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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马克“以进为退”的媒介实践:对技术崇拜的超越

2024-03-18祝凤仪

视听 2024年3期
关键词:数字影像克里斯崇拜

◎祝凤仪

20世纪50年代,电子技术快速发展,新旧媒介交替,人们迎来了以电子计算机等技术为标志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法国导演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于此时开始进入影像创作领域。这一时期,在主流媒体的夸张宣传下,科技革命被视为解决当时社会问题、为人们带来美好生活的历史救赎。在一种乐观的技术未来主义氛围中,人们沉溺于构想一个由计算机技术所主导的科技乌托邦。佩里·米勒将这种对技术近乎宗教式的崇敬之姿称为“技术崇拜”①。这一强烈的“技术崇拜”风尚,也就构成了克里斯·马克创作的突出背景。

一、技术崇拜作为媒介症候

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技术崇拜缔造了公众对于包括计算机媒体在内的新媒体②的先在认知和期待,逐渐生成了公众对幻觉影像和人机交互机制的崇拜。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数字工具在影视创作中得到较为全面的普及,特效技术、3D技术等不断在影像领域被应用,随着画面细节的不断增加、立体感的不断增强,观众被不断推向一个更加真实的、更具临场感的现实幻觉,幻觉体验在数字影像领域逐渐获得了拜物教般的至高地位。此外,交互崇拜也是技术崇拜症候的一种突出后果,其指称着对于信息输入与反馈行为的人机交互模式的不懈追求。关于计算机界面交互性的传播策略不断将互动性指代为了权利与控制③,顺应着这一权利指代,对交互性进行了夸张化宣传和戏剧化演绎,为这一过程的参与提供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然而问题在于,这种对于交互和幻觉机制的崇拜都不同程度地缔造了对于新媒体技术的误解。正如列夫·马诺维奇在《新媒体的语言》中的分析,赋予计算机媒体“交互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这只不过是陈述了计算机最基本的常识。阿列克谢·舒尔金也指出交互崇拜背后的虚伪性④,认为其将媒体创造者对于公众的操纵掩盖了,而使得后者在“互动、自我表达界面、人工智能,甚至交流”名号之下,自认为在交互装置中行使操纵权力,并沉迷于一种对控制权利的追求之中。

同样,幻觉崇拜实质上也是将数字技术本质属性掩盖在了传统电影的文化表达之中。电影产生于复刻现实的冲动,而数字影像与过去影像的本质区别在于它的可变性。“数值化呈现将媒体转变成计算机数据,从而使媒体具有可编程性。而这一点彻底地改变了媒体的本质。”⑤然而在幻觉机制的主导下,数字媒体的这一本质属性被掩盖了,并服务于再现功能。任何会打破再现的幻觉的技术处理痕迹都是不被容许的,技术的在场被极大地隐藏了起来。一种傲慢的幻觉机制压抑着数字影像的可操作性和表现潜力,于是“就其文化语言而言,新媒体仍然是旧媒体”⑥。在对新媒体技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其更加自发的未来被遮蔽了。

二、认识克里斯·马克:媒介理论实践家

克里斯·马克是媒介艺术领域独树一帜的存在,在他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几乎探索了其所在时代所有的艺术表达方式,如文学、漫画、摄影、纪录片、书信电影(epistolary film)、散文电影(essay film)、多媒体装置、光盘游戏(CD-ROM)、会话程序等。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媒介具有优先级性,而只有使用上的不同。从打字机到胶片相机、DV 摄影机,再到计算机,克里斯·马克自由地在各种媒介创作之间跳转。他作为对新技术最为热情的拥趸者和前沿的实践者之一,总以敏锐的嗅觉抓取并立马掌握媒介的新动向,并大胆地付诸实践去探索媒介的边界。

尽管如此,克里斯·马克的创作并不是给人以纯粹的技术前沿感,甚至与之相反,他致力于在作品中搭建新与旧的张力。他刻意在作品中注入老旧的视听效果,使用唤起过时技术经验的特效。如影片《第五等级》(Level Five,1997)虽然内嵌着网络虚拟空间和数字超媒体等前沿技术,但是影片画面效果十分古老,画面中的Apple IIGS 电脑外壳发黄、屏幕的分辨率很低。《换台:一个想象的电视的提案》(Zapping Zone: A Proposal for Imaginary Television, 1990—1994)是通过计算机程序实施操控的多媒体装置,然而在物理上其呈现为由多个旧电视和计算机显示器的堆砌而成的界面废墟。

克里斯·马克创作中的这种矛盾感指向的是一种媒介反思观念。正如他在一次罕见的自我陈述中所说的:“今天,我仍然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评论家,在一定程度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是。可我并不会去写评论,我是将评论融入了我的影片之中。”⑦他始终用创作回应着媒介症候、技术现实。当人们沉浸在对技术崇拜中,对新媒体的定义和划定还未明确时,克里斯·马克积极关注并投身于新媒介创作的同时,也始终与每种媒介都保持着审视的距离。他对新技术的过时定位和错位表达,从根本上打破了新媒体作为未来先驱的印象与认同感,提示技术崇拜如何先在地构造了我们对于新技术的期待和认知。克里斯·马克以一种强烈的媒介反思意识与批评思维,提出了对媒介生成新的实践范式和认知标准的可能性。

三、“以进为退”的媒介策略:对技术崇拜的超越、新媒体的美学解放

克里斯·马克致力于在创作中遏制新媒介的前沿属性、否定其特权地位,以此达成受众对技术崇拜的反思,并激发出新媒体被技术崇拜话语遮蔽的表现可能。这种通过遏制和否定来达到增益的媒介创作路径可以被总结为“以退为进”。

克里斯·马克的媒介“退化”实践首先体现在其对受众交互操作的限制上。如《第五等级》中的游戏就被呈现得十分矛盾,当劳拉试图操纵游戏程序修改其走向时,就会被“拒绝访问”,如果她继续坚持,系统就会崩溃,玩家只能被迫服从于历史游戏的固有规律。并且,在游戏过程中,劳拉不断试图与计算机达成交互以获得关于死去情人的信息,她戴上数字面具进入能检索过去、未来信息的超级数据库O.W.L.(Optional World Link)中,进行了大脑与电脑之间的深度连接。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没能获得有效的交流。克里斯·马克抑制了计算机的可操作、界面的交互性,以此破坏了我们所期望的控制体验。

此外,克里斯·马克也抵消了受众在交互媒体中进行数据高速处理的冲动。正如他在CD-ROM 格式的《非记忆》(Immemor)中通过用户说明“不要打卡,慢慢来”所提示的那样,该作品中具有一个潜在的操作规则,即用户常常需要在界面中逗留一会,等待变化发生,或者在屏幕上缓慢移动鼠标寻找小眼睛的图标,只有耐心寻找到并点击该图标时,隐藏的图层才会展开。但如果用户过快地移动鼠标,文本图层又会迅速离开视线。克里斯·马克颠覆了交互超媒体被赋予的高速反馈属性,而将受众获取信息的过程构造成在巨型仓库翻找宝藏般的体验,只有当其全神贯注地耐心翻阅时,宝藏才会缓慢地浮现出来。克里斯·马克限制作品受众对计算机界面的交互操作、对计算机数据的高速处理,从而违背了计算机被赋予的技术期待,重新构造了受众对新媒体的体验和认知。

克里斯·马克的这一媒介“退化”策略,指向的是对围绕着新媒体的交互崇拜的遏制、抵消和反思。他通过剥夺受众的控制、选择体验,让他们从交互机制中暂时抽离,在挫败感中意识到自己对交互的迷恋,以此获得重新思考媒介本体的契机。

克里斯·马克除了抑制新媒体的前沿属性,还致力于建立新媒体与缺陷和破坏之间的联系。他另辟蹊径地开发了一种面向偶然性和破坏的创作模式:通过刻意调动、复刻数字技术的自发的失控表现,发展出了一种破坏性的媒介诗学,这体现在其作品的视觉效果和结构形式等各个方面。

首先,克里斯·马克通过刻意地强调数字处理对再现影像带来的破坏和质量损失,创造了数字技术与视觉缺陷的关联。1978年,克里斯·马克制作了名为“当世纪成形”(quand le siècle a pris formes)的影像装置。该作品中的影像资料经过了数字图像合成器的处理,画面被像素化,影像中的细节都被抽离,只留下了人物和物体的轮廓,看起来如同太阳耀斑错综复杂的磁场形状,或红外传感画面。在这些受损的图像中,人物的四肢似乎渐渐变成了运动线条,充斥于画面中的高饱和色块不断地跳动。在其之后创作的《日月无光》《第五等级》《2084》等作品中,这一效果都有所呈现。克里斯·马克为数字影像赋予廉价、粗糙和失真的特征,并在这一过程中牺牲了观众的部分视觉感知和心理认同。

正如克里斯·马克所说,“我对合成器干涉图像的边界非常敏感……在我们刚开始蹒跚进入计算和虚拟世界的时候。我只是想指出:这些影像是可能的,而且会改变我们的视觉认知。”⑧其“视觉缺陷”的实践策略背后具有深刻的反思性和建设性。他在创作中证实了数字合成不仅仅是技术操作,还首先是具有美学逻辑的概念。数字技术可以不服务于固定的、再现式的幻觉影像,其本身就具有被转化为有意义的艺术语言的潜质,而使得数字影像的可变性被激活为一种美学表达。克里斯·马克让我们看到通常被掩盖的技术处理,以及这些技术元素在语义生产中的作用,积极探索了如何利用技术处理去扩展影像表达。他将计算机技术和影像表达融合为全新的艺术形式,进行了探索数字影像新语言的宝贵尝试。

并且,除了构造数字影像的视觉缺陷,他还在新媒体中实践了一种结构缺陷。他刻意延续了早期计算机由于技术限制而产生的一种由偶然性为主导、非线性的播放形式。1985 年,索尼和飞利浦公司推出了CD-ROM(Compact Disc Read-Only Memory)只读光盘,这是一种在计算机上使用的数据存储和读写的多媒体载体。其设计者想通过CD-ROM 使影像可以在计算机上播放,而不断试图模仿传统电影的线性播放形式。然而起初由于计算机硬件的限制,正常质量的电影对于计算机的存储条件来说太过庞大,无法进行流畅的播放,因而产生了离散的播放模式,如向后播放、循环播放或者影像叠加出现等。并且其图像无法保持稳定的数据传输速率,屏幕上的图像会不受控制地突然出现和消失。而随着技术发展,在1995年计算机克服了这一硬盘限制,CD-ROM 能够流畅、线性地播放电影了。于是,这一混乱的播放制式理所应当地被当作缺陷和落后的产物被抛弃和遗忘。

然而在1998 年,克里斯·马克在CD-ROM 格式的《非记忆》中刻意地复现这种充满错误的、落后的播放形式。他在作品的内部建立了复杂的、充满了偶然性的结构。访问者在《非记忆》中无法获得线性的浏览路线,对每一个单独的区域进行浏览和记录时,其他区域的元素都会不断对访问者进行干扰,而使其只能在众多媒介材料中被迫迂回前行。并且,名为“来自埃及的纪尧姆”的导游猫会突然出现在屏幕上,推荐其他的浏览线路,对访问者的浏览线路进行干扰。此外,《非记忆》中的文本、图像的打开方式也显示出了强烈的无序性,其中部分文本、图像被隐藏起来,只有在界面上稍作停留或用光标滑过或点击才会出现,而有些又会自动跳出。有时通过点击一些单词,会触发另一个隐藏的图像序列,其中一些图像还配有音乐,而即使已经离开开启音乐的图像界面,音乐也有可能会持续播放。在这一数据播放的过程中,充满了无法预料的静止、开始和重复,将访客从计算机所通常带来的秩序感中脱离了出来,反之代以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类似人工达成的偶发秩序。此时的电脑屏幕与其说是一个被动放映的载体,不如说是一个不断在进行主动生成行为的空间、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空间。早期计算机上的混乱的多媒体播放制式是在追求复刻电影线性放映过程中被激发出的一种失控的自主结构,这无疑是来自技术的不足与限制,却也显示出新媒体脱离电影的框架、构建自己文化的宝贵尝试。克里斯·马克就将其视为新媒体独特的表达形式,从而挖掘了新媒体这一离散结构背后所蕴含的媒介自发性。

西奥多·阿多诺曾经指出,故意拥抱有缺陷、不专业或其他贫困的图像,能够对平淡的共识发出“解放”的斥责,使文化产业的主流技术标准与单纯的“化妆品”等同。⑨在克里斯·马克的创作中充满着崩溃、残缺、破坏,他表现出对缺陷和错误的执着,对数字的退化功能的迷恋。他促使我们以更加广泛的视角重新思考数字技术的意义和文化。在一个狂热追求完美数字画面、真实虚拟空间的时代,克里斯·马克作品中的缺陷、杂质像是不和谐的噪音。这刺耳的噪音指向一种对新媒体美学表达的解放。

克里斯·马克“以进为退”的媒介实践策略与其说是为了揭示媒介发展的未来方向,不如说是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路径,重启了影像文化被封闭的方向。在这一过程中,他邀请我们反思当下作为主导模式的媒介文化,提供了另一种看待媒介的方式。他否认视觉技术是向越来越精确的真实性发展,也否认媒介发展史是一种线性递进的历程。他邀请我们尝试将每一种媒介看作是具有各自美学表现力的语言。只有这样,媒介才能获得本体论层面的解放,获得更具开放性的未来,关于它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才得以被激发。正如克里斯·马克在《日月无光》中不无感召力地声明:“我们坚持在监狱墙壁上描绘……那些不存在的、不再存在的或尚未存在的事物……它让我们去阅读从未写过的东西,或者记住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者它促使我们写下从未写下的东西,于是,人人都能够写诗……”

四、结语

马克斯·霍克海默和西奥多·阿多诺曾经对“真正的神话”和“虚假的神话”进行了辨析。他们认为,真正的神话是审美传统的一部分并导致了启蒙,在这个意义上,它开辟了新的视角,因此对存在的现实提供了更深的洞察,而一种虚假的神话使反智结构及现有的观点和状态合法化。⑩而技术神话作为一种虚假的神话,充满了欺骗性的陈词滥调、刻板印象、口号、偏见和现成的形象,掩盖了统治的现实,阻止了对它们的批评。这种“欺诈性的神话”将神话和启蒙分开,以至于人们被蒙蔽或失聪,就像奥德修斯的水手们被命令在耳朵里塞上蜂蜡,这样他们就能对塞壬的致命之美免疫。我们一直在技术崇拜的单道中,面对克里斯·马克另类创作所产生的一种错位体验,正是我们重新连接上媒介反思视角而产生的精神痉挛。

马诺维奇叹息:“虽然我们这个时代的分析文章认识到了计算机接管文化的重大意义,然而大多数人都在阐述对于未来的猜想。”⑪而克里斯·马克在计算机发展初始,就通过在计算机中注入历史视角和记忆语言,挖掘出其文化价值,这也许是这位新媒体艺术家作出的最伟大的贡献之一。克里斯·马克的思索是超前的,他的创作以往和现在都并非被大众所熟知,像是散布在互联网中的幽灵,然而这些作品携带着强烈的力量,等待作为一种体验在未来被激活。在当下这个时代,克里斯·马克的作品依然发散着警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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