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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赶雷铁军

2024-03-20王虎山

山西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铁军

王虎山

1

八月底的这场秋雨绵绵缠缠七八天,彻底淋湿了整座城市,人们看看预报瞅瞅天,都说还要下几天。寒气从所有缝隙里漫上来,人们提前感到了冷。

雷铁军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早上六点差五分,唐城职工医院骨科值班护士小韩给雷铁军打来电话,带着委屈的哭腔说,28 床张炜让人抢走了。一群二不愣!不机迷!雷铁军还想说几句更粗的狠话,老伴翻过身支棱开眼问他,咋了?一天到晚不让人睡个囫囵觉,真是上辈子欠下你的了。雷铁军从床头抓起秋衣秋裤边走边穿,几步路的工夫,楼道里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电动车尖利的报警声。

他们抬着医院转移病人的草绿色担架,穿着单位防汛专用的墨绿色雨衣雨裤,把硕大雨帽扣在头上,幽灵似的走在清冷的街上。他们的脸阴晦模糊,眼神带着寒气,盯着脚下溅起的水花。他们从医院出来,沿着柳树街往西走两公里后拐到胜利路往南又走了三公里,在胜利路和十里铺街交叉口拐到十里铺西街,过了那条发生过几次生死案件的巷子,抬头就能看见五百米外,十九点三四米高的钢铁雕塑面目模糊地伫立在喷泉广场。喷泉广场正北是公司总部考究的火红色大门和三座成掎角之势的十五层海蓝色办公大楼。

站——站住!闹——闹毬甚了!快给我回——回去!

气急败坏的雷铁军从后面拽倒了毫无防备的两人。他们像是遇到跨越难度很大的壕沟深坎。后面的人撞在中间的担架上。中间的担架顶住前面的人。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秩序。他们周密的计划里没有他。他浑身淌着水忽然横在前面。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回去!一个个都是气门芯!不知道好歹!都给我回去!

雷铁军不敢大声喊,却又不能不大声,已经有零零星星骑车路过的人扭头看他们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

他们就像饥饿的鬣狗看见落单的雌虎,逡巡着,试探着,寻找着机会。

他们没有后退。

雷铁军原以为,他们会像以前听从他的意见,给他戴上五彩高帽有荤有素调侃一番后,抬上担架四仰八叉转身离开,即使产生不严重的分歧,或者语言上的摩擦,也会天王老子乱骂一通后,甩开膀子该干啥干啥。他在他们中的威信和影响,他非常自信。这么说吧,是他在他们失意低谷无人敢要的关键时候收留了他们,是他手把手教会他们工作技能,是他把他们的地位和收入拉到第一梯队。他跟他们不是师徒关系,更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同甘共苦无话不谈的兄弟。物流区的威名就是他和他们用昼夜流不完的汗水打拼出来的。他的话掉在地上砸个坑,多少年没几人敢尥蹶子。

就像一场明知两败俱伤,却毫不退让的车祸,他和他们实打实撞在一起。他失败了。他看见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就像连体兄弟。他知道他们拉帮结派,面子上过得去,私底下谁也不服谁,交接班丁是丁卯是卯,经常因为屁大的事找他说理,算工资喝酒的时候寸土也不让。

此刻,他们就像遇到危险的眼镜猴,化干戈为玉帛,一致对外了。

他知道他势单力薄,无法和他们抗衡。他们不想鲁莽冲动,失去江湖道义。他们非常有默契地改变了前进方向。

还往前走?反了你们了!一帮侃川货!回去!该干甚干甚去!

等到上班高峰,难免有人觉得好奇好玩,随手拍段视频发个抖音,衍生出很多解释不清的麻烦事,所有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

……

这事还得从金源公司让大集团兼并说起。

春节刚过,兼并后的公司提出智能化改造。说来也怪,那么多子公司,偏偏选中热轧部作为公司试点。更凑巧的是,雷铁军管理的物流区是热轧部试点。就像暗流涌动的海面飞入巨大的陨石,雷铁军和他二十六个兄弟,被同一朵翻滚的浪花,卷到钢铁丛林的舞台中央,头顶是雪亮炽烈的聚光灯,灯下是命运发生转变的迷茫与惊慌。

刚宣布那天,动员吹风会从下午四点半一直开到晚上八点。雷铁军就像一大截老树桩,嘴角抿成八字坐在马猴主管对面,像失去语言功能和行动能力,呆坐在黑色皮椅上,半眯的血红牛眼盯着眼前两页白森森的A4纸。

主管给雷铁军戴了好几顶五尺高的帽子,把雷铁军夸成热轧部的中流砥柱,好像离了雷铁军,热轧就会停止运转。说来说去,就是想让雷铁军劝说大伙接受现实,不要闹事,快点签字。雷铁军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其他人也一根接一根抽烟,把会议室抽得像着火。马猴主管戴上口罩,出去转了十分钟后宣布散会。

虽然阳春三月,隆冬的寒气仍在风中肆虐,绿化带和墙角堆积的残雪释放出冰冷的光。从钢城西门出来,在胜利路北宫斜对面的柳树街面食馆二楼开了双包。暖风和着橘色的灯光清晰了彼此的本来面目。

会上几个小时的沉默和压抑就像无声的战鼓,简单的饭菜和高度的烧酒彻底释放了汉子们的无奈和委屈,沮丧和愤懑。一个个夹枪带棒的问题带着点燃的导火索飞向雷铁军。他一口酒一口烟,不动声色听着忍着。他知道,此刻倾听是最佳的选择,任何一句冲动的话都会带来难以收拾的后果。虽然,他的心中也燃着蓬勃的火焰,有无数的问题迫切寻找答案。但他,只能憋着,咽下去。

雷铁军拿起酒杯在钢化玻璃转盘上轻轻撴了三下。包间里很快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聚焦到雷铁军身上。不能不说了。激愤的话开始偏离轨道,走向危险的极端。雷铁军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浑身发冷,酒精烫热的肠胃违反常规紧缩起来,就像攥在一只恐惧的手里。他不怕和这些粗糙的兄弟们撕破面子大吵一架,更不怕说着恶毒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狠打一架。他不记恨他们,他和他们一样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流着苦涩的汗水为生活昼夜颠倒地工作。他能掐中他们的软肋,在他们情感最薄弱的地方毫不吝啬地给予恩惠,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他们相信他能解决所有问题,像一匹匹驯服的野马聚到他的麾下。

此刻,他必须要把他们从黑暗的深渊里拉回来。尽管他大脑里全是涂满糨糊的毛线,完全扯不出清晰的思路。但他必须站出来,像以前那样,把厚实的手掌挥在空中,在他们的眼中点亮希望的光芒,干脆利落地告诉他们,他来想办法。

雷铁军用很高的声音很慢的速度告诉他们,还不到爹死娘嫁人的地步,他会想办法保住大家的饭碗。他还告诉他们,不要听信不靠谱的谣言,不要听信不怀好意的挑拨,必须把活干好。说完这些话,雷铁军干了杯中酒,把酒杯使劲摔在墙上,碎了一地玻璃。

第二天是周六,雷铁军本来和老伴去城东亲家家,商量商量两个孩子订婚的事,把结婚的大日子定下来。儿子和准儿媳谈了六年多,已到婚嫁年龄。雷铁军想把自己住的房子装修一下当婚房,自己和老伴搬到老爹老娘那儿,既给儿子解决了住房,又能照顾老两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两口不愿意住他们的房子,想在靠近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买套新房。原因简单合理,老房子在城市边缘,教育质量落后。雷铁军想想也是,自己的孙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和老伴商量后,决定卖了现在的住房,付了首付款,每月的按揭自己再负担几年。儿子儿媳眼下打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虽然都是研究生毕业,找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幼儿园老师都要研究生,卷得不成样子。亲家找他商量,剩下的钱他出,省得贷款,多花那冤枉钱。雷铁军没表态,说再考虑考虑。考虑是借口。雷铁军觉得自己家娶媳妇,哪能用女方的钱买房,说出去丢不起这人。而且,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发生,这不自找麻烦吗?

年前,儿子儿媳看中南城新开发的小区,交通便利,周围设施齐全,关键是现房,签约的一流小学九月份就开始招生了。售楼小姐是儿媳的研究生同学,说还能便宜七八万。小两口就等雷铁军卖旧房付首付了。雷铁军把旧房的预估价,新房的首付,彩礼钱,结婚时七七八八的费用,拿上笔和纸,和老伴算了三四遍,按中下标准,还差二十多万。

亲家知道雷铁军心里那点小九九,也就不提房款的事。传过话来说,结婚的大日子要早定,三年大疫,拖延的婚宴扎了堆。时间要是不宽裕,好酒店恐怕订不上。

晚上,雷铁军等老伴睡稳后,摸黑去了厨房,推开半扇窗户,靠在暖气盖上开始抽烟。智能改造的事他没告诉老伴,买房用钱的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女人家沉不住气,闹得亲家提前知道了,再掰扯房款的事,老脸真丢到西山的圪僚沟了。家里的事怎么都好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厂里的任务怎么完成,二十六个兄弟何去何从,是他三十多年职业生涯里遇到的最无解的困难。他想了一整夜,白胡子白头发长出一厘米,整张脸泛着死灰油腻的光,把早起的老伴吓得直往后退。

雷铁军告诉老伴,她和儿子打车先去亲家家,自己必须去厂里办点急事,办完事他尽快赶过去。

2

风从脚底毫无预兆刮起来,穿过他和他们,残败的树叶向上翻卷,随风而去,原本笔直的雨线偏离方向,相互纠缠。雷铁军从下到上就像经过一场迅猛的黑风暴,青色雨伞折断伞骨,飞到墨绿色的灌木丛中。雷铁军的脸因扭曲而变得狰狞,吼出的声音融化在风里,孱弱地飘到马路对面宽阔的草坪上。他吐出嘴里腥苦的什么树叶,连打几个摆子,手上的劲减弱了。

雷铁军挡不住缓缓前进的他们,他疯似的用力捶打他们的胸口,抬脚使劲踹他们的腿。他们任凭他的拳头和双脚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低着头,胳膊挎胳膊,紧靠在一起。他扯下他们的雨帽,搬起他们的头,盯着他们的眼,他们躲闪着,眼红着,滚热的泪涌出眼眶。他死死贴住大徒弟,他听到汗牛似的喘息声,闻到隔夜酒精和浓烟熏呛的难闻味道。大徒弟比他小五岁,他们的父辈在建筑三公司同事三十年,小时候在青草坪后山一起打过酸枣,撇过醋溜溜,两双筷子抢吃过一碗凉粉,一个糖三角分两半,上技校都是雷铁军找人帮的他,惹毛了心狠手辣的混混三根毛,雷铁军花了一个月工资求人替他摆平了。不点火就着的臭脾气,就雷铁军能指着鼻子唬住他。他曾把厚实的前胸拍得咚咚响,三根手指向青天发誓:这辈子就听雷大哥的话。他的眼神从地面升起来,逐渐凝固坚硬,如青蓝色的铁,看不到丝毫退缩。他的嘴蠕动一下,又蠕动一下,他有很多能说的和不能说的话要对雷铁军说,但他此刻不能说一个字。他扳住雷铁军两个尖削的肩头,用力晃晃。他知道雷铁军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雷铁军赶快离开,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雷铁军知道大徒弟的好意。可他怎么能走呢?他火急火燎赶过来就是阻止他们,劝他们回去的。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他从他们悲怆冷酷的眼里和默然无声的行动里看到了对他的埋怨和绝望。他曾经大手一挥,救世主似的答应保住他们手里的饭碗。他们不管他用什么方法,也从来不关心他用什么方法,他们只要结果,要他答应的,满足他们心愿的结果。

他们不知道,在开完会的第二天,雷铁军就让主管和他一起找热轧部韩时关部长。他在砖灰色办公大楼门前的石狮子旁等了半小时,没等来主管。他知道,主管不会来了。他在三楼会议室门口等到常委会开完,跟着韩时关去了卫生间,又跟到办公室,坐在韩时关斜对面的棕黄色沙发上。没坐几秒钟,他很快站起来,端起韩时关的茶杯走到门口的饮水机上接满水,双手放到韩时关跟前。他掏出路上买的华子中支香烟,撕开封条,没等抽出来,一盒同样的烟扔在一尘不染的奶白色大理石茶几上。

想说的话太多,可事到临头,却找不出合适的开场白。

韩时关和雷铁军同岁,雷铁军十八岁高中毕业顶替父亲参加工作,韩时关二十二岁本科毕业分到金源公司热轧部生产科。雷铁军二十五岁当物流区区长那年,韩时关提拔成副科长,负责生产线前后物流。

那一年,他们两个是最年轻的区长和科级干部。

热轧部从开工那天起,物流区就是一块谁也啃不动的骨头。怎么说呢,物流区在热轧部的最南端,就像一座繁华城市的边缘。它仿佛一个人的消化系统,要把上工序的物料收进来,整理好输送到下工序。一收一送,看似简单的两个步骤,却成为金源公司最头疼的岗位。原因就摆在桌面上,一眼就能看清。四季轮回,大门常开,红透的钢坯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爆裂的缝隙里喷出蓝色的火焰。如果是夏天,就是火焰山,不用干活,走半圈回来,工作衣就能拧下二斤汗水来。干了的工作衣可以直接立在稻田里,戴上安全帽保准吓跑蝗虫。到了冬天,就是冰火两重天,赤道和北极。有红钢的地方把人热化,放冷钢靠近大门的地方穿上棉衣还打摆子。而且一不留神,就容易烫伤,碰伤。最危险的是,容易发生坯料坍塌,两米多高十几块钢坯,四五百吨的重量,瞬间倒塌,整个物流区像七级地震。所以,这地方领导们不愿意来,物流工不愿意干。有门路的调走了,没门路的花钱找门路也调走了。没钱没门路的不得不留下了。人越走越少,活越干越差。其他岗位淘汰下来的人没地方要,只能到物流区端这碗饭。有想法有个性的人端了几天就走了,没想法没个性的人咬牙留下了。金源公司的消化系统经常发生胃痉挛,肠梗阻,吃不进来,排不出去,物流中断是家常便饭。直接后果是,热轧部部长受到处分,下面一长串相关人员受到考核,物流工被剃成光头不是稀罕事。于是,恶性循环,物流区比炼钢炉里刚出炉的坯子还烫手。

雷铁军的前任大班长是他的师傅。他师傅爱喝酒,天天喝,顿顿喝,热轧部都知道,也没人管他。他师父喝了酒就睡觉,不用躺,坐着就能睡到雷打不醒。他师傅把活全交给他,干好了表扬他,干砸了不怪他,由他自己干。雷铁军也想过换个地方,可他张不开嘴,他师傅救过他的命,当然,这事不能张扬,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扣钱挨处分是小事,会招来一大堆心烦头疼的麻烦事。他师傅退休的时候醉醺醺说,别看这鬼地方是个烂摊子,干好了也是个金疙瘩,我是干毬不好,但你小雷子能干好。

师傅的慵懒成就了雷铁军。雷铁军早已号准了物流区的病根。他把师傅的话咂摸好几遍,每咂摸一遍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每咯噔一下就越知道该怎么做了。雷铁军听从了师傅的劝告,他要把物流区变成让人待见的金疙瘩。

物流区建厂那会,有自动上料发料系统,行车也有自动定位系统,干了没几天,自动干成半自动,半自动干成手动,手动干成彻底不动,彻底不动改成完全现场走动。恢复自动系统,韩时关当然双手赞成,副科长还没干整月,白天晚上的电话接了上千个,工资奖金扣光不说,新婚的夫妻俩没睡个安稳觉,惹得妻子要回娘家。韩时关都快崩溃了。雷铁军打报告,主任签字,韩时关交到部长手里,不出一礼拜,立项调试。

雷铁军在下班路上截住韩时关,在胜利北路的清徐沾片子小酒馆请韩时关喝了一瓶杏花汾酒。雷铁军请韩时关想办法给物流区参加培训的工人们发点培训费,培训的效果越好,考的分越高,给钱越多。韩时关红着脖子红着脸说,你小子吃错药了,参加培训不收费就开恩了,还要倒贴,做毬你的美梦哇。雷铁军搂住韩时关的肩膀,满嘴酒气对准韩时关的耳朵眼说,蔫毬货,听我的,不给钱谁愿意坐在那儿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这儿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话,在我这儿,少扣钱,多奖励,保准你晚上能和老婆安安稳稳生个娃娃。韩时关一口浓烟吐到雷铁军脸上,滚你娘的蛋。

雷铁军和韩时关这两人不知道前世有缘还是有怨,几天不见就想见面,一见面好话说不上几句就要吵一架。雷铁军把韩时关当成交心的哥们,韩时关也没把雷铁军当外人。雷铁军用了半年时间,消融了热轧部卡在喉咙的沉疴旧疾,打通了金源公司困扰多年的物流瓶颈。收得进来,发得出去,雷铁军出名了。出名的雷铁军经常缠着韩时关给物流工改善环境,明里暗里变着法儿涨工资给奖金。有人眼红有人不服,韩时关说物流还缺人,要不明天你到那儿报到?

月月完任务,韩时关经常受表扬,从副科长升到正处部长,也就不到二十年时间。

韩时关揉着眉宇间的川字纹说,就知道你要来,你要不来,就不是雷铁军了。

韩时关当部长没几天,领着大小干部几十人检查物流区工作。雷铁军受宠若惊,他知道这是韩时关给他脸上贴金,于是,语言控制系统有些麻木,脱口叫出了,老韩老伙计这两个过于家常的称呼。雷铁军眼睁睁看见韩时关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从那以后,雷铁军说话做事小心多了,不像以前推门就进,大嗓门半座楼都能听见,好话赖话抖满一箩筐。雷铁军知道韩时关今非昔比了。自己没什么大事不会跑到办公楼找韩时关,就是不小心撞个眼对眼,也是瞬间满脸开花大声说,领导好。调侃多余的废话不说半个字。韩时关偏偏不让雷铁军走,非要一块儿抽几支烟,开几句玩笑话,预约喝两杯。

韩,韩部长,真闹不懂,不用人,就能把活干了?

说起兼并这事来,就像东西南北中的味道不分比例混在一起,那味道啊,真是一言难尽。虽然,雷铁军觉得兼并是好事,人家是大公司,级别高,规模大,管理技术强,福利待遇好。背靠大树好乘凉,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这是发展的大趋势。可真正身处其中,看到那块悬挂了几十年的牌子被摘下来,雷铁军和现场数千名职工一样,举起手机拍下历史性时刻的瞬间,难以抑制的心痛失落与不舍,让很多人潸然泪下。

物流区智能化,雷铁军打心眼里赞成,手却不敢举起来。从建厂到现在,大伙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处理了多少隐患与危险,他比谁都清楚。大伙换换环境,继续挣钱养家糊口,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可是,去创业站待岗意味着暂时失业,不干活自然拿不到满意的工资,时间短,大家伙可以抗一抗,时间长了,就物流区这二十来个人,谁家也顶不住。有件事说来尴尬,有点家丑外扬。物流区的兄弟们几乎都是单职工家庭,就连雷铁军也不例外。细想想,也符合自然规律。学历不高,工作不好,家庭不行,哪个有正式工作的姑娘会看上?

买断工龄和企业彻底脱钩,拿份听起来还算不错的遣散费,以自由之身天高海阔,鸟飞鱼跃。雷铁军和徒弟们头顶头研究过,把遣散费和损失的福利待遇都算出来一对比,发现还有两三年退休的老贾老谷比较合算。至于其他人,就不好选择了。

智能化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未来怎样,谁都无法预测。雷铁军必须为他和大伙找一条出路。可是,他在始料不及的巨大冲击波下,心中的理想之路只是一个急切的模糊概念。他今天匆匆而来,毫无准备。不像以前,遇到能力范围不好解决的难题,总是想好最佳办法,词如泉涌地来找韩时关。

怎么不能。我们已经落伍了。

党群科科长像一道旖旎的光,迎着满屋金阳走进来,看见雷铁军,脚步停顿了一下,俯在韩时关耳边说了几句话,把一份文件放在韩时关跟前,又甩着乌黑的马尾,声音很低地出去了。

部长,求,求你想想办法……兄弟们,不,不容易。

雷铁军忽然哽咽了。和韩时关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个性和面子搓成粉末。他无助,混乱,恐慌,害怕。他把忽然发冷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海蓝色棉衣里,绚烂的阳光照亮了他眼中浑浊的泪珠。他想不出办法,无路可走。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表达自己的焦虑心情。他曾经觉得自己有点雄才伟略,将军似的在物流区指点江山,带领大伙在钢铁的世界里建功立业。现在,他的精神支柱似乎垮塌了,他觉得自己百无一用,儿子婚房的首付款没有着落,大伙的前途看不到希望。

沉默。还是沉默。听到了窗外春雪融化的声音。

三月的阳光带着逼人寒气从窗户右侧的缝隙挤进来,恰好与空调吹出的暖风交融相会,柳树的枯枝泛出浅淡的绿意,在春寒中等待暖阳的沐浴。韩时关关上窗户,把棉衣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半张脸缩在衣领里。

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雷铁军站在办公楼对面春意盎然的草坪上,十根手指提着推荐表,望着三楼中间那扇咖啡色大窗户,和十米开外锈迹斑驳的雕塑一样,静止不动。推荐表不是一张纸,是一块铁,一块烧红的铁。他必须忍住灼烧肌肤的疼痛,用尽浑身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韩时关的办公室,只记得韩时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雷铁军后悔了。假如不拿这张表,也许就不会碰钉子。但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因果关系,他做不出判断。韩时关说得直白,实行智能化是公司顶层设计的,具体政策也是经过调研的结果,他无权改变这个事实。

雷铁军觉得和韩时关之间的距离就像温热的糖稀拉得很长很远。

单位忙得半月二十天不回家,三天两夜睡不上几小时,给兄弟们多争点奖金,多争一套房子,多争一个优秀先进,他雷铁军大手一挥,胸脯一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没怕过。今天,他怕到骨子里,就像困在黏性和韧性都超乎想象的网里。

劳模拿就拿了,不用虚情假意地客气。站在众人瞩目的台上披红戴花,满面春风地接受采访,报纸刊物上有长篇累牍吹嘘自己的文章,穿着海蓝色工装的巨幅大头照哨兵似的立在车流穿梭人迹纷沓的十字路口。荣誉让人双脚离地,浮在虚幻自嗨的空中。最踏实最实惠的是账户里多了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

自己能不理解韩时关吗?物流区是热轧部乃至公司的硬骨头,物流区顺利签字,接下来的其他岗位就会迎刃而解,韩时关就能立下智能改造的头功。韩时关给自己这么多荣誉,说句推辞怨气话,都张不开嘴。何况,他雷铁军重情重义,能不支持?

雷铁军把推荐表叠起来装进口袋,往回走的路上,接到老伴的电话。老伴说,中介领人看房了,给的价钱比网上挂的少八九万。雷铁军半天没说话,房价跳水是明摆的事实,烂尾的大楼盘比比皆是,精装房都拦腰斩断了,旧房更是一地鸡毛。雷铁军在卖与不卖之间揪心揪肺思考半分钟,对老伴说,再等等。老伴唉了一声,雷铁军赶紧挂断电话,他知道老伴又要说出那句戳他心窝子的话:我要有个正经工作,不病病歪歪就好了。

3

头顶的那团阴云就像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古老的黑帐篷忽然停止了呼吸,根根牛毛似的雨绳顷刻连接了天地,那股熟悉的旋风卷起狂乱的水花。雷铁军和他们瞬间隐没在苍茫迷离的雨雾中。

回去!你们给老子滚回去!一群王八蛋!快给老子滚回去!

他们低头弓腰,挤在一起,没有缝隙,缓缓挪动。

就像那顶厚重的黑帐篷全部压在雷铁军肩上,他和他们力量悬殊的对抗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四肢无骨,抖若垂带似的跪在地上,两只手从湿滑的雨衣上垂到水里,眩晕的头顶在徒弟身上,胸腔里喷出的气息粗粝而湍急。他的左腿砸在边部翘起的破损砖棱上,尖锐的角刺穿了皮肤和肌肉。他站不起来了。他保持了下跪的姿势。他不能倒下。

他们发生了拥堵,就像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灭了。

他们看见他膝下的血水顺着砖缝稀释在磅礴的雨水里,他们把一件墨绿色雨衣披在他身上,一左一右搀扶他。他把墨绿色雨衣扔在水里,他用尽刚刚积攒的那点力气甩开他们的胳膊,双手扶地,弯下身体,脑袋点地,一个头磕在他们脚下。他看见他们的脚步迟疑了,慌乱了,停住了,后退了。他几乎绝灭的希望有了重生的萌芽,凝滞冷却的血液开始温润起来,他高兴了,他的目的有了微弱的回应。他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再过半小时就是上班的高峰期,在他面前没有退路。他们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忍痛膝行半步,一个头又磕在他们脚下。他看到他们向后移动的雨鞋皮鞋运动鞋。他们围着他,阴郁的目光里是无奈的疼痛。他们不是不相信他,他们知道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们只有瞒着他铤而走险,为自己的命运找条出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跪在他们脚下。他们当中有人拜师的时候,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给他磕过三个响头,敬上拜师茶。他的脸上是倾泻而下的雨水,清亮的雨水后面,是让人惊恐的苍白。在他五十二岁的生命里,没给人磕过头,也没给神磕过头。他给他们跪下了,严肃而庄重地跪下了,每个头都磕在水花飞溅的坚硬方砖上。他听不到风声雨声嘀咕声,听不到墨绿色雨衣的摩擦声,他感觉不到秋雨的寒冷与腿骨的疼痛,他的所有思想都随目光集中在向后移动的散乱而犹豫的脚步中。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对不起他们。

公司大院和机关食堂的院墙中间是条南北走向的狭长小巷。巷子长五十多米,有三米多宽,直得像条墨线。机关食堂后面是座废弃多年的仓库,仓库有三百平米,大铁门向西,锁头裹了一层厚厚的锈浆。巷子尽头是运送钢铁的六条铁轨。三米多高的院墙上爬满油绿发亮的常春藤和绿萝,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攀爬植物,细碎的白色黄色粉色小花在风雨中落满整条巷子。也许是发生过生死案件的原因,整条巷子幽暗阴森,很少有人来这里,就是环卫工人,也是一星期扫一回。

雨势小了,细密的感觉不到,天还阴着,看不到晴的迹象,整夜未眠的路灯闭上了橘色的眼睛。雷铁军就像刚刚打捞起来接近溺亡的落水者,极度虚弱地堵在巷口,用死神摸过的冰冷目光盯着躁动不安的他们。巷尾的雨水汇成几条急促的小溪匆匆而过,潮湿的穿堂风吹得雷铁军像棵枯萎的荒草。他看见他们不甘埋怨愤恨的眼神,他知道他们汹涌的心里五味杂陈。

好了。雷铁军干涸欲裂的喉咙里哼出一声长叹。

他们把雷铁军搀到路牙上,给他穿上雨衣,手里塞了一支点燃的烟。他们都坐在路牙上抽烟,盯着脚底蜿蜒蛇形的雨水。张炜拄着单拐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毛巾,包住他流血的膝盖,把他的头揽在怀里,呜呜呜哭了。

换作往常,雷铁军肯定要说,张炜呀,龅牙封不住的水都从眼里流出来了。雷铁军收他为徒,给他找对象办婚礼,帮他买房子装修,他媳妇生孩子住院,都要扑到雷铁军肩上哭两鼻子。就这么个水做的人,性格却古怪得很,倔起来一百吨的天车都拉不回来。年龄大了,还以为成熟了,没想到前段时间,操作台楼梯踏板焊口断裂,张炜摔断了腿,雷铁军抱着他,跑到千米之外的路口,及时送到救护车上,还没到医院,张炜抱着雷铁军又哭成泪人了。

雷铁军紧紧贴在张炜身上,眼睁得很大,不动不说话,睡着一样。他知道,危机就像眼前这场善变的雨。他们后退到雨巷,不是他们向他妥协了,而是他们的脸面和心理接受不了传统与道德层面的冲击。他们身上还有江湖气息,师傅给徒弟当街跪下,今后怎么做人。他们已经不是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他们了,他们早已有了新的主心骨,他们以为他还蒙在花环萦绕的鼓里,合起伙来营造以他独尊的假象,让他继续沉浸在强大的自我满足里。不用他们揭露谜底,他知道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敷衍他,他们的眼光出卖了他们。他没有掀开轻盈的盖头,继续和他们做心知肚明的游戏。真相一旦大白天下,必定一片狼藉,无法收场。他和他们都不愿意看到。

一个半月前,雷铁军挨个去他们家做工作。他知道他们表面看起来粗犷豪爽不拘小节,其实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出路,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他们把他迎进家里,给他泡上最好的茶,抽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他们把家里的困难一件又一件毫不保留摆在床上,即使是有关家丑的难堪之事,也赤裸裸展示给他。选择并不复杂,但非常艰难。他们没有明确说出他们的选择,要不沉默,要不把选择交给他。他不会像以前一样四平八稳地给他们拿主意,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选择。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等待是最可怕的事。他挨家挨户跑了半个月,明白了自己已经落幕的结局。

雷铁军在钢城南面的大北街上沮丧地走了两个来回。街灯在暮色中发出不真实的光,耸入幽暗天际的高层住宅亮起万家灯火,城市的夜晚拉开帷幕,热轧部高耸的四座烟囱安静地竖在空中,红色信号灯有规律地忽明忽暗,一架飞机由南往北飞过烟囱,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夜空。穿黄马甲的外卖小哥骑着续航能力超强的电动车在人群中极速穿梭,生怕落下一单生意。雷铁军走进路边一家馄饨店,店里坐着六七个低头刷手机的外卖小哥。雷铁军的右脚尖被风风火火的外卖小哥踩了。踩他的不是外卖小哥,是四十多岁的外卖大姐。雷铁军看着头盔下面沾满风尘的暗红色脸堂和满眼愧疚焦急,摆摆手。她没动。他又摆摆手,还送上原谅不介意的笑容。她给雷铁军深鞠一躬,慢慢转身,跑出了门。

雷铁军心里荡起一阵寒意。他们这些人,工厂里待久了,习惯了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早和社会脱节,跟不上时代了。人到中年,到社会上参与竞争,谈何容易。你敢说,刷手机等单的外卖小哥里没有本科生和研究生?

雷铁军坐在路边的木条长椅上,把十个手指的关节挨个摁响一遍,又摁响一遍。韩时关让自己打头阵,是人家相信自己能打响这头炮。在韩时关面前,他雷铁军找不到任何推辞的理由。大红鎏金的特级劳模证书和明晃晃的奖杯都摆满半张双人床了。自己是个啥?没文凭,没背景,直不楞腾的傻小子,干到这一步,知足了。知恩必须图报,要不还是个人?

……

唉!缓过来了,真好!刚才心跳失去了规律,差点交代了这条命。雷铁军感激地拍拍张炜水淋淋的阴冷后背,撑着半尺高的路牙子,倾斜着站起来。他捂嘴咳嗽一声,他看到他们聚到四大弟子身边,他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看到满眼的墨绿。他又长叹一声,三个徒弟半月前先后调走了。他们没向他透露半个字的信息。能说什么呢?徒弟们有了好归宿,他这个师傅真心祝福他们,都调走才好呢。他和他们约好喝顿散伙酒,他去了饭店,收到他们有事不来的信息。他喝光一瓶老酒,在皓月悬空的清冷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过三条街,在一家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睡到保安用警棍捅醒了他。

满载钢卷的火车从巷尾龟速般缓缓驶过,短粗的鸣笛声在巷口只留下虚弱的余音。沉得很低的阴云似乎受到惊吓,哆嗦的身体抖落一阵急促的铜钱雨,那股胆小的穿堂风循着他们的气息从巷口毫无忌惮地飞出巷尾。

帽檐上的水洇湿烟头,雷铁军从巷口一瘸一拐往里走。他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们坐在原地,缓慢抬起头,墨绿色帽檐下露出十几双捉摸不透的目光。他迎着十几双捉摸不透的目光一点点向前挪动,他在每双捉摸不透的目光中停留几秒。他看懂了十几双捉摸不透的目光、他们是他们,他是他。他们已经把他踢出了圈子。是呀,他是连续几年的特级劳模,韩时关袒护吃偏饭的铁杆,公司领导叫得上名字的红人,怎么会没安排?

无风不起浪,小道消息就是从官方传出来的。

事情正如他们所料,其实都能想到。半月前的推进会后,韩时关让雷铁军跟他去办公室。等雷铁军进了门,韩时关把楼道里的嘈杂关在门外。

短暂沉默和简单寒暄后,韩时关告诉雷铁军,党委会研究决定,智能改造结束后,把他调到生产科,但先不对外公布。几乎把头埋在膝盖上的雷铁军把身体坐成直角,斜射进来的残阳依旧炽烈如火,他就像在没有边际的冰原中流浪多日,即将放弃努力接受无奈现实的时候,有了绝处逢生的希望。他抿紧嘴唇,眼窝里含着两潭清亮的泪,他点着一支烟,送到韩时关手里,转身出了门。

办公室的大刘把雷铁军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压低声音说,老同学,别那么死心眼,这年月谁不为自己考虑,厂里既然决定留下你,还闹腾什么,吃饱了撑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签不签字和你有屁关系,别把自己看那么重。况且,你那帮兄弟没几个省油的灯。

雷铁军咧开花白短须包围的阔口,干瘦的脸颊涌起层层皱纹,齿缝里吸进阵阵凉气,僵直的笑容里是意想不到的惊奇和被人掐中要害的尴尬。他嗯了一声,大声说,过几天哥们请你喝酒。

这是雷铁军生命中最纠结最挣扎的几天。他的心里像装着原料区垛放的五万吨钢坯,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眉头拧成呼之欲出的铁拳,脸上没表情,逢人话不多,办公室里坐不住,一天到晚在几万平米的库区里这儿转转,那儿瞅瞅,朝吐火舌的钢坯发会儿呆。下了班,本想坐在汾河边上看看晚霞洒满河面的奇观美景。走到半路他改变主意,沿着解放路东的甬道逆行走到北城的商业中心鼓楼街。重新翻修的鼓楼街复古明清风格,古朴典雅,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街巷恢复了以前的名字,让这条街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昔日的繁华盛况开始落幕,灯火辉煌的背后是无法阻挡的萧条,雷铁军坐在开化寺门前光溜水滑的大理石台阶上,把所有指关节摁响一遍又一遍,望着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清冷的店铺心里直发酸。

韩时关啊韩时关,你真是……让我怎么办?雷铁军觉得自己二尺八的腰上夹了一副犬牙交错的铁夹子,越动越紧,紧箍咒似的出不上气来。他就像柳树街三号院因为儿子抑郁跳楼死亡而受刺激的三妮子,对着空气念念叨叨,仔细听,原来是骂人了。

星期天,月儿还睡着。雷铁军光脚下床,踮起脚尖走出卧室。亲家两口子要登门拜访,老伴好像知道了单位调他去生产科的事儿。亲家是聪明人,以退为进的招不那么简单,儿子儿媳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无声胜有声啊。旧房断崖式的掉价,房款缺口都比得上银河系的黑洞了。这两件都是目前无法决定的事,他昨晚计划好,今早一跑了之。不巧的是,老伴腰突毛病犯了,长时间站不了,远路走不了,别说买菜做饭了。以前是老伴到早市上买菜做饭,他是甩手二掌柜。

雷铁军快出门的时候,老伴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记得挑一挑,搞搞价,甚也不会,真是的。

4

东方的云层略微亮了一些,密密扎扎的雨清晰起来,路过巷口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搅动了沉闷凝滞的雨巷,飞累的那股风卷着寒气又从巷口冒失地冲进来。

对!大伙猜得没错。签完字,开个好头,打响第一炮,我就去生产科报到。雷铁军扶住湿滑的油绿色围墙,一步一步往里走。他说得很慢,字字如钉,他走得也很慢,步步如营。不用猜,也不用看,他知道他们此刻的心里不是骂他,而是放浪不羁的狂笑,他们眼里没有恨,而是轻若晨曦的不屑。就在昨天,听我说,就在昨天上午,我拒绝了。我去办公楼找到韩部长,告诉他,我不去生产科,我要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

雨巷里传来墨绿色雨衣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和杂乱低沉的耳语声。

站在办公桌西面的雷铁军不敢动一下。自己真不识抬举,枉费韩时关一片好心。不是自己不想去生产科,而是不能去。这人呀,还得活个脸,出门不能让人把脊梁骨戳断了。他从韩时关宽大的椭圆镜片后面看到短暂的陌生和怀疑,接着是无奈地摇头和释然的苦笑。韩时关冲他摆摆手,双脚翘在落了长长一截银色烟灰的办公桌上,蜷缩在阴雨绵延的灰暗里,大白天睡了。

走出办公室,雷铁军替韩时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们聚在一起,声音很低,偶尔有一两声很高。很快,他们都站起来,张炜又坐在担架上。他们在巷尾,他在巷口。他们和他面对面。他知道他们的目的没达到,不会轻易放弃。他的悲情和祈求产生的逼迫和威严就像腿骨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失去了狰狞和恐惧。

他们朝他走过来,他挡不住他们了。

我去!你们回!我去公司找领导!相信我!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他把维持生命的所有力量聚到胸腔,嘶哑的吼声从巷口扫到巷尾,他们每个人都听到了撕裂喷火的声音。他们迟疑着停住了。他们互相看看,然后紧紧盯着他。

他们又围在一起。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他们分开了。他的徒弟们围着他,他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话。他们给他换了一件新雨衣,挽起裤管,伤口裹了一条灰色干毛巾。四个徒弟扶他走到十九点三四米高的钢铁雕塑前休息了两三分钟,又扶他走到公司总部考究的火红色大门口,看他走进中间的十五层海蓝色办公大楼。他们回到幽暗的雨巷,离开引人注目的巷口,坐在视野开阔的巷尾,他们的目光焦躁而忐忑。他不回来,他们不会走。

雷铁军真的找到办法了,这办法以前横竖纠缠理不出来。现在,此刻,理不出来的办法神奇成型了。他要把走街串巷冥思苦想的结果汇报上去,他甚至想好了新公司的名字:三替。他看过《道德经》,上面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替公司就是要做很多厂区内从未做过的事情,把外界和厂区联系起来,二十四小时服务好同事们。他知道,这种构想大胆超前,需要政策上的支持和帮助。万一失败,没了退路,他也做好最坏打算,带领愿意跟他走的兄弟们买断工龄重新创业,只要肯干能受苦,就不信挣不到钱。

海蓝色玻璃门自动打开,雷铁军在草绿色门垫上蹭蹭鞋底,挺直腰杆走进办公大楼。他向左走了二十几米,拐进洗手间,把雨衣叠好放在灰色洗漱台面上,用热水洗了手、洗了脸,掬起来喝了十几口,用手纸擦干头上的、脸上的、身上的水和裤子上凝固的血迹,把僵直生硬的脸搓得有了活泛的热气,对着硕大的镜子让紧张的五官松弛下来回归原位。他想保持特级劳模授奖时的微笑,试了几回,放弃了。

上楼之前,雷替军在电梯口拨通韩时关的电话,把逐渐成熟的想法掀掉桶底一股脑倒给韩时关。正在开会的韩时关马上终止会议,再三叮嘱雷铁军待在原地老老实实等他。雷铁军打开墙角的空调,抽肩缩颈坐在大厅东侧的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真不好受。他希望韩时关还和以前一样搂着他的肩膀支持他,他希望自己的想法得到采纳,走出一条新路,给雨巷中的兄弟们带来未来。

不到半小时,韩时关打着雨伞跑进大厅,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报告递给雷铁军,然后把两只胳膊搭在雷铁军肩头用力抖抖,在雷铁军耳边说了五六分钟,然后韩时关在前,雷铁军在后,坐上电梯,上楼了。

云层渐渐发白,雨还在下。他们在雨巷深处抽空了烟盒,等到了雷铁军。雷铁军知道他们不见他出来不会走。雷铁军朝他们点点头,他们也朝雷铁军点点头。雷铁军把情况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分开走,把这件事烂到肚里,谁要是传出去,就是挨千刀的货,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签字结束后三个月,机关食堂后面的废弃仓库改头换面穿上了新衣裳,院里插满彩旗,空中飘浮着两个红色大气球,大气球下面挂着三米多长的彩带,不锈钢自动伸缩门左面挂着金字牌匾,金字牌匾蒙着大红绸缎,上面写着“金源集团三替公司”八个鎏金大字。二十多个黄衣黄裤的男女摆好架势,就等锣鼓喧天了。

雷铁军站在售楼处大厅门口的万年青旁边,掐了指甲盖大小的叶子在指间揉搓,手机一声接一声,像没有终点的接力。雷铁军故意不接电话,他很享受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他的脸上露出大事了却的欣慰和满足。买断工龄虽然有些不得已,却也没办法。要不,这学区房能买上?看着小两口忙前忙后的高兴样,值了!

入冬的首场雪一改往年羞羞答答的温婉形象,就像北方粗犷刚勇的汉子,下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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