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涯的十二种表达

沈 苇

骆宾王墓前

有青山、红壤

无白鹅、高歌

在菊气入秋的

丁店村，枫塘边

衣冠冢有两个

南通和义乌

死法却有四种：

投河而尽

苟活江北

归于灵隐

桴海而去……

有壮士发冲冠

晚风连朔气

易水送人之悲凉

有讨武曌檄之激昂

贵贱一视之同仁

不汲汲于荣名

不戚戚于卑位

……却无：

骸骨、空名、香火

丁店，午后枫塘

一种世袭的静

——到秋天

寂寞如此之好

死在老朽

才得以返璞归真

时辰追溯时光——

古老汉语听力深处

一个稚嫩的童声

穿越时空而来

经久不息、反复回响：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对天涯的十二种表达

1

比远更远——

远到极地，远到天边

远，携带季风、闪电

开始折返——

如排排海浪，相互追逐

一个人的放逐正在归来

从另一个时空归来

2

他说：

现实很远，天涯很近

他说：

我曾走到异域他乡的天涯

却难于抵达人们内心的天涯

——我的天涯屡屡受挫

3

当他从“远”抽身而出

天涯化为一把“咫尺”

丈量此与彼的距离

自我与大众的距离

他，要么小于一

丢失了一部分自己

要么就是一个幻觉的集体：

如过江之鲫的人群

4

那么，就置天涯于海角

天涯的缥缈、寂寥

便有了一块

坚固可靠的基石

“天涯石，海角石，

日月石……

石头，你抱不动它，

就去吻它。”

置天涯于海角

如置远于近

置你入我

5

天涯学问：深渊研究

一尾狮子鱼正在替你做

它的呆萌，能够承受

一千个大气压

天涯葬礼：吃骨虫狂欢

海沟里的向死而生——

“一鲸落，万物生”

6

古舟，醉舟，沉舟……

大海，无垠坟场，天涯的进程——

网、诱饵、捕手，生死爱欲

波浪与座头鲸的角力旷日持久

人在天涯，学习石魂海魄

——一个巨大的彷徨

启动一滴南海蓝眼泪的进程

7

天涯潮汐，力的功课

大海盐粒，寓言晶体

蔚蓝，仿若比喻

注入太多美丽浮沫

亚特兰蒂斯，脑海里

的史诗，缓缓沉没

比如喜马拉雅

沉入马里亚纳海沟

隐而不见

但，天涯没有结束

天涯在重新开始……

8

异的教育在天涯——

鹰隼、雪豹、盘羊的高原

盲鳗、抹香鲸、珊瑚林的水域……

异的教育意味着

所有的远方和天涯

都是你的一部分

你是它们的一部分

你要尊重他人和万物

所是的样子

9

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说：

“在我怀里，

你仍是我的天涯。”

一个老太对一个老头说：

“纵在天涯，

你仍住居我心头。”

10

当天涯反对咫尺时

天涯过于傲慢、宏大了

当咫尺反对天涯时

咫尺过于固执、自闭了

于是，你俯身于海

将“咫尺天涯”

修改为“天涯咫尺”

11

请不要用“诗和远方”

来替换“天涯”一词

免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所有的远方，只有不多的诗

更有堆积如山的“非诗”

你暂时逃离的地方

也许藏着一个“天涯”

藏着一句可以疗愈你的诗

12

中国人曾有两个天涯：

大海与瀚海

海角天涯与塞外天涯

……水与沙的互认

西与东的拥抱

苦涩与苦咸的纠葛

“两种贫瘠的强盛

合在一起，

便导致后代的繁荣。”①引自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帝国烟囱》。

祝福

没有一句祝福的话

大家坐下来便低头猛吃

一位独臂老人也在吃

用最后两颗摇摇晃晃的牙

他与肥脑“土豪”出相同的份子

好吧，你的份子比较鼓

我的要更鼓一点

你家鲍鱼龙虾螃蟹比较大

我家的要更大

酱烧蹄髈，看上去像一座小山

青菜萝卜，发配去了远方

司仪滚瓜烂熟的主持词

油腻，空洞，声嘶力竭

好像来自十五的月亮

据沈卫星说，也来自外空

邻居家孩子上台发言：

“祝爸爸妈妈新婚快乐！”

引来哄堂大笑

妇女们今天比较开心

围坐一起，乒零乓啷洗涮

洗洁精泡沫里的盘和碗

如豁牙佬在相互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