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孩
2024-03-20晏金两
晏金两
我十岁以前,喜欢跟着母亲去外祖母家走亲戚,一年能走好多回。除了八月十五、春节这两个大节郑重地带上些酒呀肉呀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之外,母亲娘家这边的红白喜事我也会跟着去,有时一去就过好几天,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我常常要过到岀了正月才回家。农闲时母亲有时也会过去帮着缝补浆洗,上学之前自不必说,上了学以后,只要是星期天,或是放假,我也都跟着母亲去。可以说我几乎是在外祖母家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再加上村子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且同属一个家族,“舅舅门里无远近”,于我来说都是亲戚,所以,全村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我几乎全认识。
那时,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已经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但身体都很好,每天依然下地劳作,只留下小姨照顾我。小姨那时不过十五六岁,正是爱热闹的年龄,从早到晚,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有小霞、小翠、银玲、小芝等,但小姨最好的朋友是毛英。她们在一起或是学着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或是互相梳头扎辫子,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大多数时间,她们结伴去村庄北面的河滩里割草。通常是午饭过后出发,拉着一辆板车,上了河堤,各自拿着布兜、畚箕子和绳子,不一会就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板车上,无聊地待上一下午。那河堤上全是洋槐树,阴森森的,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极了鬼怪故事里说的“鬼拍手”。但是我知道小姨她们离我并不远,河面上吹来的风有时还能送来她们说话的声音,因此我也能硬着头皮熬过这段时间,等着她们带我回家。太阳落山时,她们终于从芦苇荡里出来了,每个人都背着相当于她们的个头一般大小的草捆从河滩爬上河堤,衣服都湿透了。
她们把草个子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用一根粗绳子揽上,然后蜂拥着回家。回去的路上,都是毛英拉车,其他人在车子后面一齐使劲推着。这主要因为在这几个女孩中,毛英个子最高,性格最温顺,人缘也最好。
毛英和小姨一个辈分,我管她也叫姨。她每天都来找小姨,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她们一起割草,一起赶集,一起看电影,一起纳鞋底,有时还在一起窃窃私语。
全村的女孩当中,数毛英长得最好看。她高挑的个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在土里土气的农村女孩堆里,尤显得鹤立鸡群。她家里很穷,没有什么好衣服,但是她随便往那一站,你绝对无暇留意她穿的衣服好看不好看,那张精致的脸和凝脂般的皮肤一下子就会吸住你全部的眼球。于毛英而言,天生的丽质就是最好看的衣服。村里人都说“毛英长得洋气”,在一起拉呱,只要提到漂亮女孩,往往就和毛英比。还有,谈到某部电影,也把那里的女主角和毛英比,谈到《苦菜花》,就说毛英像娟子,谈到《英雄虎胆》,就说毛英像女特务阿兰,谈到《红色娘子军》,就说毛英像吴琼花。但是毛英到底像哪一个,村里人一直分歧很大,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看了电影《小花》,大家意见才高度统一,一致认为毛英酷似当时红透全中国的电影明星,“小花”陈冲,甚至认为毛英比陈冲还要漂亮。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用上电,吃过晚饭,大人们早早休息了,村庄就是孩子们的天下。村子中间有一片空地,据说是一个大地主的老宅,长期闲置在那里,于是就成了小姨她们晚上玩游戏的地方,尤其是在月亮又大又圆的晚上。小姨和毛英会很多样乡间流行的游戏,像击鼓传花、跑堂锣、“杀羊”,等等。这些游戏,都是集体游戏,多人参与,需要一定的组织动员能力,虽然简单原始,但竞技性极强,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每次都非常紧张,因为最后的结局总是以输方唱歌作为对赢者的奖赏。好在我的年龄太小,她们都照顾我,无论输赢都忽略不计,实际上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听毛英唱歌。毛英的嗓子好,大家都喜欢听。她唱得最好听的歌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是电影《甜蜜的事业》里的插曲。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毛英唱歌时的神态姿势,她声音不高不低,有点害羞。她唱道:
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
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这段歌词,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没有忘记。小姨她们都喜欢这首歌,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方才理解那时的她们。当年,她们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尤其是毛英,长相出众,提亲者、追求者众多,心中一定时有涟漪,她唱歌时那么投入,唱得那么动听,在这美丽的月圆之夜,是谁让她这般如泣如诉、倾情而歌?套用一句流行歌词,一定是有谁在“敲打她的心窗”。
毛英的家在村子西头,我跟小姨去过她家。两间坐北朝南的堂屋,三间面向东的偏房,没有院墙,却有着一条青石板路。进了屋,屋顶和墙壁都是黑的,显然这房子曾经也作过厨房。中间用芦苇加了一道“薄帐子”,隔出一间闺房。走进去,别有洞天。这里是毛英和她妹妹的卧室,靠南墙窗户下面铺了一张小床,墙上糊满了报纸,还有一张李铁梅高举红灯的年画。让我感到新奇的是,这里间屋竟然用报纸和芦苇搭起了副棚,相当于现在的吊顶,整洁而又温馨。幽暗的房间里隐隐弥漫着微微的香气,那是从毛英放在窗台上的化妆盒里飘出来的香脂和雪花膏的味道。
毛英和小姨坐在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她们的欢声笑语,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如此这般兴奋,她们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从午饭后一直说到傍晚,中间甚至哼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毛英的脸红红的,像是燃着一团火。毛英的眼亮亮的,像是闪着两颗星。
果不其然,很快传来了好消息,吃晚饭时,全村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毛英要去县城给一个远房亲戚当保姆了,明天早上就走!
生活里霎时没有了毛英,小姨立马感觉到了不习惯,接着整个村庄也不习惯了。毛英在家时,每天几次从村子西头走到村子东头,又从村子东头走到村子西头,她的身影就是村庄最美丽的风景。什么是亭亭玉立,什么是娉娉袅袅,什么又是杨柳春风,什么又是暗香疏影,在毛英身上,集中了你所能想象到的万种风情。假如你有幸在四十几年前来到位于濉河南岸的这个小小的村庄,坐在我外祖母家的大门前,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一定会眼睛一亮,在西边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身材婀娜、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孩正在款款地向你走来。时间长了,村里人也许熟视无睹,但是一旦见不到了,所有人都怅然若失,整个村子顿时黯然失色,也让几个暗恋毛英的小伙子暗自神伤。许多年以后,我在看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时,看到莫尼卡·贝鲁奇饰演的美丽少妇玛琳娜走在小镇街头,几个正处于青春期的毛头少年坐在桥头等着偷看她的镜头时,我一下子想起了毛英。毛英离开村子后,连每月一场的电影都不如以前来看的人多了,原因是邻村的小伙子来看电影主要是来看毛英,“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不到毛英,再好看的电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变得索然寡味了。
紧接着,更多令人眼热的消息纷至沓来。毛英这个远房亲戚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毛英到他家后,不但从头到脚给她添了几身新衣裳,而且还打算给她安排工作,也就是说,毛英将很快变成城里人了。可不是么,毛英的生活真的要“充满阳光”了。
年底,毛英回来了,远房亲戚是用单位的“解放”牌大卡车把毛英送到家的。大卡车停在了毛英家门口,有不少人围过来观看,还有几个小孩爬上了车厢里玩耍。
远房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男人,龇着两颗黑色的门牙。他第一个跳出驾驶室,披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浑身散发着一股烟酒混合的气味。他两手各拎着一只小巧的菜篮子,白色编织带编织的那种,里面放着几瓶酒和几包点心,是送给毛英父母的礼物。他一下车就掏出一包烟,给在场的每一位男劳力散烟,尽管显得客气有加,但依然洋溢着城里人居高临下的傲气。他从容地散着烟,直到所有的男人都拿到了一支带哨的香烟。毛英也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她变得更加好看了,穿一身新衣服,还穿上了皮鞋,比在家时明显白胖了些。以前毛英在家时大家看到的是电影里的朴实“小花”,现在看到的却是活脱脱的陈冲。
小姨自然也来围观,她陪着毛英走进了她的闺房。此后数日,毛英的这间黑糊糊的房间就成了全村女孩的集会中心,毛英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全村人议论的话题。小姨她们吃过饭就去找毛英,听毛英讲城里人的生活,讲电视机,讲电影院,讲大楼,讲路灯,讲大马路。包括小姨在内的所有女孩都齐声感叹,毛英的命是她们当中最好的!而且如此好命她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过完春节,毛英就被接走了。日子又重新变得单调而漫长,渐渐地,大家都习惯了没有毛英的生活。
我是在第二年的暑假又一次见到毛英的。只记得毛英变化很大,感觉有点陌生。原来的长发烫成了短发,穿一件浅色紧身短袖圆领衫,并不好看,脸色也不好,完全没有了初次从城里回来时的喜形于色,脸上不但有了愁云,语气里竟然有了叹息,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在屋里和小姨讲了半天的话也听不到一丝笑声。
这诡异的气氛一直笼罩着关心并关注着毛英的人。终于有一天,母亲从娘家带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毛英和那个远房亲戚的私情被女主人逮个正着。毛英家人灰头灰脸地把她领回了家,并迅速把她嫁给了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母亲在说起毛英的时候,很是惋惜,连连说这么好的丫头,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呢。
再往后,我上了初中,去外祖母家越来越少了,有时一年也去不了一次。关于毛英和那些女孩的记忆渐渐地消失在学习和成长的烦恼中了,只是偶尔从母亲和小姨那里听到关于她们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消息,但并没有引起我的过多关注。
再见到毛英是在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家,在厨房里竟然见到了毛英。她在帮我母亲烧锅,好多年不见,她苍老了许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着也不光鲜,但神态举止依然端庄。在灶膛里红红的火光映照下,她的脸庞依然红润光洁,眼睛依然明亮有神,依稀还能找到她多年前的影子。她一边用火棍捅着柴火,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并不觉得生分。我礼貌地喊了她一声姨,就离开了厨房。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毛英已经走了。母亲告诉我,毛英嫁的那个村子离我们村不远,结婚后,那男人对她不好,经常打她,还拿她的陈年旧事来羞辱她,她也没生孩子。娘家那边也和她断绝了来往,她到我家来,只是想找母亲诉诉苦。母亲劝她要想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一年后,就听到了她的死讯。她是喝农药自杀的,失踪好多天,家里人到处找也找不到她,最后是在距离村庄很远的河边芦苇荡里找到的,尸体已经腐烂,她美丽的身躯和充满阳光的梦想一道化成了泥土。
小姨是她们这几个女孩里最后一个出嫁的。小姨她们走后,村庄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变得冷清而凄凉。这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女孩,如同一朵朵飘荡在空中的蒲公英,飞离了生养她们的故土,在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发芽、生长,靠汗水和运气去开启生命中新的艰难旅程。多少年过去了,小霞、银玲、小翠、小芝她们在异乡过着安详平静的生活,她们儿孙满堂、身体健康,享受着天伦之乐。少女时代的梦想,是纯真的,但也许是荒唐的;是甜蜜的,但最终可能是苦涩的,因为从来没有谁能实现过。逝去的岁月,回首望去,遥远而清晰,温暖而忧伤。月圆之夜的联欢,毛英动人的歌喉,犹如幻觉,只不过是这些乡村女孩瞬间怒放的青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