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落日(外一篇)
2024-03-20樊衍
樊 衍
盛夏时节,窗外仿佛有无数的知了发出聒噪的声音,鲜艳的阳光透过空气炙烤着大地,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中,我结束了自己的高考。和父亲的一次次争吵已使我感到逐渐麻木,好像一个接连被淋雨的人,因为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于是他已不再惧怕任何雨水。在一切未知的当下,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会一直和她在一起。唯有每天的傍晚是我可以感到轻松的时刻,和她的交谈使我能够暂时抽离于糟糕的日常,重新回到儿时快乐的轨迹中来。当我骑车行驶在傍晚的公路上,晚霞与落日即将融为一体,笔直的公路使我脑海中的往事历历在目,我重新回忆起高一时第一次与她相见的情景,仍然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缘分将我们包裹。当我骑车到达我们的汇合地点时,我看到的是同样欢欣喜悦的她。
直到有一天,她看着我说:“我们去看大海吧。”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水灵灵的眼珠好像夜色中的琥珀。我点了点头,说:“为什么突然想看大海?”她露出温柔的笑容,说:“因为那里有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和白色的海鸥。”此时我并不知道大海在哪里,大海对于在北方内陆出生、长大的我们来说太陌生了,仿佛大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是在遥远的另一端。她接着从背的书包里取出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只展翅起飞的海鸥,她说:“这是我小时候经常读的一本绘画书,一直珍藏到现在。”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下周就去看海吧。”
不出所料,我的提议被父亲一口否决了。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当我满怀期待地告诉我的父亲我要第一次看海时,却收获了我父亲不屑的眼光,他用轻蔑的语气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考上大学哪都别想去。”于是沉默同时向我们袭来了,沉默先是到达了我们的饭桌,后来进入了我们的身体,最后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那天我母亲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当我在兽药厂车间工作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我兴高采烈地向她讲述了我的计划,母亲听完以后说:“等高考分数出来以后,你去和老师商量一下要不要复读。”母亲一向疼爱我,她的话令我意想不到。随后她径直走向了厨房寻找食物。此后的夜里,我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发出低沉喑哑的抱怨,后来大海与她一起进入了我的梦境。翌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打开父亲藏于书房的地图,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周密的计划。写完计划后,我骑车狂奔赶到她的家门前。
于是我们出发看海。我们是在那个清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时她正睡眼惺忪,由于父母外出务工常年不在家中,她的房间显得凌乱。听完我的计划之后,她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此后的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收拾好了东西,我带着从母亲卧室里拿出的钱包、两件T 恤、两件短裤,开始了我们的旅程。我们坐公交车到市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到厦门的火车票,当我们手里攥着火车票走在行人川流不息的候车厅里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此后我们顺利通过了安检,在临近傍晚时顺利坐上了火车。当我们背着书包踉踉跄跄地走进车厢里时,我们才发现由于我们的存在,车厢里的场景开始显得不一致,提着蛇皮袋的农民工与手握斑驳茶杯的中年商人同时用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戴着茶色眼镜的老人对我们露出异样的目光,我注意到她握住书包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于是我接过了她的书包,我们一起找到了属于我们的位置,对面的座位空着,她的座位紧邻车窗,能够看到沿途的风景。
火车发车时已是晚上,我们在吃了两桶泡面后都已变得昏昏欲睡,她不断地打着哈欠,过了一会眼睛紧闭了起来,她乌黑的眼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旖旎动人,我也在列车行驶中睡去了。到了第二天一早,对面来了一位40 多岁的男人,他向我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位诗人,此次出行是去沿海城市寻找老友,期待知己间的聚会。我也向他说明我们这次的旅行计划,他听完后说:“你们的出行,让我想到了海子的一句诗歌:‘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我听完后,不解地说:“血液里哪来的情人?现在不是夏天吗?”她听完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极为敬仰的表情注视着对面的诗人。诗人笑了笑,没再说话。我看到窗外的风景出现了变化,植被开始以更加繁茂的姿态示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
我们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到达厦门的,那天下午,因为口渴我喝了许多水,她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旅途显得有些僵硬,我示意她是时候下车了。当我们走下火车时,贪婪地吸吮着车厢外的空气,仿佛这空气夹杂着海边的气味。随后我们乘车,在临近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海边,游客摩肩接踵,海水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浮现在了我们眼前,在一侧的观景台旁,成群的海鸥挥舞着翅膀,在天空留下美丽的弧度。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示出金色的光芒。她站在我身旁,拿出封面印有海鸥的绘画本,将绘画本放在观景台上。看着海鸥飞过,她露出深邃美丽的笑容。这个时候我提出自己想去一趟卫生间,她热情地帮我提着所有的行李。当我在卫生间释放出所有的尿液后,出门看到门前已不再有任何人等待,只有匆匆而过的游客。远处只有因海风吹过而不断翻页的绘画本。
后来,我寻遍了整个海边,也没找到她。两天过后的一个清早,我使用一台公用电话拨通了家中的电话。当我回到家时,筋疲力尽的我只想躺在床上酣睡。同样酣睡的还有我的父亲,他的眼袋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显得更加沉重。此后的日子里我再没见过她,即使她的父母都已回来,她仍然无影无踪。迄今为止,我也再没有见过海鸥。
虫子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有天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阳光透过葱茏的树枝洒到院中央的地板上,留下枝叶斑驳的影子。参加完父亲的后事以后,我的头脑仍然是一片空白。院子中的亲友大部分都已经散去,只留下母亲和几位老人在打扫卫生。这时一位老僧人推开门,手提两盒礼品,径直走向主屋。我父亲生前每周都要去附近的几座庙宇,为庙里增添香火。僧人进入主屋后,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对着我父亲的照片默念了几分钟,随后转身来到院子里,与我母亲攀谈了起来。我母亲一向不支持我父亲常往庙里走动,我曾经听见她不止一次地对我父亲说:“你去干些正事吧,咱们赚钱要紧。”可我母亲的话并不奏效,在每个周末,父亲骑着摩托车出门往东拐通向那几座庙的背影,都会随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住在村东头的豆腐坊老板娘总对我母亲说:“他从那几座破庙回来,哪怕带点祭品都成,怎么净往里搭香火钱?”我母亲在发出几句对我父亲的痛骂后,接着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僧人看着我母亲,说:“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惜了。”我母亲的泪水此时已经流干了,她拿着笤帚继续扫地上的灰尘,说:“辛苦老师傅专门跑这一趟,下午宴请的酒席已经散了,我再给您做点饭去。”说完,我母亲走向厨房。这时老僧人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的前额突出得厉害,前半生要有坎坷,经历一些磨难。”我看着他,说:“你要钱还是要东西?我明天也买些香火供到庙里去。”老僧人说:“我既不要钱,也不要东西,我还要给你一件东西。”说完,老僧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巾,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巾里包着一只虫子,虫子已不再动,我接过虫子,看样子虫子已经失去了生命,但虫身极亮,呈墨黑色,细长如手指,柔软异常。身下有许多足掌,双目睁开,两只触角高高举起,掌心可将其全部包住。老僧人说:“这虫赠给你,虫已死去,死前三天未进食饮水,但虫身愈发明亮乌黑,你将这虫一直带在身边,二十七岁以后,如果有人给你制造磨难,你就将这虫赠予制造这场磨难的人。”我点点头,将虫子重新包进纸巾里,走进主屋北侧的抽屉旁,打开抽屉,取出父亲留下的一只木质方盒,将包着虫子的纸巾放到方盒里。我转过头来,环视院子一圈,发现老僧人已不见踪影。
后来这只虫子一直陪我走过了求学的各个关键时期,当我上课时,我就将虫子放进抽屉里。当我考试时,我就将虫子放于试卷的下方。当我打球时,我就将虫子放到背包的方盒里。我的好朋友冯飞曾对这只虫子好奇不止。在一次打完球的休息时间里,他看到我拿出背包、确认方盒仍在后才心满意足休息的场景后,充满疑惑地对我说:“为什么你要一直带着这只虫子?还有,为什么它一点都不会腐臭?”我说:“也许正因为它是一条逝去的生命,所以我才要把它一直带在身边。至于第二个问题,如果我有机会再见到这只虫子的主人,我会问他的,可惜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冯飞露出了认真的表情,此后他再也没有问过我。
大三那年,我遇到了自己的初恋D。D 使我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梦境里,在遇到D 以前,我以为这样的人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她拥有雪白的皮肤和修长的身材,笑起来眼睛像一弯明月,性格极温柔,喜欢音乐,阅读哲学,偶尔写诗,我在短期内迅速爱上了她。D 喜欢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我们在校园的湖畔旁边坐在一起,共同阅读了许多诗歌。有天傍晚,D 在我的背包里找到了那只方盒,她本来是要找我包里的那本笔记本的,那是我写给她的情书。她打开方盒,取出那只虫子,说:“漂亮极了。”她仔细看了看虫子,又说:“送给我吧。”我点了点头,说:“你替我认真保管。”后来大学毕业,我回到了县城,她则留在了大城市,最终我们分手,再没有联系。
二十七岁那年,我写起了小说。小说写得极为顺利,直到小说写到了一半,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小说前一半的女性角色,描述的就是D。我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因为写作再一次爱上了D。我将和D 的全部记忆写了下来。现在D 就要离开了,正值夏季中午,前方是无尽的道路,旁边是幽深的森林,她背着背包走在这条土路上,阳光炙烤着大地,天气酷热无比,热浪翻滚而来,蝉鸣声铺满整片天空。前方是无尽的道路,她可能死于干渴,也可能被野兽所围困,或是因行走导致体力不支最终休克。D 已经感觉到了精神恍惚,这时她突然大喊一声:“把虫子送给我。”只见那只虫子变得膨胀扩展,活力异常,来到了D 的身边。D 坐上虫身,双手抓住触角,虫身下的足掌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往前移动,仿佛一艘快艇。当她们抵达我的身边时,天气已经变得凉快了许多。此时的D满头大汗,卸下身上的背包,拉开拉链,从最底部掏出了那只木质方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