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的三重意蕴
2024-03-21李国栋
李国栋
后人对《爱莲说》的意蕴研究,多集中于文学审美层面,道德哲学层面的研究寥寥。其实,这种以“说”为题的文体,偏重借物借事喻理,多发议论,如《马说》《师说》《捕蛇者说》等。《爱莲说》亦然,其意蕴与绝大多数咏物言志之作一样,既有表层的立象尽意,也有内里的比德明志。除此,《爱莲说》的“内核”还驻守着周敦颐言理载道的理学思想。周敦颐选取“莲”作为发论喻理的对象,不仅是对自然物的审美观照,也是儒家君子人格的彰显,更是融通三教的哲学思辨。
一、立象尽意——清新洁雅的自然审美
在中国文化体系中,莲常称荷、芙蕖、水华、菡萏、芙蓉等。莲花意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可追溯到《诗经》。《诗经》中的《郑风·山有扶苏》《陈风·泽陂》都出现了莲花形象。《郑风·山有扶苏》有“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荷华”即“荷花”。《陈风·泽陂》有“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菡萏”乃莲之别名。不过,上述两首诗中,莲虽有比兴,但更多是用来衬托“美人”等女性形象。之后,屈原的《离骚》里“莲”被赋予高洁、异于流俗的人格品性。“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表达了诗人不愿同流合污的意志精神。自此,莲或者荷作为香草之一,成为贤人君子的譬喻之物。汉·王逸《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不过,汉魏之后,“莲”“荷”更多被用来写爱情,“莲”与“怜”谐音,“莲子”谐音“怜子”,六朝大量的采莲曲多与男女欢爱有关。唐以前的诗作绝大多数亦然。不过,唐肇始,受道家、佛家的影响,莲与“清净”联系起来。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杜甫《宿赞公房》“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均立意于莲身上的清净。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李白《古风》(五十九)中的莲意象。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李白笔下的莲鲜艳美丽、秀色馨香,却芳华凋零,无人赏识。在描摹莲的形象时,与所有咏物诗一样,此诗也从形、色、香、质方面着笔,全面呈现了“莲”的形象,也寄寓了“莲”人格精神。
直到周敦颐的《爱莲说》,重新回归“莲”之高洁物性,立象尽意,微言大义,使短短119字的小品文,跻身咏莲甚至咏花咏物之不朽篇章之列。
从文本的表层意蕴看,《爱莲说》呈现出咏物诗文的特征。咏物之作常常对物象进行形象特性摹写,然后借机抒发作者的感情。《爱莲说》中对“莲”的直接摹写主要是这几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作者从莲的生长环境、体态、香气和风度等方面,勾勒了莲的物性形象。“出淤泥”“濯清涟”写其生长环境,“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写其外形,“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写其气味、姿态。除此之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写其风度。寥寥数语外写其形,内表其神,用五个“不”字逐一凸显“莲”的四个特性:洁、真、正、雅。“莲”清新本色的形象跃然纸上。
莲的洁、真、正、雅四大特性中,“洁”当是周敦颐心中之莲的核心特性。周敦颐“独爱莲”则是对“清新洁雅”审美风骨的情有独钟。这“莲”之洁雅合成了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和李商隐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的本色,也内里充溢着“荷风送香气”“一番荷芰生池沼,槛前风送馨香”之类“惟吾德馨”的美学神韵。
周敦颐曾建莲池,将屋前溪水命名为濂溪,并自号濂溪。《赣州府志》记有爱莲书院:“爱莲书院在城北,其地原为督学试院,有周茂叔莲池遗迹。”又有爱莲亭条目:“濂溪书院旧在东北玉虚观左……”1063年,北宋仁宗嘉祐八年的五月十五日,周敦颐在虔州雩都刻下了《爱莲说》。“莲”“廉”谐音,爱莲即爱廉,濂溪即廉溪,对莲的称颂依稀显露的是对士人君子清廉自守的标举之意。而这与《爱莲说》中“清新洁雅”的审美意蕴是契合互证的。
二、比德明志——君子自守的道德标举
孔子也许是最先把自然美的特性与人的精神道德情操相比附的人,《论语》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并说“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把山水自然之物与人的品性联结起来,就是比德。《礼记·聘义》记载了孔子的一段话:“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将儒家核心思想比于一物,亦可谓比德的滥觞。
在后世,用花卉草木比德就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文人们常常从人的伦理道德方面去看自然世界,把自然物看作人的某種精神品质的对应物,即“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一些花木就被赋予了人的某些个性气质、品格精神。如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莲”也一样,它被赋予了“清洁、高洁、雅洁”等德性内容。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说“其质洁,故其称物芳”。周敦颐更是在《爱莲说》中直言:“莲,花之君子者也。”
元人王义山《君子堂记》从《爱莲说》中阐释“君子之道”:“莲有君子之道四焉:出淤泥而不染,一也;濯清涟而不妖,二也;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三也;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四也。比德于君子也。”
但王义山并未具体指明“君子四道”的内涵。据前文,我们看到了莲的四种特性,即洁、真、正、雅。“出淤泥而不染”言其“洁”,可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此句中的“淤泥”喻指俗世,“出淤泥”言其能从俗世中超拔出来,君子置身俗世而坚守本心,不为其墨染,近墨者而不黑,可谓有屈子“举世皆浊而我独清”和“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的精神品格。“濯清涟而不妖”言君子纯真,保持本色而不妖艳炫耀,质朴中脱却“孤傲”,避免了“深思高举,自令放为”的命运。“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言其正派,“中通外直”写君子内心通达、行事正直;“不蔓不枝”则指不学蔓草攀爬缠绕之术,不攀附高枝,行枝附叶着之事。可见,此句写君子不攀附权贵,保持独立正派的人格。“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言君子高雅,“香远益清”标举“惟吾德馨”,“亭亭净植”标举风神高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言君子当保持清高、自尊、自爱。
之后,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与君子的洁身自好、独善其身成为一种固定联想,屡屡出现在文人诗作中。如范成大《州宅堂前荷花》“泥根玉雪元无染,风叶青葱亦自香”,苏辙《千叶白莲花》“莲花生淤泥,净色比天女”等等。
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苏轼《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
实里中怀独苦心,富贵花非君子匹。(包恢《蓮花》)
争似泥涂隐君子,褐衣怀玉古人风。(王迈《莲花》)
上述诗文均赋予“莲”君子品性,“所至如君子”“富贵花非君子匹”“争似泥涂隐君子”都指向了《爱莲说》中“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等文本信息。众所周知,君子乃儒家理想人格。“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儒学士人终生信奉并付诸实践的信条。周敦颐生活在北宋中叶,彼时吏治腐败、贪腐盛行,而他为官三十余载,自始至终恪守君子信条,入世而不阿世,有为而不自为,真正做到了如同“莲”一样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濂溪先生墓志铭》记载,宋至和元年(1054年),周敦颐病危,好友潘兴嗣赶来为他料理后事,却发现其家“服御之物,止一敝箧,钱不满百”。苏轼赞颂他:“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宋史·周敦颐传》记载了黄庭坚对周敦颐的高度评价:
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三、言理载道——三教合一的哲学思辨
然而《爱莲说》并不是一篇单纯的咏物小品。从题目“说”字可见其议论说理的性质。《文章辨体序说》有言:“说者,释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按此,《爱莲说》中必然包含周敦颐所要述说的义理。而义理,恰好是宋以后,讲求儒家经义的学问,周敦颐则是宋代理学的开山鼻祖。
因此,阐发《爱莲说》的意蕴,自然无法回避周敦颐作为理学开创者这一背景。理学是唐宋时期产生的一种“新儒学”,是儒道佛三教合一的哲学思想,“儒表佛里”“阳儒阴释”“儒表道里”是其显著特征。《爱莲说》中“莲”之形象也或多或少反映出或者寄寓了周敦颐的理学思想。
周敦颐发挥了《中庸》关于“诚”的思想。从宇宙论推演出人道观,建立了以诚为本的理学思想体系。围绕这一点,周敦颐提出了“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核心概念,将儒学与道学进行了融合。尤其是在宇宙生成学说的基础上,提出“至诚”和“主静”的道德论。他认为,人性有五品,适中是最完善的人性。只有达到“至诚”这一境界,人性才能完善。为了达到“至诚”,须用“主静”的方法进行自我修养。做到无私无欲,方能够“安闲恬静、虚融淡泊”。
在《爱莲说》中,周敦颐通过三种花的比较,鲜明地阐发了自己的思想。“菊”的形象实际上代表的是道家,“菊”作为四君子之一,气韵高洁、素雅坚贞,代表的是隐逸退让。“牡丹”的形象实际上代表的是儒家,“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世人皆爱牡丹,言世人都以仕进为人生目标,因为仕进意味着高官厚禄、名利双收。而“予独爱莲”,不爱牡丹与菊,一方面见其不愿彻底皈依老庄、遁世无为,另一方面见其不愿陷于官场、追名逐利。作者选择的人生之路是,不逃避现世,选择努力生长,直到“出淤泥”;保持自己的洁雅节操,“香远益清”。一方面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为人正直,具有独立人格;另一方面不避世,敢于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君子中庸”思想在“莲”身上有着鲜明的表现。
显然,周敦颐在“莲”身上寄寓了自己儒道互补,以儒为主的人生思想。周敦颐构建起的理学体系的主体内容来自儒学,“太极”概念来自道教,“莲花”意象来自佛教,他并不偏执一端,而是兼用三教。《爱莲说》中“中通外直”一语即可视为此思想融合的表述。“中”指心性,“通”即透脱通达,“直”指立身的端毅刚直。“中通”则“外直”,这是理学实现人格完善与达成体用结合的思想超越。
《爱莲说》一文将莲进行本质力量对象化,一方面歌颂了儒家君子人格洁身自好、守正融通的精神节操,另一方面也阐发了理学思想儒道互补、三教合一的微言大义。从整体看,《爱莲说》显现出了作为理学家的周敦颐通过文学表达阐发哲学思想的实践特征。
[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学会2023年度教育科研课题“多文本样态下的高中语文结构化阅读教学实践与研究”(编号:YB2023151)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