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灰色鸟群(中篇小说)

2024-03-19盛可以

作品 2024年3期
关键词:布谷鸟喜鹊

盛可以

1

“布谷鸟”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家足浴中心,就像服装街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潮流一样,开发了四线小城的新型服务行业。这块金色的牌匾发出绚丽的光芒,成为新的城市地标。多数人不知道这个光彩四射的“布谷鸟”是干什么的,光顾此地的是有钱的闲人,此地也是所谓成功人士应酬必去的地方。

“布谷鸟”里面所有的姑娘都是以鸟命名。负责人会根据姑娘的外貌气质和声音特征做出选择,将写着鸟名的铜牌别在姑娘胸前。长相甜美声音婉转的叫作画眉;稚嫩朴实的叫作杜鹃;伶牙俐齿的叫作喜鹊;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的叫作黄鹂;机敏爱唱歌的叫作夜莺;肤白腴润的叫作白鸽;面部清瘦略带忧伤的叫作相思鸟——这类鸟通常做不了多久,就会和顾客被一种叫爱情的东西纠缠,然后很快离开;而那种臂力粗壮,拿捏卖力有劲道,但其貌不扬的妇女——这类鸟主要用来撑门面——则被称作灰雁。

本故事发生期间的喜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蘑菇头姑娘。她有双溜圆漆黑的葡萄眼,脸圆圆的酒窝也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耳朵也圆圆的,肩膀圆圆的乳房也圆圆的,屁股圆圆的膝盖也圆圆的,整个人就像大圆小圆拼凑起来的。喜鹊的真名叫艾倍喜。在姑娘们大多选择坐一夜绿皮火车去广东的年代,还能在本土招到喜鹊这样好看又不好高骛远的姑娘并不容易,“布谷鸟”以绝对的薪水优势吸纳剩余的本土好姑娘。他们在招聘启事上甚至还做了一道算术题,以沿海地区工作的月薪减去吃住开销的纯收入,与本地纯收入相比几乎不相上下,结论是既然在家门口就可以挣到的钱,为什么要去背井离乡吃苦受罪?这道算术题很有用,还有那句激动人心的广告词:

助你的梦想像鸟一样飞翔。

“布谷鳥”有二十个房间,包括四人套间、三人套间、两人套间和单独养生间。除了养生间外,别的房间都是以垂帘当门,可以随意撩帘出入。养生间的门是真家伙,隔音极好。顾客要想进养生间,只需点那种戴粉红小圆帽穿粉红超短裙制服的姑娘。进来第一步,前台的姑娘像介绍楼盘一般详细描述足浴中心的服务价格,以及如何获得贵宾卡,而养生部分的价格,取决于你选哪只鸟服务,以及什么样的服务。服装以上的区分是为了引起不必要的纠纷。像喜鹊这种穿蓝色衣裤套装的是不做养生的。

2

喜鹊第一个知道“布谷鸟”来了一只神秘鸟,那姑娘面相异族,拖着两条大辫子,皮肤黄铜色,吊梢眼多肉唇,看上去有几分傲慢。她盯着神龛里一手捋长须,一手握着青龙偃月刀的红脸关公,或看那闪着假焰的红电烛。

异族鸟是闲人鲁益山领进来的,消息迅速在“布谷鸟”传开。先是喜鹊告诉画眉。画眉刚进城时连电话机都不认识,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用山泉般的声音告诉杜鹃,“布谷鸟”来了一只越南鸟。姑娘们只注意脚上穴位的准确性,对于别的事物一向比较笼统,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话在她们之间传来传去就会走形。当杜鹃告诉白鸽这回事时,那只异族鸟已经成了云南来的少数民族。

白鸽在“布谷鸟”颇有地位,年仅二十岁早已结婚生子。由蓝色制服改穿粉红超短裙,她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在这里不急不缓打发青春的小姑娘,她需要快钱填补实际生活的漏洞。她的丈夫每个月带孩子走两里路,坐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进城来看她,她却不允许丈夫到“布谷鸟”来。她的梦想是培养两岁的儿子将来考大学,成为城里人——没人知道二十年后,农村孩子上大学户口维持原籍,更不知道二十多年后城市和乡村户口不再有严重的隔阂,孩子可以随母亲落户,对于那些即将成为母亲的乡下姑娘来说,户口问题不再成为恋爱婚姻的绊脚石。

操心孩子二十年以后的生活是荒诞的,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里突然拐弯。当然此时“布谷鸟”里并没有人嘲笑白鸽,她获得了鸟类的一致尊重,连她改穿粉红超短裙制服这件事,也没有人嚼一句舌头。她人缘关系好,有天然的亲和力,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母爱芬芳。她有一张淡定自信的脸,肤白皮嫩遮盖了包括眉毛稀疏以及脖子短的瑕疵。她的大眼睛略带突起,带着一丝茫然,那也不算明显的金鱼眼,因为金鱼眼往往带着一种严厉与无情。

上班时白鸽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挽一个坨套上黑发网,再别上闪闪发亮的水晶夹,仿佛全副武装视死如归的士兵。白鸽用本子将脚的穴位图画下来日夜研究,她似乎掌握了某个秘密穴位,以至她在洗脚按摩过程中,总有顾客忽然要求转去养生间。

休闲时白鸽松开那头玉米卷齐肩短发蓬蓬松松地打发时光,洗干净脂粉,以及薄嘴唇那些新鲜欲滴的鲜红亮彩,只在上眼睫画上一笔眼尾。那是点睛之笔,令眼睛灵动生辉,眼突的瑕疵也不那么明显。如果她的丈夫上来,夫妻俩就带孩子吃米粉臭干子,去公园划船。这时候小鸟们会发现白鸽的床整晚空着,白鸽并不忌讳,坦言她和丈夫在廉价旅馆的床上趁孩子熟睡时所干的事情。

云南鸟并非一身环佩叮当,相反极简,身着一条麻灰粗布长筒裙,两条长辫子在前胸起伏,手里攥着一颗鹅卵石。据说是鲁益山表舅的妹夫的堂哥的外甥女,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几天又传出另一个版本,说是鲁益山从附近一个赌博盛行的小镇里捡的。

“布谷鸟”老板是个爱穿豹纹蛇皮花的女人,头发烫得像一团烟云,染了暗红色,像一堆阴燃的灰烬。小鸟们叫她媛姐,有些来洗脚的人物叫她今媛。吕今媛没有名媛气质,是四线小城的通俗样,但说她是贵族也许没错,小地方素来以钱为贵。

上流社会的吕今媛与小鸟们相处,该严肃时严肃,是欢笑便欢笑,不摆架子,且从不吝惜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比如“世界上只有钱和狗不会背叛自己”。她在小城土生土长,念过本市最好的高中,后来在女子监狱呆过两年,交到了铁杆狱友——用她的话说,狱友和战友一样,是比同学关系更亲密牢固的友谊。狱友在“布谷鸟”开张的时候来送过花篮。那个女人个子很高,戴着墨镜气场很足,花篮也十分气派。

吕今媛的崛起是个谜。有人说她出狱后去了广东,五年后衣锦还乡,按时间推算,她回来时已有身孕。吕今媛的人生蒙着神秘面纱,传闻多样,但并不详尽,小鸟们谁也不敢当面打探。作为一对龙凤胎的母亲,吕今媛对子女的教育与兼顾令人佩服,这对孩子放学就被接过来,在吕今媛的办公室里间做作业,小鸟们在外面听得到她给孩子读课文的声音。有人说为她花了五万块钱和人假结婚,解决了孩子的落户问题。

吕今媛给异族鸟取名“凤凰”,为她定做新的名牌。经过短暂培训后,隆重推出了这只鸟王,就像餐厅的本周特色菜,或者今日头条。鸟王肌肤涂金,身着金光闪闪的凤凰鸟服,披散金黄的假发,和大厅开着睡莲的假山瀑布一道吸引顾客。

3

灯光暧昧,音乐随假泉叮当流淌。既有肉欲的迷离,又带着某种高贵的追求,这就是“布谷鸟”内部的混合气氛。浓郁的雌性荷尔蒙在睡意朦胧的光线中,像水母随气流东游西走,男人如浮游生物,一旦靠近这些肉食动物很容易被它们俘虏,那些直接选择做养生,或中途改做养生的顾客便是被水母俘获的标志。而高贵的追求,可以说是附庸风雅,不过是吕今媛贵族梦幻的投射。顾客踏入“布谷鸟”,就会被西方古典音乐包围,这是另一种水母在空中发光,闪烁淡绿或浅蓝色的光泽并随波摇曳。

凤凰站在特别打造的舞台上,旋转成“布谷鸟”的活招牌。顾客除了仰首欣赏鸟王摸摸真假,免不了要问这个姑娘的来龙去脉。一开始由吕今媛亲自解答,一般来说,总是显得比较官方,比如说“布谷鸟”一直追求给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以不同的艺术创意,让客户感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愉悦与放松,以及不计成本打造本土最好的企业文化,争取做保健服务行业的领头羊等诸如此类的话,就是对凤凰的来历含糊其词。

旋转女神的消息传开,光顾“布谷鸟”的人增多,生意明显比往常兴旺,脚的品质更加多样。这包括一些香港脚、灰指甲、鸡眼、烂脚,还有肚子大得就像要临盆的男人,后来普通工薪族也来了,享受洗脚按摩越来越平民化,只有在项目选择消费上才能体现他们的区别。当他们踏着《如歌的行板》(鲁益山说这曲子跟灵堂丧乐一个调调)或《月光奏鸣曲》的节奏,仿佛走向神圣的殿堂将两脚放进木桶里。

“百病始如脚,人老脚先衰”,“养生先养脚,护足不畏老”,这样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以至于来者都要先描述一番自己的症状,专业技师根据情况做出评判与推荐,将那些成本一两毛钱的东西高价销出,什么虫草肾宝、宫廷奶浴、玫瑰盐浴、芦荟、藻泥、老姜、黄连……尤其是藏足浴高血压、藏足浴糖尿病抓住了一批固定的顾客,其他项目如洗面、拔罐、刮痧、修脚、采耳、理疗等也跟着热火朝天,只有精油开背、泰式推拿、皇室养生等属于小众消费并带着某种神秘感。小鸟们虽辛苦但没人抱怨,这是典型的计件工资,以至于她们走在大街上看每双脚都像是走动的钱。男人们终于成为了商品与货物,他们的脚如韭菜一茬茬被姑娘们收割。

生意好到顾客排队的时候,“布谷鸟”提高了项目价格。财源滚滚,小鸟的收入水涨船高,伴随而来的是她们的身体受损。有的鸟工作完不用消毒水洗手,因而感染了脚气变成手癣,脱皮疼痒干燥龟裂,被“布谷鸟”辞退。也有鸟证明,即便使用消毒水双手仍然会感染真菌,因为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洗脚过程中,病菌有足够的机会入侵,被感染了,不得不在皮肤发烂之前离开了“布谷鸟”。新的鸟很快飞进来填补空缺,更多的鸟在外面等待机会,希望加入本市收入最高的保健行业。尽管大多数人对这一职业还保持固有的偏见,但小城并没有什么新型企业工厂为年轻人提供就业可能,没有选择性。

洗脚其实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并不是小鸟们安安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脚说着笑着便大功告成。首先是上帝的脾气摸不着,小鸟们憋了气受了屈,还要微笑服务。要确保水温合适,但每只脚对温度的感受力不同,有的喊太烫,有的说不够热,脚的受力也不同,要么按轻了,要么压重了,有的客人会因此发火。如果两只脚放下去平安无事,姑娘们可以松口气,给客人捏胳膊按脑袋捶大腿,等到脚上的死皮泡松,开始搓脚趾缝,抠死皮,将长时间闷在鞋中发出腐臭味的脚清洗干净,用毛巾裹好搁在一边,端走几十斤重的木桶,将脏水倒进下水沟——热水房设置在楼下,这是小鸟们唯一抱怨的地方——趁機用消毒水洗个手,再回到客人身边,搬起一只脚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方,对准脚板底那些所谓的穴位曲起指关节用劲按压,为了手上更得力,不得不俯下身躯,以至于那只脚几乎要抵到乳房。看看时间差不多,将这只脚擦拭干净,涂上润肤霜,用毛巾裹着,再抱起另一只脚,按同样的方式操作一遍,卖不卖力,用不用心,脚一清二楚。如果下回还点你服务,并不能证明你征服了这双脚,也许是客人喜欢你的样子——只有像灰雁那样的鸟百分百靠技术赢得回头客。

灰雁三十五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她的样貌没什么可描述的,像大街上那些很难让人记住的普通面孔一样,如果一定要说特征的话,那就是她脖子偏短,腿却超长,留给上半身的余地太少,以至这具躯体看起来略显畸形,偏偏还虎背熊腰。有小鸟私下说,灰雁像一只直立行走的青蛙。她是“布谷鸟”开业那天来的,为“布谷鸟”培训了无数新鸟。她为自己是经过正规培训的足浴技师自豪——听起来就像毕业于名牌大学一样。她掌握了脚部与内脏器官相关联的所有穴位——虽然她不一定相信——但在“布谷鸟”的培训中她有所保留,通常只教十来个主要的穴位就足够对付。她在专业领域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很得吕今媛器重,也深受顾客欢迎。

灰雁的双手经过多年不同药料和洗脚水的浸泡,指关节已经突出变形,她的肩膀有点倾斜,右臂比左臂粗壮,甚至她的嗓音也仿佛被洗脚水浸泡过,听起来好像掺了沙。她不怎么说话,尤其是给客人洗脚时,牙关咬得紧紧的,因为洗脚需要气运丹田,说话会导致手上无力。

灰雁坐着服务时更像一只青蛙。这只青蛙正在为儿子读书的难题心事重重。据说几年前她丈夫的脑袋在工地上被砸开了花,生活难以为继,田里结不出余粮,不得不将两岁的儿子托付给母亲,自己进城学艺。理发要心细,裁缝要手巧,而且学费高耗时长,不能很快出师尽快赚钱,她自觉心不细手不巧,只有干农活练出来的蛮劲,于是选择了足疗保健培训。这事传到乡下人们大为吃惊,他们想什么人懒得连自己的脚都要别人来洗,没准洗个澡也得别人来搓——村里人还不知道桑拿这回事,更不知道几千年前芬兰人发明的桑拿,传到某些地方就变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特别服务——但人们最后的重点落在灰雁身上,一个女人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要去给别人洗脚?

人们的态度没有影响灰雁。报纸上说,日子好起来,人们会越来越注重健康与养生,足疗保健受欢迎只是个开头。洗过成百上千的臭脚之后,灰雁才懂得,解决温饱生存问题之后的人,才有条件享受保健,而她拼命为别人洗脚,只是在解决生存问题。儿子在城里上学是登天难事,乡下户口公立学校不收,私立学校贵得要命。她经常隔着铁栅栏看着快活打闹的小学生,幻想着儿子也能在其间蹦蹦跳跳。她已经在城里工作多年,一样纳税,一样消费,她想社会不应该将孩子分出两样来,所有的孩子都是一张无辜纯洁的白纸,应该得到同等的机会接受教育获得关爱。她甚至都不知道该给谁说这一番心里话,向谁问一个为什么,这只苦闷的青蛙咬紧牙关,以免嘴里的唉叹在顾客面前迸出来,愤愤不平之气暗聚手中,不觉力道超常,顾客疼得哇哇叫。

4

吕今媛留意小鸟的情绪波动,及时宽慰疏导,确信保持良好的个人情绪,才能将服务的愉悦带给顾客。吕今媛打造企业文化,是她头脑精明的又一个例证。她知道怎么让员工产生共同的集体荣誉感:每星期印刷简报,推介“明星鸟”,奖励突出表现者。听说了灰雁的心事,她主动给灰雁的儿子联系了学校,告诉她可以预支工资。灰雁用她那雙变形的双手捂着嘴巴哭了出来,说了些恩重如山之类的话。吕今媛表示不过是举手之劳。灰雁一想,举手之劳就能完成她永远办不到的事,这只手必定不是一般的手,她想握住这只不一般的神手道谢,又怕自己这双洗脚的手玷污了它,心里羞愧不安,双手在衣襟上搓来搓去,嘴里发出混浊的声音。

灰雁默默与小鸟们分享喜悦,一会儿帮这只鸟将装了药水的木桶搬上来,一会帮那只鸟将用完的药水倒出去。她忙个不停,浑身用不完的劲,脸上莫名地浮起笑容,或者眼里忽然蓄满了泪。

小鸟们都祝贺灰雁,只有白鸽例外。她俩都是“布谷鸟”的红人,却心生罅隙,彼此瞧不起。白鸽作为“布谷鸟”红短裙的头牌代表,瞧不上灰雁这个蓝裤子头牌,而灰雁这种靠技术吃饭的,又瞧不上白鸽这种做养生的。灰雁瞧不上白鸽是因为白鸽瞧不起她,她让这种瞧不起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结果白鸽伤得更深。

白鸽恼火,没想到灰雁表面老实巴交,心里计谋不少,居然捷足先登,将孩子弄进城里读书来了,而这正是她一直琢磨的事,她早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向吕今媛开口,没想到机会被灰雁抢走了。

一个寡妇洗脚工把孩子弄到城里去读书,村里人对这一奇迹充满了困惑与嫉妒。他们自然会想是某一双脚的主人起了作用,喜欢灰雁这样腿长脖子短的寡妇,想必是个老得掉牙一身褶,风吹眼泪流的退休老干部。灰雁不管别人怎么想,在专业上更加努力,脚上的六十个穴位、六大经脉,哪里连着肝,哪里连着胃,哪里是肾经经脉第一穴——她闭着眼睛都能将双足穴位图丝毫不差地标识出来。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白鸽与灰雁冰释前嫌。当时正是晚上八九点的高峰期,酒足饭饱后的脚带着它们的脚气与踏入“布谷鸟”。小鸟们早就挖好战壕擦亮武器荷枪实弹全力备战,无论是粉红装还是天蓝服都发出洗衣粉的清香与脂粉气,像灰雁这样的素面朝天也梳顺头发清洁面部干干净净出场,其他鸟都是描眉画眼涂了红唇的,美好的妆容会给人快乐积极的印象。

白鸽那天拉肚子,腕上乏力,心里老想着怎么将客人弄到养生间去敷衍一番,手指头在顾客滑腻的脚趾间来回摩擦。脚主是一个戴眼镜面部光滑的中年男人,进来时情绪不好,问有没有熟悉的,他说随便。随便的人是最难伺候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吕今媛都会安排最好的技工。当时灰雁正忙着用指关节抵杵某一只大脚板,像一个纳鞋底的母亲,而穿粉红超短裙的白鸽刚刚给一双脚涂完润肤霜穿好袜子放平直起腰来,眼镜男便理所当然落在她的手里。

也许是白鸽的手法过于暧昧,挑衅了他庄重的婚姻,而他是个忠于妻子的模范丈夫,必须义正严词予以维护。总之眼镜男突发的情绪让人吃惊。他说了比较刺耳的话,大概是他那种有身份的人,半辈子洁身自好,从未干过什么出格的事,还指责白鸽做事不专业,收回了被白鸽捧在怀里的脚。

灰雁的反应敏锐迅捷,她放下手上的脚走到发火的客人面前,替白鸽解释,说她今天身体不好,没吃晚饭,没有力气,如果不介意的话,她愿意来为他服务,她是店里最有经验的技师,如果他最终还是不满意,“布谷鸟”将为他免单。灰雁毕恭毕敬身体微微前倾着说出这番话,她那种仆人十足的仪态能让任何人瞬间高大。

灰雁的服务让眼镜男心满意足,仿佛大病根治般离开了“布谷鸟”。

白鸽与灰雁的弥合,代表“布谷鸟”内部粉红与天蓝的融合,过去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隐形界线被抹去了。她们意识到,内部的分裂只会使她们这个群体更脆弱,如果连她们自己都相互瞧不起,别人就更容易摧毁她们。正如过去每次小鸟们发生矛盾冲突时,吕今媛所强调的:

“你们是女人。是一群女人,也是一个女人,包括我在内。”

自此以后小鸟们互相帮助,和睦相处,气氛欢快温暖,工作起来更加愉悦。灰雁的儿子过生日收到小鸟们的礼物,小男孩就像大家共同的孩子。如果灰雁在岗,总会有人帮她接儿子放学,小男孩读书好,总是班上前三名,当灰雁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得知这个优等生是个洗脚工的儿子时完全没有掩饰内心的惊讶。灰雁拿不准当时她该骄傲还是该自卑,只好使劲搓揉挤压她变形的双手,仿佛在捏按脚底穴位,蛙样的身体不觉呈现一股虔诚。

5

小城里有很多游手好闲的青年,成天在电影院外面晃悠挑衅,向姑娘们吹口哨调情,带进电影院摸手亲吻。更有甚者合伙设局,请某个乡下姑娘吃饭灌酒,趁其醉酒,带到某个地方,几个人轮番爬上她的身体;或者以恋爱的名义去睡有处女膜的乡下姑娘。但鲁益山从不参与这类事情,他情愿在牌桌上打发时间。他整个冬天就穿着那件边角磨白了的棕色皮夹克,像热爱斗篷的侠客那样热爱这件皮夹克。他头发细软偏黄,常年覆盖前额,两只耳朵在发丛中隐隐约约,要是有人试图掠开他额前的头发,他会惊恐地退缩,仿佛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有只庞大的鼻子,仿佛大将主帅威风迎战,其他五官如小兵紧随其后。人们很难从他那对狭窄的心灵窗户里窥测到什么景致,没见有什么东西能让那对眯眯眼忽然撑开。他也不像别的小城青年那样在睾丸成熟不久便结婚生子,据说问题要推究到少年时的意外杀父。鲁益山从小生活在不安宁的家庭中,父母经常打闹。有一回父亲殴打母亲,鲁益山推了父亲一把,茶几的尖角要了后者的命,以家庭和丈夫为全部世界的母亲成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寡妇,鲁益山受到惊吓的心从未得到她的安抚,有道隐形的沟隙在这对母子间裂开。后来他母亲重组家庭,他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跟他们很少来往,连带母亲也变成了普通亲戚。

亲戚间不大往来,成全了鲁益山的身无挂碍,一双大脚穿过小巷,跨进“布谷鸟”的大門,心里怀着秘密的喜悦,只为喜鹊手背上圆圆的酒窝。如果喜鹊正忙,他就在休息区喝茶等待,像一个忠贞的恋人,不让别的鸟触碰他的大脚。

喜鹊的BP机是鲁益山送的,他本人也没花钱,他那些混混朋友总能弄到这种东西。他们也会撬自行车锁,甚至顺手牵羊窃走晾晒的衣服,骑辆三轮车去乡下便宜倒卖,三五块一件的时髦服装大受村民欢迎,有的还会预先说出他们的需求,比如四十二码的皮鞋,加棉有内衬的过冬外套,连耳朵都能罩上的帽子。鲁益山不做偷鸡摸狗的事,但将存在视为合理,日子好过的话,谁都愿意做人模狗样的正人君子,比如喜鹊这样好的乡下姑娘,不得不干洗脚的脏活。吕今媛说姑娘们有尊严,有权利,与顾客人格平等,但当她们弯下腰搓洗那些臭脚,身体姿势本身就代表了这份工作的卑微。没有哪个顾客认为自己和面前洗脚的姑娘是平等的,他们心里带着被伺候服侍的优越。

鲁益山不同,当喜鹊为他服务的时候,他不觉得优越,反倒有些惭愧。他通常在家里先洗了脚再来,不愿将那些污垢留给喜鹊,她那双布满小酒窝的手值得去干更漂亮的事情——这是一番好心,但说出来会伤人,尤其是喜鹊这样的姑娘,鲁益山一丁点都不想让她难过。他在别的地方发牢骚,向那些混混朋友们抱怨,说吕今媛是脑子热过头,去替姑娘们讨要别人的尊重,尊重这东西是讨不来的,尊重通常是伴随吕今媛握着时髦少有的新款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被人唤作吕总而来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至于那种哲学或者学术层面的话,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跟这四线城市的洗脚工扯不上半点关系。没人读过那些书,受过那类启蒙思想——后半截不是鲁益山说的,但他就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人们嘴里说着一种正确的标准或观念,心里可不一定那么想,就像人们嘴里说着不分肤色种族,人人拥有平等权利。

什么人无贵贱,职业不分高低,人人平等这些话都是糊弄人的,有点像政治家的竞选口号,只是个噱头根本兑不了现。这一点喜鹊心里也清楚,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她的身份,她是乡下人,没学历没文凭,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看中了她,这样的条件不尽如人意,谁也不愿娶个乡下姑娘,将来孩子只能随母亲上乡下户口,教育医疗社会福利大不一样。喜鹊从没想过以嫁人的方式改变现状,她要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有自己的银行账户和不大的房子,吃自己的花自己的。要做到独立自主不依赖任何人,不在任何人手中讨生活,包括自己的丈夫。

父亲不幸突然病故,喜鹊无缘参加高考,她没有抱怨,将变数看作命运中的必然。她才十七岁,已经做好了人生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花两年时间边洗脚边学电脑,去公司或机关当文职人员,再花三年时间读一个热门专业,第二个五年计划更具挑战性,那就是拿下本科文凭再考研。她不相信自己只能困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无能为力,如果女人建立了自己的世界,就不会像箩筐里的水果被男人们挑三拣四,更不会听凭他人摆布,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喜鹊在这个年纪便能清晰地规划人生,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农村生活的磨砺与锤炼,努力奋斗,才能摆脱套在脖子上的贫穷之轭。

6

宿舍里充满了夜莺的歌声。她扎着马尾,额前翻卷的碎发增添了妩媚,但还是个不知道怎么使用妩媚的十六岁姑娘,将情歌唱得缠绵和幽怨,小鸟们在她的歌唱中发育成长。

凤凰与喜鹊床头抵床头,睡觉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所有鸟中只有凤凰对喜鹊床头的书感兴趣,她卸下鸟王装饰不再闪闪发光,像一株植物自然清新,静静地长在属于自己的地盘。喜鹊觉得凤凰是“布谷鸟”唯一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当别的小鸟逛街,去公园玩脚踏船,喜鹊和凤凰则在一家小书店里消磨。书店是古巷子里的一栋旧房子,斑驳的青砖墙,砖隙里长了青苔和杂草。再过几年,这一条有几百年历史的古巷就会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俗不可耐的仿古街,以及浮夸喧嚣的气氛。眼下作为古巷子的文化象征,书店已显露衰颓迹象。

书店不宽敞,也不明亮,但有股陈年旧事的温馨。阳光从全开的木格子窗口射进来,照见空气中飘浮的尘灰。书架摆设并不整齐,分类也不讲究,比如《红楼梦》归到都市言情里,《水浒传》放在武侠类,《活着》排列在纪实文学中。

这里通常冷清,当书本被翻开,空中的浮尘便更为喧嚣起来。

书店没有别的顾客。一窗暖阳。书籍寂寞。凤凰倚在窗边,翻看喜鹊拿给她的《红楼梦》,侧脸被阳光勾勒出一线金黄轮廓,阳光似乎穿透了那一侧耳朵,细红的血管仿佛树叶的筋纹。衣袖摩擦中,尘灰惊慌逃窜,掠起浮尘一波一波。

“我要是个哑巴,就用笔说话。”喜鹊对凤凰说道,“你看,这本薄薄的《活着》,是一个牙医讲的故事,这个牙医厌倦了别人的口腔,就当了作家。用嘴巴讲话,听得见的,也就是周围几个人;用笔说,可能传到世界任何角落,甚至传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被我们这样的人听见……我不是要你也去当作家,我只是觉得,你完全可以用笔表达你的想法。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喜鹊并不期待她的反应,她的沉默就是互动。喜鹊在沉默的回声里继续独自讲下去,她是个天生的演讲家,口才与激情兼具。

“喜欢看书的女孩子,都是天使,而知识就是她的翅膀。我相信,不管你说不说话,你都是一个会飞的天使。书是希望,书是命运的车轮。我们这种人,除了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我们。周围的人都说,趁年轻漂亮,嫁个好人家,是女孩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谁知道这好人家,是好一时,还是好一世呢?这样赌进去,真的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说,要趁年轻努力,人生自主,进退自如。我老早就看透了,通过我妈妈,我那些女性亲戚的生活样板。你也别像她们那样过。我知道你不是白痴。不说话,正好省下时间来实打实地做事。你也看到了,人们每天都在说一些无意义的废话,没有谁愿意花时间到书店来,看看书本上写了什么。”

阳光移至凤凰脑后。她低垂眼帘俯视书本,表情和平娴静,光将蓬松的发丝一根一根涂染成金色雾凇,整个脑袋散发一圈光晕,像一帧恬淡安详的圣母像。她看上去不是嵌在阳光中,而是从光芒中浮现。这时凤凰换了一个站姿,身体擦过墙体窗框,后背扬起的那堆浮尘,随气流赋形成为一对微微颤动的翅膀,停留片刻再消散开来。

“我刚看见你的翅膀了。” 喜鹊想到《圣经》故事。她圆圆的眼睛望着凤凰,圆圓的小手握着一册刚出版的《田园诗与狂想曲》,她打算一并买下这本日后被誉为中国农民研究开山之作的书。“爱读书的女孩真的是天使……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你是哑巴,而是……大概就是那种……冷眼旁观芸芸众生的感觉……你宽容,容忍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公平,仿佛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我不相信你没有自我,不相信你没有痛觉……你天生是一面镜子,让人从你这儿照见他们自己的……是不是?”

凤凰翻动书页。喜鹊看见她这一阵工夫已经读到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忽然猜想她也许是一个孤女,一页孤舟随风漂泊,不觉对她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对书同样痴迷,茫茫人海中,应会是一知己,因而更期盼她能拿起笔来说话。

离开书店时,凤凰抱着书不放,喜鹊买书已经超出开支,只好承诺很快带她过来接着看,但凤凰死死地将书摁在胸前。这时候,一个戴着眼镜的妇女摇着轮椅停在她们面前,说道:

“爱读书的女孩是天使。”

这妇女头发花白,精神饱满。

“知识就是她的翅膀。不过……对我来说,知识就是两条腿。”她笑意盈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它们多年前就罢工了,那时她才十三岁,是书籍拯救了她。她为凤凰付了书款,还留下一张名片,欢迎她们随时来学校听课。

7

“布谷鸟”最大的好处是有公共澡堂。吕今媛规定姑娘们每周洗澡洗头的次数,以免顾客闻到异味,坏了“布谷鸟”的名誉。小鸟们在滚热的热水下尽情搓洗高声歌唱,洗完澡个个清水芙蓉体态轻盈,头发顺溜,即便是丰膄多肉的,也呈现出灵巧与弹性。最初在公共澡堂裸体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将自打发育起就没人见过的肉体暴露在别人眼前,需要勇气和心理适应过程。有的小鸟开始穿着胸罩和内裤洗澡,完后在更衣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上干净衣服;有的虽脱光了,但佝背缩胸手捂私处,不像已婚和生育过的妇女敞开胸怀,甚至甩动奶子鸣锣开道。

凤凰裸体时既无已婚妇女的从容炫耀,也无少女的羞涩扭捏,宛如没有性别意识的婴儿天真无邪。人人看见她腰形圆润,弧线流畅,像一具陶器。两只乳房匀称紧致,仿佛橡胶塑的玩具,似乎抓捏一把就会挤出怪声。喜鹊原本也有几分差怯,但是凤凰的样子鼓舞了她,于是勇敢地裸体走到淋浴蓬头下。小鸟们很快适应了,在澡堂裸奔嬉笑打闹,抓摸尖叫,暗中观察和评估别人的身体,谈论奶子形状:摊鸡蛋、飞机场、大柚子、小橘子、巨无霸……在哗哗水流声中,一边搓着自己,一边议论某只脚的主人样貌俊丑,行为好歹,或者哼着欢快的流行歌曲。烘热中弥漫着肥皂油腻子洗发香波的混合气味,还有涌动的女性荷尔蒙,每天都有人处在生理周期,血腥味经过热气的加工和那股混合气味交织,令人作呕。

自从烧藕煤有人中毒之后,小鸟们只能用青春抵抗寒冷,煨在被窝里取暖,有时几个人挤靠在一张床上,挨到睡觉时分,才哆嗦着回到自己的床铺。“布谷鸟”的工作区域有空调,吕今媛的办公室更是暖烘烘的。她同意在宿舍安装空调,但小鸟们得自付电费。结果没人愿意花这份钱,她们在乡下祖祖辈辈就这样哆嗦着过冬的,不至于进了城就变得娇生惯养。

北风持续呼啸。喜鹊和凤凰煨在一个被窝里各自读书,双手笼在袖子里,不时伸出两根手指头翻动书页。老人们说,干北风刮上三天三夜,就会下鹅毛大雪。因有雪可期,姑娘们童心未泯,抵抗寒冷时便隐含着一丝欢愉。喜鹊不断被寒冷分神。想起在乡下烤火御寒,燃完的木炭在陶瓮中持续发热,房间里整晚上都很暖和,睡觉前烤热的被子盖在身上暖烘烘的,而现在穿着毛裤仍是两腿冰冷,感觉被子冰冷潮湿,反倒在一点点吸走身上的热气。

书本身难懂,喜鹊读得并不顺利,而姑娘们一刻也不消停,制造各种噪音,她颇觉烦躁。长管白炽灯闪了几下。一张名片从《田园诗与狂想曲》中滑落。喜鹊捡起一看,这才记起那个坐轮椅的妇女,原来是师范大学的教授,姓冷名清照。冷教授那与形象不太相称的泼辣语速与嗓门在喜鹊脑海中回响,那声音一点都不像是坐在轮椅上发出来的,充满了乐观与豁达。喜鹊积攒了一些问题与困惑,到下一个休息日,就寻到学校去了。冷教授不但热情解惑,敞开她的书房,任其挑选书本,还留她在食堂一起吃饭。她一辈子教书,喜欢勤奋聪明的人,欣赏喜鹊的求知上进,称赞她的思想与观点,她一点也不抱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教学赋予她充实与满足感,她甚至对生活是感激的。她邀请喜鹊和学生做一次交流,旨在让学生们了解社会上的同龄人如何思想与生存,她认为喜鹊的个人经验会给学生带来认识与启发。

交流日那天,雪下下来了,带有庆祝的意味。雪落到喜鹊脸上立刻融化,她的身体正冒着热气,血液在狂欢,在“布谷鸟”面对脚板底练就的口才,马上要展现给大学生们,她激动兴奋。象牙塔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肯定与红尘滚滚里的顾客不同,他们也许会提出复杂的问题,但喜鹊并不害怕,她从无言的凤凰那儿学到一些处世态度。

教室里没有空调。学生们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嘴里呵出白气,有的甚至没有摘掉帽子和手套,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谈笑,一派朝气蓬勃的青春景象。冷教授做了一个开场白,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大朵的雪花在窗外追逐。天地纯白。喜鹊双手搓了搓冻僵的耳朵,然后插进上衣口袋,开始她的发言。

8

这座四线小城和大多数小城一样并没有特别之处,有一条看起来现代化的样板街,配有广场和肤浅的雕塑。再过几年这个广场将会被一群中老年妇女占领,那些震天动地的革命歌曲将会扭动她们僵硬的腰臀,直跳得尘灰滚滚落木萧萧,而其他区域该冷清的冷清,该污浊的污浊,街道照旧灰蒙蒙的,巷子里少不了破败的窗户雨篷、排烟管熏黑的油腻墙壁、污水、垃圾和老鼠。

样板街就像一把刷子将青瓦矮屋密布的居民区刷出一条明亮街道,街两边竖起一些需要仰视的高层。青瓦屋在高楼底下像草丛静默匍匐,这些新楼往往属于政府机关、通信公司、商业保险或者银行,它们制造出富裕气派。

如果读者对这座四线小城印象模糊,那就对了,因为它本来就没有特色。不妨将它想象成你知道的任何一个大陆小城,街边有丑陋的店铺招牌、庸俗的宣传广告画;商铺里播放着喧嚣的情歌;人们穿着睡衣在街上闲庭信步,买菜遛狗;汽车喇叭声音狂躁,摩托车横冲直撞……纷纷攘攘一词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景况。

小城也有恬静诗意的一面,只不过藏得很深。那就是夜深人静之时,天空飘浮着上弦月下弦月半月满月浊月清月,夜风习习树影轻摇,大江水波微漾,城市发出均匀的呼吸吐出阵阵清香。青瓦屋顶的宁静裹上神秘,轻细的虫鸣声在幽暗中穿梭,亮着橙黄灯光的零星窗口像补丁打在黑布上。远山隐约长臂环拥小城,就像守护一个安睡的孩子。这时候洗脚的姑娘们已经陷入不同的梦境,她们的血液正在平静循环,从一天的劳动中逐渐恢复精力,偶尔有只鸟从梦中醒来,再翻身睡过去。

后来冷教授又让喜鹊讲了几堂课,谈她的阅读与思考,进一步肯定了她的思想与才能,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考虑向大学推荐,破格录取喜鹊。喜鹊常去大学旁听,找冷教授借书提问,按自己的计划参加电脑培训,坐早班公交车到电脑学校附近吃早餐,赶在“布谷鸟”开工前返回,像只蜜蜂忙忙碌碌。

喜鹊常去的早餐店是“蒋毛包子铺”。老板娘毛蓉有一头硬鬃毛,她讲究风水,装潢设计考虑周全,进门有玄关,收银台上摆着招财猫,壁龛里供着关公。厨房与餐区用玻璃隔开,顾客能看见整洁的厨房。厨师白衣白帽,相貌仁慈,手脚麻利。

圆圆的喜鹊招人喜欢,她的坦诚与谈吐总会进一步获得别人的信任。毛蓉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给喜鹊饭菜加量,说她是吃长饭的年纪。后来她说出自己失败的孕史,自嘲前世做了孽,这世受惩罚。她赞赏喜鹊的勤奋,她追求梦想的性格和她一样,她们都在努力改变现状。毛蓉的下一步是完成包子铺的转型,她打算开一间规模中等的餐馆,聘三四个厨师、七八个服务员,丈夫蒋看将兼职采购,她本人则负责出纳会计和管理,未来将分店开到一线城市去。中餐馆一旦开张,她将请喜鹊做收银员或楼面部长,反正岗位随她挑——当然,她希望喜鹊届时实现了她的头一个人生目标,跨入另一个阶层,不再在服务行业转圈。

毛蓉向往喜鹊的乡下田园。屋门口夏天一塘绿荷紅莲,冬天一池冰雪锁残杆,一条小河穿过村庄,河边杨柳拂岸野花铺地。她想等到春暖花开,或者荷花满塘时,去喜鹊家乡看一看。她与丈夫长期被餐馆锁住自由,是拼命挣钱,同时也是有意自我麻痹——他们的内心摆脱不了过去那件事情的缠绕,他们曾经出于善心收留过一个流浪女孩,未料在渴望孩子的心理驱动下,他们利用了女孩的身体——可惜孩子夭折,流浪女失踪——这件事她无法对喜鹊说出口。

喜鹊告诉毛蓉,城里有人在追求她,鼓励她学习,想方设法帮助她。她说的是鲁益山。这粒小石子,从未激起喜鹊那潭荷尔蒙池水的千层浪。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经验的小姑娘,喜鹊摸不透男人的心底,不知道人性的复杂。她也没有青春期的叛逆,也不知道别人叛的是什么逆,她挑战的只是逆境与命运。她的生活剪掉了枝枝蔓蔓,去掉了缠缠绵绵,为理想目标挥舞弯刀披荆斩棘。她对那些涂指甲油画眉毛涂口红扎绸丝带穿镶蕾丝花边的衣裙等展示雌性之美的事情从不上心,她就是简简单单十块钱一条的牛仔裤,胸脯照样鼓鼓的,屁股圆圆的。

“布谷鸟”要求每个人都化妆,喜鹊只是轻描淡抹。她皮肤不黑不白健康弹性,眉毛天生漆黑,眼睫毛浓密,嘴唇天然红。对她来说努力学习求知进步,智慧和知识就是最好的化妆品,这些东西是洗不掉的,只是这个妆化起来很缓慢,要花很多年甚至是一生。这就是为什么喜鹊能获得年长的朋友,既能让毛蓉这种纯粹的小老板推心置腹,也能与大学的冷教授相交忘年。

喜鹊每天早起赶公交车,强迫自己从被窝里拿出手来,瑟瑟发抖地探出上半身,套上冰凉的外衣,将毛裤放进被窝焐热,穿好后才敢掀开被子。接着再畏手畏脚去洗手间洗漱,用手指尖拔开水龙头,指尖捏起湿毛巾扔进热水盆里,挤好牙膏后牙刷放热水中浸热,再浑身颤抖着刷牙。

毛蓉说她怕冬天,腿上的风湿让她无法安睡。喜鹊推荐她去做足疗,姜泥敷腿,袪寒湿舒筋活血。见毛蓉犹豫不决,喜鹊就开始长篇大论,从足疗养生保健,聊到女人要善待自己。她说很多女人明明有很大的潜力,却甘愿自我忽略,就像她的母亲,读过小学,会读书识字,但遇到什么说明书之类的东西,总像个文盲一样问别人那上面写的什么。过去她依赖丈夫,后来便依赖孩子,不但不扩张潜力,相反收缩后退。城市也有很多女人愿意藏在男人背后,让男人去建设世界,让他们去制定规则,让他们去打造世界面貌——女人半边天,如果女人都能够像男人一样,发挥自己的潜能,参与社会创建,世界会变得更加完美。

“社会压制女人的才能,女人也同样在扼杀自己的创造力”,毛蓉赞同喜鹊的这个观点。

9

不知道是被喜鹊说服,还是为风湿逼迫,毛蓉终于跨进了“布谷鸟”。那一刻她头发蓬松炸裂,像一只勇敢的斗鸡,进大门便飞快地四下打量。她听到耳熟的音乐,还没意识到那是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那只旋转飞翔浑身金光的凤凰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仰望着凤凰,由好奇到惊愕,脸上渐渐变色,某种情感仿佛墨汁在纸上浸洇开来,她不觉双手捧住了嘴,仿佛要堵住什么。

“啊呀,”这时候,吕今媛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若是在戏曲舞台上,随后应是一阵鼓响钹动快板疾走二胡悠扬),“你呀,这,这不是毛蓉同学吗?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此时被人叫出名字,毛蓉后背一凉,忽觉得头晕脚软,差点跌倒在地。

“啊呀呀呀呀……”定下神立刻认出吕今媛,毛蓉仁慈的母猪眼忽圆忽弯,口中唱腔转念白,“今媛,是你啊!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滴洋气。”毛蓉故意用“滴”代替“的”,表示她记得她们的情谊,“我说这音乐这么耳熟,果然是你……这么多年,你的音乐品位还是这么高雅。”

小鸟们眼见两个女人胳膊搭桥脚底转圈,相互上下端详,眉目间风起云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连讲述者都感觉猝不及防,有必要为这一幕配上画外音,略作背景补充。实际上,毛蓉和吕今媛的关系并不像她们现在表现的这样熟络,不然也不至于同住一城多年没有联系。这两个中年女人自知正处在年轻群鸟的关注中心,属于女人的虚荣心让她们在这个场面不约而同地展现姿态优雅的重逢,捏细了粗糙的嗓音,收紧发福的肚皮,眼睛扑闪扑闪——这个年龄扑闪眼睛很危险,稍不留神就会变得滑稽做作,但她们已经够夸张了,扑闪眼睛根本不算个事。

她们不是真正的同学。高考制度恢复后,她们在同一个补习班备考。两人一起上课下课,吃饭做题,绿叶衬红花。那时的吕今媛托关系走后门,在国营理发店烫了一头卷发,专听西方古典音乐,打扮洋气,免不了拿毛蓉的头发和穿着开玩笑。

想象在戏曲舞台上,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快板和鼓点追着她们的脚后跟。

“哎呀,老朋友来了,我理当请客……我安排咱们最好的技师给你洗脚按摩,让她给你详细介绍讲解。要知道,到了咱们这个年龄,不保养不保健,那就是下坡路,刹不住车,一年不如一年啊。”吕今媛说着扭头喊了一嗓子“灰雁”,嘱咐她弄个虫草中药包,务必服务好她的老朋友。

毛蓉被激流夹裹似的一路穿堂过巷。空氣混浊不清,中草药玫瑰花润肤霜脂粉气雌性荷尔蒙等味道让她晕头转向,而吕今媛的那份抬举又令她飘飘欲仙,神游片刻,立刻清醒,过去绿叶衬红花的记忆忽然冒出来,一丝尖锐的自尊心激活了她,从腾云驾雾中骤然落地,整衣理鬓佯装愠怒,长袖一拂挣脱吕今媛的双手说道:

“哎——呀,”长腔声调拐了几道弯,“我们都是做生意的,经营不容易,我今天也不白洗脚,哪天你要是去我馆子里吃饭,我也照单收钱,这样岂不是更好?”

吕今媛一听毛蓉是拥有餐馆的老板娘,不觉戏份更多,于是连声赞同毛蓉的主张,表示一定会去她的餐馆,她还要动员她的熟人朋友们去,“朋友之间,不都是相互帮忙嘛”。吕今媛还说,她早就知道毛蓉会成事,因为她长着一头成事的头发,她没见过那种到处软塌塌的人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毛躁乱蓬的头发原本是毛蓉的心头病,吕今媛这一番称赞听起来因此相当刺耳,令她不悦,如果她以牙还牙,嘲笑吕今媛野鸡般的穿着品位,就会暴露自己的脆弱与心胸狭窄。

“实不相瞒,我是腿生风湿,疼得睡不了觉。”毛蓉另起一行,“我就一个要求,请艾倍喜来帮我做。”

“啊呀,原来你是喜鹊的朋友。那你来对了,生姜泥敷腿,袪湿袪寒,舒筋活血,‘布谷鸟的风湿足疗秘方,不是我吹牛做广告,关键是做完看疗效。”吕今媛涌起一番新的热情,“我说免费,你又不肯,那就给你最高规格的VIP价格吧,你总得让我表示一点心意。”

10

墙纸淡蓝。灯光暧昧。大屏电视正播放MV,音乐如牛奶黏稠。换上专用宽松衣裤,身体放进温暖柔软的躺椅中,毛蓉仍觉拘谨。喜鹊麻利地给木桶套上塑料袋,倒入热水,洒上中药,伸手探了探热度。水温很高。毛蓉双脚下水,嘴里“嗞”了一声,顿觉毛孔舒张,血脉骤通。

做头部按摩时,毛蓉闭目养神。

“那个……旋转的姑娘……是哪里人?”声音好像是被喜鹊从脑子里按压出来的,毛蓉的话说得崎岖不平,“她可是真厉害……那么不停地转,我看着……都头晕。”

“是啊,不可思议。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看不出来……你手劲还蛮大的。”毛蓉似乎正忍耐着按摩力度带来的痛感舒适,“怎么,这人连自己是哪里来的……都不肯说吗?”

喜鹊说了些来龙去脉,捶捶打打之后,进入洗脚按摩环节。

“我按这里,痛的话,你告诉我。”喜鹊对准穴位,缓慢使劲,“她说不了话,她是个哑巴。”

“啊!”毛蓉大叫一声,抽回了腿。

“痛吗?”

“痛。”

“这是涌泉穴。要注意暖肾。”

喜鹊从水中搬出毛蓉的右脚,用毛巾擦干,两手抹霜,进行脚底按摩,一只手捏起拳头,用手指关节骨抵顶脚底穴位,继续按捏搓揉。毛蓉没再喊疼,许是在忍耐,许是在享受,安静得就像那条腿不是她的一样。直到按摩程序结束,两腿敷满姜泥,用包鲜膜裹紧,盖上滚热的毛巾,并排陈列,她才因为腿上的火辣感又“嗞”了一声。

这时候喜鹊仍不能闲着,给客人捏胳膊捶大腿,既要使客人感受到按摩的舒适,又不能打扰客人的假寐休憩,这十分考验手上功夫。

“辣得像火烧似的……”毛蓉没有睁眼,清晰地感觉汗珠从毛孔里相继渗出,身上冰凉。

“湿气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喜鹊技术娴熟,自如应答,“今天晚上你肯定能睡个好觉。”

“但愿。你们睡在哪里?”

“集体宿舍。”

“几个人一间?”

“六个。我和旋转鸟的床头抵床头。要我说……她真的是个天才。”

“什么天才?”毛蓉微睁仁慈的母猪眼,里面透出星点亮光。

“旋转、读书、记忆力……在我看来,她不是智力低下,倒是超出常人。”喜鹊还举例佐证有关天才的表现。

“她还跟你写字交谈?”被喜鹊捏到胳膊肘上的麻筋,毛蓉差点坐了起来。

“没有……她不和人作任何交流。”

房间里忽然很安静。

得闲的白鸽推门进来,靠在躺椅上,遥控电视频道,屏幕翻闪,红通通的年货广告,战争故事,卡通片,最后定格一档生活故事栏目,主持人正在讲一个因生育问题产生的家庭悲剧。

“忽然好想吃辣椒炒肉,肚子里的油水都被白菜豆腐刮光了。”喜鹊知道毛蓉不会喜欢这类节目,“白鸽,你呢?”

“可不是嘛,吃完比不吃还饿。”白鸽两眼盯着电视机。

“毛老板餐馆里的辣椒炒肉可好吃了,味道和我母亲做的一样好,唯一缺点是肉多,辣椒少。”喜鹊笑道。

“那正好,你吃辣椒,我吃肉。”白鸽叹口气,“可惜没时间下馆子,要是能直接送过来就好了。”

“没问题,我可以安排送餐。”毛蓉回应,“你这么说,倒是启发了我,送餐上门,没准会是个好生意。”

“除了辣椒炒肉,他们还有白辣椒炒鸡杂、酸豆角炒肉末、剁辣椒煎蛋、辣椒萝卜炒肉、香干炒芹菜、红烧土鲫鱼、红烧米豆腐、剁辣椒蒸鱼头、韭菜炒河虾、紫苏炒田螺、红烧肉……”喜鹊嘴里滚出香气四溢的菜名,手掌在毛蓉大腿上拍打出欢快的响声。

节目里的当事人后悔哭泣,主持人对观众做出告诫性的总结,片尾字幕滚动时,白鸽抹干同情的眼泪,决定吃辣椒炒肉,并且去发动其他小鸟订餐。

毛蓉就这样偶然在洗脚房无意间开创了一项新型服务。几年后外卖行业流行起来,送外卖的骑单车驾摩托穿街过巷随处可见。这是后话。此时的毛蓉浑然不知自己正在成为餐饮外卖的创始鼻祖,她盯着自己清除姜泥后的两条腿,它们红得像煮熟的大龙虾。

11

槟榔厂王老板看中飞翔的凤凰,一心要她来做养生,嚼着槟榔来,吐掉渣子去,着了魔似的,不断加码利诱。在面子与利益的双重驱动下,吕今媛露出生意人的本色,从道德和良心层面说服自己,叫了几个业务骨干一起开会探讨——民主形式下产生的结果,能保证吕今媛心安理得,对王老板也有个合理交代。

业务骨干们围坐一起。茶几上摆着瓜子花生、橘子和槟榔。一次性茶杯里倒满了黑茶,热气扭动细腰,袅袅飘舞。开什么会,没人知道,一看有吃有喝,气氛轻松,肯定不是坏事,于是便嗑瓜子,剥花生,手起手落,一派繁忙。只有白鸽双手揣在口袋里,嚼着槟榔,显得悠闲阔气。

吕今媛带着凤凰进来时,小鸟们感到惊讶。

喜鹊拉凤凰坐在自己身边,将剥好的橘子一掰为二,塞到凤凰手里。

“大家随便吃,咱们边吃边聊。”尽管看见了桌上的果壳,吕今媛还是说了这么一句废话。她将羽绒服披在皮椅靠背上,坐上黑皮沙发,不急不缓,喝口茶润了润喉咙,拿捏既平易近人又突显老板威严的分寸,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是这样,今天我请大家来,开一个民主讨论会。主要是为了她,咱们的凤凰鸟,替她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但是无论如何,不应该由某一个人说了算。我想,借助大家的智慧,或者说是民意,结论将会是符合人之常情的。”

这番奇怪的说话使小鸟们停止了咀嚼。

“情况是这样的,最近啊,一个槟榔厂老板看中了咱们的凤凰鸟,有意要点她做养生,给她的条件非同一般——说句公道话,即便是一个正常漂亮的小姑娘,通常也很难有运气获得这样的价码——从长远眼光来看,这笔收入于她的人生明显是有利的,而且大大缩短了个人为之奋斗的时间。说实在的,人活在世上,都要辛苦工作,干脏活累活,无非是为了未来的美好——我年轻时要是遇到这样的机会,肯定会抓住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古人今人都知道,穷是一切苦难悲伤的开端,不想活在穷苦中,除了勤奋努力,多少需要运气。我这么说,你们能理解吧?”吕今媛甩出一个疑问句,仿佛将诱饵抛向水中,然后紧盯着水面,等着鱼儿咬钩。

“媛姐意思是说,槟榔厂老板给出这么好的条件,任何一个为了活下去而辛苦劳动的姑娘都不应该拒绝。”一只新来的灰雁近乎卖弄地归纳总结,同时表现出支持吕今媛的意思,“而且,这种好事也不会落在每一个人头上,可以说,绝大多数人不会遇到。凤凰鸟拥有这样的身体资本,又遇到有人赏识,这很幸运,千里马与伯乐,也就是这么回事。”

“啐,”白鸽吐掉槟榔渣,“你这比喻不恰当,这种专找黄花闺女的老色鬼,算什么狗屁伯乐。我不吃他们厂的槟榔了,本来就觉得有股马尿味。”

“我就那么一說。甭管槟榔厂老板是什么人,咱们做服务行业的,客户个个都是上帝。”新来的灰雁粗声粗气,“每个人都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观点。难道你反对凤凰鸟去做养生?为什么?可别忘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养生老手。”

“是呀,我是养生老手,瞧,手都起茧了呢。”白鸽摊开双手自我欣赏了一下,“这种好事落不到你的头上,太遗憾了。”

“你们别扯开了。白鸽,你赞成做养生吗?”吕今媛直接问道。

“你问我,我当然同意,我就是干养生的嘛。”白鸽指尖抠出夹在门牙缝的槟榔屑,朝空中一弹,“可我这匹千里马入不了王伯乐的眼,他也无福见识我这双神奇的手呀。”

“我是说,你是否赞成凤凰给槟榔厂老板做养生?……”吕今媛摆摆手,“算了,这样吧,咱们现在就开始讨论,大家先轮流发言,设身处地,认真思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用想,毫无疑问,我不赞成。”喜鹊说道,“首先,我申明,我尊重做养生的小鸟们,她们是自愿选择的,也就是说,她们知道怎么把握自己的人生,她们知道自己想获得什么,愿意承受什么。但是她,无条件地信任别人,顺从一切,她根本不理解这个世界。她就像一棵树一样生长着,她无法选择土壤。不管什么落在她身上,她都是沉默的。我不觉得我们有权利替她做决定。这不公平。”

“我倒觉得没必要上升到什么权利、公平这个层面上去。”轻声软语的夜莺发言了,“简单来看吧,假设她本人为这事感到困惑,于是问我们怎么想,就像姐妹们遇到感情问题,大家献计献策,开导劝慰,终究是有好处的。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做养生,因为我讨厌男人的身体。”夜莺顺便讲了一个简短的私人故事。十岁那年,她无意间看见父亲的生殖器,那个奇怪且丑陋的东西,成了她童年的秘密噩梦,在梦中那怪物长着四条腿,面目狰狞地追赶她。成年后,只要一想到男人身上长着那种皱巴巴的阴暗怪物,就觉得反胃。

“男人那东西有美有丑,各不相同。遇到漂亮的,不但不反胃,反倒会引发食欲呢。”白鸽冲夜莺笑道。

小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夜莺的处女膜在当前社会中的价值,拥有处女膜的姑娘,和拥有金钱的姑娘,谁在婚姻中更受尊重,更有地位。场面热烈凌乱,闹哄哄的。吕今媛打断她们,离开工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了,请她们回到会议讨论的主题。

“就我个人的经验来看,虽然养生间干的是一种粗活,偶尔会遇到猪狗不如的家伙,”白鸽又一次欣赏着自己涂了指甲油的手,“如果这份类似于扫大街、洗厕所之类的脏活,会有更多更好的回报,一双贫贱的手为什么要自命清高呢?尤其是当生活寸步难行时,谁会跟钱过不去?职业不分贵贱,付出劳动,得到报酬,就这么简单。”

“能存一些钱,对一个姑娘来说,总归是好事。她要是不懂得管理钱,将来有好心人替她安排,也不是问题。”旧灰雁搓着自己的大腿,儿子车祸之后,她说话小心谨慎,好像怕得罪了神鬼,又招来什么惩罚。

“是啊,在金钱面前,都别装了。那些表面笑你娼,内心眼红嫉妒的人,如果有机会,哪个不愿为了钱,跳进粪坑去捞一把?”

“现在回家乡,都只问挣了多少钱,还羡慕去沿海地区的女人赚得多,不管她们在干什么。”

“有的男人把老婆都送出去干那事,自己坐在家里数钱。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抓到老鼠,不但自己饿不着,别人也跟着吃得饱……这就是现实。”

“你们说得简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那么一种现象不假,但总体来说,大多数人还是有羞耻心的。”

小鸟们又甩开主题,叽叽喳喳地起了争执,互相扔掷果壳,嬉笑打闹。

“你们讨论的是钱,我说的是个人权利。”吕今媛宣布投票时,喜鹊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谁也无权替她做任何决定。我弃权,不参加投票。”

结果是六比三投票赞成。散会。白鸽留下来继续商量后续事宜,一是负责为凤凰做短期养生培训;二是在专门的账本上,记录凤凰做养生的收入,由吕今媛签字核发。

吕今媛为保护养生小鸟,订制了温馨提示标牌贴在养生间,提醒顾客与小鸟应该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之上——提示牌上的“尊重”二字与别的字体不同,并且印成了醒目的红色,就像餐厅或车站提防小偷和骗子的警告牌,只不过字牌上添加的是鸟图,而餐厅或车站的字牌上配的是警察像。

12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掩埋了喧嚣、贫穷和肮脏,将平庸的四线小城涂上童话色彩。街上清冷。大雪天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做足底按摩的少,包子铺也难得有食客。但电脑课不因大雪而停止。毛蓉将开水泼在门口化雪融冰时,课后的喜鹊踩着地上冒出来的水蒸气,腾云驾雾似的进了店铺。她要了一份辣椒炒肉盖饭,配番茄鸡蛋汤,照例获赠一小碟包子铺自制的辣椒萝卜、一杯粗叶茶。毛蓉麻利地敞开了煤炉盖,让煤火旺起来,藕煤孔冒出烛光似的火焰,彩色的火苗微微颤动。喜鹊满身雪气,斑驳濡湿的水迹很快烘烤干了。

毛蓉腿上的风湿没有再犯,每次见到喜鹊她都要摸着两条腿啧啧称奇。她也关心喜鹊的电脑课程,鼓励她为目标奋斗,没有梦想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接着说到“布谷鸟”老板吕今媛,语气中露出鄙夷:

当年她就是特别虚荣,要成功,要进上流社会——虚荣心是个好东西,它促使人努力拼搏——但她虚伪,这个不好。前几天开着一辆白色宝马到我这里,一见我就说,“啊呀,我这眼睛可真是瞎呀,在这条街上来回两趟才找到地方。”她明说是自己眼睛瞎,还不是暗指我这包子铺渺小不显眼,比不得她的“布谷鸟”,霓虹灯一闪一闪亮透半条街?我知道她来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打探虚实,看看我的生意是不是做得比她强。我也没跟她来气,还夸了她身上的豹纹服高贵——不过我没说实话,那么好的东西,她硬是穿出了一股野鸡味。

喜鹊不喜欢臧否人物,说了些“布谷鸟”新近发生的事,比如哪只小鸟堕了胎,哪只小鸟爱上了已婚男人,白鸽的丈夫又在她肚子里播了种,但政策规定第二胎必须间隔四年,违法生育要罚款。白鸽对生命的理解很简单,是命就有权利活。她已经辞工,要去某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吕今媛为丰富企业文化,除了每天开工前员工集中列队训话,还新谱写了“布谷鸟”巢歌,歌颂“布谷鸟”,与“布谷鸟”共夢想,共成长。唱这首雄赳赳的“布谷鸟”之歌时,小鸟们需表现得斗志昂扬。

“什么企业文化,不就是给员工洗脑吗?”毛蓉摇摇头,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只凤凰鸟,还在那儿旋转?”

“说来话长。有一个槟榔厂老板看中了她,要点她做养生,我们开会投票来做决定,结果多数赞成。”

“没想到吕今媛这个人,不但虚伪……还这么贪婪。”

“我反对这种侵犯个人权利的行为。”喜鹊说道。

“怎么能……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当摇钱树?……”毛蓉声音虚弱,近乎喃喃自语。

雪下得从容,毛蓉内心却惶恐不安,百感交集。她自忖没有资格指责吕今媛毫无道德底线,利用一个低智哑巴谋利——她一刻也没忘记过去发生在阁楼里的事情,哑女的嘴巴张开,痛苦无声的呐喊从那个黑洞里传出来,多少次使她从梦中惊醒,或在梦中被黑洞吞噬。她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做出那样的事情,像中了魔似的,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占据身心。事情过后,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可怕,被欲望蒙蔽的心智失去了理性。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比吕今媛高尚,也不比吕今媛仁慈。

一个男人在门外跺掉鞋上的雪泥进了店门,这是蒋看的棋友,要在大雪天厮杀几盘消磨时间。蒋看摘下厨师行头,在靠里的餐桌上摆下棋盘,两个男人开始无声博弈,偶尔听见木质棋子与棋盘清脆的撞击声,笃定而果决,那是来自于干掉了对手一枚重要的棋子。

一阵寂寥落在毛蓉心头。喜鹊也没再说话。煤火正由盛转衰。毛蓉起身加了几块木炭放在蜂窝煤上,木炭底部很快变红,吐出彩色火苗。俯身烤火的喜鹊直起了腰,搓了搓手,检查皮肤是否受伤。她原想说一说鲁益山,说他的表现如何让她不安与惧怕。他似乎在寻求回报,或者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预谋的。他有一个奇怪的逻辑,他认为他全心全意对喜鹊,处处为她着想,几乎是尽到了一个准未婚夫的责任。他觉得喜鹊应该明白这一点,他甚至举出一些细节,证明他俩心有灵犀心心相印。他认为他们关系亲密相处融洽,毫无疑问成为伴侣是最好的结果。他还说他知道她在等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在这种事情上女孩子总是被动的,他称赞“被动”这种矜持含蓄的女性美德。他认为是时候将他们之间的无形默契化为有形,这个有形就是确定别人看得见的关系。喜鹊即将从电脑学校毕业,也许很快会离开“布谷鸟”另谋高就,当她真的成为文职人员时,她的眼界将会更高,也许他都不配追求她,于是趁她仍是个洗脚女工的时候,把这事挑明了。他这双脚也洗够了。爱情已在巢中孵化出壳,他的脚将与喜鹊一起告别“布谷鸟”,那个酝酿他们感情的小巢,将变成历史的照片放置在心房。

博弈者的厮杀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了清脆的吃子的撞击声,只有苦苦的思索与凝结的沉默。这种紧张严肃的气氛在整个屋子里蔓延,空气里涌动着焦虑与不安。

毛蓉耳边只听得见雪嗡嗡地下。雪纷纷落在那年夏天的阁楼,落在嘴巴张开的巨大黑洞,落进婴儿的啼哭,落进满月宴席上的酒杯,落在凌晨的死亡。

大雪喧嚣。

喜鹊反复烘烤着手背上的冻疮,也烘烤着内心的忧虑。她想知道,鲁益山这样算不算臆想症,一个人在想象中一厢情愿地谈恋爱,这种荒唐是不是精神疾病。当她拒绝,他有点情绪失控,说这事会死人,要么她死,要么他死,要么两人都死。说两人都死时,他竟然带着殉情似的向往与陶醉。有一次他真把自己弄出点血来给她看。有时在她面前哭,眼泪里藏着刀子,软硬兼施,最后恨自己愚蠢眼瞎上当受骗,骂“布谷鸟”里没一只好鸟,“全他妈是乡下婊子”。

毛蓉在嗡嗡的雪声中走向收银台,她忽然忙碌起来,收拾台面,整理票据,将计算器敲得啪啪直响。

木炭火由盛转衰至灰,喜鹊结了账,疾步走进早春的大雪中。

13

这个非凡的年份露出不祥端倪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布谷鸟”去了广东的翠鸟,与七八十个工友一起被烈火吞噬。据说是仓库电线短路,喷浅熔珠引燃了布娃娃,翠鸟她们就像布娃娃一样被烧毁,其中最小的才十五岁。

吕今媛借此事故重提“布谷鸟”的优越性。她反对背井离乡,远方就是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当你抵达时便戳穿了它,工作时像囚犯一样被关在工厂里,进出宿舍受到严格管控。而在“布谷鸟”是自由的,小鸟们随时出门买冰棍,请假回乡看家人,新来的大婶厨艺好,连莴笋皮都能做成美味泡菜,让人胃口大开。

吕今媛说这些时,距离她的大麻烦还差几个月,她对即将来临的霉运毫无感应,每天用价值八千元像香蕉一样弯曲的诺基亚手机与她的贵族朋友聊天。再过几年手机才会普遍流行,互联网兴起发展。

毛蓉没对丈夫透露一丁点关于凤凰的消息。冒险失败后,他们的生活彻底洗牌。哑女如一场大雪来去无痕,夫妻各自清扫精神上的寒霜,从未就此事交流过只言片语,毛蓉也没有刨根问底。夫妻间走到这个份上,彼此都没有退路,婚姻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牢固稳定。

发现凤凰在“布谷鸟”的那一刻,毛蓉心头就扎进了一根刺,又听到她被安排做养生,心头就渗出血来。吕今媛这个老妖精,压榨姑娘们的青春,说什么只要政策允许,她会开青楼,为姑娘们提供更多工作机会,让她们自食其力;说什么女人可以使用自己的身体兑换好的生活;说什么金钱可以帮女人重建尊严,摆脱男人的欺压暴力和愁苦的穷。她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覆盖沼泽的鲜花,是铺在姑娘脚下的陷阱。

雪过天晴。惨白的雪光映照门庭,一切看上去虚幻不实。丈夫在门口铲雪除雪撒盐粒,清理出一条餐馆小径,毛蓉心不在焉,脑袋里仍然嗡嗡作响。收银台前堆着的报纸,通常会原封不动地变成垃圾,她和丈夫都不太看报,只不过订阅报纸显得有文化,放在店里有装饰效果。毛蓉机械地拿起一张晚报,一眼就看到大黑体的头版头条:

中央决定进行第二次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活动

毛蓉仔细揣摩这则新闻内容,目光落在“涉黄贩黄,卖淫嫖娼”上。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底萌芽。整个上午,毛蓉都在悄悄培育这株秘密之芽,给它松土,浇水施肥,眼看着它茁壮成长,渐渐枝繁叶茂。她自忖那将是正义之举,事关凤凰的命运与社会健康,这个高尚的理由一旦占据上风,她就热血沸腾。

大雪之后,气温回暖节节攀升,很快进入南方憋闷的天气,瓷砖地板和墙壁不断冒出雾珠,到处潮湿。空气里有股莫名的压迫。毛蓉腋下渗汗,心中不安与烦躁。

“今天有什么新闻?”蒋看点燃一支烟。他并不关心报纸上的东西,只不过这个话题使夫妻间多了互动。

“每天都是这些报道,这里破获重大案件,那里抓了犯罪分子……”

“这是说明社会安全还是危险呢?……”蒋看将烟灰弹在装有残茶的塑料杯中,放嘴里衔住它,双手往冰箱里放东西。

“进医院才知道很多人在生病……”毛蓉似乎是答非所问。

“老老实实地过,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蒋看将冰箱门开开关关,弄得瓶瓶罐罐哐哐当当地响。

“要是多花点精力救助老弱妇幼,打击人口贩子,关心残疾妇女……”毛蓉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不语,紧接着如梦初醒般大声问丈夫:“今天的货都买齐了吗?艾倍喜请客吃饭,食材要精选,分量要充足……被师范大学破格录取,那真是祖坟冒青烟……咱们也沾点喜气。”

“放心,都拣好的买的。鸡是正宗散养土鸡,没吃过饲料的。我看啊,往后咱们店铺扩张,可以专门承办大学生录取答师宴,同时摆一二十桌,那场面……”

14

天上多云。偶有阳光从云隙间刺下,光芒如柱支撑起天庭。这时地面上会明亮几分。下午五点钟,暗云像一堆堆阴燃的灰烬,混杂着橙色的暖光。这是南方梅雨季节中少有的美丽黄昏,连冷清照和她滚动的轮椅都使街景显出几分诗意与温馨。她停在蒋毛包子铺门口,细密鹅黄的柳条在头顶倾泻——她被店门口的两级台阶难住了。

“真对不起,我们忽略了这个问题,”坐轮椅的女人,戴大框近视眼镜,毛蓉早就知道来者是谁,她帮忙将冷教授推上台阶,并向她致歉,“餐馆门口应该有轮椅通道。”

“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应该有残疾人便利设施,政府在这方面的确考虑不周。轮椅既上不了的士,也搭不了巴士。大城市情况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應该改进的地方太多了,交通,福利,工作机会……”冷清照温和地说着,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说她直接从书店过来,路上花费的时间比预期的少,因此来得略早了一些。

“我知道您是师范大学的教授。艾倍喜说,您对她恩重如山。”

“也感谢你对她的照顾。她说啊,你经常给她的面条里加一个免费的荷包蛋,饭菜分量都额外多。”

“多加一个荷包蛋,只是饱肚子,改变不了命运,您的赏识和支持,那意义可大不相同。”

“这孩子思考和关注的东西,和同龄人不一样。我很期待。还有她那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朋友。”

毛蓉闻言脑袋立刻嗡嗡直响。这时,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像山体滑坡般涌入餐馆,一见到轮椅上的冷教授,立刻停止了奔涌,瞬间凝住,只有喜鹊这块石头径直滚到轮椅边,拉着冷教授的手说话。

“既然都来了,大家上桌吧。我通知厨房起菜。”

毛蓉挥挥手,姑娘们苏醒过来,迅速流向饭桌,只剩一个姑娘站在原地低头看书,毛蓉瞥见,心头一个趔趄,顿觉手脚冰凉,要不是有肋骨的保护,心脏恐怕会跌出脏腑之外。而喜鹊偏在这时来介绍她的天才朋友,如何读书过目不忘,如何凭想象记忆盲打五笔输入法……幸好这位天才像个绝缘体,对外界毫无反应,且没有抬头看谁一眼,毛蓉得以免受她的眼刑,简单敷衍几句后直奔厨房,心房怦怦猛跳。

蒋看正将葱花撒在麻婆豆腐上。

“你最好就在厨房忙着,不要出去。”毛蓉低声对丈夫说道。

“因为哑巴在那儿?”显然蒋看已经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你早就知道她在‘布谷鸟干活。”

“就是治风湿那次知道的……没想到艾倍喜会带她来……”毛蓉说道,“吕今媛拿她当摇钱树。”

“总有人对香菜过敏。”蒋看按程序走,五指尖捏住切碎的香菜,“问问她们有没有忌口。”

“别管忌不忌口了……菜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毛蓉接着说,“关键是,吕今媛竟然让她去养生间……”

“去养生间干什么?”蒋看撒完香菜,将麻婆豆腐放在出菜口,服务员端走了它。

“别问这么多了,反正是劳动剥削。”毛蓉不想挑起丈夫的好奇心。

“你不用这么慌里慌张的,”蒋看撩起腰围巾擦干净手,“该担心的是吕今媛,她还敢顶风作案。”

毛蓉瞪大了仁慈的母猪眼。

“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什么发廊、美容院、足浴中心,哪一个不挂羊头卖狗肉。”见妻子满脸狐疑,蒋看补充道,“你放心,我可没去过这些地方。”

毛蓉暂无心思质疑丈夫,心虽已不再怦怦猛跳,但仍悬在空中,每跳一下就会引起胸腔震动。她上了一趟洗手间,在里面整理好情绪,塑造了一个适宜在餐桌边出现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戴了一个厨师用的口罩,谎称感冒未好,预防传染。她送了两碟油炸花生、一盘拍黄瓜给她们下酒,然后再也没靠近这张桌子。

饭局的气氛渐渐放开,姑娘们不再像进门时那么拘谨,能喝酒的放开了喉咙喝酒,能唱歌的唱起了歌,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粗话。有的姑娘第一次沾酒,被刺激得挤眉弄眼。有的说啤酒一股洗脚水味。有个姑娘喝了几口可乐头就晕了。失去兒子的灰雁喝的白酒,像一个老酒鬼,眉头都不皱一下。

冷教授拍拍她的轮椅,说她不想酒驾。她说起自己的灰暗青春,没有一张太平的桌子能够承载这样纯粹的友谊。

“你们是幸运的一代,你们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幸运的。”冷教授赞美了青春,鼓励她们不要虚度年华,努力追求自己的梦想。提前离席前,她从轮椅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送给喜鹊的天才朋友,并当众夸奖了她。

将冷教授送出门,回到餐桌后,大家忽然静下来,气氛由此劈成两半。

喜鹊今天反倒低调,并没有流露出兴奋或得意,妥帖地忙着为大家服务,倒酒添茶,撤走空盘,补换筷子,给火锅炉子添炭。她不是那种自己过好了,就觉得世界很美好的人。她在想女性的问题,尤其是“布谷鸟”的姑娘们,也更深一步想到她们的现状和未来。她们都不傻,大多只读了小学或初中,要么将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家中兄弟,要么是因为贫穷——女孩子辍学养家,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甚至女孩子本人也觉得理所当然——如果姑娘们的整体受教育机会和社会待遇没有改变,即便她进了大学,读了博士,她仍然是她们当中的那一个,她很难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机遇而欢欣雀跃。她想到她无家可归的残疾天才朋友,不知道是走失还是被抛弃;她也想到村里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女人;一个瘫痪的女人终年躺在病床上,因为多年没见阳光,脸色像鬼一样苍白,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轮椅。

15

远焦距镜头下,“布谷鸟”在夜晚依旧艳光四射,半条街依旧涨红着脸。享乐者们踩着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进进出出。双脚经过热水的浸泡,以及温柔小手的搓揉捏打,脚步快乐轻逸,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夜色中。到如今人们回忆起这座小城,“布谷鸟”仍成为一个不可磨灭的象征,记录着人们生活方式和消费观念的改变,更因为它一夜之间巢倾鸟飞,登上本地新闻热播,成为家喻户晓的社会事件。而整个事件中最幸运的是白鸽,她认定胎儿有权利活下来,宁愿违法罚款也绝不流产,辞职养胎,因此躲过了牢狱之灾,人说这福报来得太快。

直接描写警察如何夜袭“布谷鸟”,如何冲进养生间,里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的场景并无新意,读者早就从新闻现场或电视剧中看过不少。镜头切换到“布谷鸟”事发第二天的蒋毛包子铺。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太阳老早爬上东边的树梢,透过枝叶的缝隙窥视城里的动静,橙黄的目光落在蒋毛包子铺门口,在台阶上打了两折,通向餐厅收银台。收银台是空的,毛蓉正拿着纸和笔在厨房清点采购物品,她的丈夫抱怨菜价上涨了,应该修订菜谱价格,并推出新菜系,换换口味。他额顶的头发越发稀疏柔软,但它们留得够长,在发顶盘来绕去,尽其所能覆盖裸露的头皮。他接着卖弄了一把幽默,说开饭店跟经营婚姻一样,得不断有新的内容补充,不然顾客容易生厌,还噘起嘴吹起了与其年纪并不相符的口哨。

毛蓉对丈夫忽然表现出来的活泼付之一笑,合上笔记本回到收银台,结束一早的忙碌,有空喝几口枸杞桂圆红枣茶,翻翻墨迹未干的新报纸。喜鹊请客凤凰乍现之后,她和丈夫都避免直接聊起哑巴,为化解某种心知肚明的尴尬,她说到“布谷鸟”的蓝裤子和粉裙子之区分,还有养生间的暗道,那都是她从喜鹊那儿听来的。养生间的秘密早就传出了社会,喜鹊说过去曾经有几回警察突击,但一无所获。

毛蓉每次借翻阅报纸时整理自己的思绪,在这个过程中她反复决定与否定决定,顾虑重重,偶尔用仁慈的母猪眼扫视餐厅,显得低迷与困钝,她的神情都落在丈夫的眼中。

一个拎着长尾野鸡和灰兔子的乡下人走进店里,推销他的猎物,蒋看兴致勃勃,他们在价格问题上周旋了一阵,最后乡下人让步成交,毛蓉这才知道丈夫要开发野味菜系。

“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闻?”蒋看不像是提问,倒像是胸有成竹中卖什么关子。

毛蓉喝口水同时嚼着桂圆肉,口齿不清地念道:

“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斗争,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一大批积案被侦破,形形色色的犯罪团伙受到重大打击,全国人民拍手称快……据知情群众举报,昨晚本市公安分局剿灭一黄色窝点——‘布谷鸟足浴中心……”桂圆肉咕咚滑下喉管,堵住了毛蓉的声音,呛噎得她两眼放光,以更快的速度追扫内容,“现场抓获三名卖淫嫖娼者,并将老板吕某带回审查。”

毛蓉独坐收银台,陷入谁是举报人的疑惑当中。

16

艾倍喜被师范大学破格录取之后,经由冷教授引领进入学术圈,一些研究农民问题的文章刊发在学术刊物上,并作为优秀生保送北京读研。临近毕业,艾倍喜的母亲中风,半身瘫痪。艾倍喜放弃赴京读研——如果现实中连自己的农民母亲都不能照看保护,还去纸上谈兵研究什么农民问题?在留校任教和妇联职位之间,她选择了妇联。她第一次觉得实际工作会比她的学术研究更有价值,或者说,亟待得到帮助的妇女等不及她未来的研究成果,她们正在面临的问题刻不容缓。四年系统学习为她提供了思维方式与学识学养,她有足够的自学经验,相信按自己的方式照样能从书籍中获得更多能量,为业余学术研究提供支撑。

洗脚工变大学生,艾倍喜得了神佑。上帝给了她头彩,同时也塞给她不幸。一开始,艾倍喜的婚姻是让人羡慕的。丈夫是大学同学,独生子,家境优良,两人志同道合。婚礼由冷清照教授主持,喜气盈门,人们都看好这对新人。毛蓉拉着艾倍喜的手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手背上有酒窝的女人,必有大福气。”婚后丈夫继续去长沙读研,毕业回到政府部门任职,这时才开始认真计划生孩子。但艾倍喜久未怀孕,医院诊断子宫畸形,希望可能有,可能无。

到艾倍喜结婚的第八年,这时候谈论爱情是苍白的,传宗接代的压力覆盖一切。在结婚第九年,丈夫也开始动摇,或许是希望彻底破灭,或许是扛不住父母的逼迫,感情罅隙渐渐呈现,随后他亲口提出离婚。艾倍喜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关于婚姻,关于生育,她和毛蓉在蒋毛饭店的茶室里有过一次深谈。

“女人的价值不在子宫,正如男人的价值也不在于他们的精子……别人非把自己低级动物化,只认可传宗接代这种东西,就由他们去吧。”毛蓉说道,“不被生育所困的女人,拥有的世界更大、更丰富、更能和男人并驾齐驱……多数女人不就是被生育耽误了吗?怀孕后智商变低,思维迟钝,失去自我,心眼变小,成天就只会盯着肚皮,要么打翻醋坛子,把鸡毛蒜皮当整个生活……生育本身就是把女人往低级动物那边拽,一胎接一胎生,脑子也就越来越愚蠢……”

“如果爱情的目的是婚姻,婚姻的目的是生育,生育的目的是传宗接代……这也能直接得出一个结论:爱情的目的就是传宗接代……这有点荒谬。”

“你这把我也绕进去了……说像女人就是行走的子宫。”毛蓉的思维已不及年轻时敏捷,但还是清晰有条理,“依我看,生育的目的……倒不一定是传宗接代……相不相信一种纯粹的喜爱,像喜欢小猫小狗小动物那样的一种感情?比如你见到毛茸茸的小狗,就很想伸手摸摸它,摸它时心理上就有一种慰藉、恬美和幸福感,摸不到它,心底里会有某种饥渴。”

“我没有你描述的这类饥渴……但相信你说的。”

“只要你想,你可以领养,代孕……这都不是问题。”毛蓉叹口气,“不过呀,你的孩子,其实也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只是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但并不是因你而来,且并不属于你……做父母的都会经历这种失落。”

“我不想。”艾倍喜说道,“我想继续考研,读博,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

17

时间也许只是说书人嘴里的唾沫星子昙花一现,从不留下侵蚀的痕迹。不过时间依物附形,形成自己的轮廓,也雕刻出这座四线小城今天的样子。主干线上车流繁忙。车中后视镜上通常悬挂一个平安符,意在辟邪驱魔,保行驶平安——据说都是开过光的——得了庇佑的司机似乎因此肆无忌惮,插队钻空子按喇叭往车窗外吐痰。摩托车如蛇一般灵活游行在汽车间。摄像头面色严峻地监控交通路况,不时闪过一道白光。红绿灯眼睛眨巴几下后失神地直瞪着路面。一片光鲜的群楼成了新的地标,这里被统称为百达广场,同时滋生的还有海洋生物馆、摩天轮游乐场、大型国际连锁超市、广场雕塑喷泉……一些没有灵魂参与的工程总是显得苍白空洞。

过去十年,推土机抹平了一片片旧宅老巷,不管它有没有历史价值。人们乐见新建筑从颓败中生长,那些带玻璃大窗的房子象征著富裕,催生出个人内心的骄傲情怀,即便兜里没钱,远远地欣赏着,也会感觉生活很美好。四线小城的发展吸引了周边小地方同样想过好日子的人,他们的加入使小城更为显拥挤,也促使这里的语言发生显著改变。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四线小城辐射百里地,下面的县城都有自己的方言,有的勉强能沟通,差距大的完全无法对话,而四线小城的本地话更是复杂难懂。于是多种方言自动融合创造,渐渐产生了一种新话。这种新话大体是由普通话和方言搅拌搓拧而成,带着各自挤不干的口音水分,生造出来的一种湿漉漉的新语言。

小城人自觉说新话洋气,教给了新一代儿童,小孩子一开口都是新话,普通话说得标准的反倒显得异类。这些孩子说着新话参加各种考试补习班,填满周末和寒暑假的各类艺术培训中心,民间英语培训宣传单上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师尤其吸引目光长远的家长,他们毫不吝啬地喂饱这些可靠或不可靠的培训机构,所谓的外籍教师因这样那样的理由从未露面,但听着自己的娃娃说着新话腔调的英语,家长就能看见闪闪发光的希望。

如果将这座四线小城比作一列蒸汽火车,此时它正喷着浓浓白汽鸣着长笛扑哧扑哧哐当哐当加足马力驶向茫茫天际,窗口闪现一张张兴奋莫名的面孔,因为一生有幸赶上这趟列车喜不自禁。暂将镜头对准某个窗口聚焦拉近定格,就能看到一对老夫妻,男的一头白发软塌塌三七分,女的满脑壳粗硬灰发呈爆炸状——没错,这对男女正是蒋看与毛蓉,世界风云变幻人生跌宕起伏小城天翻地覆只有他们那两颗脑袋还是和从前一样特色鲜明。他们已挺过了人生的煎熬衣着体面,曾经愁苦的脸上满是舒心愉悦。生活如此遂心的原因不仅仅是蒋毛饭店生意兴隆新近迁址百达广场说得上万众瞩目,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去英国留学了。

没错,在被读者遗忘的这些年里,他们悄然造出了一个儿子,其功劳不在毛蓉的子宫,而是万能的金钱显了神通。这件事之后,人们才知道蒋看和毛蓉对孩子的渴望从未停止,直到他们攒到足够的钱再次放手一搏。这些蒋毛夫妻的隐私于本故事也无足轻重,至于卵子究竟是不是毛蓉的也完全可以存疑,但精子百分百是蒋看的,因为凡人肉眼都能从儿子的长相上找到证据。

关于蒋毛儿子的来历就当闲话带过,切入正题。走进蒋毛饭店的大门看看满面红光的食客,生意正值红火的顶峰,不少依靠公款消费的高档餐厅歇业倒闭,更多的食客流向蒋毛饭店,灌满了大厅和包间。这对老夫妻仅凭从包子铺开始时积累的市场经验将饭店管理得井井有条。当然蒋看早就离开了厨房,他的手腕已经端不起沉重的炒锅完不成漂亮的颠炒动作,采购跑腿杂事早由专人打理,他每天就像个巡逻的街头杂役,负责鸣锣报平安,和老顾客寒暄叙旧,与新顾客联络感情,带那条比儿子小三岁行动缓慢的金毛出去散步拉屎。饭店的经营管理决策由毛蓉单独包揽,这也是她所热爱的,一想到家产不缺继承者,心性笃定愉悦,坚硬的头发即便呈现灰白依旧彰显着旺盛气血。

毛蓉天生知道顺应时势,在她充满改革与冒险的人生经营中,调整菜谱适应市场不过是小事一桩。她制作了两套菜谱,红色封皮的是高档消费,白色封皮的是大众口味,来蒋毛饭店的人既可以奢点山珍野味,又可以俭吃乡里土菜——当然乡里土菜也是吃时髦并不廉价,因为乡下人早懒于自己动手做腌制坛坛罐罐,城里那些怀旧的胃并不容易得到满足,这使得外婆的酸豆角、奶奶的烟熏肉之类原本是乡下人挨穷的朴素食物跃上高档餐台。而乡下老人亲手制作与城里的流水操作味道区别微妙,蒋毛饭店的腌菜熏味正宗地道,都是毛蓉亲自下乡请人做的,她仍是一如既往地诚实待客。这座四线小城让人惦记的餐馆不多,蒋毛饭店是其中之一。

18

这一年的雪下得出乎意料得早,先是羞羞答答欲说还休,午时一过,就变得又白又软激情澎湃,仿佛从天上倾倒下来,没多久便肥了汽车和屋顶,路面像发了酵似的蓬起来,室外的所有东西都被雪花揍得面色浮肿。食客们在饭店门口的垫子上蹭掉雪泥,撩开挡风棉帘,因为大雪的助兴,食欲分外明亮,在大厅里谈笑风生,与偶遇的熟人握手寒暄完毕,各自分流向包间,汇入另外的阔谈声流。食客们在烟雾缭绕中大声劝酒行酒令,喧嚣嘈杂,唯有一个包间的人神色凝重,谈论着民生、社会、腐败、人口失踪。做东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设饭局答谢“天使回家”公益基金会,帮他们找回了失踪的女儿,他们现在是基金会的捐助者与志愿者。基金会是毛蓉设立的。

最后一位客人踏进包厢。这是一个剪着齐刘海的中年女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手背上圆圆的酒窝——没错,就是那一只圆圆的喜鹊——艾倍喜,那些圆变得更饱满,更笃定。

“记得凤凰鸟吗?她在精神病院。”艾倍喜开口带来一个惊人消息。

毛蓉的脑子里浮现那只在包子铺门口瑟瑟发抖,让她心生温柔与怜悯的小鸟。过了这么多年,事情已经变得模糊,甚至小产妇所遭受痛苦,她嘴巴张开的无声黑洞,都在历史的银幕中渐渐淡隐,但那只打湿了翅膀奄奄一息的小鸟,始终清晰地躺在她的记忆里。成立“天使回家”公益基金会,帮助那些无法保护自己的女性,也許是期待再次解救更多的小鸟,弥补曾经被心魔统领的疯狂,使内心获得稍许的安宁。

“我不得不说,过去在凤凰的问题上,我是错的,原来我也是一个冷漠的人,是我所批评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说不定我也参与了对她的伤害,如果说沉默就是帮凶的话。在‘布谷鸟所谓的民主讨论会上,我选择了弃权,我应该坚持反对这种侵犯个人权利的行为,我应该强烈阻止她们那么做。”艾倍喜对毛蓉说道。

“你也不必这么自责,要知道,你那时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毛蓉安慰道,她已经从短暂的混乱中抓住了核心,那就是如何把哑女从精神病院解放出来,“我们现在知道她在那里,一切都好办了。”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昏黄的路灯下,积雪仿佛铺着一层碎金,街上珠光宝气。

责编:李京春

猜你喜欢

布谷鸟喜鹊
喜鹊为什么叫“喜鹊”
你真的认识喜鹊吗
布谷鸟读信
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布谷鸟读信
喜鹊与乌鸦
喜鹊
布谷鸟叫醒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