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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提起乡愁

2024-03-18甘雪芳

广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屋外公乡愁

甘雪芳

1

这段日子一有闲我就往菜地跑。自从那棵西红柿使劲拽着人的鼻子往里嗅,我就变成了它忠实的俘虏。

陶爷爷和陶奶奶把小精怪孙子接回北方,临走的时候再三对我和大熊交代,“没事记得往菜地跑啊!”好些天我没太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抽闲去打卡,带着例行公事的心态,没想一进菜地就瞠目结舌:二十来平方米的地里种了十几种蔬菜,黄瓜、茄子、豆角、辣椒、苋菜……一畦畦满满当当。正打算一路摘过去,隐约被一阵香气打断,环顾,俯下头,是西红柿!青色的果子,挂着点点露珠,暮色中满脸清白。史铁生说味道是最不可描述的东西,果不其然。我没法用文字抵达它的内核,只能形容:那是一种植物暗长时挥发的清芬饱满的气息。

菜地是同事送的,因为要陪孩子写作业,没有闲暇,就移交到了陶爷爷陶奶奶手里。这可难倒了两个老人家。他们大半生没种过地,又是北方人,对南方水土气候本来就不服,懵然不知从何下手。没办法,受不了在城市里拥有一块自留地的诱惑,只能硬着头皮跟人学,买种子,施肥,搭瓜架,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出门,天还没怎么亮就戴着大檐帽拿着小锄头往地里钻。

这一回去菜地仔细打量,我才知道这半年来老人花了多大心思:篱笆齐齐整整;进园门后的台阶铺上碎瓷砖,雨后也不怕下不去脚;各色蔬菜有模有样,循序生长。大熊先是和我一样大惊,然后埋首进去一顿猛采。采够了一天的量,他蹲在地上拔韭菜地里的杂草,另一边,我用绳子把西红柿菜苗捆在一根根树枝上,不让它们因果实越来越沉重而倒伏。一身大汗,抬起头,天边燃起火烧云,稻田在晚风中翻起绿浪。

去菜地的次数越来越多,隔三岔五就想着去看一看。我更不愿出门上饭馆了。朋友小聚的时候,吃总是必选的项目,串串、火锅、日料、蟹煲……大家谈起各种新餐厅,我却逆流惦记着自己家的蔬菜。挂念着,荷一肩晨曦或夕阳把新鲜蔬菜带回家,摘好、洗净,切片,热锅,翻炒。三两小菜搭配素汤,桌布是湖蓝色的格子,菜盘旁撒上随手摘来的茄子花、黄瓜花、辣椒花,便觉得粗茶淡饭地过着,心安理得;心里清楚盘中餐里没有喷杀虫药,也没有打除草剂,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汗滴与挂念,每一口都很踏实。

随着这种日子的深入,单纯吃自己家种的菜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野心,我总是看着燃气灶,怀想着蜂窝煤,再遥想着土灶台。心里浮起一种妄想,一种更为朴实的滋味:

同样是傍晚,我和大熊一起回到外公家。我们踏过流金的小河,在菜地里嬉笑怒骂着摘好一篮子菜回家。他烧柴火,我做菜,在那间小时候我曾无数次被炉火烫红脸庞的小厨房,喝外公酿的谷烧,吃最醇正的米汤。灶台正以灭绝的速度在大地上消失,而我们轻轻挽过时光善变的脸,创造炊烟。它袅袅升腾,就像一封我写给外公的信,“嘿,老头,你在天堂还好吗?”

如果可以,我想亲手给他做一顿饭,告诉他,亲爱的老头,我做的也不赖,你要来尝尝吗?

2

是的,我有一些还没绽放就被噎回去的野心。我想要的从来没那么单纯。我想着不仅仅能在外公那上百年的灶台上烧一顿饭,还觊觎着他的整套房产,以及其间所有的家什。

他那座两间房的小土坯屋子,斑驳的暗红色衣柜,老式木床上泛黄的蚊帐,用挂钩从屋顶垂下来的竹筐篾篓,仓库里陈放的锄头、铁锹等各式农具。我想拥有厨房外面不足五平方米的禾场,由底下的泥巴巷子路通向禾场的那几级石台阶,还有昏暗中蛛尘飞舞的木质阁楼。

工作在异地他乡,已经越来越少机会回家看望父母,去外公家的概率就更微小。雷打不动的是清明,也不像以前一样用脚步丈量每一寸荆棘和泥土,一家人开车进山,几十分钟焚香扫墓后便原路返回。而我总是不甘心,每次跟母亲商量着,顺着那条路,再一直往前走,到村里去。也不特意做什么,没有什么仪式,只是打理一下灰尘,然后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望着门前的棕榈树,静默,就好了。那一无所有又容纳一切的静,我知道,外公就在那样一种安静里。

过了二十五岁之后的日子,每见到老房子我就一阵战栗的激动。这些年以来,若有独处的时间,又没有必须往市区跑的生活需求,我便追踪着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屋,追踪它们奔向消失的步伐。

单位附近有一片旷野,其间散落几座村庄。和许多村庄一样,年轻人外出务工或创业,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故土,各种小洋楼纷纷拔地而起,一些老屋因无人管理,也无人过问而留存下来。有红砖、青砖、黄土坯;有那种两三层楼、嵌着玻璃碎渣的;也有直接用水泥糊的外墙……穿行其间,仿佛进入老屋展览馆,让人真切感受到时代的深刻变迁。每一次生活琐事的旋涡让我喘不过气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站在一栋老屋前,从一片瓦、一角屋檐、一棵墙壁上的野草中得到镇静。

有时候,我也骑着共享单车往市区的穷街陋巷里跑。在城市中,老屋的消失更为快速,也更为彻底。我所在的城市,已经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老巷子了。曾经去过的作坊、民居、商铺,许多还来不及叹息,已片瓦不留。这些老房子,显然是过时了,住着也不方便,在城市的五脏六腑之间,显得有些碍眼,只好被城市钢铁般的肠胃快速溶解、消化。仿佛它们只是过客,而非主人。

我只能尽量让生活过得慢一些、钝一些。像是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追逐着城市的便利与时尚,不愿被潮流甩下;一个穿着牛仔裤或布裙就往棚户区里钻,仿佛偷来许多别人遗失掉的时光。

若有亲朋好友邀着去村子,那是郑重可爱的约请,尤其是听说要去林深路陡的老村,三两人同行,这随时激发我的欲望。我以在一座老屋面前伫立的时间长短来确认一个人的血缘亲疏。

3

曾几次跟父母亲一起去甘坊。那是一个高山小镇,终年云雾缭绕,行程的田野中常有骏马悠闲地摆尾。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且深的村子,父亲说,他有次带几个朋友搭路架桥,走了很远的山路,看见一挂飞瀑,飞瀑比县域著名景区里的大得多,但少为人知。虽然村子通了公路,因山峻路险,村里住的又都是老人,大多还守着比他们年纪更老的老屋,保持着正宗的农耕习惯。

房子大都宽敞,比外公家的可宽敞得多。黄土坯,青瓦,木窗棂,四五个房间,禾场有篱笆,若干花朵,不时有母鸡和猫咪游行;屋子依势而建,错落有致;高高低低、曲曲弯弯的石板路或泥路不断延伸着视野的空间感。去一个农户家,老人以自己晒的各种蔬菜干及茶水招待我们。茶是家家户户有的茶,放青豆、自家腌制的萝卜粒和绿茶,轻嘬一口,一股微酸透凉的味道。

那天晚上,父亲跟老人一家聊起生活的困顿和欣慰,我独坐门前,一条大黄狗与我并排凝望,长久未发出一点声响。映入眼帘的是夜的墨色,仿佛身处一种当下的万古。我转头对父亲说:“我觉得,相对于住五星级宾馆,我更喜欢在这里待一晚上。”父亲笑而不言,表示对女儿这点小偏执还不算忧虑。

跟S,是去吉安一个不太有名的古村。古村旁已建新村,大家过上舒适便捷的生活,不时会开展一些采摘桑葚和杨梅的商业活动。我和S的目标当然不在这里。跟随直觉,往前走,就触摸到村庄的脉络与纹理。老村与新村隔开,因少人居住,整个老村没有进行特别的规划,这样,那些活过了上百年的老房子,就有了机会自然地老去、败去、死去。处处是野草,断壁颓垣,屋梁垂下或塌落,木门紧锁,爬满藤蔓。“算不算幸运呢?”我问S。当历史和旧物被满满覆盖,这里还能坦荡荡地让人欣赏一座座老屋的成、住、往、空,倾听光阴如兽的喘息。

老村子还有人!正讨论着的时候,一位老妪把我们叫住,“进来坐吧?喝杯茶!”我们转身一惊,“不用了,谢谢您!”“来吧,你们是从哪里来?”“就在吉安,谢谢您!”老人的家更让我大惊,清一色的老物件,除了孤独新鲜,一切仿佛旧日时光。我为老人那一声自然的召唤触动,更为她一直留在这里,活成了一张老胶片久陷怅惘。

随着对老屋的日渐着迷,我一次次拍摄下那些细枝末节,一次次让心情起伏后平静。对于一辈子居住的地方,谁没有期许呢?没有人是因为你觉得那些小洋楼不协调而不住进去,也没有人因为你觉得老房子好看而终生不离开。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我也曾无限虚荣地幻想过住进大别墅。房顶上有竹床看星星,门前种满玫瑰;大书房可以放满一排排书架,像个小型图书馆,笔墨纸砚随意奢侈,时光悠然游弋。而现在,我知道自己愿意体验,但已不再容易对拥有一栋别墅动心。需求越大,也相应地要为之做出同等的消耗。我更愿意把激情磨损在那些经受过时光检阅的老物上。对老砖瓦的执念,令我知道自己其实一如从前。

4

刚大学毕业的一个晚上,虫从天津给我打来电话,“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了?”“嗯?”“我老家的房子拆了,院子没有了,一棵跟着我长了二十多年的梨花树没了,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了。”“哈……别难过啊,我也一样啊,故乡变成抽象的概念了。”我以为用同等的事例,可以缓解她的悲伤,事后才后怕,虫是一个思维纤细如橙子脉络的女生,我的安慰,会不会扩展她的忧思?

我亦是在渐渐成长的过程中,领悟故乡的重量。儿时羡慕打小生活在城里的孩子,因他们总是提前几步拥有汉堡包和洋娃娃,总有更多的时间去更多的城市,却不知道城市发展的速度是伴随着淘汰速度的。在一座城市新陈代谢的过程中,曾经熟稔的景象很容易就面目全非;村庄不一样,它因为偏僻、顽固和缓慢,或多或少留存着历史中的模样。

我觉得幸运,虽然幼年在村庄待的时间不长,现在故乡也离得不近,但总还有这么三两间屋子,让我觉得那就是老家。我又觉得焦虑,因为不论是虫生活的一线城市还是我谋生的小城市,我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光阴的刀一天天把我们切得支离破碎,一个手机就可以要走一个人的青春,一点点生活泛起的涟漪就让我们大悲大喜。远水救不了近火,海德格尔早就说过,“现代人已被连根拔起!”

寻根,这从来不是文学的煽情,起码对于80后的我和虫而言,这是过好每一个当下的刚需。

六年前,孕期因为身体不适,我曾请一段病假回到父母家。外公也在,那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肺气肿让他不停咳嗽,晚上常没有整眠,因为对县城小高楼不适应,总是独自拿着收音机坐在自己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我挺着肚子来了,晚上他也不睡,咧嘴憨憨笑着,坐在沙发上陪我看电视;白天呢,搬个小板凳在阳台上陪我一起出神。

我有意提起他小时候的村庄,老头立马来了精神:满天的星斗,哗哗装满鱼虾的河流,山里面的野兽多着呢,豹子、马、野猪、狼,那时候家家户户热闹的呀,没有年轻人出走,大家都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存在荒地,除了山林就是稻田和菜园,三两堆稻垛就是小孩们的游乐场,一根稻草一只蛐蛐儿够玩上半天,尤其是到了过年节,串完东家串西家,热气腾腾的……外公是家族中唯一留在村子里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到全国各地的城市里打拼,多年难得回来一趟,唯独把他留在了老家。清明节的时候,外公带着我们走几个山头给先人扫墓,烟雾缭绕,映山红炽烈,每一年的这个日子,我总是固执地觉得,外公传承给我的,是比财产和知识更宝贵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他从来不自知。是他浑浊的眼神、粗粝的双手,是他用整个身躯践行的农耕文明深处的诗意;是那些季节深处吹进他骨缝里的彻骨的凉,是他吸着烟斗坐在骄阳下精心储备的暖;是那间被他终生守护的老屋,那已不单是家,更是故乡,是根,是源头,是出发的地方。如果没有他的留下,他的外孙女,人生也将被彻底改写。

5

“你留一些老物件吧,”我给虫出主意,“一个瓷碗、一只老木箱啥的。”我想,时间流淌得很快,房子会变成沙砾,但老物件不会,只要用心保存,经过岁月包浆,有了温润的气质,就成为我们生活的减速阀了。

母亲用心,留着外公生前的老物,木头凳子、竹椅、老树根做的烟斗、篾篓子,都是外公从山里自己找来原材料做的。它们不精致,反倒很拙,甚至透着稚态,老头乐此不疲,有亲戚邻里看中的,照例咧嘴笑笑让人随便拿走。因为拒绝消费,无所谓功利,又有一份不疾不徐的从容,这些手作在我眼里,就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每次看着这些小物件,总是让人油然地浮想起早前,那些悠悠长长的时光。

我也渐渐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了,以往是采些花花草草枯枝松果,现在喜欢往村庄里跑且带回一些东西。一块砖、一片瓦、人家不要了的窗雕花、香炉、酒壶……我相信能留存下来的事物,必定有它顽强的生命力。这些物件从本身价值上来说,并不值钱,但因为经过时间的手掌摩挲,有了故事和温度,便给人带来记忆的线索。

科技节节攀升,给人类生活一次次带来福音;通信网络的发达,也让日常变得舒适快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按下“确认”键,你想要的都会快马加鞭赶来,但与此同时,我们又时常感到恍然若失和得未曾有。一些人开始手作,染一块布,做一件木器,相信劳作才会带来真正的获得。

W做的就是这样的事。辞去公职后,全身心投入本土瓷器的研究中。“它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它从我们自己的土地里生长出来。”我们交谈时,他一提到自己的土地就眼睛放光。他研究的瓷器在古代名满天下,我一位老师身在重庆,便多次心心念念提起,不过他一直认为这种陶瓷早已断代了。

为了传承这门技艺,W费了不少心。首先是放低姿态,从新手学起,另外,对于拒绝商业化的冲击,他有着一股轴劲。得用自己的泥土,泥土分阴阳,怎么取?杯中叶有讲究,是哪一品种的叶子,霜降后的还是晚春后的?那么多草木灰,用哪一种?柴烧是基本的,柴烧中怎么掌握火候,去锤炼泥与火的艺术,才能烧制出那种浑然的拙与朴?更深层次的思考是,怎样把我们祖先传承下来的文化,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概念,融入这种日常器皿中?

“我们要保证瓷器的血缘,”W放慢了语速,“不能因为别人的陶瓷有特色,就不假思索地复制粘贴,不能做转基因的文化。”

一畦菜地、一座老屋、一片故土、一件器物、一种千百年来躬身耕作的姿态……当我把这些一次次吸引我潜入的字眼连接起来,发现它们组成了一个缤纷的旋涡。没错的,乡愁,当我们提起乡愁,总能想起相应的物与事。乡愁是法海手中的钵,轻轻抬起来一收,我们便毫无挣扎地现出原形。理想是展开蓝图的激情,乡愁是逆流回溯的笃实。现代化的飓风把我们刮离地面,在纷呈的断裂中,乡愁,翩然入瓮,为我们进行温柔的弥合。

6

后来我发现,一个人也是可以成为乡愁的。

当我们想起某个人的时候,可以很快给出一个定义或印象:相识、熟人、伙伴、朋友,再往深处就是:故人。许巍唱,“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故乡”;博尔赫斯写:“她像夜色一样,她有着拉丁美洲的宁静。”初次看到这样的句子总是令人心中一惊,辗转流连。“故乡”,对一个人,还有比这更高的评价吗?

怎样一段关系才算故乡呢?人际关系的本质是谁为谁承担焦虑。吃喝玩乐,利益捆绑,每个人有自己的关系模式。可是依然会有少数人,你和他们在一起,你没有需求,他也不存在索要,你们都不舍得在这段关系中夹杂哪怕一点点利益的味道。想到要见面,身心是舒适的、放松的。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手舞足蹈,可以狂奔,可以安静,就好像彼此并不存在一样。甚至可以没有见面,像《世说新语》中的“雪夜访戴”,划舟前往的过程中释放完情义的电波,折身返回,并不纠结于是否需要真正见到本人。这样的朋友是安全的,就像坐在老屋的摇椅上,望向门外风吹过的竹林。

以往很长一段时间,我偏向于认为善良是可耻的。因为它与功利背道而驰,显得无谓消耗;又因通意于“弱”,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得到他人毫无心理负担的“围啄”。善良还意味着敏感,界限模糊,对他人痛苦的体察,让人显得过时而沉重。可是,每当在夜色中打捞往事,回顾那些记忆中熙熙攘攘的访客,最后让我安静下来的,却无一例外是那些心地善良、不言不语陪伴的朋友。时间会沉淀许多东西,善良是有根须的。

那些身体里带着“拙”的元素的人,总能让我放松防御。这种拙是与巧、精、聪明互为反面的,它拒绝计算,稀释得失,有一种深沉的专注与安静。世事喧嚣,人们争先恐后做瞩目的弄潮儿,它却守着笨拙纹丝不动。它有自己的向往,知道寂寞和等待是必须的,清冷是良药,霓虹灯太闪耀,会遮住头顶皎洁的月光。就像茶壶中的“容天”,厚拙中自有一番自己的纯澈与清醒。

这些善良和朴拙的朋友,每当我感觉到消沉的时候,总能让我感觉到一种可靠的热乎。我知道有人在身边,不时提醒我,跟随自己的心,在我困惑和诧异时,用他自己的存在告诉我,永远选择良知;我知道有人,一个电话,我们就可以驱车一起到旷野或遥远的村庄,坐在门前看光影在土墙上移动,共享一杯沉默;我知道有人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一直留着一壶茶和一肚子的故事等我赴约。是的,每次想起这样一些人,就仿佛认领到一些前世今生的东西。这种感觉于我,就像返乡。

深情,这真是一个陈旧又让人尴尬的字眼,可我总觉得这是生而为人最酷的事。有时候,忆起一些人,会突然渴望瞬间变老,这样就可以骄傲地告诉岁月了,“嘿,老家伙,你从来没有打败我啊,我们已经是故人了。”或者更奢侈一些,“我们的故事,已经成为孩子们的乡愁了。”

7

我们脚贴大地,也仰望星辰。儿时是好奇,成长中则充斥着孤独、迷惑与敬畏。穹顶之上,星空广袤而阔远,群星闪烁,充满着未知,你总觉得那深处有一双懂你的眼睛,你不知他在哪里,但莫名地相信,就在那星空深处。

物理学已经告诉我们,天非圆,地非方,所谓星空,布满了星辰、星云、星际尘埃、宇宙射线、暗物质、暗能量……如此混沌、野蛮,可又秩序井然:卫星环绕行星,行星环绕恒星,恒星塌陷成黑洞,星群围绕成星系。混沌与秩序,究竟谁才是星空的本质?星辰在既定轨道运转,是谁触发那个神奇的点做了一场实验?各种学派争执不休,我相信的是,这秩序里,有我语焉不详的乡愁。

是的,这秩序不仅是无休止且不偏不倚的自转公转,更是它们投射给地球的种种细节与暗示。比如初夏的工作日,我独自走出办公室,伫立于走廊尽头的窗边,注视外面的风景:小块稻田,池塘和它谜一样的岸,由近及远的各种树枝野草呈现的浅绿、青绿、碧绿、墨绿……闭上眼,风飕飕掠过,睁开眼,光影在种种葱茏上穿梭翻卷。我忽然想,如果我们的地球小一些或大一些,离太阳或其他星辰的距离远一些或近一些,这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这种种偶然、无情和蒙昧里面竟滋生出绵绵诗意。可是谁知道这一切呢?只有投射到一个人的心灵和大脑,这种叫做“诗意”的秩序才有了意义。

海子说,“你来到这世上,你要看一看太阳”。生而为人,有这双眼睛去看,有鼻耳口舌、身体发肤,想想多幸运,那么,我们就发挥一切感官去感受这诗意和奇迹不就好了吗?在地球上潇洒走一遭!可事实并非那么简单。我们被冠以不同的外貌、骨骼、基因,被注入不同的家庭与职业,与不同的人产生纠缠,扔进每一个不同的时代,被无穷的烦恼与孤独啃噬。

像不像一个实验,测试在各种内外元素的刺激下作为一个“人”的反应?像不像一张试卷,我们每个人带着既定的算法,被扔进必然的程序中,交出似乎早已写好的答案。美丑、名利、欲望、爱恨、生死,谁在用这些永恒的题目测试和拷问?成千上万年来,一段段现在成为历史,一拨拨历史中的人,前赴后继,交出良莠不齐的答卷;一些文明失踪,一些文化薪火绵延,而极稀少比例的一些人,心怀星辰大海,活成了秩序,化成了天上的星辰本身。

有时候,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如此陌生又熟悉;有时候,我身陷一场梦境,醒来时突然失重,茫茫然觉得此生远得不知身在何处。真的有灵魂吗?灵魂也有它的原乡吧,那是我们记不起,但迟早要回去的地方,就像星辰昭示的那样。

每次想起这些,在红尘之中抬头仰望的时候,我无限敞开自己,似乎在层层迷雾中获得了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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