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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套曲《港通天下》的文化解读

2024-03-19白晓炜

人民音乐 2024年2期
关键词:乐章琵琶作曲家

白晓炜

2023年4月,由宁波交响乐团和宁波市北仑区联合委约作曲家徐之彤创作的交响套曲《港通天下》在国家大剧院首演。这部作品共五乐章:第一乐章为骨笛协奏曲《先民农耕竞渡忙》,第二乐章为小提琴协奏曲《九衢三市通三江》,第三乐章为琵琶协奏曲《秀水泱泱百业兴》,第四乐章为乐队协奏曲《腾蛟凤起显其能》,第五乐章为女高音与交响乐队《和衷共济向海洋》。第一至四乐章刻画了宁波市从远古起源、商业发展、山川人文到数字经济不同时代的城市形象;第五乐章则像一个结语,是作品最后的总体概括。

这部作品着意于书写宁波历史纵横,同时又是描刻新时代新发展的音画篇章。作曲家旨在将中国写意手法与现代作曲技法相配合,用极具诗意的笔触与厚重历史感相交融,所描绘出的精美音画,既凸显出宁波的深厚历史与地域文化积淀,又是当代艺术家运用特定艺术手段钩沉史海的回响。作品不仅在艺术创作层面体现出了作曲家对交响乐中国化的积极探索与大胆尝试,也不乏有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再度思考。本文力图将作品置于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语境,根据其创作技法和音乐自身逻辑,对作品进行综合性的价值判断,并探究作品生成的原委及文化意义,解析音乐创作手段与创作意图的关联,继而在多元视野中把握作品全貌。

一、兼容并蓄的艺术创作观与鲜明的时代气息

研究一部作品首先应梳理作曲家创作观及作品的创作意图,因为创作观乃艺术创作纲领,孕育并引领作品创作的实施。就某种意义上说,作品的体裁形式、曲式结构、写作技法乃至包括乐器选择,均是创作观念与意图的外显。创作观的形成受到艺术创作惯性、文化观念、时代审美风格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也与个人艺术经历相关。再有,评判一部原创作品,须将其放置于音乐创作的历时性纵向坐标与共时性横向坐标中进行比较,这样方能更好地解读作品的创作价值。

《港通天下》创作观可归为两点:交响音乐中国化和特定文化意味下的现代性表达。20世纪初,西学东渐对近代中国影响深远,但融合西学开创中国气派的文化发展道路是众多先贤之毕生追求。交响乐创作亦是如此,自开创伊始就在探寻一条突出民族意味、探索题材主旨与音响结构创作双重“华化”的道路。进入新时代以来,文化自信与文化融合越来越成为音乐创作之圭臬,作曲家更加注重对民族音调及代表性音色的撷取,并以西方现代创作技法为基底兼容并蓄、大胆创新。《港通天下》正是延续了这一创作道路,由此形成该作品交响思维现代化、音响结构兼容化和旋律民族化的创作特征。

优秀艺术作品往往具有多重审美属性,既服从于时代大潮,是彼时文化特质的集中体现,又能在关注现实与映射当代,展现时代性特征的同时,又不乏鲜明的个性色彩,并以相对超前的创作意识付诸实践,使二者有机统一。《港通天下》便体现出这样的文化追求。近年来中国交响乐屡屡涌现出讴歌祖国大美山河与凸显厚重历史积淀,或基于某种绵长文化与地域特色的“主题性”创作。这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新时代交响乐的标志性特征。《港通天下》这样,具有新时代的艺术特征,呈现出与时代发展相接驳的创作方向。譬如,第二乐章中的商贸融通主题;第三乐章融汇在秀美山川中的生态文明建设主题;第四乐章对数字时代新趋势的关注,快速多变的音乐再现了数字时代的生活节奏;第五乐章将新时代文化建设主题及对未来的热切期盼等融入其中。整部作品体现出了文化主旨与时代特色的同频共振。就此而言,《港通天下》在如何将现代音乐写作与地域性音乐素材相结合,展现时代特色和呈现地域文化等层面是可圈可点的。

二、以特定创作手段体现文化接“通”

就一般而言,“主题性”创作的标题即创作意图的文化内涵所在,作曲家再用特定体裁形式、曲式结构与创作技法等音乐手段破题,使题材的文化属性与音乐表达形成一种内在关联。作品《港通天下》中“港”乃文化名城宁波的文化场域所在,有河姆渡文化、余姚腔、姚江学派等代表性传统文化,积淀厚重。宁波取自“海定则波宁”,是大运河南端出海口,也是中国东南沿海重要的港口城市,2019年舟山港年货物吞吐量位居全球第一,故题目中必须有“港”。纵观古今,港口码头历来是商贸文化沟通之渠道,蓝色经济时代更是如此,故曰:“通”。由此结合对作品的解读,作曲家将核心落在“通”上,围绕宁波历史文化及当下经贸特色为基点展开创作。譬如,来自西方交响乐及现代创作技法与取自宁波地方戏曲、民歌等中国音乐素材相交汇,便是一种“通”。乐器选择亦是“通”:第一乐章用古老的吹奏乐器骨笛是通“古-今”,第二乐章用小提琴演奏宁波地方音调素材的旋律是通“中-外”,第三乐章的琵琶本也是商贸文化互通的结果,第五乐章女高音演唱中西两种音乐素材构成的旋律,也体现出了“中-西”的兼容与接通。总之,这部作品文化关注点不仅放在历史上,更是着眼于当下,凸显出了宁波现代而通畅的商贸环境与地域特色。

中国交响音乐作品创作表达中华气韵的方式大致可归为两点:首先,中国乐器为介质的形式感,将乐器音色设为民族文化象征,以此作为渲染中国风格及特殊地域特色的文化标识。乐器及音色既是历史符号,也是文化符号,更是特定指向的声音符号。例如,第一乐章用了出土于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河姆渡骨笛(距今约7000年),立刻将听众文化视野引向远古,展现了河姆渡人的农耕、竞渡及巢居场景,描绘出骨笛声与鸟哨相间的场面(见谱例1),尤其乐章第一插部中间拙朴厚重的打击乐声部及第二插部的人声呐喊,使远古时期祭祀与生活的场景跃然眼前。

再如,第三乐章采用琵琶也是富有深意。如前所言,由中东流传至中国的外来乐器体现“通”。清中晚期以降,代表性琵琶流派主要在江浙,故琵琶在传统音乐中有地域象征意义。其次,结合特定历史发展节点或地域风格的民族音调为核心音乐素材。如第二乐章小提琴与乐队的音乐素材使用了宁波民歌《马灯调》,第三乐章使用了明代“四大声腔”之一的宁波地方戏“余姚腔”以及越剧的音调,尤其“余姚腔”具有“断代历史”与定位文化区域之妙。作曲家将这些音乐素材打散、重组,加以凝练,形成特定风格的音乐主题,并在此基础上再展開变化,从而实现民族性与现代性有效融合。以上既是作曲家对当下的社会性审视与文化观察,又显露出对传统文化发展新方式的态度以及对传统艺术创造性转化的思考。

三、现代音乐创作观念与文化表现意图的有机统一

(一)以曲式结构作为统一作品文化形象的底层逻辑

曲式结构是音乐发展逻辑的外在框架,也是维系文化主旨表达的内在纽带,因此作曲家在创作伊始就需首先考虑结构问题。《港通天下》为五乐章交响套曲结构,这种非常规性多乐章结构可追溯至早期浪漫主义乐派,在民族乐派作曲家那里形成“组曲”或大型套曲结构,音乐依托特定思想主旨或文化观念达成统一性构思,不同乐章的音乐风格相对独立,可整首演出,各乐章亦可单独演出。这种多侧面、多角度综合呈现的结构,在表现礼赞壮美山河、勾勒人文历史、描绘风土人情等题材方面独具优势,故而受到诸多作曲家青睐。《港通天下》各乐章结构均与特定文化表达意图相对应,在音乐语义层面的“所指-文化意图”与“能指-音响结果”达成有效统一,呈现出内在的关联。当然,之于用音乐诠释文化,结构只是其中重要一环,作曲家还需设计体现横向思维的元素(如不同音列),构思音乐性、可听性较强元素即相对悦耳的旋律,再佐以不同的音色以及和声等纵向思维元素,方能全面达到上述所指与能指的有效结合和准确呈现。

第一乐章是回旋曲式A+B+A1+C+A,作曲家将结构作为统筹音乐发展与构建文化形象的逻辑,三个A段旨在营造古老而苍远的音乐文化意境,两个插部B与C则刻画河姆渡文化形象。第一插部用较激烈的音乐表现出了河姆渡先民与洪水搏斗的场景,第二插部则表现了先民载歌载舞庆祝丰收或凯旋的欢乐场面,由此构成对原始文化整体氛围中的河姆渡特性文化的艺术想象。第二乐章曲式结构是“A+B+A1”复三部曲式结构。A段为aba'的单三部结构,开篇以小提琴旋律奏出水路不断穿梭往来的繁荣主题,音乐以此为基调迅速在不同声部过渡穿插,勾勒出宁波这座港口商业城市四通八达的一派繁忙景象。B段是《马灯调》主题,这是一个相对舒缓且富有诗意的旋律。再现的A1段则是两个主题动机的融合再现,强化作品主题文化意图,因为通是因,融是果,相融必以互通为前提。

第三乐章曲式结构是变奏曲式,主题取自“余姚腔”和越剧的音调(见谱例3),经作曲家创新转化而来。6个变奏分别对应表现了樵、读、渔、织、酿、耕等6种场景,丰富配器手段赋予每个变奏不同的音乐性格。琵琶演奏以“余姚腔”为基础的旋律主题,在弦乐声部温和的衬托下,细腻而抒情的江南水乡韵味跃然眼前。乐队的长线条旋律与点状的琵琶旋律形成呼应,似乎又赋予音乐一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色彩。第四乐章是乐队协奏曲,“快慢快”三部结构是现代色彩极强的乐章,可谓是当下发达数字经济时代快节奏生活的真实描绘,乐章一气呵成,完整度极好。第五乐章是一个宏大命题的诗篇,虽是“序+A+B+C+D+尾声”的并列四段体结构,但A和C段代表着中国风格,B和D段则呈现出西方风格,故又形成“序+中+西+中+西+尾”的模式,类似中国民间循环体音乐的结构特征。

作曲家将乐曲结构作为统一乐思表达与文化内涵的底层逻辑,在此基础上将五个乐章捏合成为相融相洽的音乐整体,结构服从于乐曲的文化立意,体现了作曲家对作品整体布局的精准把控力。

2.现代音乐构思与中国风格相交融的音响建构作品音响建构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纵向音响的配器与和声结构;横向则通过音乐发展模式与音乐材料,如音列设计等进行建构。《港通天下》所使用的音乐材料主要是从传统音调中提炼,选取具有代表性、典型性音高材料,辅以特殊节奏变化等手法衍生28出个性化主题音调,实现了音乐语言有效转化。第一、二、四乐章的音乐动机分别以“la-si-do-re”的四音列、“la-si-do”的三音列为核心,和声语汇则是以核心音列纵向排列衍生与非限制调性上的平行和弦为主。而第三乐章变奏曲中,作曲家以二度、三度、四度自由叠置和声构成的音响,呈现出新古典主义音乐风格。

第一乐章A段主题在弦乐声部先现,作曲家并未因描绘原始情景而过分使用狂野激烈的音响,而是反其道行之。乐曲开始部分以清淡甚至略带极简主义的手法将音乐层层递进,主题每次再现音乐均有所变化,如首次再现在木管声部,整体音乐配器逐渐加厚拉宽,在多个声部的更迭对峙中音乐情绪层次更加丰富。三个主部A与两个插部的配器非常精彩,音色变化层次丰富而细腻,既有原始粗犷的冲击力,也有苍远且如幻般的音乐意象。

第二乐章A段以“la-si-do”为三音组构成的横向动机展开。第三乐章具有鲜明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作曲家以主题贯穿变奏结合不同配器手段,从农耕文明生活的多侧面体现山川秀美的文化主题,给人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美感。第一变奏“樵”以琵琶+弦乐队、竖琴和打击乐为主,在空灵的竖琴和打击乐衬托下,琵琶的轻挑慢抹像是在山间行走的怡然自洽;第二变奏“读”以琵琶+木管组与打击乐为主,颗粒分明的琵琶声又似朗朗书声回响其间;第三变奏“渔”以琵琶+乐队为主,木管营造出波光粼粼的秀美水色,铜管介入及在木管与弦乐整体联动中,又似瞬间风浪起,但很快又回到之前恬静的情绪之中,赋予音乐以江南水乡之文化映象;第四变奏“织”以琵琶+弦乐队、木管为主,音乐速度较急促,与之前较舒缓的音乐形成速度形成对比,仿佛是春蚕吐丝、一派万物勃发的生机;第五变奏“酿”以琵琶+铜管组为主,虽是两类反差极大的乐器,但突出了圆号的宽广与小号的清亮,这更便与琵琶配合,使悠长的旋律好似是对当地“酿”造工艺的历史追想;第六变奏“耕”以琵琶+乐队,是一个快速变奏段落,紧锣密鼓的音乐似乎在表现传统农业容不得迟疑的严谨。从作品速度布局看,“樵、读”劳动强度低,悠闲洒脱,故音乐较舒缓;“织、耕”则是紧凑且相对的速度较快的段落;“酿”是历时性工艺过程,甚至要经历春秋,因而音乐绵长,而“渔”则既有风光也有风浪,气象万千,变化丰富。不同文化指向与音乐表达丝丝相扣、紧密结合。作曲家将琵琶与不同乐器组合进行协奏,从而构成不同的音乐空间与文化意象,并由此形成浑厚的立体化交响乐与横向琵琶旋律的并置与交融,体现出对民族乐器与交响乐队的关系及其风格融合的深入思考。

第四乐章沿用了第一乐章“la-si-do-re”的四音组动机,构成横向音高关系。A部分的横向音高组织和纵向音高排列都是以“la-si-do-re”为基础的,B部分横向音高关系仍是这个音列的延伸,但纵向和声关系以平行和弦为主。从演奏技术上看,乐队每个声部都或多或少具有独奏性质的技巧性演奏形式。第五乐章中的“序”由雄壮豪邁的铜管中拉开,也确立了本乐章音乐风格基调,经木管过渡到富有诗意的柔板,再进入温婉抒情的“余姚腔”曲调A段。

该乐章代表中国风格的C段非常有趣,是作曲家在“余姚腔”唱腔基础上大胆尝试并加以个性化创造的新旋律,音乐风格甚至有些北方音乐的硬朗,与余姚腔原本相对委婉细腻的音乐有联系,又有对比,形成A、C两个中国风段落的差异化并置。B和D的西洋曲风亦很重要,首先构成“中-西”两种不同风格的反差与冲突,成为推动音乐发展的动力;其次雄浑宽广的风格能更好迎合宁波现代化都市的气质,贴合唱词走向大海,面向世界的决心;再有,现代性风格指向可完美释放对未来的憧憬与热切盼望。第五乐章的尾声与序是同一音乐素材,但尾声的艺术处理更加恢弘,气势庞大。作曲家通过将中西两种不同音乐风格的巧妙衔接与转化,如女高音戏腔与美声的两种唱法,包括不同的配器与和声写作手段,实现了“文化共情”的艺术追求。

结语

《港通天下》是一部勾连历史、关注当下且极具中国文化意韵的优秀交响乐作品。作曲家兼容并蓄的创作观生发出饱满且层次丰富的音乐,其中新古典主义与中国音乐风格的有效融合,体现出其“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艺术追求。作品中对民族乐器的现代性运用作了有益探索,尤其是对交响乐多样化协奏手段的尝试可圈可点。作品有鲜明时代性特征,在讴歌时代、表现宁波绵长文化深度与地域特色方面作了有针对性处理,这些均对交响乐创作中国化以及“主题性”创作中地域文化的有效呈现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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