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薪草
2024-03-18吴克敬
吴克敬
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于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
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诗经·抑》
编纂成册的一部《大儒马融》的文稿,砖块般垒在我的书桌上有些日子了,我几次伸手到文稿上,想要翻开来阅读的,但有一双无形的手,每次都会强横地阻拦着我,不能把书桌上的文稿翻开来。
那双无形的手,不会是别人的,一定是风先生的呢。果不其然,他那似很苍老,却又显得十分青春的声音,倏忽在我的耳畔极具历史意味地震响起来。他在朗诵《诗经》里的那首名曰《抑》的歌谣: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
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
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
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辟尔为德,俾臧俾嘉。淑慎尔止,不愆于仪。不僭不贼,鲜不为则。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彼童而角,实虹小子。
荏染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
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民各有心。
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
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
我听得入迷,随即请教风先生想要知道这首歌谣传达的意蕴。风先生没有客气,他先给我说了《毛诗序》的注解,意味此诗是用来讽刺周厉王的。他如此说来,却并没有苟同,又列举一些后来的学者,阐发他的观点。例如宋代的戴埴,在他的《鼠璞》里即说,“武公之自警在于髦年,去厉王之世几九十载,谓诗为刺厉王,深所未晓”。再例如清代的阎若璩,又在他的《潜丘剳记》一文里说,“卫武公以宣王十六年己丑即位,上距厉王流彘之年已三十载,安有刺厉王之诗?或曰追刺,尤非。虐君见在,始得出词,其人已逝,即当杜口,是也;《序》云刺厉王,非也”。风先生十分认同后来人的看法,以为《抑》不可能是为了讽刺厉王。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与后来的学者一般,不能认同《毛诗序》观点的风先生,此时给我把《抑》诵念出来,不只是为了一种否定,而应该还有他自己的理解呢。
我的猜测无错,风先生在把全诗诵念一毕,即把他新颖的见解说给了我。
风先生言简意赅,他说《抑》在“诗三百”中算是较长的一首,共十二章之多。其艺术手法选用了“赋、比、兴”三种里的赋法,也就是直陈。诗歌直陈了一句古人的格言,“千虑一失,聪明人也会有失误,因此聪明人也要谨慎小心。”极言“普通人的愚蠢,是他们天生的缺陷;而聪明人的愚蠢,则显得违背常规,令人不解”。因此到了后来,箴戒人们,王者要能够向德为善,惠及下民;而普通百姓,则也应该贞纯有节,报效民族。
风先生化繁为简的一段说辞,使我懵懂的心为之豁然开朗,随口回答了风先生一句话。
我说:一首古人做来的教化诗。
风先生高兴我的回答,他跟着我说:世间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走进你喜欢的那个人的心里,感受他的感受,体会他的体会,真的理解他。
风先生说:好了,你可以翻开《大儒马融》的文稿,写人家请求你的序言。
风先生如此鼓励我,而我却似乎更加心慌意乱,但我没有再迟疑,当即在风先生的鼓励下,阅读了书稿,来写那序言了。我开篇没绕弯子,即从汉人、汉字、汉文化上着笔,言说上秉周秦,下启唐宋的大汉王朝,是中华民族创造力和影响力最为活跃、国家权力和民族个性最为张扬的一个时代。还说纵观历史,没有哪个朝代能给中华民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痕,大汉王朝辉煌而灿烂的文化,像熊熊不熄的火炬,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穿越千年,它巨大的成就和影响力,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甚至在世界历史上,都闪耀着无比辉煌的光芒!
我这么来说,虽然极端了点,但谁又能否定呢?大概是不能的,甚或有我一样的认知。
风先生就很认同我的观点,他就说过,如果从时间的坐标上看,大汉王朝分了西汉和东汉两大板块,虽然在汉武帝时董仲舒就明确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主张,但西汉边患频仍,面对北方时刻觊觎中原,虎视眈眈的匈奴,朝廷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消除边患,捍卫民族生存权的战争中。汉民族经过无数次的残酷鏖战,终于败匈奴于漠北,确保了汉民族的生存权,也奠定了汉民族在中华民族中的轴心地位。所以人们看到的西汉,更多是“逐匈奴、通西域、定南蛮、服百越”,金戈铁马,开疆拓土,“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英雄主义时代。但正是西汉武功的强势,为东汉时期在哲学、宗教、文学诸领域的大爆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风先生说来,我只有点头了。西汉的确是个以“气吞万里如虎”而显赫的武功时代,那么解除了边患的东汉呢?则确实是汉文化蓬勃发展、繁荣昌盛的一个大时代。
西汉时期,万流归宗,在哲学思想方面,确立了以儒学为价值核心的思想体系。然而,在西汉以至东汉前期,由于秦始皇焚书、项羽火烧阿房宫,儒家经典几近不存,儒学的传播没有统一文本,都是依靠师授徒受,口口相传,所以儒学界内部门派林立,众说纷纭,并无一个统一的格局。这样一个时期,被统治阶级认定的儒学为后人称为今文经学。
今文经学过度强调“君权神授”“天人感应”,把世事的变化都依附归结于自然界(天象)的变化而失之偏颇,把周密严谨的儒学引入了谶纬歧路。
由于西汉时期今文经学被立为官学,而此后在孔府墙壁和民间陆续发现部分儒学残缺经典,即给了学者们一次有条件管窥先秦前儒学经典的机会。西汉末年的学者刘歆,在领校秘书时发现,今文经学不但在文字词语上与古文经学有异,而且每部儒学著作经今文经学学者的诠释,在思想意识上也与先秦前儒家经典相去甚远,完全偏离了儒学经典的原意。例如对孔子的评价,两者就大相径庭。今文经学家认为孔子是受天命的素王,是谶纬神学中的黑帝之子的神祇,人神合一,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古文经学家就反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他们把孔子请下神坛,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截然不同的观点,如同水火不可调和,终于在东汉末年,儒学界爆发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大争论。
风先生的记忆里,就有贾逵、许慎、马融、郑玄、卢植等一大批著名的学者,以朴素的唯物主义认识论,一方面批判今文经学的谬妄,另一方面溯本追源,发掘儒家学说的真谛。这个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争论过程,以大儒马融的学识而终结,可以说马融是今文经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古文经学获得回归和发展的标志性人物。
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在风先生的意识里一直靓丽着,然而在学术界,似乎不怎么被重视,显得颇为冷落,除了“绛帐传薪”这个典故外,人们对马融知之甚少,甚至对他的评价还出现了争议。风先生对此自有主张,以为马融是今文经学的终结者,所以于当时就遭到了部分心存芥蒂者的污蔑和攻击,但马融在经学史上的杰出贡献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使得污蔑他的人无从下手,就转而从个人生活琐事上进行污蔑,说他“器居奢靡,通经而无节”。他们所谓的“节”,在风先生看来就十分可笑了,不是节气、节操、大义凛然的浩然正气,而是在生活上刻意追求贫困的一种矫情,也就是说一种不健康的酸葡萄的心理。
对富足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们极为正当的向往。风先生坚持的就是这一观点,认为这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更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所以对个人的评价,应该着眼于他对民族和历史的贡献,对生活的态度和追求,不能成为臧否人物的理由。
风先生赞赏马融在东汉儒学发展的鼎盛时期,拨乱反正,独树一帜,博采众长,遍注群经,使陷于神学泥淖的儒学革故鼎新,把以古文经学为代表的儒学推向了更为成熟的阶段,确立了以儒家学说为中心的一元化思想基础,对形成以汉族为主体的华夏民族共同体,功莫大焉。正如著名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说的那样,马融“两汉经学结束的显明表现,就是今古经学的合流,在这一点上,马融恰是这一时代思想转捩的体现者”。通经博学、遍注儒家典籍的马融,还著作了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等凡二十一篇。
让风先生念念不忘的是马融著作的《忠经》,他说为个人、为家庭、为皇帝而牺牲是私忠,以为那是小忠;而为民族、为大众奉献自己的是大忠,是忠诚、忠实、忠义、忠贞。这是难能可贵的,在他身处的时代,旗帜鲜明地说出这样的观点,没点儿赴死的勇气,是做不出来的。
不仅如此,马融在《忠经》里还对冢臣肱骨、守宰官宦应尽的忠道责任和推行忠道的方法进行了全面的阐述,提出了“为官三惟”,即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牧民三要”,即笃之以仁义,导之以礼乐,宣君德明国法;“安民三策”,即安民、富民、爱民。这些政治主张和治国理念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鲜明的现实价值和指导意义。
这一切在风先生看来,只是马融文化贡献的一小部分,而他最大的贡献,在于创造性地发展了中国私学教育伟业。
马融兴办私学,其重要意义在于一方面溯本清源,批判今文经学把儒学发展为谶纬神学的错误做法,还儒学朴素唯物史观的面貌,避免了儒学思想的僵化和消亡,使儒学如有源之水得以重生。更重要的意义是通过办学培养了大量的儒学人才,如他的弟子郑玄,因为其贡献,而被后人尊称为“经神”,他创立的学派亦被称为“郑学”,其后的追随者一脉相承,不绝如缕,如隋朝的王通,唐代的颜师古、孔颖达,宋代的朱熹、张载,元朝的程端礼,明朝的王守仁、李贽,清代的乾嘉学派等,都是极其著名的例子。
风先生感动于马融兴办私学的一个特点,就是以一己之力担当教化天下的重任,这在中国教育史上绝无仅有。大教育家孔子终其一生游说讲学,也只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说到底还是“小众教育”,没有脱离旧式贵族教育的窠臼。马融离却东汉后期黑暗官场的羁绊后,雄心不已,不顾自己年老体衰,在家乡扶风筑高台,设绛帐,面对广大黎众讲经布道,践行他自己在《忠经》里所说的“式敷大化,惠泽长久”的夙愿。
绛帐传薪,即为后世对他教书育人的最高褒扬,也是他教育精髓的思想载体。然而风先生搞不明白,马融在悬挂着红色帐幔的后边,在给他的生徒讲授学问时,还要安排几位绝色的女子,翩翩起舞,又有什么讲究?或者能起什么作用?是为吸引生徒的注意力,还是为了考验他们读书学习的定力?风先生对此不能明白,后来的我,就更不能明白了。
在风先生与我都不能明白马融那一种作为的时候,“高台教化”四个字蓦然浮现在了我的意识里,我给风先生讲了呢。风先生伸出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一下,很是快活地接受了我的说法。他说马融的这一作为,与后来成型的戏曲演出异曲同工,可不就是为了教化民众吗!风先生说得兴起,还说“中国特色”应该算上这一方法,对于传播中国文化,使其深入人心,溶解进人们的血液中,从而哺育和壮大中华民族的一切美德和智慧,产生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高谈阔论着的风先生,为了我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说教,还朗诵出一首北宋诗人韩驹所作的《题绛帐图》诗:
岂有青云士,而居绛帐间。
诸生独何事,不上会稽山。
五言绝句的一首小诗,我听得出来,其所传达出的意蕴是非常深厚的哩。诗题中所说的“绛帐图”,便是风先生不说,我亦心中有数,知晓其遗址就在今天的扶风县绛帐镇……曾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过的我,多次去到美好在我心中的“绛帐”,想要获得马融的青睐,让我有所感知与觉悟。然而我去一次,失望一次。前些日子,我呼唤着风先生,让他带我去到当年石刻的“绛帐图”故地,但依然还是失望。那处光耀历史的故地,空空如也,除了生长得十分茂盛的玉米地,就还是玉米地。茫然若失的我,举头望天,而高远的天际漂浮着几朵白云,游丝般没有怎么理睬我,无趣的我低下头来,抬脚踢在松软的泥土上,踢出小小的一片土雾……善解人意的风先生,看出了我心里的烦恼。
风先生开导我说:一切固态的东西,都可能毁灭掉,如山可以崩塌,如水可能断流,但精神性的物质,哪怕只是一页纸上的记忆,水淹不朽,火焚不灭。
风先生说:教化,马融白纸黑字的教化,千秋万代,辉映人间。
风先生开导了我两句话后,随口又把一首七言古风吟诵了出来:
风流旷代夜传经,坐拥红妆隔夜屏。
歌吹弥今遗韵在,黄鹂啼罢酒初醒。
风先生吟诵出的这首古风,我知道为清代扶风知县刘瀚芳所作。诗名也许就叫《绛帐》吧。我想就这个问题讨教风先生的,可我没有讨教出来,却被风先生用他掂在手上的粟秸秆敲打了一下。
这根粟秸秆是风先生伴我走在玉米地时折下来的,我看得清楚,那不是玉米秤儿,而是一根我叫不出名称的草秸秆,一段碧青,一段血红。风先生折来掂在手上,像是戏耍我似的,过一会儿,就往我的身上敲打一下。我被他敲打烦了,回头睁眼瞪他,他乐着又还举起那根草秸秆儿,往我的身上敲。他敲着我说了呢。说是马融当年坐在绛帐背后授徒讲学时,不只手捧书本,还会准备一根这样的草秸秆,放在手边,哪个学生不老实听讲,甚或违反学规,他即会手执粟秸秆儿怒打之。有次他下手狠了点,竟然打得草秸秆儿染上了血渍……马融伤心染有血渍的草秸秆,就顺手插在绛帐台上,不承想几天后,干枯的粟秸秆儿,居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的学生皆以为奇,就把这根秸秆叫作了“传薪草”。
哦!好一个“传薪草”,我从风先生的手里接过来,一下一下,往自己的身上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