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金陵版矿物药图像艺术特征研究
2024-03-18杨卫华
摘要:目的:本草图像是中国古代画家描绘药物形态、炮制及其他相关内容的图像,研究本草图像的艺术特征,可以使传统绘画艺术向实用层面渗透与发展。方法:《本草纲目》是中国历代本草中影响最大的一部巨著,文章通过研究《本草纲目》矿物药图像,将其与宋代《证类本草》图像形式及矿物实物形态进行比较,分析其艺术特征及演变。结果:研究发现,《本草纲目》金陵版矿物药图像主要分成三种:矿藏图、矿物图、生产加工场景图。从表现形式上看,矿藏图与矿床的自然状态不能对应,无法识别矿藏地带的岩体构造、片理结构、晶质状态、颗粒大小等;矿物图的外轮廓形态较为笼统,矿物的解理、断口、色彩、明暗、透明度、光泽等重要特征没有表现出来,只有文字内容的示意;生产加工场景图的环境场景大幅简化,图实不能对应。结论:这种写意化的本草图像形式,打破了宋代以来本草图像以图模物的常理。《本草纲目》图像形式写意化的原因在于作者李建元和李建木都不是专业画师,没有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受到明代“利家”画艺术思潮的影响,他们的本草插图源于对古代本草图像的临仿,但是这种临仿,更多是一种文人“利家”式的转换和再创造。因此,在本草图像的艺术形式中,明显体现了艺术思潮的变迁。
关键词: 《本草纲目》;药材图像;写意;利家
中图分类号:J218.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4-0-04
0 引言
本草图像作为辅助药物识别的信息媒介,绘制历史源远流长,历代均有佳作诞生,并形成具有传承性的系列图谱。但是,由于本草作为药物的实用属性掩盖了图像的艺术本质,所以其常常被研究者忽略。本草学家郑金生提出,本草研究不是单一的传统本草文献研究,其研究的视野应该从自然科学扩大到人文科学[1];王淑民认为本草图像作为对文字信息的诠释、补充和引申,具有独特价值[2];郑金生、肖永芝、曹晖、杨硕鹏、彭华胜、许玮、李晓愚、张钫[3-9]等学者所开展的本草图像个案研究展现了不同时期本草图像的艺术特色及发展面貌。《本草纲目》是中国本草著作中最具盛名的巨著,相关图像研究尚不充分,王家葵等本草学家的研究辨析了不同版本《本草纲目》图像的形式差异[10],本文则对《本草纲目》图像的艺术特征进行研究,希望为本草图像研究添砖加瓦。
1 《本草纲目》金陵版图像概况
《本草纲目》是明代本草学家李时珍编著的一部本草学巨著。《本草纲目》总结了以往的本草知识,融合了历代本草学的伟大成就,对本草学研究有重大影响。1593年,金陵书商胡承龙首刊这部旷世巨著,世称“金陵版”。本草类书籍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其实用性,其是以大众医疗和健康为旨归的生活用书,对日常医疗保健具有指导作用,这一特点决定了其内容必须通俗易懂,在形式上应做到图文并茂。自宋代以来,版刻本草书籍带有药物插图已成惯例,药物图像可以使文字内容更容易被广大读者理解。此外,图像可增加视觉上的审美感受,附有插图的文本更具市场竞争力。因此,《本草纲目》也配有插图。《本草纲目》药物插图分为矿物药、植物药、动物药三大部分。矿物药分水、火、土、金石四部;植物药分草、谷、菜、果、木、服器(植物制品)六部;动物药分虫、鳞、介、禽、兽、人六部,总共十六部。图例按照正文十六部的顺序排列,每面4~6幅图例,上下两卷,合计附图1109幅。本文以《本草纲目》金陵版矿物药图像为例,探讨其艺术特征。
2 《本草纲目》金陵版矿物药图像的艺术特征
2.1 矿物药图像分类
矿物药是指可供药用的天然矿物、矿物原料加工品、动物或动物骨骼化石等药物。由于地质条件的复杂性及地质作用的多样性,所以矿物的成分、结构和形态多种多样。《本草纲目》金陵版矿物药图像主要分为三种,矿藏图、矿物图、生产加工场景图。
2.2 矿藏图的艺术特征
第一种是矿藏图(见图1),描绘矿山、矿坑及其中采掘的矿石,如插图银、山金等。
在矿藏圖中,绘者用浓墨粗笔阴刻显现出矿山山石的块面,再在矿坑中用线条勾画出散落的一些小块的矿石碎片。如图例银,《本草纲目》在文中注解:“生银则生银矿中,状如硬锡。其金坑中所得,乃在土石中渗漏成条,若丝发状,土人谓之老翁须,极难得。”[11]197其意为银若出自金矿矿坑中,会在矿石中“渗漏”,显现为条状,品质极为难得。图例可见画者是用粗笔蘸浓墨,简练粗放,顿挫豪纵,几笔扫出山石矿坑的形态。下画数条黑色曲线示意“渗漏成条”的生银,刻工则采用阴刻的方式,形成大面积的黑色。图例山金,画法类似。左侧阴刻山崖表示矿洞,里面的片状为山金矿石。画面效果笔墨粗放,大刀阔斧,行笔方折多,墨色纵意。《本草纲目》其他矿藏图如丹砂、雄黄、雌黄等,也采用了类似的表现手法。从这些矿藏图的表现形式来看,插图与矿床的自然状态不能对应,从插图中无法识别矿藏地带的岩体构造、片理结构、晶质状态、颗粒大小等,因此不具备药物辨识特征。
2.3 矿物图的艺术特征
第二种是单独的矿物图,这类图一般采用阳刻线条,简易勾出矿石的外轮廓,不作大面积的阴刻块面效果,立体感不强。如插图水金、水精、琉璃、云母、白石英、紫石英、菩萨石等(见图2)。
水金是在水流里淘洗出的金砂。图例水金上下双横线示意河流,三朵浪花表示水面波涛汹涌,河流中间的沙丘代表金沙和沙石混杂。图例锡吝脂银矿,用线条勾勒两块矿石的形状,线条比较粗,笔势短促带有转折,矿石表面随意几条弧线表示银的纹理。图例水精,《本草纲目》中注解为“石英,莹澈晶光,如水之精英”[11]217,图绘作近圆形珠状物。图例琉璃,《本草纲目》中注解为“琉璃本质是石,流光陆离,与火珠同名”[11]217,图绘为圆形,有波浪纹。图例云母,《本草纲目》中注解为“此石乃云之根,故得云母之名,而云母之根,则阳起石也”[11]217,图例上方绘者勾画几圈连续环绕的曲线,线条宛转,示意为一团云气,下方则为层片状云母石。图例白石英,《本草纲目》中注解为“皆石之似玉而有光壁者。白石英,生华阴山谷及太山,大如指,长二三寸,六面如削,白澈有光,长五六寸者弥佳”[11]219,图绘为互相嵌套的两个六边形,是根据《证类本草》图重绘而成,省略了原图六边形内部的短线。图例紫石英,《本草纲目》中注解为“其色淡紫,其质莹澈,随其大小皆五棱,两头如箭镞。煮水饮之,暖而无毒,比之北中白石英,其力倍矣”[11]220,图绘为嵌套的五边形、四边形块状结晶体。图例菩萨石,《本草纲目》中注解为“放光石,阴精石……亦石英之类也”[11]221,图绘类似石英,由两个内外套叠的六边形组成,六边形结晶体向外发散出一些线条,意为放光的毫芒。
这类矿物图只能算是为《本草纲目》文字所作的示意图。在矿物药的鉴定中,从形态方面看,比较显著而有用的鉴定特征有:一是颜色,许多矿物在自然光中呈现不同颜色;二是透明度,矿物透过可见光的程度为矿物透明度,分为透明、半透明、不透明几种;三是光泽,光泽是矿物表面对光的反射能力;四是解理、断口,即矿物受力后沿—定的结晶方向裂开的形态特征。《本草纲目》矿物药的示意图线条简单,比较平面化,矿物的外轮廓形态较为笼统,缺乏三维立体块面的细节,矿物的解理、断口、色彩、明暗、透明度、光泽等重要特征也没有表现出来。
2.4 矿物生产加工场景图的艺术特征
第三种是矿物生产加工场景图,描绘了矿物药的加工、贮藏等场景。其涉及药物的原料性状、产地环境、炮制方法、材料器具等各个方面。《本草纲目》中比较典型的是盐品的生产场景。
《本草纲目》中注解:“盐品甚多:海盐取海卤煎炼而成……井盐取井卤煎炼而成……池盐疏卤地为畦陇,而堑围之。引清水注入,久则色赤。待夏秋南风大起,则一夜结成……阶、成、凤川所出,皆崖盐也,生于土崖之间,状如白矾,亦名生盐。”[11]273《本草纲目》描绘的井盐、海盐、池盐三种图像,近乎墨戏(见图3)。
海盐,图例示意为海水熬煮成盐;池盐,图例左方示意引盐水入田,右上为成品盐堆;井盐,通过打井的方式抽取地下卤水制成的盐,图例中间是一个细长、较深的盐井剖面,左下方是一个熬盐的灶,卤水经过熬煮,结晶成盐,左上方成网状的为制成品。
如果将《本草纲目》的海盐图像与宋代《证类本草》的海盐图像相比较,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异很大。《证类本草》海盐图场面描绘得更加具体真实,画面右上方的海岸波涛翻滚,画外有通道引入右下方容盛海水的盐池,海水在池中晾晒以提高卤水的浓度,再由人工将卤水转移到灶上煎熬;盐的成品堆放入左上方的盐仓。图中描述的海盐加工过程包括采集、运输、加热等流程,盐工们各司其职,人物形象生动,扁担、木桶,舀瓢、灶、锅、木柴、缸、囤、盐仓等生产器具描绘翔实,画面的人物、配景、人物所持工具与身份等都能恰如其分地配合,显现出绘者对海盐生产场面有实地观察的经验,才创作出如此生动完整的海盐生产画面。
《本草纲目》的海盐插图对海盐生产的环境场景作了大幅简化。海岸、盐仓,人群、搬运流程等复杂的场面全部取消,画面只有一个人物与三种元素:海水、加热、海盐成品。画工极其粗略,画面右上部方框内上方曲线示意海浪,中间交叉线条示意堤坝,下方竖线条部分示意海水导入存储的盐池,画面左下部黑色部分为熬盐灶,一个工人向灶内添柴煎煮,画面右下部是点状堆积的海盐成品。绘者作画技巧不足,无法把握繁复场景,器物描绘简单,所绘人物躯干与四肢连接生硬,姿态扭曲,服饰与形体脱离。如果没有《本草纲目》文字部分的内容介绍及图像标题,则观者基本看不出生产的是什么药材。
综合以上三种类型的矿物药图可以发现,《本草纲目》药物图像只是文字内容的示意,图像与药物不能做到图物相符,这打破了宋代以来本草图像以圖摹物的常理。
3 《本草纲目》图像与明代“利家画”艺术思潮
3.1 《本草纲目》图像作者
《本草纲目》图例上卷题:“阶文林郎蓬溪知县男李建中辑,府学生男李建元图,州学生孙李树宗校。”下卷题:“阶文林郎蓬溪知县男李建中辑,州学生男李建木图,州学生孙李树声校。”根据图例卷署名,《本草纲目》附图是在李时珍的主持下,由其子李建元、李建木辑绘。李建元是黄州府儒学生员,李建木是蕲州儒学生员。明代通过考试得以在府、州、县学读书的人叫做生员,生员学习的科目主要有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御制大诰、当朝律令等。生员需经考试合格,从低级升入高级,并有严格的考查制度,时有黜退。李建元和李建木作为黄州府和蓟州儒学生员,他们具有双重身份约束,一方面,他们是正式在政府注册并由政府官员提调、学官课业的官学生;另一方面,生员又是一种“科名”,是科举考试上升各级阶梯中最初的一级,无论是学业要求还是科考要求,都决定了李建元和李建木不具备长期接受专业绘画训练的条件,他们都不是专业画师,没有受过专业绘画训练,只能算是业余性质。
3.2 明代的“利家画”
明代时期,画分“行家”“利家”,“行家画”指专业画家的绘画,“利家画”指非专业的绘画。启功先生在《戾家考——谈绘画史上的一个问题》一文中考证说:“今人对于技艺的事,凡有师承的,专门职业的,技艺习熟精通的,都称之为‘内行,或说‘行家。反之叫做‘外行,或说‘力把(把,或作‘班‘笨‘办),古时则称之为‘戾家(戾,或作‘隶‘利‘力)。”[12]在明代中期以后的绘画品评中,随着文人参与绘画实践的风气日盛,“利家画”得到了更多的认可。一般文人对于绘画并非将其作为专业认真地追求,其无师承的、脱略常法的画作仅仅是文章之余的水墨之戏,达不到造型技巧上与客观物象的相似,仅求达心适意而已。何良俊《四友斋画论》说:“云林尝自题其画竹云: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是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13]明代中期,“似”与“不似”不再成为评判绘画高下等级的标准。《画笺》“元画”条说:“评者谓士大夫画,世独尚之。盖士气画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法,气韵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盖欲脱尽画工院气故耳。此等谓之寄兴,但可取玩一世。”[14]70
画工的“行家画”重形式技巧,绘画借形来表现,因此不得不依从技法,需要专门的师承以及长期的训练。而文人士大夫画不求形似,其技法的来源无须专门的师承和长期的训练,以不得物趣得天趣、自命潇洒为高。
3.3 “利家画”的临仿与创造
明代中期,绘画类图书出版兴盛,大量的图绘经验知识通过出版得以扩散,为文人习画带来极大便利。文人只要具备基本的阅读能力,就可以通过书籍掌握简单的绘画技能。从明代正德年间开始,画学、画法、画论类书籍的出版数量显著增加,到万历时期,画法、画论书籍成为当时出版界的热点。流传至今的明代画谱、书画类著作约有几十部,如《画薮》《高松画谱》《翎毛谱》《遁山竹谱》《历代名公画谱》《图绘宗彝》《程式竹谱》《诗余画谱》《萝轩变古笺谱》《集雅斋画谱》《绘事指蒙》《画法权舆》《画法小学》《画法大成》《十竹斋书画谱》等,画谱等的大量刊行,显示出绘画在文人圈中大受欢迎。不同于画工师徒相授的亦步亦趋,画谱给文人临仿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自由。屠隆《画笺》“临画”条说:“今人临画,惟求影响,多用己意,随手苟简。”[14]73文人“仿”作不必一味追求形似,换言之,“仿”不再是类似画工描摹客观对象,担负着严肃而认真的命题,更多是简便而灵活的选择。因此,在《本草纲目》图像中,可以看到李建元和李建木对古代本草图像的临仿,但是这种临仿,不仅是模仿和复制,还是一种文人“利家”式的转换和再创造。
4 结语
本文将《本草纲目》矿物药图像与矿物实物形态及宋代《证类本草》图像形式相比较,分析其艺术特征及演变。《本草纲目》图像在明代业余文人手里,出现了不求形似的表现形式,而这种写意化的表现体现了传统绘画艺术向实用层面的渗透与发展,也是明代文化、艺术和思想共同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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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卫华(1973—),女,江苏徐州人,硕士,教授,研究方向:美术学、艺术设计。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7—19世纪中国本草图像在日本的传播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BZS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