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们的百年之路
2024-03-24聂阳欣
聂阳欣
富马利医生( 左) 看着一位腹部高高隆起的女病人,中为夏马大医生,右为中国的女医生罗秀云,摄于1914年
陈安薇说她出生后经过的第一道门是柔济医院妇产房的大门,那是一间三层高的砖房,至今仍矗立在这间历史悠久的医院里。据她的回忆,那时候医院的建筑大都是两三层高,每一层走廊的外墙由连绵的栏杆和圆形拱顶组成,刚来医院的人会说“柔济真洋气”。
柔济妇孺医院创建于1889年,在随后的125年里,它先后改名为广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院内的建筑也几经拆建,不复原来的模样,但陈安薇觉得,柔济的文化和气质在百年间一直延续了下来。那是一种对底层民众的关切。
陈安薇的父母都在柔济工作,她后来也成为广医三院的一名内科医生。小时候在医院里生活,她总听人家喊,“去富马利堂开会。”她听熟了“富马利”这个名字,但一直到1999年编写百年院志的时候,她才真正了解了富马利的事迹。
搜集资料的时候,陈安薇看见了一张黑白老照片,一位腹部高高隆起的女性躺在病床上,身旁站着三位女医生。“我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这种情况在中国已经绝迹了,这么巨大的一个腹部肿瘤,即便是在最落后的贫困地区也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们能发现小囊肿,可以用微创的手术治疗。第二个感受是,三位医生紧紧贴近病人的身边,富马利女士用非常关切的眼光看着病人,还有一位中国的女医生罗秀云站在旁边,我想病人会很有安全感。”
富马利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女子医学院获得医学博士学位,1884年在宗教组织的支持下,以医学传教士的身份来到中国,直到1917年退休离开。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富马利在两广地区以及上海行医传教,创办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家女子医学校夏葛女医学堂,还创办了柔济妇孺医院和端拿女子护士学校,对中国近代医学产生过深远影响。
陈安薇认为富马利开创的女医学堂,除了传播医学知识外,她的博爱为怀、坚韧不拔地投身教育医疗事业的精神也在一代代女医身上延续了下来。女医学堂的学生梁毅文后来成为广医三院院长、一代妇科圣手。“詹天佑的侄女也在女医学堂学习,我是她接生的。”
在编写院志时,陈安薇只能将富马利一生的贡献浓缩在几百字的简介里。2024年,陈安薇参与译注的《富马利中国见闻录》出版,此书以富马利的日记书信为主体,详尽展示了百年前她在中国所见的社会图景。
来到东方
1884年,富马利乘船从美国来到中国。她的哥哥富尔敦早在1880年就在中国传教,她打算跟富尔敦一起前往广西桂平。初来中国,富马利见到许多令她惊奇的事物,“近乎全身赤裸”的男人拉着“像婴儿车”的人力车走街串巷,人们随身带着天平以便在交易时称出适当的银两,很多妇女面带痛苦地用缠过的小脚蹒跚前行。
富尔敦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富马利决心学习粤语,他们试图融入当地的社会环境。但事实上他们的出现总是不同寻常,当地官员会隆重地前去拜会,普通百姓则视他们为“洋鬼子”,远远地围观。
打破异国边界的是医术,还没找到合适的停泊地,富马利就开始为村民看诊,在两三天里治疗了两百多名病人。其中一名小男孩接受治疗后身体好转,他的父亲便将房子租给了富马利和富尔敦一家,他们得以在广西桂平安顿下来。
当时的中国百姓缺乏医学知识,富马利看到人们把泥浆涂抹在伤口上,用燃放鞭炮的方式来驱逐疫情。富马利在桂平完成了第一场清除白内障手术后,很多失明患者上门求医,还有的人被抬着走了六天才来到富马利居住的村子。富马利在日记里无奈地写下,“他们不明白,我能让一名病人恢复视力,但并不意味着能让所有失明患者都恢复视力。”
富马利深知,如果任何一名接受过她治疗的病人死了,他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艰难,“消息会迅速扩散,大家会说‘这个女洋鬼子是个杀人犯。”她迫切希望能建立一间医院,有更好的卫生条件和更完备的医疗器械来保障手术顺利。她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购买了一块土地,准备设计并修建医院,“这块土地地勢偏高,被一片竹林包围。”
这个计划最终失败了,富马利原本已经在桂平治疗了大约4000名病人,逐渐消除了当地人的恐惧和猜忌,得到了友好的对待。然而,1895中法战争以《中法和议草约》的订立而停战,来桂平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联合市井百姓开展了一场“驱逐洋人”的行动。
陈安薇在山区义诊
富马利兄妹因此离开了广西桂平。
此后十年,富马利仍然惦记着回广西,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她开始在广州博济医院诊治病人。1887年,她在广州开了一间药房,每周花上两天时间为无法支付医药费的病人免费诊治。心存感激的病人会给富马利捐赠财物。后来,陈安薇在医院的档案室发现了几百张清末民初的屋契,从发黄变脆的纸张中,她看到富马利一点一滴的积累来之不易。
女性教学与医疗
在中国,富马利第一个接触到的病人是时任广东布政使的正妻,她意识到,“对于中国女性而言,女医生是无可替代的,因为她们拒绝男医生的治疗。”那时候中国的女医群体人数少,更常见的是稳婆,由于难以接受医学教育,医疗水平不高。
阻碍女性接受诊疗的除了性别隔阂,还有诸多民间忌讳和迷信。富马利在一次对女病人采取紧急措施时,要求病人的母亲协助她,但遭到了拒绝。这名母亲说,如果她接近女儿,就会给自己的儿媳妇带来不幸。
还有一次,富马利给一名患有白喉病的年轻女子治疗,见到病人时,她已经身着厚重的寿衣,停放在一间空房子的床板上。富马利告诉女子的家人,按照医嘱悉心照料她就可以恢复健康。但第二天早上,富马利得知女子死了,因为她被独自遗弃在那间房子里。
另一位富人的妻子被女仆环绕,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戴满金银首饰。富马利猜想这名女士应该是家中最受宠的,但后来发现的事实又令她疑惑,“我留下了嚴格的医嘱,并且特别指出不能再穿戴那些沉重的服饰。我从病人那里离开后没走多远,突然想起我的温度计落在病人那里,赶紧回去拿。我安静地走了进去,发现壮实的女仆正在把所有沉重的服饰以最快速度给病人又穿了回去。第二天一早这名妇女就死了。”
富马利感受到这片土地上女性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无助,这份无助源于权力结构、源于思想观念,甚至源于生理上的原因。在她经历的一场火灾中,她看到裹脚的妇女连逃生都很困难,只能让其他人把她背出来。
桂平人梅阿贵是先于富马利来中国的嘉约翰医生训练的医护人员,是富马利的得力助手。她在8岁时和其他姐妹们一同被赌钱的父亲卖掉抵债,经历了几次转卖,在最后一任丈夫去世后,跟随嘉约翰学医。梅阿贵同富马利从桂平返回广州后,她的婆家想把她再次卖掉换钱。“阿贵的前婆婆发现她逃走后立刻召集族人,带上锁链,试图强行把她从我们的药房抓回去……”
富马利想筹资建立一所为女子提供医疗的医院,她更想教授本地女性医疗知识,因此在1899年10月购置了现在广医三院的地块,并开设带教女医学生的诊所。1902年4月,又一栋新建筑落成,被命名为柔济妇孺医院。同年12月17日,广东女医学堂因夏葛先生的捐赠而改名为夏葛女医学堂,之后又设立了端拿女子护士学校。
富马利医生
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夏葛女医学生做体操
医学堂和护士学校坚持中文教学,富马利翻译了多本医书,例如《腹部手术的护理》《妇科学》《婴儿疾病的教科书》。“如果我们坚持这一做法(英文教学),哪怕花20年的工夫,也只能培养3到4个好医生。那还不如我们使用中文,每年能培养100名可以缓解病人痛苦的优秀医生。”
富马利还算过一笔账,“一名拥有秀才功名的男子,每个月通过教书能获得8美元的收入。女性地位低于男性,主要是因为不能赚钱,所以我想要让女护士1个月能赚15美元,甚至更多。”她希望女性依靠经济收入改变她们的家庭地位。
被改变的命运
19世纪末的广州已是一座拥有将近90万人口的繁荣的大城市。富马利打算用筹集的2500美元寻找医院的建址,绝大多数土地的售价超出了她的预算,她不得不往郊区走,走到当时广州的最西边。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有200头猪正躺在泥泞里,北边的河流上架设了一些矮小的棚屋。每天晚上棚屋里的猪被驱赶出来,养猪的人全家睡在猪圈上层。西边有一个染坊,染坊后面是一个兵营,每天早晚都会传来大炮轰鸣的声音,东南角堆满了周边汇集来的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富马利所描述的“猪村”,后来成为有医院、医学堂和护士学校的气派大院。陈安薇认为,富马利在广州创建医院和学校,是因为广州有相对安全的环境,民众对外国人的包容度高,并且能便利地购置医疗器械和建筑材料。更重要的是,“在广州,有一大批女性已经想摆脱地位低下的命运,她们很乐意辅助富马利女士。”
罗秀云是其中之一。14岁时,她被家人安排嫁给一名给了她家125美元的男子,结婚后这名男子回到纽约继续做洗衣工,只偶尔寄钱回家。罗秀云跟她的阿姨学习阅读和写作,通过了夏葛女医学堂的入学申请,于1904年顺利毕业,成为了学堂的讲师和医院的手术助理。几年后,她成长为出色的外科医生。
富马利对她表示赞叹,“她体重不到100磅,看上去娇小玲珑,性格恬静,但面对危险时,从未露出过紧张的神色。哪怕面对的是最复杂、最危险的手术,她的手也从不颤抖……”当罗秀云的丈夫回国要求带走她时,她在富马利的帮助下与对方达成协议——她还清先前丈夫用在她身上的钱,换来一纸休书。
陈安薇还看到过1907年的毕业生赵小苡写给学堂的信,上面写道:“不为良相,当为良医。小苡自簪龄习闻斯言,即抱斯志。唯吾国囊日,女权式微,势无参政。小苡不幸而为女子身,更何能平章国事,造福人群。然欲偿救世济人之素愿,唯有业医一途,此则小苡学医之动机也。”陈安薇从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女性渴望解放的愿望。
《富马利中国见闻录》的另一译注者黄勇搜集到了三十多张端拿护士学校1933年的毕业照,每一名护士毕业时都会身穿正装拍照,他觉得照片上的人看起来英姿飒爽,“那些女孩子不都是漂亮的,但是很自信,眉眼当中流露出对自己职业的自豪、对自己人生的憧憬。”
许多人的命运因为富马利的事业得到改变,无论是疾病得到治愈的患者,还是通过医学走向独立的女性。陈安薇觉得富马利的影响一直延续到百年之后,形成了柔济的独特气质,持续不断地治愈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