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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 坑

2024-03-18

广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王八二舅舅舅

羽 瞳

二舅跟我舅一边儿大,他不是我亲舅,也就不是我妈亲弟弟,不是我姥姥姥爷亲儿子。农村亲戚多,一大家子不知何年何月开始自此繁衍,经历过我想象中电视剧《闯关东》式的家族之争,最终勉强站稳脚跟,在这些城市地图上细微成点的村落中编织巨大而烦冗的家族关系网。二舅是我姥爷的二哥的二儿子,也就是二姥爷家的二舅,这个说法是打小儿家里大人们教给我的,我管他叫二姥爷家二舅。这称呼对于一个口齿不行的小屁孩儿来说属实绕嘴,但它清晰、准确,将关系网上第几个网眼第几个结扣儿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姥爷有八个兄弟姐妹,姥姥有五个兄弟姐妹,下属二舅太多,容易搞混,搞混二舅是大忌,小时候我没少为此吃苦头。

姥爷是他庞大家族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是大夫,是祖坟上冒的青烟,但在他的童年时代,他这青烟还不如烧牛粪的烟来得实在。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春天把人插进田间地头,秋天再接茬拔出来。一条裤子一家子分,穿坏了补补完了穿,跟传家宝似的,在每个孩子腿上都过一遍也不算完,还得传给下一家亲戚。吃的在腹中,穿的在身上,吃地里的就得干地里的,不干活儿就没饭吃。姥爷打小儿体弱多病,却破天荒喜欢念书,不仅自己念,还乐意替他最恨念书的二哥写作业,他的时间都用在书上,用在脑子上。每天早上孩子们一窝蜂出去捡牛粪,回来时他的筐永远都是空的,以至于他的饭碗也永远都是空的。他二哥,也就是我二姥爷跟他正相反,小学数学课指着课本把一念成扁担,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他的筐里不装知识,都腾出空来装牛粪、装粮食,这些东西让他的饭碗里不至于只盛残羹冷炙。

讨生活并不需要那么丰富的知识,认识一就够了,二姥爷一心扎进田间地头,这辈子只擅长两件事,种地、打老婆。姥爷则念进了市里的医学院,毕业后当了军医,去过珍宝岛,退伍前跟姥姥见了一面就定了终身,退伍后辗转过造船厂、防疫站。他念家、顾家,不想往高走更不想往外走,别人外调升迁,他却一步步又退回了生养他的村子,用姥姥赌气时的话说就是,推着不走,拎着出溜。家里先有了我妈,三年后又添了我舅。舅舅继承了姥爷的实诚,没心眼儿,别人给他三分好他把心肝肺都剖出来给人看。同样的,二姥爷家也多了俩儿子,二儿子和舅舅一年生,老天爷八成是为了完成指标,便把舅舅没长的心眼儿全都安在了他的身上。

有首歌里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句话不准确,至少在我这儿,只有舅舅有资格在我的叙事体系里不加任何数字头衔。我打小儿长在城里,只有寒暑假能跟我妈回农村一趟,这辈子也没见过二舅几面。与活生生的舅舅不同,他的形象构建于我妈、我姥的叙事体系与我的话语接受里。前者因为她们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识而充满了传奇和虚构性,后者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不断衍变赓续。这些零碎的故事贯穿着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成年人口中的好与坏与未成年人不甚成熟的理解可以把同一个人分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抑或多个独立个体。对我而言,二舅起初是个坏人,后来变成了坏大于好的人,再后来又成了好大于坏的人,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和他的父亲,我的二姥爷一样,二舅这一生最伟大的使命,就是把自己埋进地里。

我对于二舅最早的记忆,便是那个他家族遗传的“一”的故事。按照姥姥的叙事结构,她一定会先讲一遍二姥爷把“一”念成扁担的故事,接着叹口气说,人家一个一就够用了,当初包地,按片儿分,每一片儿都看各家出多少钱,暗着出,在场的人往纸上写数字,谁出的多包给谁,你舅傻啊,人家问他出多少他就告诉人家,人家就在他的数后头多加个一,到头来好地都让人家包去了,你舅最后终于包下一片儿,在山坡上,光照不行,浇地不行,土也不行,面积还小,人家没跟他争。

二伦是二舅在亲戚中的昵称,他全名念出来很大,坤伦,不像是个能为了“一”精打细算的名字,更不像个打小儿连墙上刷的少生孩子多种树都念不明白的文盲。他和舅舅从生下就穿一条裤子,对啥都感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学校教室的板凳烫屁股,多坐一会儿就浑身烧得慌,课本上的字一撇一捺都像匕首,看一眼就扎眼睛,他俩逃学、打架、考零蛋、招猫逗狗撵兔子追野鸡,二舅惹祸舅舅殿后,上房揭瓦下河捉鳖一样不落。

下河捉鳖不是个形容词,它是个动词。和我们这一大家子有着血脉联系的村子叫王保城,字面意思,王八保护的城。村子外头有个王八坑,天然的野生的,没人说得清这坑是何年何月据守在这儿,是大雨冲出来的还是陨石砸出来的,也没人知道里面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王八到底在此繁衍生息了多少个春秋。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坑里王八按个头儿来看,这些原住民个顶个长命百岁,兴许人家办登基大典的时候,满族人还没来得及入关。

舅舅和二舅小升初考试前半个月的某天早上,二舅用书包兜了一书包王八,一大早就去了教室,把王八整整齐齐摆了一地,把胆小的同学吓得直哭。老师给了他一脚还不解气,又把这事儿告诉了他爹妈,那时的二姥爷年轻力壮,土地无法完全消解他的一把子力气,他把剩余的力气都用在了打孩子和打老婆上,二舅被他打得满村子跑,他追不上,转头就去打老婆。据我妈回忆,二姥是位温驯贤良的农村妇女,不认字但心灵手巧、干活利落,待人友善热情,一辈子忍气吞声。我妈说二姥一只眼睛看不见,是被二姥爷用燃着的铜烟袋锅抽的,天长日久那只眼球开始浑浊变形,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眼珠泛黄无光,像死鱼眼睛。她为此不怎么抬头看人,向来都是低着头,露出梳理整齐的发髻和干净的后颈。她喜欢女儿,却生了两个儿子,她也就顺天应命地将所有对生的期冀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她待当时还是少女的我妈很好,最淳朴简单的那种好,比如每每我妈在她家玩儿到夜深,村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星光月色微明,她便一定会把我妈送到家门口,偷偷塞些高粱饴槽子糕在我妈手里,之后转身,令唯有在黑暗中才会挺直腰杆的背影一点点消融在夜色之中。

很多年后,这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属于我的深夜里,来自母亲的回忆和讲述,也来自那句必然的收尾,如果你二姥还活着,她一定特别喜欢你,一定会对你特别好。我也曾无数次试图通过二舅的面容找寻二姥的痕迹,可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太过相似,基因与岁月一道抹去了另一个人在他躯壳里应有的逡巡。

按照我二舅的说法,他捉王八是因为前一天跟同学打赌输了,赌的东西很简单,羊嘎拉哈,就是羊腿膝盖骨用灶坑火烧去腥膻做成的玩具。他和同学把嘎拉哈扔起来猜正反面,谁猜对的次数多谁赢,输的那个就去坑里捞王八。这事儿现在说起来不算什么,不过是小孩儿的恶作剧罢了。但我姥说,这事儿干得不吉利,不应该。她相信一切长命百岁的造物都是有灵性的,不能妄动,动了就要招灾。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姥姥家的老宅翻新,一条蟒蛇被不小心压死在院墙底下,姥姥为此心惊胆战。那之后半个月,姥爷在出诊的路上遭遇车祸去世,姥姥不断地向我提及那条蟒蛇,我劝她不要多想,她沉默半晌,又提起早已因农药污染而干涸枯死、最终被填平种地的王八坑,提起填坑后逐渐凋敝的王保城,提起舅舅和二舅小升初的那个夏天,二姥爷家遭遇的变故。

以舅舅和二舅的学习成绩,要是能考上初中,那纯属老天爷不开眼,他俩意料之中地落榜,意料之中地将要成为十二三岁便啸聚村里的无业游民。姥姥深知以舅舅那六七岁就敢提着玻璃药瓶给人开瓢的孤勇,坚信他如果不继续念书考学以后绝对会酿成大错。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了一夜思想工作,终于说服我那死要面子活受罪、因骨子里清高的文化人秉性和血液里淡泊名利的黏稠性格放弃大好前程,选择当了一辈子乡村医生的姥爷,第二天一早去找他在镇初中当校长的战友求情走后门,收下舅舅和二舅。

我妈说,那天一大早鸡还没叫,姥爷就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出门了。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晨曦在天际凿刻一抹寡白的伤痕。姥爷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白衬衫配藏蓝色的确良长裤,车把上还挂着两罐毛鸡蛋罐头。当时的姥爷在防疫站工作,罐头是罐头厂送的礼,很稀罕,家里人舍不得吃,都攒着过年过节才拿出来。毛鸡蛋是还没孵化完全的小鸡崽儿,提前从蛋壳里被磕出来,活不了,就为了被吃。我妈说姥爷生怕被村里人看见他去求人,回来时脸还是红的,红到耳根。她说据姥爷描述,校长战友还没等他磕磕巴巴把话说完,便一口将事情应承下来,不仅不收罐头,还要把舅舅二舅安排到最好的班主任手底下。这位班主任带过我妈,为人严厉正派,而当时我妈已经初中毕业,正准备去县里的三中读护士专业,女承父业,全家欢喜。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但那天全家没人能高兴得起来。破晓时分,就在我姥爷摸黑骑车离开村子时,二姥同样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将自己打扮干净整齐后,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后院的水井。

二舅没考上初中,二姥爷比谁都高兴,这证明他的笸箩、扁担、锄头和河套那边儿的地有了继承人,他庄稼汉的衣钵可以传承下去。民以食为天,想吃饭就得种庄稼,人从地里讨饭吃,就也得把自个儿种进地里。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念书不是什么正道儿,他三弟打小儿不听劝,念书学医当兵退伍,混了个城里户口,女儿儿子跟着都是城里户口,不给分地,家里只仗着婆娘分到人头上的地过活,赶集时偷偷卖点儿治感冒发烧的药片儿赚仨瓜俩枣的,以后儿媳妇都娶不起。还有他大儿子,念了初中之后长见识了,不着家了,跑县里跟人家做买卖去了,还扬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普天之下哪有儿子要跟老子断绝关系的道理,伦理纲常天道王法都跟这书一起念狗肚子里去了,这种儿子背信弃义天打雷劈,不要也罢。

二舅的亲哥坤宏到底为什么要和他爹断绝关系,我问过家里几次,所有人都语焉不详,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一笔糊涂账。姥姥思来想去只能给出一句准确回答,就你二姥爷那浑蛋王八犊子,因为啥都正常。

二姥和二姥爷想法不同,大儿子的出走和二儿子的落榜彻底压断了她唯有在夜色中才敢挺直的颈背,没人知道她那天晚上到底对自己的人生做了怎样的溯源和解剖。姥姥说她害怕二舅变成下一个二姥爷,混账、暴虐、蛮不讲理,老牛似的从地里刨金子,把金子攥在手心里攥出水,攒一辈子,再跟他一起重新埋回地里,一辈子活个活头儿。我妈说,哪个当妈的看孩子只有小学文凭都得想死,你要是也学成这个鬼样子的话我也想从楼上跳下去。说完这话她才回答我的问题,你二姥就是心太高了,心高,命贱,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二姥爷身上,结果你二姥爷打老婆,这辈子都没啥出息。她又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结果大儿子跟爹断绝关系,就等于和这一大家子、和这个姓、和她也断绝了关系。你二姥爷打小儿就欺负你姥爷,结婚了还耍心眼儿,把亲爹亲妈丢给你姥爷养老送终,家产却被他们划拉划拉分了,一个钢镚儿都没留给你姥爷,虽然这些事儿跟你二姥没关系,可她觉得有关,她家老爷们儿干的就等于是她干的,她不好意思开口求你姥爷帮忙,不管怎么想这辈子都没希望了,就彻底不想活了吧。

我跟我妈一起到二姥坟前烧过纸很多次。自杀是横死,那坟没人管,位置很偏,我妈每次都会从给我姥爷的纸钱里分出一部分,绕过河套走十多分钟,和二姥说说话。后来不许烧纸了,我妈就会从城里买些鲜花带去摆在坟前,然后让我鞠躬。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广厦千间,夜眠八尺。笔耕至此,再次回忆起那座长满荒草、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坟包,我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话。二姥的死和姥爷的罐头没能换来一个继续读书的儿子,二舅去镇上念了俩月书就死活不再去了,要回家帮他爹种地,家里没了女人,俩男人日子过得粗糙却充实,春种秋收岁岁轮转,连后院儿的果树都被刨去改种苞米。而舅舅不知是受了二姥跳井的刺激,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对得住姥爷拉下的面子和两罐罐头,他强压了厌学的本性逼着自己混到初中毕业,和我妈一样去三中学护理。同一年,村口被农药屠城的王八坑在这对父子的张罗下被填平,也成了一块苞米地。

实话说,儿童非黑即白的世界观令我一度对二舅没什么好印象,虽然我甚至没怎么见过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姥爷一家从王保城搬去了隔壁罗屯,那时候姥爷已经在罗屯开了诊所药店。罗屯是镇上的交通枢纽,四通八达,是赶集的地方。大集三天一场,姥爷的诊所在枢纽中心,每三天就要热闹一回。我在姥爷的诊所里第一次见了传言中的二舅,我妈说我胡扯,明明那之前我就见过好几次二舅,我说那都是在你们的描述里见的,就算真见过我也不记得了,一切都以我的记忆为准,哪怕记忆一直在自我篡改并意图欺骗于我。

初次见面的二舅穿了身方便干活的民用迷彩服,脚上蹬一双绿色胶鞋。土尘在衣褶、鞋带孔、指甲、皱纹等一切属于他的缝隙里根深蒂固。二舅坐在炕头,国字脸,一双眼很亮,但向旁侧瞥,像是在躲避我的目光,也像是在躲避一切让我觉得他在打量我的可能。我身为城市人的身份在他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令我的眼神多了审视的意味。于是他更不看我,转头去看镶着凤凰彩绘玻璃的炕琴,看墙上相框里的旧照片,看地上摆着的属于我的、擦得锃亮的红色小皮鞋。

即使到现在,正在敲打键盘的我也不能准确地描写出二舅的样貌,也许是来自土地的尘埃经年日久,也许是姥姥家的卧室永远光线晦暗,二舅总是拢在一层灰蒙蒙的烟尘里,形象不够具体,轮廓不够清晰,远没有姥姥她们描述的那样鲜活立体,充盈着少年人的顽劣与成年人的狡黠。我妈说舅舅小时候在猪圈铲猪粪,铲完之后随手把铁锹横着扔出了圈墙,好巧不巧砸断了二舅的门牙。那天我特别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好让我看看他断了的门牙,完成现实与讲述的辩证统一。但他除了在我叫他二舅时笑了一下之外,就没再冲着我的方向说一句话,什么也没让我看清。

拥有红色小皮鞋的城里人并不知道二舅是周边村镇第一位买私家车的农村人,而当时的我要靠步行上学,全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二手电瓶车,读初中时家里才给我买了一辆捷安特自行车。那天二舅正是开着新车来赶集,新车黑得反光,亮得像母亲讲述里融化二姥背影的月光皎皎的夜,小轿车穿梭在大集密集的马车、农用三轮车、面包车和拖拉机之间,如同将一颗围棋子掷入浑浊的油锅,激起同样浑浊的油花。

小学六年级上学期,姥爷去世了,姥爷一生都在出诊的路上,除了短暂的部队生活,一辈子都没能离开诊所到患者家之间的农村土路。姥爷的去世是我和农村老家逐渐疏远的开始,也使我唯一一次看清二舅的模样。姥爷只有舅舅一个儿子,二姥爷家出走的大舅连夜赶了回来,和二舅一同承担起了打头抬棺的重任。出殡那天,两个村子都停了工,学校停了课,没有离乡的村民们都来送了,人山人海之中,我听见舅舅摔盆的声音,那声音沉闷而响亮,像迎春的爆竹,像冰河开裂的脆响,像万物荣生的悲鸣,像众生生长的指令。

一只羊一直跟着送殡的队伍,直到棺椁中的姥爷成了冻土下永眠的魂灵。等到人散去了,它也不见了。我和我妈说,有只羊。我妈说,你姥爷是好人,它是来领路的。从那之后,有关二舅多包一块钱的事儿逐渐退出了姥姥和母亲的叙述,她们多会提及他为姥爷披麻戴孝充当孝子贤孙的仗义,黑与白的两极分化逐渐变得模糊,我也将他重新定义为好人。与此同时,日益繁重的学业将我牢牢控制在城市的学校里,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二舅便短暂地从我的人生中抽身开去,重新变成无关紧要的人物关系网中某个不起眼的联结点。

大学寒假那阵子,农村老家还没通自来水,热水得靠从井里压,再坐炉子上烧,一盆洗手的热水全家用,当时的我已经三四年没回老家,饭前对着一盆浑浊的肥皂水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伸这个手。舅舅在一旁摆椅子,他四十多岁了,一年比一年见老,但说话还是风风火火的,吞字儿,含着很浓郁的东北口音。他突然说,二伦最近惦记上填大坑了。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都在一瞬间明白了填大坑是什么意思。我妈问,赌博啊?他咋还赌博呢?我姥一边坐下一边说,他咋不赌呢,打小儿就赌,忘了他赌输了去王八坑捞王八那事儿了?我妈皱眉,那算啥赌博,再说那都啥时候的事儿了,我那意思是他家爷儿俩跟貔貅似的,赚钱只进不出,孩子到他家玩儿给块槽子糕都是放走油的,就这抠搜劲儿还赌博呐。

舅舅坐下用牙开了瓶啤酒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别人介绍去的,他说只要进去玩儿,一开始都能赢钱,让你吃点甜头,勾搭你往里砸钱,然后对面儿就该开始下套儿了,把钱都骗回去,再让你输。

我妈说,那都是有心眼儿的人玩儿的,你可别去啊。

舅舅点头,又摇头,他说让我明天陪他去一趟,一旦看势头不对就装家里出事儿了,我装成报信的,喊他回家。

二舅之所以选择舅舅给他当托儿,主要是因为舅舅对赌博抽烟喝酒等一系列能上瘾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他从小好勇斗狠,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向来不用嘴皮子,三十多岁了还能提溜板砖给人开瓢。但他也向来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为准则,不主动惹事儿,也不主动给自己找事儿,除了干架以外,对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脑子不算够用,麻将扑克下象棋,哪样儿都玩儿不过人家,也知道自己心眼儿实,别人给他下个套儿他指定上赶着往里钻,所以干脆碰都不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市面上做小买卖的越来越多,舅舅为了支撑家里逐渐成规模的诊所药店,没少蹭别人拉货的卡车、面包车到沈阳的药厂进药。他不敢坐火车,怕被查,也舍不得车票钱,有时候人家车里坐满人了,十七八岁的舅舅便把自己缩进后备箱。他没少在休息站或者招待所碰见赌徒和瘾君子,前者啥都能赌,后者啥都想偷,舅舅对前者的诱惑向来视而不见,对后者前期靠武力,后来他学精了,随身多揣些零票子,只要不偷他千辛万苦买来的药,损失些小钱不算什么。

我姥知道他这点,但还是用筷子敲着碗补充,那也不行,你可不兴去啊。

舅舅这次没回应,给到底没洗手就上桌吃饭的我夹了块炖羊肉,羊是他和二舅合伙儿买的,以他的财力买不下一整只。买羊肉是为了给打小儿体弱多病的我补身子,我太久没回老家了。

这事儿在我这儿顶多算一听一过的扯闲篇儿,年关过去回了城里,转眼三月开学,除了填大坑三个字让我觉得新鲜,成了我已知词汇的一部分以外,这件事并没有在我的世界里留下什么痕迹。四月份,北方春意渐浓的日子,天气逐渐回暖,鲜嫩的绿意在一夜之间遍布视线所及的每一丝缝隙,风也到了末路的张狂,不时卷起细密的黄土,制造春季仍不曾涉足人世的假象。

接到二舅的死讯是在一个漫天沙尘的下午,我坐在公共教室上选修课——西方文学史,老师在讲台上讲加缪,讲《局外人》,我趴在最后一排抄本专业金融学的作业。教室里一半打瞌睡的一半玩儿手机的,我就在这混沌的浑噩中收到我妈发过来的微信,你二舅没了。

我妈很少给我打电话,她觉得我学业繁重,还要准备考研,不值当为鸡毛蒜皮的事儿打扰我,躺在屏幕上的五个字证明了至少对她来说,这事儿还没严重到需要给我打个电话的地步。我回了个问号,二伦吗?他才多大啊,咋没的?

我妈回得特别快,是二伦你二舅,事故没的,他半夜给矿上拉煤,车从山坡上滑下去翻了,把他压底下了。你舅已经开车带你二舅妈他们去山西了,不管咋的先把人拉回来。

我有点蒙,对讲台上的存在主义和作业里的构建主义都失去了兴趣。我回,他咋还跑山西拉煤去了?

我妈这次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没跟你说吗,他过年时填大坑输了三万块钱,他说三万,具体多少咱也不知道。家里存折都你二姥爷管着,你也知道,不管地是谁种的,种地挣那些钱你二姥爷不可能拿出来给他补窟窿,当爹的对儿子欠的债撂杆子不管,要债的催得又紧,你二舅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到山西矿上干个把月就能把钱赚回来,然后都没跟你二舅妈打招呼,人就上火车跑了,这不就出事儿了嘛。

这么一大段话我妈大概分了十来条消息发完,每一句都没有标点符号。我想了一会儿,终于将因果关系拉回到那次以炖羊肉打底的饭桌闲聊上。我问,他赌博,我舅不是去拦着他了吗?

我妈这次发了条语音,我戴了耳机听,我妈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话音撵着气口,瞳儿啊,她说,这玩意儿谁能拦得住啊。

时至今日,敲下这行字的时候,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位一生勤劳踏实、恪守本分的农民会把自己推进大坑里冒不了头。我对二舅的了解甚至不比教科书上的任何一位名人更多,我们的血缘关系更像是末梢神经的毛细血管,无关痛痒,稍有磕碰便会断裂。我不会因为他的死讯请假离开课堂,他的存在与否与老师正在讲述的定义为主义的存在互不干涉,互为毫无意义的局外人。舅舅说他填大坑是为了赚点快钱买辆新车,每周接送马上就要去县里念初中的儿子。我妈说他就是一直太踏实了,好不容易遇见个刺激的事儿就刹不住车。姥姥说,你们都说得不对,要我说就是因为王八坑,都是坑,他捞王八那事儿到现在都没过去。

姥姥是位无限崇尚西医且排斥宗教的有神论者。

百度百科上写,填大坑是一种流行于东北地区的扑克牌类游戏,一般有二到五人参加,可以随时加入或退出,打法简单快捷,紧张刺激,是一种体现玩家智慧与勇气的博弈游戏。

智慧与勇气的博弈。敲下这行字时我能感受到键盘与手指推拒对抗的力量,我的左手中指指甲因常年敲击键盘而逐渐变形,每按动一个字母都是对我手指的一次损耗,于是记下这个故事也就变成了我的倾诉欲与躯体之间的博弈。我不清楚二舅的自我认知中是否出现过智慧、勇气与博弈的概念,他从出生起便严格地遵守着一套类似于家族遗传的行为准则,而唯一一次规则之外的放纵却间接导致了他的丧命。他并不是一个文学意义上的典型人物,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像窗外漫天黄土中的一抹,悬于枝头、遁入大地抑或沉于河流,于旁人看来都无甚差别。姥姥、舅舅、我妈,还有那些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亲戚关于他填大坑的猜测全部不无道理,却又全部与他无关。

二舅的身后事几乎都是舅舅一手操办的,据说二舅妈到了山西后一直哭,什么用也顶不上。舅舅怕二舅的遗体腐烂,也没多和煤矿负责人纠缠,但他还是在有限的时间内重新装备起他早已剥离掉的好勇斗狠,讨价还价将赔偿款抬了一个一,这次不是一块,是一万。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银行卡里的数字,二舅妈还是哭,葬礼是在老家办的,二舅的儿子摔盆,这次是舅舅为他抬了棺。

我问我妈葬礼上有没有羊跟着,我妈没回答我。比起羊,她更在意二舅妈的态度,舅舅没想管二舅妈要辛苦费,后者便自顾自地连往返山西的车马费一起免了,哭够了的二舅妈转脸拿着钱带儿子搬去县城上学,把二姥爷一个人丢在老家,守着他和他儿子的八十亩耕地。

二舅的引魂幡上写,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听经闻法语,逍遥自在行。

舅舅并不在意这些,他和姥爷一样,活得潇洒自在,无愧于人。

时至今日,我对二舅唯一一次清楚的记忆也已经变得模糊。在农村昏暗平房的炕头木沿,他表情木讷,目光也因躲闪而显得难以聚焦,可正是这种躲闪让我时隔多年才意识到,他的木讷是一种时空倒错的敏锐,能够令他精准地察觉到我情绪中的山高水低。我试图回忆掩藏在朦胧记忆下,他晦暗五官中蕴藉的细碎情绪,试图品读那些一目了然的羡慕和卑琐,抑或被我误解了许多年的真实的对异己的不屑与嗤之以鼻。

即使我并不想通过过度想象来填补记忆的认知不全。

我妈对我说,你二舅长得像你二姥爷,你二姥爷长得像你姥爷,你姥爷长啥样你总该记得吧。我说,像只是像,不像的部分才决定了他们的个人特色,我想象不出他们不像的地方啥样,就想不起来他们本来长啥样。我妈沉吟片刻,认真地劝慰,要不你别再写东西了吧,都写出毛病来了。

我敲下这行字的此时此刻,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今年是个多雨的年份,估计舅舅又种了花生。舅舅天生不适合做农民,他对庄稼的把控糟糕到了仿佛是老天爷要同他作对的程度。只要他春耕种了花生,那这一年一定多雨,他在经营诊所之余精心伺候的花生秧子必然会烂在地里。可只要他种了苞米,天上必定滴雨不落,来不及结果的苞米秆子干燥脆弱,割下来就能当柴烧。二舅二姥爷跟他正相反,他们是耕种的一把好手,甚至把种庄稼经营成了某种浑然天成的艺术。劳作令他们少年老相,而劳作又因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禁锢了时间,令他们永恒地停留在垄沟之间,风尘仆仆,永不老去。

二舅去世那阵子,二姥爷短暂地患上了老年痴呆,村里人发现他捧着孙子的玩具小汽车蹲在过去是王八坑的地方,说要放生。村里人劝他回家,他说家里没人,大儿子跑了,媳妇陪二儿子去县里读书了,那小兔崽子不好好念书,管一叫扁担,真他妈的欠揍。

东北春季的风从更北的地方来,它们裹挟起每一寸土地上的沙尘,从平原的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春耕快结束的时候,二姥爷的老年痴呆突然不治自愈,他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无论是承包的耕地还是王八坑,他都一亩不落,兢兢业业。

我妈说,老年痴呆没法治,这种病就像擦黑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天擦了主语明天擦了宾语,那他就只记得谓语,还不一定把谓语张冠李戴到哪个宾语上去,这玩意儿你们作家看叫艺术,在我们看叫脑子有病,而且吧,总有些字写得比较重,不好擦,他就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等啥时候连这件事也忘了,这人也就彻底完了。

我说,我其实挺羡慕他的。

我妈用充满关爱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接着说,也不知道他都能记着点啥,村里通自来水,来人顺手把你二姥淹死那口井给填上了,他也没啥反应,估计都不记得这事儿了,他心里头就那一亩三分地,给他当媳妇当儿子可真是上辈子造孽。

斯人已逝,很多年前,我也曾因好奇向井底望过一眼,井口狭窄如深坑,井底浓酽如夜色。我不知道一个人要生得多瘦小才能顺利地从不比脸盆宽多少的井口坠下去,也不知道一个人需要多少勇气才敢于与幽深的黑暗融为一体。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出生起就如春种秋收般注定了命运的二舅,会一步步迈进与他的生命轨迹毫不相关的偶然。不知道到头来孑然一身,几十年埋头于田野的二姥爷终将何去何从。随着与他们有关的最后一个坑的填平,我们本就稀薄的亲缘关系就此走向尽头,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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