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写意(外一篇)
2024-03-20吴佳骏
吴佳骏
八大山人
在你的纪念馆,我找到不进入你的门。庭院中的沧桑老树上,好似吊着一个明朝遗民的头颅。睁大的眼睛,在瞅着破碎的山河和辉煌的过去。坠落的黄叶,像纷飞的纸钱,在风中摇曳。无论它们落在哪里,都有拾落叶的人在东张西望。
我知道,你憎恨这一切,诅咒这一切,但你无力回天。你的呐喊只能暴露你的行踪。追杀你的人,正在阳光下寻欢作乐,唱起新的命名之歌。你低着头,从他们身旁悄然走过,心跳的声音震碎了他们的酒盏。他们血红着眼珠,拔出生锈的长剑,向你拼命挥舞。那模样,酷似无数个帝王挥舞着权杖。
你颤抖着身子,东躲西藏,身后流淌的血迹,染红了夕阳。你不知该朝何处去,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你的心上插满了白幡。在死过无数次之后,你拿起了画笔,开始替人间画像。画山,画水,画树,画鸟,画草,画鱼……画似人非人,画似鬼非鬼。
后来,在一个名叫青云谱的道院,你隐姓埋名,装疯卖傻,以哑巴的方式与权力对话。谁知,再次死去的你,却在画纸上获得了重生。慕名前来索画的权势者,吹灭了你点燃的香烛。可你凭借幸存者的孤傲,照样不妥协,只将画作分赠给山僧、贫士、屠夫、孤儿,坚决不卖给你所厌恶的那些王公贵胄。
风骨之刀狠狠地将你刺伤。你不得不拖着老迈之躯离开了青云谱,逃到南昌城郊的潮王洲上,搭盖了一所草房避世,并启用“八大山人”署名作画,直至老死,将绝望和希望一同埋葬。
我伫立于“个山小像”前,默默地看着你清癯的容貌,心分外地寂寞。
你在画中哭之、笑之;我在画外笑之、哭之。
海昏侯国遗址
王位被废黜了,繁华是否也随之废弃?尊严是否也随之废弃?欲望是否也随之废弃?一个贬谪至民间的贵胄,依然镶嵌着黄金的头骨。
在海昏侯国遗址,我见证了奴役与自由。即使王权与生命都尽归尘土,梦想和阴谋仍在野草般疯长。难道瘦死的骆驼真的比马大吗?挥金如土的人从未停止过仰望苍穹。
那些生锈的铜镜上隐现的孤魂,还在三拜九叩,跪地呼喊。那一辆辆排列整齐的马车,还拖载着一个豪华的宫殿。哪怕只做过一天帝王的人,也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傀儡戏也是戏,喜欢演戏的人,从来比喜欢看戏的人要多。
我在遗址展厅里来回踱步,真切地目睹了黄金打造的痛苦和青铜铸造的欢愉。那数百枚柿饼一样的金子,还捍卫着消失的童话;那件丝缕玉衣下裹着的牙齿,还顶着过时的呓语;那枚长满绿锈的箭簇,还散发着血腥的气息……但一切都完结了,历史的洪钟再也敲不响挽歌之声。
帝王也罢,草民也罢,谁又能走出自己的深渊呢?在暗黑的地底,是见不到未来的。哪怕再耀眼的金光,也照不亮亘古长夜。可惜这个短命的废帝刘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临到死时,他都还在苦苦挣扎,幻想重登宝座——如那个名叫维克多·谢阁兰的法国诗人所写:“皇帝说道,让他回来吧,我将接待他,迎接他,像对待一个客人。像对待一个卑微的客人,按照惯例,赏他一次短暂的接见、一顿饭、一身衣服和一副假发来掩饰他的秃头。”
李渡古镇
下那么大的雨干什么,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再有人挺直脊梁,撑起一片天空。曾经在这个古镇喝醉酒的硬汉们,似乎都没有再醒来。许多时候,睡去永远比醒着好。至少,他们不用担心活着的贫困与潦倒,苦闷与彷徨,挣扎与战栗……
我站在元代烧酒作坊遗址前,寻找火与云烟。记忆的缝隙中,几个文人雅士正各自在古镇上借酒浇愁,吟诵的诗句陶醉了低飞的鸟群和摇摇欲坠的春天。晏殊有些愁眉不展,举起酒杯对着夕阳长叹。凋零的花朵落满了小径,却与寒冷无关。王安石躺在李渡的石凳上,抚摸着疼痛的胸口,试图用酒替自己的理想消毒。欧阳修斜靠在酒肆里,与友人推杯换盏,心里琢磨着要写一首诗,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汤显祖呢,则喜欢独来独往,躲在一个角落里,构思他的《还魂记》。想到动情处,禁不住泪水涟涟。
雨越下越大。我真想大醉一场,以朦胧醉眼,瞅瞅那些古代文人遗失在李渡的“魂”。无奈天就要黑了,我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索性溜到旁边的毛笔博物馆,希望借助软笔替自己写一条归途。可那些笔都太金贵了,有帝王用过的,有名流用过的。我一介布衣,即使提笔,恐怕写出的也不会是一条坦途。我想想,还是转身走了。笔写春秋大义,也写腥风血雨;写帝王将相,也写才子佳人;写英雄豪杰,也写卑鄙小人。
那么,我能写什么呢?我写我不写的。
从博物馆出来,疯狂的雨追着我跑了好几十里路,像是在追一个文学界的“叛逃者”。我的心惶恐不安,难道我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文字吗?我这样问自己。忽然,我的耳畔响起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浪漫而舒缓的旋律,瞬间让我泪目。演奏这首曲子的人叫盛中国——一个从李渡走出去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
黑夜中,我重新成了一位战士。在音乐的爱的旋律洗礼之下,我吓退了暴雨,也吓退了内心的怯懦。
唯有以笔为枪的人,方才可以刺铁穿钢,雕刻信念的碑文。
洪崖丹井
夜幕降临,我朝高处攀登。我知道摘不下星辰,但也不想被夜幕覆盖。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像超长的琴键,抬升了我的道德和审美。在造访洪崖丹井之前,我已有几分惧怕音律。许多个不眠之夜,我都是我自己的不和谐音符。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唯有几只晚归的倦鸟,在老藤搭建的绳桥上窃窃私语。不知它们是在追忆已逝的光阴,还是在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没有在白昼魂飞魄散。两旁的竹林形成屏障,遮蔽了可能发生的一切——神的出没,人的狂欢,隐士的长啸……
那个名叫伶伦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使之从庙堂逃到民间,放下红尘,藏入山中。他是厌倦了伴君如伴虎的惊恐日月,还是被强权剥夺了生存?一个如此浪漫有趣之人,竟也难讨帝王的欢心。
那么罢了,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韵律和节奏——与其委曲求全,不如独善其身。这位洪崖先生,在爱过、痛过、恨过、哭过之后,终于脱胎换骨,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他以山泉为朋,以飞鸟为友,整日凿井炼丹、断竹奏乐,将内心的流水和血液,变成宫商角徵羽。又创建十二律,来反抗世界的沉闷。既然不能辅佐帝王治理天下,使苍生归顺,那就去做音乐的鼻祖,用音律抚慰苍生的灵魂。
洪崖先生果真知音众多,在五音和十二律的感召下,唐朝的张九龄、权德舆、宋齐丘来了;宋朝的岳飞、王安石、张商英、周必大来了;明朝的张位也来了。他们来,不只是为颐养性情,乐天安命,更是为虚构一种人生,将现实的激愤转化为山涧的飞瀑。
黑夜静谧,我站在洪崖乐祖雕像前,内心响起排山倒海式的激越之声。这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已超越了音乐本身。
明清文化园
这么多座明清时期的园子在夜晚出逃,汇聚一处,寻找它们的主人。难道它们不怕黑吗?万一有人举着光明之火将它们点燃,它们流落各地的主人会不会星夜兼程地赶回来,跪在已成灰烬的祖居门前,大放悲声;或从火堆中掏出陈年的悲伤和亡命天涯的记忆,昭告后世。
我在满目疮痍而又富丽堂皇的宅子间穿来穿去,学做一个品德高尚的古人。可我无论怎么学,感觉都有一双眼睛,在雕花的窗棂背后盯得我毛骨悚然。谦谦君子哪有那么好做啊,撕开面具,人人都露着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那位带领我游园的评书先生倒是洒脱自在,他声情并茂地将古代的权力博弈与宫闱斗争渲染得入木三分,自己却像个卧龙岗“散淡的人”。我很想诘问他,为何不讲讲这些园子里的寂寞、哭声和疼痛。但又怕扫了看客们的雅兴,被斥为哪壶不开提哪壶,落得一个千夫所指的下场。
我虽然不懂文化,倒也实在没必要去揭文化的伤疤。在伤疤上绣一朵花多好,这样既讨人欢喜,又不触犯众怒。然而,我生来就不是一个绣花匠,即使勉力绣之,也只能将伤疤越绣越烂。许多伤是遮不住的,许多痛是遮不住的,许多事是遮不住的。
弥足珍贵的工艺,博大精深;永无餍足的欲望,想入非非。
我去过攀枝花了
东华山
缆车拖着我,我拖着自己和满腹心事,上东华山。偏西的太阳像一枚徽章,别在青天的胸膛上。徽章之下,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峰下蜿蜒的河流,河流旁古老的村庄,村庄中守候的故人,故人心中永久的故乡。
我站在山顶上,高度无言。一个长期活在低处的人,患有他人无法理解的恐高症。那些屹立崖畔的树,好像有话要说。它们深扎的根,始终拉不住乱走的云。委屈似一条虫子,蜷缩在树叶上,差点就要啃噬到树的年轮。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树也有不想做树的时候。你看那株腹大如鼓的易木棉,头上开满了红花,躯干上却长满了孤独的芒刺。我从树下走过,分明听见易木棉在央求我背它下山。
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我既不是孤独的带刀侍卫,也不是侍弄庭院的园丁。我只是一个移步观景的异乡客,既不拈花,也不惹草,更不会带把斧子,去把树的孤独移植到鸟的体内。树有树解决不了的难题,人有人解决不了的难题。
夕阳在远山打量着一切,以上帝的视角俯视人间。我看了它几眼,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想趁夕阳下山之前先下山去,躲进黄昏的怀抱,孕育自己的梦。
有梦终归是好的,不管在梦中我们会遭遇什么。哪怕我们的梦是易木棉头上的花朵,是花朵错过的季节,是季节之外的逃离,是逃离路上的沙尘暴。
攀钢轨梁厂
在攀钢轨梁厂,我见到火的荣耀,闪着金光,那是火最开心的时刻。它输送给人间的,不只是光芒,还有力量和方向。
在此之前,我对火一直存有误解,以为它只能将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助暴君“焚书坑儒”,只能替春风烧尽野草,只能为瞎子白点油灯,但现在我的看法变了,我觉得唯有经过火锻造的事物,才是有韧性和生命力的。也就是说,火推动了人类的革命,它是希望之源。
我没有见过从前那些工人们是如何用火抛洒热血的,又是如何在火中高喊号子,把白天和黑夜缝缀起来,织成一张迎风飘扬的大旗,与寒暑相伴,与日月同辉。多少迁徙的候鸟,在火啸的呼唤中,告别了故土和家园;多少青春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往事和回忆。
历史不堪回眸,关于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够参悟得透。所谓的理想,所谓的奋斗,所谓的信仰,落实到血肉之躯上,也许只有痛是真实的。征服从来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牺牲也未必值得赞扬。炭火没有落到自己的脚背上时,一切都是可以宽恕的、原谅的。反正,众人都走同样的路,踩着他人的胸膛前进,照样可以颁发勋章。
我不是众人。我从轨梁厂走过时,更多的路正在诞生。时代究竟不同了,过去无路可走的地方,如今也被钢轨铺设了路。只是我搞不懂,为何现在的路越来越多了,走路的人却越来越少。就像一个寻找故乡的人,越靠近故乡却离故乡越远。
道路延伸的地方人迹稀少,火光照耀的地方月明星稀。
狮子山万吨大爆破遗址
我来晚了,没有听到那声震彻山谷的巨响,也没有见到那片燃烧信仰的火光。但我能够想象那种场面,人的力量是可以胜天的。云遮不住梦想,山挡不住自由。遍插的彩旗,摇撼曙色;翻转的世界,歌声飞扬。
或许是夕阳的缘故,使对面裸露的矿岩像镀了一层金粉。记忆就被掩盖在金粉下面,氧化成了传说。我盯着那山体看了许久,也没有一只鸟飞过来,将我的目光叼回人间。我知道自己是走神了。许多时候,我都难以进入历史的窄门,去探寻一片广阔的天地。我积聚一生的力量,只够我叹息三声。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五十多年前,无数如我,或比我更年轻的人,扛着炸药爬上山顶,只为从雄狮的肚子里唤醒春雷,催生新的希望。他们小心翼翼地呼吸,把生死挂上日历,在自己的脊背上刻下墓志铭。每个人都是铁,每个人都是钢,每个人的双手都可以托举太阳。
我相信,时代需要开路人;历史需要急先锋。凡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都有虔诚祈祷的人。我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恐惧中,我们也不是那些挥舞着鞭子,瑟瑟发抖地驱赶羊群的小孩。我们是造梦者,绝不会迷失在梦中。
你看,那声巨响之后,刀锋般的剑麻已经插满了山坡。
苴却砚
我第一次知道苴却砚,像第一次知道藏在体内的孤独,有些惊讶,有些慌乱。这说明,在这个人世间,我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活在我之外,又活在我之中。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块石头,太硬了。骨头硬,性格硬,命也硬。但见到苴却砚后,我才开始自卑起来。原来,我的硬不过也是一种软弱。几十年来,风雕刻过我,雨雕刻过我,日雕刻过我,霜雕刻过我,始终未能将我雕刻成一块玉。我只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把件,人家想玩就玩,想扔就扔。
苴却砚就不一样了,它被人雕琢成砚台,既可以摆放在博物馆,供人观瞻;也可以摆放在文人的书桌,成为宝物。它们的胸腔里盛放的是墨水,我的胸腔里盛放的却是苦水。倘若遇到丹青妙手,它们的福气就更大了,不但可以价值倍增,还可以跟着主人流芳百世。不像我这块顽石,即使有幸遇到如米癫这样的谦卑文士,恐怕也不会正眼瞧我,更不会低头拜上一拜。一块撞不碎鸡蛋的石头,怎么说都是讨人厌的、失败的。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被雕琢成一方砚呢,只是遇不到好的工匠。那些好的工匠,早在我的想法形成之前,就改行雕刻佛像去了。他们说,只有雕刻的佛像越多,自己才能活得像个人。
红格镇昔格达村
我走进昔格达村时,夕阳正在回忆往事。所有的道路,都在通向它的回忆之门。唯独我,站在夕阳的回忆之外,像个守门人。可我能守住什么呢?能守住夕阳不会落下山坡?能守住进村的人不会在村中迷失?能守住发过誓言的人不会劳燕分飞?能守住诚实善良的人终生不会撒谎?
问出这些话,我自己都不相信,昔格达村的村民也不相信。我的闯入非但不能提升他们的幸福指数,反而会使他们疑神疑鬼。误以为我是一个盗贼,会将他们的大梦偷去,像贩卖大蒜和西红柿般,便宜卖给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我不能给他们这样的错觉。我也是农民出身,于心不忍。在大地上求生存,令我们胆战心惊的事情太多了,令我们欲哭无泪的事情太多了。我必须躲着他们走,才能使他们不起疑心。底层人何苦为难底层人。你看那位佝偻着身子的大爷,从门缝中瞥我一眼,就迅速把门掩上了。如果他再多瞥几眼,整个村子都将不得安宁。
我不想制造恐慌,索性朝远处的田园走去。可我走得越快,越感觉恐慌在尾随我。连夕阳都停止了回忆,撒下光网将我拦住,试图盘问我的来龙去脉。我能坦白什么呢?在中国的村庄,我唱不出外国的小夜曲。
也不只是我,大凡那些如土地般沉默的人,都似篱笆上挂着的炮仗藤,只开花,不响的。
米易梯田
庄稼都收割了,金黄还留在田里。就像有些出嫁的姑娘,心里还装着另一个爱人。你不能说这不道德,许多结果都迫不得已,许多承诺都言不由衷,许多伤害都披着正义的外衣。
谁能告诉我,在梯田出现之前,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牧童放歌给吃草的牛羊听,有没有鲜花簇拥着幸福的墓地,有没有勤劳的姑娘在播种希望时挥汗如雨?
假设我的假设成立,那梯田的出现就是必然的。大地太贫瘠了,需要有一部分土地先隆起。正如要共同富裕,必须允许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被实践证明的逻辑。你看那梯田隆起的幅度和骄傲,足以令三山五岳颔首。在创造人类历史的辉煌史诗中,素来没有缺席者。
我站在山头朝下望,看见山川美如斯。田埂拉出的线条,在形塑生存,诠释生机。等过了这个冬天,春天又该携带理想降临。到那时,梯田里是否会出现忙碌的身影,是否会有人跪在田中央恭敬地磕头,像愧疚的儿女跪拜母亲。
这不是担忧,也不是愿景,这是梯田上本应生长的东西。粮食是给人吃的,靠吃粮食活命的人,心田上不能只长野草。搞懂这点,梯田才不会塌方。梯田的上空才会每天都有朝阳升起,百鸟飞翔。从梯田上走过的人们,才会肉体和灵魂都不再饥饿。活着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似在与虚无的人生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