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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行散记

2024-03-23温姣

鸭绿江 2024年2期
关键词:碾子窑洞

1

三年前,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快速运转的“地球村”骤然慢了下来,城市中一栋栋高楼大厦瞬间变成限制活动半径的水泥笼子。于是在那一年清明前后,我回到了老家红沙石梁村,开始拓荒播种。

说是拓荒,也不完全是。过去村里家户跟前但凡平整些的土地,都种满了庄稼,春夏秋三季几乎没有闲着的时间和空间,就连塄塄坎坎都得栽上豆角、水萝卜、南瓜抑或倭瓜。后来,或随子女入学,或因外出务工——传统耕种的收入实在太少了,农田就一畦畦、一亩亩、一垧垧被撂荒了。那些被荒废了十多年的土地,曾经浸透了多少辈农家的汗水,也曾经收获过多少玉米、高粱、稻谷、土豆;那些曾被精耕细作的菜园子,而今只能约莫看出个塄塄坎坎,只有芨芨草肆意疯长。

起初只是想开垦一个小园子供闲来消遣,奈何到处都有杂草盘踞,面积又不甚大,用不成农机具,只能一铁锹、一头地开拓。仅仅翻地、拣草根、再平整好,就耗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好在赶在春耕时分,这块翻新的地终于能够播种了。

没想到,这一种就是三年。

刚开始,纯粹是作为一种消遣。到后来,小园子在家人微信群里有了点名气,竟渐渐热闹起来。几乎所有亲戚都把回来种地作为一种乐事,不仅拓展了这块辛辛苦苦复垦的园子,而且还把院子里、山梁上过去撂荒的地也都耕种了。因为有了这个小园子,因为有了山梁上的耕地,每个周末,每个节假日,我们一家人几乎都是在老家欢聚的。这里成了大人和小孩的乐园。

是土地把亲人聚在了一起。特别是一到五一劳动节和临近秋收的国庆节,地里到处都是人。长居村里的乡亲们打趣:种地的人比“地”都多,收秋的人比“秋”都多。

农村的秋天是分外忙碌、辛苦的,一边享受着收获的喜悦,一边挥洒着艰辛的汗水,此时挥洒的汗水甚至比春耕时分还要多。酒红的高粱、饱满的豆谷、橙黄硕大的南瓜、泛着粉红光泽的红薯,还有躺在沙地里的白皮土豆。最令我惊奇是白萝卜,记得小时候的白萝卜个头都很小,细细的,歪歪扭扭的,现在的却有七八岁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那么长。父亲说,现在用机器耕地,土厚,肥料也足,白萝卜自然长得好了。我一想,是啊,现在的孩子多壮实啊!

印象中的农村生活,在秋风萧瑟中,弯曲迂回的乡间小路上时不时会传来几声吆喝牲口的声音,要不然,就是几声拖拉机沉闷的嗒嗒嗒声……秋风吹过的田野,只剩下齐齐整整的玉米茬子和干草捆子。农家小院里,那些高高叠摞起来的玉米架承载着一年满满的丰收喜悦。庄稼人评判一户农家勤勉或懒惰是有标准的,比如这些玉米茬的高度,比如这个玉米架的齐整度,再比如这个玉米架上玉米的数量等,一切很细微,却能够管中窥豹。当然,每个村庄里也不乏路遥笔下王满银那样整日想着不劳而获的懒汉,但是绝大多数农民还是勤勤恳恳劳作于田间地头的,就像路遥笔下朴实而憨厚的孙玉厚。

再也不会有比土地更诚实的东西了,除了洪涝、干旱等人类不可阻挡的自然因素外,勤劳者在它身上的付出与收获永远都成正比。它是一名正直的评委,一年年的秋收时分,用收成来评判着庄稼人全年的劳作;它是一位睿智的老者,用自己的善良向庄稼人馈赠希望和梦想;它是宽厚的母亲,会原谅人们一次次的懒惰与失误,只要来年兢兢业业,它仍然会让你获得快乐与幸福。

梁上川下的古老土地里,孕育出多少源源不断的希望,风中、雨里、空气间氤氲着多少生命的气息,一汩一汩地涌向心间,流淌漫延。

2

家乡深藏在黄土高原的沟壑之间,一边是崎岖绵延的红石山,虽不比秦岭之郁郁葱葱,却也不乏植被丛生;一边是望不到边的金沙山,一窝窝蒿草、一处处柳林将其点缀得恰到好处。村旁的小河是窟野河的一条支流,沿着乡村公路日夜流过,与万万千千的陕北河流没有任何区别。河滩的柳林里栖息着一种鸟,叫河鸟,其貌不扬,没有孔雀的绚丽夺目,没有黄鹂的清丽脱俗。河鸟在逐代进化中,早已将浑身的毛色与河床紧紧相和,连家乡人都不会过分注意这种鸟。乡亲们喜欢南来的燕子在屋下筑巢,欢迎喜鹊飞来房前的树梢报喜,听见乌鸦的嘶鸣便唯恐避之不及,可独独不会注意河鸟。是啊,为什么要注意这样一种鸟呢?没有婉转动听的声音,又躲在离村庄远远的河床上生活,除非出去觅食,它都在河畔的柳林中,甚至连窝都做在沙蒿林中,让人不易察觉。

河鸟是一种孤独的鸟。从未见过它们会像大雁一样结队翱翔于天际,它只是将身体压得很低,“嗖”地飞过河床,然后又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它何去何从。儿时的我,家就在离河不远处,对河鸟十分好奇。也曾细细翻遍河床边的每丛蒿草、每蔟沙柳林去寻找河鸟的家,倒是捡到过河鸟蛋壳,特别小、特别薄、易碎。这是一个废弃的河鸟窝,那是我距离河鸟最近的一次。再后来,河水一年比一年小,河床悄然无声地换了个颜色,河鸟失去这层天然的保护屏障,大概再也无法安然生存。

很喜欢冯骥才笔下的珍珠鸟,它深藏于被植株笼罩的笼子里,却也能感受人类的善意,学会了与人类和睦相处,轻卧于先生肩头,安然熟睡。而河鸟却天性警觉,在人类未注意它时,便刻意保持距离;当人类破坏它所赖以生存的环境时,毅然离开……浓烟翻滚、河水呜咽,红沙石梁两座大山彼此对望却只能声声哀叹。离开的,不仅仅是河鸟,野兔、山禽亦已拔营起寨,不见了踪影。

生于斯、长于斯的父老乡亲诚惶诚恐,害怕离开,却不得不走,从此乡愁氤氲。我们这一代早早进城的90后,对农村的记忆还有多少?我们像河鸟一样远走高飞,心上却铭刻着故乡的名字,只在内心深处去追忆童年的诗意栖居。

3

沿着门前的石路往上去爬,来到半山腰上一块圆形的场地。这里是早年间农民打谷物的地方。顺着场边的小路再往山腰深处走,就能遇到一座碾子。

碾子,在电气化以前的中国农村很常见,是一种利用人力或畜力使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脱壳或把米碾碎成子或面粉的石制工具。沉重的石碾子将碾盘碾得细腻平整,碾盘的纹理被风霜雨雪打磨得已经粗糙。可以想象,祖輩们和祖辈们爱惜的牲口,曾经绕着这座碾子走过多少圈,碾出过多少养育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口粮。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是因为邻居伙伴说,祖辈居住的旧窑那儿有一棵水杏树,要带我去摘杏。

炎热的夏季,到处都是红色碎石头的山上没有多少高大茂密的树木,晒得面红耳赤又干渴难耐的我俩,沿着碾子路往前走着。这个时刻我们就盼着能赶快摘几个水杏解解渴。山路岖岖绕绕,但走惯了还是很好走,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赶着,离杏树越近,离先辈们居住过的旧窑洞也就越近了。

陕北的窑洞深可达十米,夏季的太阳只能照进去一两米,剩下的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了。窑洞的木门框已经破败不堪了,远远望去,几口半山腰上的窑洞黑黢黢的,看起来瘆人。一边是炎炎夏日里让我“望梅止渴”的水杏,一边是感觉随时会把人一口吞进去的黑窑洞,我们踌躇不前。最终,还是没耐住水杏的诱惑,在小伙伴的怂恿推搡下,我们一起跨过去了……到底有没有摘到水杏,水杏是青的还是黄的,味道是酸的还是甜的,我早已忘却了,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炎热的中午太阳和那几孔窑洞。

前几年回去时,我还专门上山去看了看那几孔旧窑洞。

杂草丛中的路迹还很清晰,可以顺利地走过去。只是,旧窑洞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张牙舞爪地张着大口,它们已经被黄土斜斜地盖掉了一多半了,像个年迈的老人耷拉下来眼皮半倚在那里。那棵水杏树,枝叶依旧稠密,只是不大结果子了。

今年国庆再回去,不自觉地又爬上门前的小山。场里长满了芨芨草、白莲蒿、小榆树,场畔的酸枣树已经混起了十几株。还想再到碾子路上看看,不知是因为雨水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這一次竟然已经连路的痕迹都很难辨认出来了。地上到处是村里特有的红色小碎石,细细绵绵的碎石把路覆盖成了一个新的小山坡,踩踏上去酥软滑脚。考虑到边上就是几十米深的山渠,我便胆怯得没有再尝试。

碾子路就这样上不去了。

儿子常常让我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我庆幸的,是还能回到生养自己的那座老房子,指着一物一处娓娓道来;哀叹的,是再也没有人关注那些旧窑洞、想念那些旧窑洞,亦不会有人还关注那个破败的门框和长满杂草的场。这些事物仿佛隐匿在世界一隅,只要不去就不知道,只要不想就不存在。过去,是现在回不去的过去;现在,是将来到不了的过去。旧时的人都已经走出来了,现在的人还在向着更远的地方迈进。

4

深秋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隐隐萦绕在山间。低处的枫叶火红,在身后金黄的梧桐树映衬下更显娇艳欲滴。枫林依偎着高大青翠的松柏,愈发明媚灿烂。远处山脊的草绿色即将褪去,原生态的背景生成了一幅天然的大写意。

漫步于天地间,尽情享受绿水青山的滋养涤荡,诚然感叹大自然的手笔深远悠长,呼应着如今世上喜气洋洋的新光景。山对面,是挖掘机、翻斗车耗费数月平整出来的新农村宅基地;河对岸,是新平整出来的一百多亩的耕地——母亲笑我,这下好好种个够吧!

我的故乡,这个仅仅生存几十户的小村庄,即将又迎来一次新的迁徙。不是山上的土窑,不是山腰的石窑砖房,都成了一排排的二层小楼房……遥遥相望间,岁月的春秋在山乡的巨变和奋斗的传承更添神韵。

一阵风过来,丛林里一阵簌簌声响起,桦树以心形的叶,柳树似剪刀的叶,枫树以五角星的叶,榆树像方块牌的叶,都在以大地给予的本来模样,经风霜历雨雪后,用更加饱满成熟的状态,飘落下来,再次奔向大地,回归滋养它的热土。

碾子转啊转,山里的祖辈沿着路走下了山;磨盘转啊转,转出的日子磨碎在风里、雨间;车轮转啊转,村里的乡亲沿着公路离开了村子……出去的路漫长又遥远,时光流逝近三十年。回来的路,转过一个弯和又一个弯……如今的光景,是儿时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模样。我没想到,有一天,柴火塔子烧土豆的香甜,会成为岁月沉淀后的幸福滋味。诚如母亲所说,好日子好光景是奋斗出来的,只要不放弃,生活总会越来越好。

就中国而言,神木相较于如雷贯耳的北上广深,还是神奇而隐秘的存在。就神木而言,故乡的小村庄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存在,一样的山,一样的川,一样的人,黄沙红石只为能让世人命名一个不一样的名字。我热爱我的故乡,单单因为它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对故乡的眷恋依恋与不舍,经常在一次又一次回去的路上得到递进与升华——世界上最远的路是离开的路,最近的路是回去的路。

夜深人静,梦是千回百转的另一种回乡。

作者简介>>>>

温姣,陕西神木人,神木市文联兼职副主席。在《人民日报》《陕西日报》《榆林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现就职于中共神木市委组织部。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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