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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侧影

2024-03-20朱小棣

书屋 2024年3期
关键词:特里尔波士顿女士

朱小棣

得悉美国著名汉学家谷梅女士逝世,伤感之余,感念她曾数度邀我到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下称“中心”)演讲,同时也更加感怀一个时代的远去。

谷梅女士(Merle Goldman,又译古梅或梅尔·戈德曼)是波士顿大学中国历史学的终身教授,从1972年到2001年持续任教多年。她还身兼中心的研究员,其后一直在那里工作到2014年,是研究中國当代思想史的著名学者,2023年11月16日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家中去世,享年九十二岁。

据波士顿中文网的讣告新闻标题介绍,她还“曾为中美建交后首批访华学者”。其实这个标题有误,因为文中具体介绍说,她曾于1974年11月,作为随团向导和“一小群美国大学校长在中国进行了为期三周的旅行,参观了大学、公社、工厂,甚至还去了邓小平的办公室……”可见,那时中美尚未正式建交。文中还说:她曾为《纽约时报》《波士顿环球报》和《华盛顿邮报》撰写文章和书评。中国之行之后,她为媒体撰写深度分析的文章,成为政府和商界领导人必读的内容。

短短几行新闻,让我迅速追忆起自己1987年自费来美国读研,开始与谷梅女士结识的过往经历,尤其是她多年后数度邀请我去中心演讲的场景。当年,我就读于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校区,学校分配我去给本校政治学系正在做当代中国农村问题研究的贺康玲教授(Kathleen Hartford,2005—2013年担任福特基金会驻北京办事处主任)做研究助理,以此免除学费并提供部分生活费。她同时也身兼中心研究员,和谷梅女士等几位外校兼职研究员们共享办公室资源。从那时起,我就认识了谷梅女士。

同期认识的还有一年前刚刚接任中心主任的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教授,他不仅是著名学者,还曾是著名的媒体人和英国政要。与他那高大伟岸的身材相比,谷梅女士身段苗条、脸庞清瘦,就显得娇小玲珑。她那机灵的眼神与在和同事们侃侃而谈时不得不略微扬起的下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后的两年中,除了在办公室邂逅她,还会在饭堂里碰到,大多是谷梅女士和其他一些学者汇聚在一起边吃午餐边聊天。我有时也会加入,但由于我的英语听力水平还十分有限,虽然餐桌上的氛围轻松随和,我也从来不敢插嘴说话。

倒是有一位男性学者,我至今不知他姓甚名谁,开口闭口大谈“王阳明”,而其他人似乎都对当代中国更感兴趣,也不太搭理他。而他在饭堂看见我,只要我刚一落座他就会坐到我身旁大谈“王阳明”。我当年不过是一个本科在国内学英语的年轻人,除了王阳明的名字三个字以外,一无所知,哪敢搭理他。就只能客气地点头微笑聆听,其实根本也听不懂,还生怕他提问,就不时想办法转移话题。这种时候,如果谷梅女士伴随其他学者们出现在饭堂,我便如释重负,赶紧和他一起过去加入他们。久而久之,谷梅女士就成了我翘首以盼的救星。

我毕业后又去了麻省理工学院继续读研,再度毕业后又回到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校区工作。那已是1991年年底,我父亲于前一年患癌症不幸逝世。随后,我业余便开始构思用英语写一本家庭回忆录,几经打磨,不断修改,多处投稿,最后还是由马萨诸塞大学出版社接手,委托曾经撰写《毛泽东传》的罗斯·特里尔先生审稿通过并撰写前言,书于1998年正式出版。前一年,我已调入哈佛大学工作。

经由特里尔先生重新介绍并推荐,我和谷梅女士更加熟悉起来。我至今都还记得当特里尔先生把我作为该书作者介绍时,她的眼睛一亮,发出爽朗的笑声,说原来是你啊。她当时正在中心主办一个不定期的小型研讨会,于是邀请安排我去演讲介绍我的书。记得那次活动除了有谷梅女士主持外,更有老一辈学者、曾担任过中心主任的本杰明·史华慈教授前来参加。他是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影响仅次于“中国学之父”费正清教授。那天,他还当场向我提问。具体对话内容我早已记不清楚,但那很可能是史华慈教授晚年最后几次出席有中国演讲嘉宾的活动,因为1999年他老人家就仙逝了,享年八十三岁。

谷梅女士的丈夫马歇尔·戈德曼我也见过,他是苏联问题专家,在波士顿附近的韦尔斯利学院专门研究苏联经济。或许是由于谷梅夫妇的推荐,他居然读过我的英文著作,这让我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欣喜莫名。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由于我自己每隔一两年才回中国探亲一次,就更加珍惜能够在中心邂逅谷梅女士等中国问题专家的机缘,听各位专家们侃侃而谈,更多地了解国内的飞速发展。由于我当时供职的哈佛大学住房研究联合中心实行坐班制,没有机会到中心现场聆听更多正式演讲。至今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傅高义教授讲他近期参访中国的见闻,尤其是讲到中国新建的书店如何巨大,甚至超过我们生活周边的美国书店。他是《邓小平时代》一书的作者,当时好像正担任中心的主任。说起来我刚到美国时,还曾在他本人不在家的时候造访过他的居所。因为当时有一位我所认识的外地汉学家刚巧客居在他的府上,于是就让我去那里碰面。

若干年后,我于2006年出版了英文小说Tales of Judge Dee,谷梅女士又再度邀请我在中心宣讲此书。记得当天到场的还有麦克法夸尔教授,演讲后他率先提问,耐心听完我的解答后才匆匆离开,赶往他自己担纲主讲课程的教室。我生怕他会因此而迟到,心中深感不安。那天的演讲幸有照片留存,如今手头尚有与谷梅女士同框的合影。此书后来于2010年在巴黎出版了法文译本,2011年出版了中译本《新狄公案》。

2009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以中文写成的《闲书闲话》。罗斯·特里尔先生再度热情推荐,向英语世界介绍此书。随后几年,我又在国内陆续出版了几本同类的书话体散文集,谷梅女士得知后表示赞赏,并打算安排我再去中心演讲介绍,但由于我2012年离开哈佛去华盛顿而未能实现。

2017年至2018年前后,我利用“闲”字镶嵌在书名中,一连出版了四五本中文书,如《地老天荒读书闲》《闲读近乎勇》《等闲识得书几卷》,可能还包括《域外闲读》,第六本《闲读闲记》不在其列。当时我曾再度与谷梅女士通过电子邮件联络,商谈利用出差机会来中心演讲介绍我的书。她及时回函,甚至一日内三次来邮件,一会儿邀请,一会儿又说她已退休,一会儿又说已经安排并要和我确定时间,一会儿又完全忘了,好像是第一次回复我的邮件。几次前后矛盾的信函,让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或已不便再继续保持联络。

2018年以后,我由于工作变动的关系,开始在华盛顿不断参与政界活动,经常见到美国国会议员和赵小兰部长这样的政要,也时常出席中国驻美大使馆举办的各种活动,还曾在威尔逊中心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现场聆听过一次基辛格博士的演讲。此后反而与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等研究机构和学术界人士渐行渐远,逐渐失联。

如今我年事渐高,离开华盛顿回到波士顿定居,现在连当年有过交往的这批美国汉学家们的中英文姓名如何拼写,都已不大记得住。麦克法夸尔教授已于2019年逝世,傅高义教授也于2020年离世。最后一次和罗斯·特里尔先生单独会面并共进午餐也是两年以前了,如今他虽健在,也已八十五岁高龄。不久前,百岁的基辛格博士也走了,近日又忽闻谷梅女士过世。回首往事,顿觉沧桑。一个我们曾经如此熟知的时代,就这样离我们远去,让人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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