喜悦,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愿景。

“建筑不是冰冷的,它与人的命运密不可分,情感的东西会以各种方式镌刻在建筑本身,一秒就能get到……人只是时间流动的标记物,幽微况味,甚堪咀嚼。”他说。对这些已经弃用多年的空建筑来说,严明是来自未来的人,站在屋子里,他觉得过往的时间、情感和尘埃如漫天雨下,无声无息。“那些命运的旧织物,冷却掉的烫人的指望,也是一块块生活的纪念碑。”

“现在回看,我还很感谢这样的地方能收留我。”严明说。

新出版的摄影集中,严明无数次在文章里用这样的词来描述摄影机在路途上的种种偶遇、相逢、重逢。在玉门关草地里如露珠般发光的球体,66号公路旁在荒漠中四季盛开的人造桃花,平川酒厂院子里斑驳的何仙姑广告画,还有山神庙灵牌背后墙壁上只露出一个头的山神……

“这些照片更有时间维度、情绪维度。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张照片,也可以当成固定机位的一分钟短视频,”严明说,“我觉得,这些照片在视觉上被深挖,使得情绪浓度更高,而不只是某种瞬间状态的重复抓取。我期待相遇,但又害怕某种重逢,所以,永远要到新的地方去。”

在宁夏中卫,严明路过一个旅游景点,66号公路,路边山坡上有一棵人造桃树,很多人下车留影打卡。拍照时,他等了一下云,等云把两个山头压黑了,挡住太阳,桃花会更明艳。去年,这张照片在武汉展出,不少人看得很感动,说看到了倔强生长的桃花。

但严明感受到的是另一个东西,就在那荒野里,还有一个埃菲尔铁塔,以及铜片做的荷叶。“在东部、南部地区什么时候见过做铜荷叶的?”严明说。他把这张照片排在《迷墙》里的第一张。“说白了,缺什么就整什么,倔强生长的不是桃花,是人想把生活过得更好。”

从一开始,摄影师就不能从众,而是要打通创作与自己的连接,个人性格、阅历,都在创作中被使用。“当你打通了,它带给你的是解放、是自由,你反而不累了。”严明表示,对他来说,拍照就是拍自己。

我的码头

过去二十多年,严明无数次从广州火车站离开。他在书里写道:“记不清多少次,我背着行囊在广州火车站的人海中被挤得双脚离地,登上绿皮火车,经过一晚才能到达重庆、河南……”那些在车窗边枯坐的人,还有窗外的一切,有时只是他生活中的过客,有时成了印在他心上的风景。

1990年代,安徽青年严明来到广州的时候,是个摇滚爱好者:当贝斯手,跟随乐队演出,去酒吧驻唱,在舞台上为还是新人的陈奕迅、卢巧音伴奏。后来,他离开摇滚圈,去了《南方都市报》做娱乐记者。还做文字记者的时候,严明受邀到深圳看张楚的表演。在现场,张楚被要求与酒吧老板合唱《朋友》。严明挤到台前,指着张楚喊:“你是张楚,你为什么要跟他唱?”

《集中存放袋》

《多彩的鸟巢》

那时,媒体行业很红火,严明下班路上都还在乐,感到心安,说给老家的父母听,他们也骄傲,认为这身份既稳定又光荣。因为采访,严明身边会有个摄影记者作搭档。他闲来无事,摆弄相机,觉得摄影好玩,想搞摄影。报社给了机会,让他从文字部门转到摄影部门,去跑社会新闻、突发新闻。

2006年,嚴明第一次到重庆,用徕卡扫街。2007年调往《南方日报》后,他拿了部禄来120再去三峡。2009年,严明在广州和重庆之间两点一线,只拿800元基本工资,拍三峡,冲照片。于是,有了《我的码头》系列展览。

“在我那个年代,摄影师出道要靠主题。”严明说。《我的码头》确实是他作为自由摄影师的出道作,在北京、广州、连州等地展览,于2010年获奖。当时,他还受邀成为国内最具专业水准的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的策展人。“它让我感到非常兴奋,隐约像某种使命一样。我就觉得我不能回去上班,我要继续拍下去。”

还在报社大院工作的夏天,严明和几位同事打扫出大楼里早已尘封的暗房,门里水池还在,带上药水就能凑合用。那时,数码的时代已经到来,但仍有不少人玩胶卷,他们聚集在这里,交换各自的想法,像是原始的阵营。这样的生活当然充足和快乐,但是他也会想,如果今天感冒了,这份工作交给隔壁的摄影记者来做,是不是也一样?比如每年拍春运火车站,“所有记者都能拍,只需按要素完成。”他说,“和自己的关系比较远。”

2010年,传统媒体还兴盛的时候,严明从报社辞职,去做自由摄影师。

“我后来想,自己辞职的原意,是我必须去干一件自己说得上的事情。”严明说,“自己给自己打分,而不是摄影部主任给我打分。而且我还要用它去生活。”

在严明刚出道的时候,三峡作为巨大的标志或象征,为他提供了有效的意义来源和阐释空间。如今,这个外在的“码头”已然消失,摄影师不得不直接通過自己,去处理现实。

《我的码头》之后,严明意识到了“主题”对摄影师的局限,“所谓主题,就是规划路线,把作品串起来,但它不是必须的。”他想打破它,把《我的码头》扩展为《大国志》,“一个特别大的帽子,什么都能装。”他获得了一种自由,动物、人物、警察、小孩,只要他想,都可以放进去。主题消失了,并不意味着特点不在。观众还是能从照片里看见严明,看见他的风格、喜好和倾向,“重要的是,这个作品最终统一到了作者身上,而不是一个点或一个线路,谁不能沿着长城、沿着三峡、沿着边境线走呢?”

很多年前,他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拍了一位妇女,“头发高耸入云,活得很昂扬。”有人觉得这位女性胖,劝他,“你去拍靓女啊!”当时严明解释了很久,“你不觉得她很卡通吗?我们不愿意跟很卡通的人做朋友吗?实际上她是个认真天真、很卡通的一个人。”“还是要天真一些,”严明在采访时说,“不然的话,你看到那些卡通的东西,你不会太在意。”

相机背后取景的眼睛,也是摄影师分辨生活的视角,这不只是作用于照片,更作用于自己的生活。在那么多地方走走停停,严明希望自己能保持“心软”, 只要看到那些值得垂怜、同情或感慨的事物和人,他觉得摄影师就应当驻足、凝视,“咔嚓”,拍下来。

“我想告诉所有人,对于摄影,深情是最重要的。”他说,“我愿意做世间的深情人,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重启自由的日子里,严明把车开上皖南的318国道,往西去湖北湖南。他选择了相机,相机也让他选择了这一种生活。这两年,他莫名其妙地爱上看各种穷游、骑行、钓鱼的自媒体视频,唱了二十多年的《蓝莲花》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关于自由的公约数。视频里,有一句弹幕——“你一曲《蓝莲花》,我累死在318。”

从广州出发,每一次往北,面对不一样的植被和地貌,踏上冷硬的冻土,严明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新鲜感。而回来时,胶片和存储卡里总是装满远方时间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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