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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关系演变的技术政治解释

2024-03-18余南平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国际关系

余南平,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上海市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基地;张翌然,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通信作者及地址:余南平,上海市普陀区中山北路3363号华东师范大学普陀校区;邮编:200062;Email:yunanping@263.net.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颠覆性技术发展对新型国际关系形塑研究”(23&ZD334)的阶段性成果。 张翌然

摘 要

传统国际关系研究常常忽视技术在国际关系中的重要影响,仅将技术看作是经济和军事的天然附属。历经数十年的高速发展,技术特别是颠覆性技术深刻嵌入社会政治经济各领域,技术的“杠杆和重塑作用”不断增强,进而重构全球技术竞争模式,引发国际关系的深层次演变。当下,技术竞争呈现出参与门槛高、竞争对抗意识浓、产业链和价值链战略地位空前突出等特点。同时,新技术本身所呈现的颠覆性、快速迭代性和涌现性等特征愈发受到关注。美国对华在新技术领域的“切割和封锁”策略,在瓦解全球技术共享生态的同时,迫使技术竞争的双方主动和被动地进入更激烈的博弈状态,导致全球治理出现新难题,进而给国际关系与国际秩序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关键词 国际关系 颠覆性技术 技术政治 技术竞争 大国博弈

一、引言

人们在谈论国际秩序之时,往往赋予了其存在的合法性,也因而刻画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未来。然而在当代背景下,国际秩序不断出现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相关的矛盾、不稳定性和一系列危机,勉强维持着一种“在分离中的统一”。对于世界正在衰落,还是陷入了无休止的兴衰循环,抑或是经历着进步,似乎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症结。阎学通教授从宏观视角出发,强烈地感受到了“世界在向倒退期掉头”。

阎学通. 世界已经掉头[J].国际政治科学,2023(2):47.乔纳森·科什纳在回归古典现实主义之时,也强调了不确定性、偶然性和争论在国际政治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Jonathan Kirshner. An Unwritten Future: Realism and Uncertainty in World Politic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2.究竟以何种角度看待“掉头”与“不确定性”?传统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是否依然能够完美地解释和说明?

国际关系理论普遍包含了一种进步的概念,然而现实主义是个例外。对于现实主义来说,国际秩序的起伏和循环归因于大国间的物质基础,归因于经济发展和技术扩散途径,归因于开放环境下国家间经济空间竞争带来的发展不平衡。尽管如此,这些辩论还是没有对技术之于国际政治的作用力给予足够的关注。这种关注,不应止步于技术作为政治、经济和社会变化的外部驱动力,更应看到在技术本身的性质发生变革之后,叠加大国博弈、胁迫策略、治理竞争等所形成的技术政治权力嬗变。

事实上,自2017年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美国主动摒弃了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以来的“国际自由主义”价值取向和国际战略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通常意义上的贸易平衡目的,在中美贸易争端解决的过程中,美国对于知识产权保护、强制技术转让和产业补贴问题的突出诉求,包括美国撇开谈判和对话路径,持续将多家中国重要技术类公司纳入“实体清单”的举措表明,中美之间贸易争端的解决,不简单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贸易数字平衡问题,它更透射出美国对于中国在各先进技术领域追赶的担忧,特别是对于中美在未来全球竞争位序上的恐惧,包括美国希望维护自身技术全面领先优势的战略考量。因此,在新技术革命背景下,当颠覆性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快速介入人类社会政治经济事务时,大国通过加速在前沿技术领域的竞争,试图以技术优势和技术垄断来维护和争夺国际权力,并通过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变革作用于国际关系未来的深层次演变,由此产生的“掉头”和“不确定”则应该是被重视和深入探讨的问题。

二、研究现状与问题的提出

传统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主要包括三大范式,即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在这三大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可以捕捉到技术的身影。现实主义代表人物之一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认为,一个国家的实力即国力应由9个方面的基本要素构成,其中有些还需要考虑有用的子元素,从而形成完整的集合,例如军备就包括技术、领导和武装部队的数量和质量。

[美]汉斯·摩根索. 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第7版)[M].徐昕,郝望,李保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59. 进攻性现实主义者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强调,核武器核技术的作用就自然成为现实主义范式中的一个论点,被称为“确保相互摧毁”(MAD)

[美]约翰·米尔斯海默. 大国政治的悲剧[M].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128.。现实主义者坚定地认为,权力是国际政治的唯一“货币”。在现实主义传统中,这种力量源于国家控制的物质能力,而技术可谓是物质能力的一个重要部分。

全球化与世界经济联系的加强强化了自由主义理论的兴起。新自由制度主义集大成者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Keohane)以《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冲突》挑战了西方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并塑造了自由主義理论巅峰。基欧汉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初步观察到了美国对于技术和市场的石油霸权的依靠,并通过转述他人观点表露出竞争优势建立在技术优势基础上的想法。

[美]罗伯特·基欧汉. 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M].苏长和,信强,何曜,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2:40.新自由主义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强调,技术变革是引发国际权力转移的重要因素,在其看来,在信息时代“知识就是权力”,软权力的作用正日益凸显。谁能领导信息革命,拥有“信息权力”优势,谁就将在未来世界格局中占据领导地位。而由技术推动的从国家行为体向跨国行为体的全球权力转移具有一种全新且陌生的复杂性。

[美]约瑟夫·奈. 美国霸权的困惑:为什么美国不能独断专行[M].郑志国,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4+78. 近年来,国内通常将该书译为《美国实力的悖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为何不能一意孤行》。

建构主义通过关注思想、身份和规范在制定国家偏好以及世界政治的形成中发挥的根本性作用,为理解社会以及国际现实提供了独创性的视角。建构主义将技术视为一种与其他社会力量相互作用的社会结构,而不是一个具有独特理性的自治实体。

Hoyoon Jung.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Constructivism in Political Science: Past to Present[J/OL]. SAGE Open, 2019,9(1)[20231028].https://journals.sagepub.com/doi/epub/10.1177/2158244019832703.在大多数建构主义者看来,技术代表了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和权力的物化结果。此外,英国学派认为随着技术的扩散,它们会改变整个系统的质量和“互动能力”。

Barry Buzan. From International System to International Society: Structural Realism and Regime Theory Meet the English School[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3,47(3):327352; Chris ChaseDunn, et al. Last of the  Hegemons: U.S. Decline and Global Governance[J].International Review of Modern Sociology, 2011,37(1):129.以观念和行为为研究视角的建构主义代表人物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在其著作《无政府状态是国家造成的:权力政治的社会建构》中,讨论了在经济和技术层面的双重包夹下,在国内政府政治权威性降低的因素交织中的苏联衰落加速问题。

Alexander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2,46(2):391425.此外,温特在其另一本著作《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中,也频繁提到“技术”一词,他认为技术对于军事能力的增长至关重要,战争中在进攻技术主导的情况下,敌人能够通过技术优势从第一次打击中获得致命优势。

[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M].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58.温特的建构主义更多地将技术置于社会层面,关注技术的物质能力,并将其和自然资源并列。其对技术的关注也同样侧重于军事技术,集中讨论了技术对战争的影响。

技术政治也是观察技术与国际关系的一个视角。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在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的技术决定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主的技术”并强调技术的政治性。温纳认为,技术手段有时是自我保护和自我增生的,技术并非所谓的中性工具,它的負荷价值包括政治价值。

Langdon Winner. Autonomous Technology[M].Cambridge: MIT Press, 1997:2530.美国政治学家丹尼尔·德雷兹纳(Daniel Drezner)在研究中探讨了技术变革对国际关系的影响。他认为,任何技术变革都是经济再分配和社会突破的一种表现,它创造了新的赢家和输家,改变了参与者的偏好,并允许新规范和新组织的战略构建。技术本身的性质以及公共部门推动创新的程度会对国际关系产生不同的影响。

Daniel W Drezner. 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J].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9,33(2):286303. 作为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许多文献都是对某项具体技术在国际关系中产生的影响进行实证研究。其中,国际关系领域的主要思想家之一、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于2018年6月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文章《人工智能:启蒙运动如何结束》,文中指出,随着人工智能的复杂性和能力日益增强,一种新兴的危险正在出现。在这场新的、更全面的技术革命中,原有秩序正在发生剧变,我们未能充分考虑这种革命的后果,其高潮可能是一个依赖于数据和算法驱动、不受道德或哲学规范支配的机器的世界。

Henry A Kissinger. How the Enlightenment Ends[EB/OL](201806)[20231030].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8/06/henrykissingeraicouldmeantheendofhumanhistory/559124/.

通過对既有的、具有影响力的国际关系理论专著和代表性文献的系统梳理,可以发现:

首先,传统国际关系理论和既有研究相对忽视了技术在国际关系中的重要影响和作用。由于认为国际政治的权力很大程度上是一国军事力量的产物

[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M].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93.,这些“学院派”理论仅将技术看作是经济和军事的天然附属。同时,技术与国际关系的相关研究仅从技术形态角度(例如军事角度的研究偏重于军事技术本身)强调技术进化对国际关系的影响,而不是深入研究其背后的驱动力,从而低估了技术与国际关系的整体互动性。

其次,无论是从西方国际关系学界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建构主义三大理论范式,还是从历史学的一批精彩著作

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包括《剧变:英国工业革命》《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等一批精彩著作揭示了科学革命如何导致西方的崛起,讨论了国际关系中的权力更替,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历史启迪。参见:[英]戴维·杜根,[英]萨利·杜根.剧变:英国工业革命[M].孟新,译.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美]乔舒亚·B.弗里曼.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M].李珂,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来看,他们通过历次科技革命阐释技术与国际关系的变迁,例如揭示科学革命如何导致西方的崛起、通过分析20世纪苏联解体的原因来认识技术与国际关系。但总体而言,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体系侧重于抽象的“主义”描述,缺乏对技术作为生产力动力的应有的关注和重视,没有或很少关注现实世界中“生产力世界”的构建,缺乏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分析视角,尤其缺乏围绕“推动经济基础加强”的技术对作为上层建筑的国际关系的决定性作用的相关分析。

最后,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尽管技术在国际关系研究中不属于主流,但仍有少数学者的研究为本文提供了重要启迪。如国际政治经济学(IPE)的开创者、英国学者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在《权力的流散:世界经济中的国家与非国家权威》一书中将“技术——被忽视的因素”作为一节,专题讨论“衰落中的国家权威”

[英]苏珊·斯特兰奇. 权力的流散:世界经济中的国家与非国家权威[M].肖宏宇,耿协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6.,体现出其对于“技术”本身价值的敏感度。近年来,随着技术的“政治化”乃至“安全化”,技术与权力的关系问题目前已经开始成为国际政治研究的热点话题。不少学者不约而同地借助苏珊·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理论,剖析人工智能技术如何作用于国际结构性权力依赖的生产、安全、金融、知识四大基本结构,包括探究大国数字竞争、分析技术进步造成的全球收益不对称问题等。

参见:部彦君,许开轶. 重塑与介入:人工智能技术对国际权力结构的影响作用探析[J].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3(1):86111; 余南平,栾心蔚. 元宇宙:从物理世界到数字世界的权力重构与挑战[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2):4050; 余南平,栾心蔚. 结构性权力视角下的大国数字贸易规则博弈[J].国际展望, 2023(5):1534.但是纵观大多数研究与论述,技术虽然代表了许多国家试图最大化的权力因素之一,却似乎始终只能扮演一个被动的、中立的、外生的角色,在理论解释方面也仍囿于传统国际关系三大理论框架,进而忽略了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视域下对“技术—国际关系”二者的互动进行深入剖析和解释。

三、当下国际技术竞争的新特点

国际关系研究应该也必须关注技术的变化和发展,特别是新技术的出现和应用。从现实看,以通用人工智能(AGI)为代表的新一代技术具有典型的“美第奇效应”(The Medici Effect),可以推动各类全新技术的随机组合与深度融合,这种技术交互性和融合性将引起从技术到内容、从硬件到软件全方位的技术和产业综合体的重构与再构,继而引发新一轮国际技术竞争。

余南平. 新一代通用人工智能对国际关系的影响探究[J].国际问题研究,2023(4):7996+137.前三次产业革命已经给出了历史事实,无法跟上技术浪潮的国家势必要被历史进程淘汰。当下,以美国、中国、德国、日本、英国为代表的国家间前沿技术竞争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其竞争特点和内涵也在发生变化。

(一)技术竞争不断朝“大国专属”方向发展

技术发展在改变国家实力对比的基础上,同样改变了以往的技术扩散路径,更加突出大国在国际政治中的角色权重。技术竞争在节奏加速的同时也加剧了大国之间的博弈和竞争,即使国家在某一领域拥有竞争优势,也需要不断地投入资源进行研究和开发,从而保证国家在相关技术标准制定、产业链控制和市场份额争夺中始终处于有利地位。这种竞争不仅推动了技术创新和发展,带来了全球性生产网络体系的调整,同时也对其他非传统技术强国提出了更大挑战。

首先,研发投入是对知识增长与积累的投资,是创新的基础。科学研究与试验发展(R&D)投入是衡量一个国家科技活动规模及科技投入强度的重要指标。有实证研究表明,出台促进研发投入的相关产业政策对国家经济增长至关重要。

Ricardo Hausmann, Jason Hwang, Dani Rodrik. What You Export Matters[J].Journal of Economic Growth, 2007,12:125.目前,全球研发投入集中在北美、欧洲和东亚地区,对比分析世界主要国家(地区)的研发投入(表1)可以发现,美国依旧是研发资金投入最多的国家,2021年其以7097亿美元的研发投入位列全球第一,中国以6201亿美元的研发投入紧随其后,两国研发投入之和占全球研发投入总量的约一半。其后的高研发投入国家(地区)包括欧盟、日本、以色列和韩国,每个国家(地区)的研发投入都超过1000亿美元(表1)。而从区域变化角度来看,近20多年来,全球研发的集中区域逐渐从北美和欧洲地区扩张至亚洲地区,北美的研发投入在2000年占全球研发总量的40%,但在2019年这一比例仅为 29%。欧洲的研发投入在2000年占全球研发总量的27%,但在2019年这一比例下降至22%。相比之下,2000年亚洲地区研发投入占全球研发投入总量的25%,2019年其全球份额升至39%。

The NSF National Center for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Statistics (NCSES).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U.S. Trends and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s[EB/OL].(202208)[20231030]. https://ncses.nsf.gov/pubs/nsb20225/executivesummary.研发投入份额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亚洲科技水平的提高和全球技术中心转移的趋势,这与世界经济重心东移的变化趋势相一致。必须认识到,科技进步和经济水平本就是相互依存和相互推动的关系,当下前沿性技术无一不在自主研发方面投入巨大,只有具备足够“经济基础”的大国才能进行大规模的研发投入和技术创新,这种资源优势使得大国可以避免经济总量差异形成的技术代差,进而在国际技术竞争中取得领先地位。

其次,在全球经济分配层面,由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革,不仅会改变不同技术能力国家的边际收益曲线,推动全球生产网络颠覆性重整,同时还将改变当下已经形成的全球劳动分工格局,并可能完全颠覆既有發展经济学理论体系,大幅降低发展中国家利用传统要素红利进行后发追赶的可能,出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马太效应。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例,人工智能生产方式的推进将造成全球劳动市场的结构性改变,机器和人工智能的自动学习能力成为一种劳动力要素,将使发达国家可以解决目前面对的“工程师结构性短缺”难题。技术落后国家特别是传统的资源型国家,则由于“技术壁垒”的存在,可能在这一次产业革命浪潮中由于可控核聚变的出现而被彻底“淹没”。此外,技术落后国家可能受全球生产机器替代的冲击,引发新的社会动荡。这突出地表现为传统的劳动力和人口红利可能演化为“冗余劳动力负担”,大多数民族国家的福利体系将面临极大的挑战。而在这种情景模拟下,只要有一定技术积累,特别是技术领先国家一定会以“自保”原则优先发展自己的“技术领先能力”,在对他国进行必要的技术转让控制的同时,加快各类颠覆性技术的研发以实现超越。

(二)空前注重产业链价值链的战略价值

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对 “权力”的分析常常局限于对抽象政治权力的讨论,始终缺乏对当下以产业体现的生产性要素变化作为权力基础的认识。

余南平,张翌然.碳治权建构中的大国竞争与博弈[J].学术月刊,2023,55(8):93105.当下,重大科技创新的出现通常会引发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通过刺激生产方式更新,引发人类社会其他方面的重大变化。

王存刚. 科技创新与国际格局重塑[J].当代世界,2023(5):1824.从技术与国际关系的历史互动来看,技术创新一直是推动全球产业格局变化的主导力量。第一次工业革命中,蒸汽机的改良极大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壮大,使得英国成为世界工厂;德国和美国主导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电气和内燃机的发明,催生了电力行业的出现,实现了社会生产过程由机械化向电气化的转变;第三次工业革命是由美国主导的信息革命,计算机技术和通信技术的不断发展推动互联网行业逐步完善。纵观历史,科技创新及其引发的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通过对生产方式的更新,最终引发了国际格局的转型甚至重塑,而能够敏锐捕捉到前沿科技发展所带来的战略机遇,主动创新、顺势而为的国家往往能够在新一轮生产力变革中抢占先机。

长期以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常以“自由经济”自居,将其经济发展优势归功于坚持市场自由竞争,一直以市场竞争优胜者的做法创新资源配置。近年来,人工智能带来的新一轮产业革命正在重塑全球生产方式和行业业态。以ChatGPT大模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时代的开启,预示着通用人工智能(AGI)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快速介入人类社会政治经济舞台,国际竞争日趋激烈。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危机和地缘政治的不稳定,促使美国等西方国家空前注重关键技术产业链和价值链的战略地位,其产业政策开始出现新趋势。以美国为例,自拜登政府上台以来,美国产业政策战略方向发生重大转变,促进“技术创新”和“技术转化”的趋势愈加明显。2022年8月由拜登总统签署通过的《芯片与科学法案》中规定,未来5年美国将投入约520亿美元用于半导体的研发、制造等环节,支持美国半导体产业复兴。其中,美国以财政援助的方式投入390亿美元用于重振本土半导体的产业化发展,包括新建、扩建或升级相关制造、装配、测试、先进封装和研发的设施设备,以构建自主可控的半导体产业链。除此之外,美国也积极同其他国家探索建立“技术产业联盟”的可行性。拜登政府以技术、“民主价值观”、供应链韧性等为借口,拉拢欧盟部分成员国、日本、中国台湾地区等探索双边合作机制。

吴泽林,尚修丞.美国重塑半导体产业链的逻辑[J].和平与发展,2022(6):7193+155156+159160.例如,在2021年6月美欧峰会召开期间,美欧贸易和技术理事会(TTC)成立,该理事会于2022年5月召开第二次部长级会议并发布联合声明,强调美欧双方将与第三国(地区)在半导体等关键技术出口管制方面进行制度层面的合作。同时,美国还提出“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的概念,寻求将半导体企业迁往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等其控制力所及地区,组建半导体同盟以遏制中国。

因此,在颠覆性技术涌现的背景下,技术的快速发展正在改变国际秩序和国家间关系。其具体路径表现为:技术的发展具有影响下一代生产方式的能力,能够驱动产业发展产生溢出效应,同时,技术具有加载于全球产业链、价值链的物理连接结构特征,使得技术霸权国必然会对内实施“保护性”产业政策、对外采用“遏制和断供”战略,以期在新一轮全球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继续赢得优势。这使得产业链、价值链超越了既有的经济学内涵,在技术的加持下被赋予更高的战略价值。

(三)新技术出现颠覆性、快速迭代性和涌现性特征

首先是新一代技术发展本身不可预测的颠覆性影响。与传统的尖端技术如核弹、洲际弹道导弹等不同,新技术的显著特性是不同领域技术的交叉融合,涉及复杂的系统和相互关联的因素。例如,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算法需要依托大数据分析、云计算、物联网技术产生的数据,经由高性能计算和优化算法等改进才能获得成功。这种技术交叉融合的特性导致了技术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使得技术发展方向难以预测,仅仅微小的变化或调整即可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不仅如此,科学研究和技术发展的进程往往呈现非线性的特征,某項技术上的重大突破可能会引发其他技术的快速发展。在技术的引入和应用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经济结构和社会关系的同时,社会行为、价值观念和政策决策的影响也会反作用于技术,从而影响技术的发展方向和速度。以移动互联网的兴起为例,其催生了智能手机、移动支付、共享经济等一系列颠覆性创新,改变了人们对技术的认知,进一步开启了自动驾驶、人脸识别等领域的创新和应用。这种不可预测性导致大国之间在技术发展方向上出现了全新的竞争模式。为了确保在新技术领域上的竞争优势和战略地位,大国需要在各个领域中均处于领先地位。技术的颠覆性除了在传统军事作战能力和战略威慑层面产生影响,技术的突破和应用往往还会带来新的产业和商业模式,从而改变市场格局和利润分配,从军事竞争拓展到经济、社会模式竞争等各领域。

其次是新一代技术的快速迭代性。与传统技术的单一层面突破不同,新技术的另一显著特征是反馈循环和学习。通过构建开放的平台和模块化的架构,技术研发可以更容易地进行功能扩展、接口集成,从而使得技术的改进和升级更加灵活和高效。在数据驱动的智能决策的影响下,通过反馈循环和学习机制产生的客观指标和洞察可以有效用于评估技术的预期效果,指导下一步的迭代方向和优先级,最终表征为新技术的快速迭代性。以云计算技术为例,随着需求的不断增长以及业务要求的不断变化,云服务技术也在以模块化的形式不断升级,容器技术如Docker和Kubernetes的推出,在简化应用程序部署和管理的同时,也大大加快了软件和算法层面的优化速度。这种技术的快速迭代性将进一步扩大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之间的鸿沟,掌握和引领技术的国家将会在经济、科技创新和社会发展方面取得更大的优势。除此以外,快速迭代的新技术为大国间争夺技术垄断和竞争优势提供了机会,使得既有的全球战略平衡愈发容易在技术的迭代进程中被打破。新技术快速迭代,加之人类已经获得对于“摩尔定律”的实践认知积累,使得人们有理由推断,人工智能的技术潜力接近无限。在这个背景下,将人工智能技术转变为在国际舞台上获得超强优势的工具,目前可能只是美国少数军方鹰派和强硬政治家的一种期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宣称世界正处于一个新的“奇点”的门槛前,即“人工智能驱动的军事奇点”即将来临

关于人工智能“奇点”问题的解释,参见:[美]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M].李庆城,等,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正如著名鹰派战略智库新美国安全中心(CNAS)在2017年《战场奇点》报告中显示的那样,美国军事研究人员对于中国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充满了担忧和夸大的认识。这份报告的惊人之处不仅在于它的逻辑体系和推理结果,更在于它详细列举了相当多项来自美国和中国信息源的分析和判断,而这本身就意味着一个美国对于中国进行控制的庞大技术清单。

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 (CNAS).Battlefield Singularit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Military Revolution, and Chinas Future Military Power[EB/OL].(20171128)[20231115]. https://www.cnas.org/publications/reports/battlefieldsingularityartificialintelligencemilitaryrevolutionandchinasfuturemilitarypower.

最后是新一代技术发展的涌现性。新一代技术发展的涌现性是不可预测性和快速迭代性的综合体现,意味着技术正朝着更高效、更强大、更可靠的方向发展,高速推动着社会和经济的变革。新技术的涌现性往往需要形成完整的技术生态系统,其不仅仅是单一技术的发展,还会涉及相关的基础设施、应用场景、商业模式等方面的建立和完善。具体而言,新技术的涌现性依托于两方面的驱动力:技术的驱动力和需求的驱动力。从技术驱动力角度来看,新技术的涌现性源于技术的不可预测性,技术创新将会促进思维方式的改变,引发新一轮的技术突破,并结合原有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知识和技术交叉促进,碰撞出新的技术和应用。从需求驱动力角度来看,新技术的涌现性反映了人类对现有问题和挑战的新解决方案、对未来需求和趋势的前瞻性洞察。对新技术的迫切需求,促使创新者开发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在技术成熟度较高、采纳曲线上升的阶段

新技术的涌现性通常与技术的成熟度和采纳曲线相关。技术的成熟度是指技术从概念到商业化应用的发展过程,而采纳曲线描述了技术在市场上被广泛采纳和应用的时间轴。,技术的涌现性将会引发对技术领导权的争夺,各国通过持续的科研投入、创新政策和产业战略来推动新技术的发展,从而在技术上占据优势地位,并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的影响力。必须看到,技术优势会辐射到国家的各个方面,包括经济竞争力(如经济结构和产业布局)、军事竞争力(新技术的涌现性可能改变战争的本质和军事平衡)、数据和信息的掌控能力(大规模数据的收集、处理和应用,通过对于数据安全、隐私相关的保护),保证大国在博弈和合作中具备更强的溢价谈判能力和竞争优势。

四、美国对华技术博弈的起源和战略表现形式

技术变革必将影响政治思潮和国家战略的转变。早在2018年9月,英国著名媒体人士阿莫尔·拉詹(Amol Rajan)就在BBC网络版上撰文提出“技术民族主义将决定21世纪”

Amol Rajan. TechnoNationalism Could Determine the 21st Century[EB/OL]. (20180908)[20231030]. https://www.bbc.com/news/technology45370052.。在2019年1月的冬季达沃斯论坛上,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主席、海军陆战队退役四星上将约翰·艾伦(John Allen)再次強化了“技术民族主义”的概念,他认为技术民族主义是构建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基础上的,主要源于大数据分析能力的爆发性增长、超级计算机的创建和数据访问模式的变化,这使技术本身可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主权领域更先在军事上、在国家间竞争中得到实现。

World Economic Forum. The Rise of TechnoNationalism[EB/OL].(20190123)[2023110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Dpg0d_m_6c.在“技术主权域”概念出现的情况下,技术已经被视为主权国家“主权安全”的组成部分,并会在认知上强化“独立、独享”的思维习惯,突破传统技术扩散而呈现加强技术控制的思维逻辑。尽管“人工智能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纯技术的理论思维逻辑,或一种学说假设,在现实中并不一定会被政策决策者采纳,正如历史上有许多新奇的理论从未成为政策制定依据。但在当下的全球国际政治现实中,“人工智能民族主义”理论学说与美国对华技术博弈战略的结合,不仅有一定的理论基础,同时由于国际格局和战略背景的变化,也使得美国决策者强化“技术遏制”的思维快速膨胀,并产生了政策性落地。

(一)美国对华技术博弈的战略背景

20世纪美苏“传统冷战”是通过意识形态对抗,以地缘政治为核心,以政治控制势力范围为边界进行的,美苏双方主动塑造的长达半个世纪的对抗型国际政治形态。而美国对华技术博弈则是在1991年苏联解体,全球经济一体化迅猛发展30余年后,由于中美两大经济体经济规模拉近,技术前沿竞争重叠,美国作为领先大国出于担忧和焦虑主动先发的,以关键技术控制和新技术提升为手段和目的的新形态“技术型冷战”。其特点是不针对传统成熟的产业技术,也不在短期内对全球价值链和传统产业链进行粗暴切割,而是以下一代领先技术群,特别是以人工智能技术产业集群竞争为核心,通过对关键技术节点的控制、新技术转让的限制和技术供应链的排斥,包括技术交流路径的主动限制,以寻求对未来技术的领先和主导,并达到在国际战略层面长期全面胜出和主导权、控制权保持的目标。

冷战结束初期,美国的经济体量和技术优势使其拥有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地位。随着经济全球化发展,跨国资本推动基于全球价值链扩张的全球生产体系重构,发展中国家在主动参与全球化后生产和技术能力持续提升,这对美国经济和技术的全球绝对领先优势提出了越来越大的挑战。美国安全与新兴技术中心(CSET)发布的《美中对高影响力人工智能研究贡献比较》显示,近年来中国在科研能力和技术研发能力上进步飞速,在人工智能前沿领域的技术影响力越来越大。

Ashwin Acharya, Brian Dunn. Comparing U.S. and Chinese Contributions to HighImpact AI Research[EB/OL]. Center for Security and Emerging Technology(202201)[20231105]. https://cset.georgetown.edu/publication/comparingusandchinesecontributionstohighimpactairesearch/.从从事基础研究的人才和创新能力来看,美国依然遥遥领先,但中国在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上的积极态度和成就,特别是中国特有的“工程师红利”,让美国越来越担心未来中国将对美国的技术优势造成潜在的持久威胁。当这种担心转化为“少数智者”的战略共识,并展开有目的的集体行动时,对华开展技术博弈的战略轮廓已经非常清晰了。白宫前首席战略师斯蒂芬·班农(Stephen Bannon)认为,美国必须警觉起来,美国各界必须就战胜“中国威胁”所需的政策和优先事项尽快达成共识,不然中国的崛起会让美国在军事、信息和技术领域的优势荡然无存。

Cold War Is back: Bannon Helps Revive U.S. Committee to Target ‘Aggressive Totalitarian Foe China[EB/OL].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20190326)[20231108].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3/26/stevebannonchina1238039.

很显然,在美国看来,中国以德国“工业4.0”计划为模板打造的《中国制造2025》,并不简单是中国制造业能力的改造与提升计划,而是反映了中国追赶世界技术前沿的战略雄心,这一计划的实施将改变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位置,并足以对美国的技术领先构成全面威胁。美国著名智库国际战略研究所(CSIS)的研究员、中国研究项目资深顾问斯科特·肯尼迪(Scott Kennedy)曾经明确表示:“中国企业正在高科技领域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制造业增加值不断增长,国内企业对中国高新技术出口的贡献不断增加,现在中国赶超上来要求拥有一席之地”。

Scott Kennedy.The Fat Tech Dragon: Benchmarking Chinas Innovation Drive[EB/OL]. (201708)[20231029]. https://www.csis.org/analysis/fattechdragon.温和派的美国战略学者,如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斯蒂芬·哈德利(Stephen Hadley)认为,中美两国必须合作打造一个约束竞争的框架,降低对抗和冲突的风险,寻求一个双赢的解决方案。但他也同时认为,“一些领域的竞争会对中美关系模式构成挑战,21世纪的关键技术,如人工智能、量子计算机、网络武器和自动机器,可能会是两国技术竞争的核心内容”。

A WinWin USChina Trade Deal Is Possible[EB/OL].Foreign Policy (20190411)[2023111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4/11/awinwinuschinatradedealispossible/.因此,中美之间不可避免的“技术竞争与竞赛”早已开始,而这也被看成目前美国各界对中国的“战略共识”。

(二)美国对华技术博弈的战略举措

从战略赶超与政策推动角度来看,在围绕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前沿领域的新一轮技术竞争中,自2018年5月白宫人工智能峰会后,美国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政策力度对本国的新技术领先发展给予明确的政府规划和资金支持。2019年2月7日,美国白宫发布报告《美国将主导未来产业》(America Will Dominate the Industries of the Future),强调以更大胆的、放松监管的创新手段,加强与提升美国在人工智能、先进制造技术、量子信息科学与5G技术应用四个方面的能力建设

The White House. America Will Dominate the Industries of the Future[EB/OL].(20190207)[20231107]. 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briefingsstatements/americawilldominateindustriesfuture/.。4天后,特朗普以总统行政令的方式签署了《美国人工智能倡议》(The American AI Initiative),明确美国要主导人工智能的国际标准制定,并以优先研发投入、数据资源释放、劳动力再培训等方式确保美国在人工智能方面的战略领先地位。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 Is Accelerating Americas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EB/OL].(20190211)[20231026].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articles/acceleratingamericasleadershipinartificialintelligence/.拜登政府上臺以来,美国支持和发展未来新兴战略产业的步伐明显加快。一方面,围绕半导体、生物、新能源等中美战略必争的新兴产业,美国采取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包括出台《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案》(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and Jobs Act)、《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 of 2022)、《国家先进制造业战略》(National Strategy for Advanced Manufacturing)、《国家生物技术和生物制造计划》(National Biotechnology and Biomanufacturing Initiative)等,为产业发展提供巨额资金和补贴,并不断强化对半导体制造、电动车、清洁能源以及发电设施等关键科技产业领域的管控。另一方面,积极抢占未来产业发展制高点,加大新兴技术群研发投入。2021年3月,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提出《NSF未来法案》(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for the Future Act),计划向未来产业领域投入726亿美元。几乎同时,白宫正式公布了拜登总统酝酿已久的“美国就业计划”(The American Jobs Plan),其中提出投资1800亿美元以研发未来技术,并设立未来产业研究所,创建新的技术管理机构。美国充分认识到,人工智能技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技术”。2023年10月30日,美国总统拜登签署了美国迄今为止最全面的人工智能监管原则,以确保美国在人工智能政策领域的全球领导者地位。

The White House. FACT SHEET: President Biden Issues Executive Order on Safe, Secure, and Trustworth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EB/OL].(20231030)[20231120].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10/30/factsheetpresidentbidenissuesexecutiveorderonsafesecureandtrustworthyartificialintelligence/.上述一系列战略举措的密集出台,为美国强化未来产业的全球领导地位提供了重要保障。

除了“投资美国”,在对华战略遏制,特别是涉及技术的管控中,特朗普政府时期的美国就多次以“违反国家安全利益”为由,阻止中国企业对美国公司的收购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ial Order Regarding the Proposed Takeover of Qualcomm Incorporated  by Broadcom Limited[EB/OL]. (20180312)[20231117].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presidentialactions/presidentialorderregardingproposedtakeoverqualcommincorporatedbroadcomlimited/.,同时将多家中国公司和研究机构加入“红色观察名单”(Red Flags)。拜登政府延续了特朗普政府的政策“泛安全化”趋势,在若干关键技术领域采取了更严格的举措,以“小院高墙”策略加强针对中国的科技封控。拜登政府持续强化出口管制,利用“实体清单”“未核定清单”“特别指定国民清单”“涉军企业清单”等政策工具,加强“长臂管辖”,打压中国科技企业和相关机构。2023年1月,拜登签署《保护美国知识产权法案》(Protecting American Intellectual Property Act),可能使更多中国企业和机构因“窃取商业秘密”受到制裁。与此同时,拜登政府还积极推动构建复合化、模块化的所谓“民主科技联盟”,已经建立起包括美日竞争力和韧性伙伴關系(CoRe)、美英技术和数据全面对话(CDTD)、美印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CET)等在内的多个双边机制。2023年5月,美国还与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宣布共同设立“四方投资者网络”(QUIN),协同在半导体、人工智能、清洁能源、量子信息等领域推进战略性投资。

当下美国发起的对华技术战略博弈,其目标对象和领域明确,内涵清晰。它是技术领先大国对技术追赶大国的博弈,是技术主导大国对技术追赶大国在未来一代技术发展能力方面的战略性遏制。在这个新场景中,技术牵动了地缘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等多领域的全方位对抗性博弈。因此,从技术战略博弈的操作层面上看,美国通过主动削弱中国支撑自身网络空间硬件和软件的路径依赖,瓦解中美双方传统的科技产品与技术共享,进而使两国进入更加激烈的技术博弈状态。

五、美国对华技术博弈前景展望

鉴于全球价值链的紧密联系与中美经济结构相互的高度依存,美国对华技术博弈态势在可预见的未来,将保持“半脱半不脱”的状态,即美国希望在“斗而不破”的框架内占最大先机、作最大压制、求最大利益。而从美国对华技术博弈的两面性来看:

一方面,在大部分具有敏感性、前沿性与不可替代性的技术领域(如人工智能、半导体、量子计算),美国对华竞争与博弈将持续加码,并将动员立法、产业、市场、盟友等多方面资源展开全面的对华技术博弈,以维护自身霸权。全球政治研究公司欧亚集团总裁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在亚太经合组织第三十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上表示,“美国和中国目前似乎正在走向一场技术冷战。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The Washington Post. U.S. and China Agree on Pandas But not Computer Chips[EB/OL]. (20231117)[20231118].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technology/2023/11/17/bidenxiaichinausapec/.。

首先,美国大量通过国会的立法手段(包含国会听证会、议员质询等方式)来落实美国对华技术博弈。2022年以来,美国通过了一系列法案以强化技术竞争能力。《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在为美国半导体行业提供520亿美元补贴的同时,授权美国商务部对外国投资进行审查;2022年《美国竞争法》(America Competes Act)则加强了美国在关键技术领域的研发,并为美国企业提供税收优惠;2023年《出口管制改革法案》(Export Control Reform Act)继续加强了美国对关键技术的出口管制;2023年《国家人工智能委员会法案》(The National AI Commission Act)将推动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协调美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国家安全政策等一系列法案。美国国会的上述立法活动,旨在通过强化出口管制、限制投资、增加本国研发投资等一揽子手段确保美国技术霸权的长期稳固。

其次,美国产业政策调整不断朝“泛安全化”方向演变。美国以“加速产业变革,保持持久竞争优势”为名,意图实现对华先进技术的全面遏制与封锁。

第一,为推动制造业回流,美国政府在顶层设计上先后推出“近岸外包”“友岸外包”等概念,自上而下地将技术、市场、人才、供应链等产业要素收缩至具有共同政治基础或价值观的盟友,旨在将中国等竞争对手排除出当前的产业链和供应链生态体系。

第二,美国加强对敏感产业技术出口的监管,限制向中国企业或机构提供关键技术。例如,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于2022年10月7日发布出口管制新规(“107新规”),进一步“限制中国获得先进计算芯片、开发和维护超级计算机以及制造先进半导体的技术能力”

U.S. Mission China.Commerce Implements New Export Controls on Advanced Computing and 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 Items to the PRC[EB/OL].(20221011)[20231016].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commerceimplementsnewexportcontrolsonadvancedcomputingandsemiconductormanufacturingitems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prc/. 。

第三,拜登政府空前重视尖端技术人才培养。2021年以来,美国政府发布《早期职业STEM研究计划》(Early Career STEM Research Initiative)、完成STEM专业范围更新,并基于此更新了非移民签证指南,通过大幅拓宽STEM学科领域,降低国外STEM人才赴美、留美门槛,改革配套签证政策,提供奖学金、科研基金和创新项目支持等方式培养更多的尖端技术储备人才。

最后,美国进一步加速联合盟伴,尤其注重推进同亚太地区盟伴的技术合作,打造对华封锁网。拜登政府2022年10月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提出美国“已经在召集志同道合的参与者构建国际技术生态体系……将持续加强美国和盟伴的技术领导地位,推进包容和负责任的技术开发,缩小监管和法律差距,加強供应链安全,加强隐私、数据共享、数字贸易等领域合作。”

The 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EB/OL].(20221012)[20231016].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2/10/BidenHarrisAdministrationsNationalSecurityStrategy10.2022.pdf.在具体实施方面,美韩在2019年签订的《美韩自由贸易修正协定》(U.S. Korea Free Trade Agreement)中,就将免关税协定范围拓展至数字贸易,要求双方禁止对数字产品贸易收取包括关税在内的任何费用。2021年11月,美日宣布建立“美日商业与工业伙伴关系”(JUCIP),共同推动数字和先进技术等领域的创新,并在半导体芯片领域达成多项合作意向。美印则在“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CET)框架下进一步规划面向未来的技术合作伙伴关系,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印度空间研究组织计划在2023年年底前制定载人航天合作战略框架。美印还签署了《半导体供应链与创新伙伴关系谅解备忘录》(U.S.India Semiconductor Supply Chain and Innovation Partnership MOU)、建立了“联合量子协调机制”等。

The White House. Joint Statement from the United States and India[EB/OL]. (20230622)[20231107].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6/22/jointstatementfromtheunitedstatesandindia/#:~:text=1.,hope%2C%20ambition%2C%20and%20confidence.

另一方面,从中美经济依存现状与全球价值链的紧密联系来看,中美两国在符合双边利益与全人类福祉的特定技术领域仍有合作的意愿与机会,“合则两利,斗则两败”也是美国对华技术竞争的约束边界。正如习近平主席指出的,“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中美关系要放在这个大背景下思考和谋划。中美不打交道是不行的,想改变对方是不切实际的,冲突对抗的后果是谁都不能承受的。大国竞争解决不了中美两国和世界面临的问题。这个地球容得下中美两国。中美各自的成功是彼此的机遇”。

习近平同美国总统拜登举行中美元首会晤[N].人民日报,20231117(01).

首先,客观数据显示,自2007年起,几乎所有生产领域的全球贸易强度均有所降低,但是在研发和品牌、软件和知识产权(IP)等无形资产上的支出占收入的比例都在增长。在化工、运输设备、汽车、电力设备、机械和设备、计算机和电子这6个重要的产业中,计算机和电子产业的贸易强度依然以43.8%位居行业榜首,而这个行业的出口总额占行业进口总额的比重接近一半,表明该行业是全球技术与产业充分协同的,也是全球化程度最高的行业。另外,从知识密集型产业来看,2000—2017年,全球IT服务贸易强度以49%的增长力压所有行业。

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 Globalization in Transition: The Future of Trade and Value Chains[EB/OL].(20190116)[20231107]. https://www.mckinsey.com/featuredinsights/innovationandgrowth/globalizationintransitionthefutureoftradeandvaluechains.这不仅说明,在当下全球技术产品体系中,计算机与电子行业的全球化程度最高、全球产业联系最紧密,同时还说明在逆全球化周期中,全球IT服务的价值链扩张具备产业独特性和领先性。在这个全球化的产业链中,中美具有广泛的内在联系,这使得美国简单粗暴实施产业链切割在技术上变得不可行。

其次,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在给世界带来无限机遇的同时,也给世界增添了不可预知的风险。人工智能治理作为全球性议题的出现,使得人工智能技术本身蕴含了充当中美关系“缓冲带”与“试验田”的额外功能。由于全球创新产业联系的紧密性,世界各国已经为解决人工智能相关风险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例如,在2023年2月荷兰海牙举行的“军事领域负责任使用人工智能”峰会上,包括中美在内的 60 多个国家共同支持关于军事领域负责任使用人工智能的“行动呼吁”;2023年11月1日,首届全球人工智能安全峰会在英国召开,包括中美英和部分欧盟成员在内的25个国家代表,以及马斯克、OpenAI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CEO)阿尔特曼等超过80个企业、学术机构和协会组织代表参会,共同签署了“布莱切利宣言”以控制前沿人工智能的安全风险;2023年11月16日,在旧金山举办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上,Alphabet和谷歌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Sundar Pichai)表示中国将成为AI领域的领头羊,并称美国需要在AI监管和创新方面和中国展开合作。,同时也为中美开启人工智能合作提供了契机。2023年11月16日的中美元首会晤中,两国领导人讨论了解决先进人工智能系统风险和提高人工智能安全性的必要性。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迈克尔·弗罗曼(Michael Froman)在采访中提到,美中可以共同寻找在人工智能领域合作的方法。

Morgan Chalfant, Louise Matsakis. U.S. and China Will Likely Set up a Channel for Talks on AI[EB/OL]. (20231115)[20231116].https://www.semafor.com/article/11/14/2023/usandchinawilllikelysetupachannelfortalksonai.因此,面对共同挑战,中美两国可通过资源共享加强技术研发合作、共同制定人工智能规则与标准,推动人工智能技术的创新与发展,乃至尝试建立全球统一的人工智能治理框架。

最后,中美在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一些高新技术领域仍然存在技术壁垒、知识产权保护、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政策和法规标准差异、文化和价值观认同、技术民族主义等重大挑战,但今天的客观现实是,技术的快速迭代与涌现的无法预测使得国家在自我行动中无法独自面对技术自创生带来的各种风险以及技术作为一个“独立域”对国际关系产生的影响。技术在通过改变产业链、价值链作用于国家权力的同时,其自身演进带来的“技术难题”也需要国家间通过合作加以解决,避免出现“技术统治”的危害。大国既是技术竞争的主体,也是决定国际关系底色的“少数关键者”,同时,大国技术竞争与博弈的最后边界也将被人类的共同命运约束和框定。

六、结语

技术以自身的颠覆性、涌现性和不可预知性,使得其主導、牵引、作用的国际政治变化不同于以往任何历史时期。这种不同,包括既有熟悉场景的“已经掉头”,还包括由技术带来的生产力层面按分钟和小时发生的变化累积,进而直观反映在国家为改造产业链和价值链而不断调整政策的“不确定性”中,更包括了技术本身特有的常态嵌入国际政治所带来的“不可掉头、不可逆转”的趋势。在这个动态变化加速的历史进程中,认识和判断这种变化的方向不能简单以现有的理论认知和固定框架加以解释,在回归技术改变物理世界并作用于国际关系上层建筑的前提下,必须看到的是:

首先,美国和中国作为当下全球经济体量最大的两个国家,同时也是全球新兴技术企业和创新型公司蓬勃发展的区域。中国基于庞大人口群的丰富场景持续拓展互联网技术应用端的场景应用,基础研发能力逐步提升,使美国明显感觉到“技术追赶压力和紧迫性”。在高新技术领域事实上的“隐形竞赛”,使得中美两国本能地加大对自身前沿技术产业的保护力度,同时对另一经济体的信任也势必会出现下降。

其次,中美围绕以技术领先地位为支撑的国际秩序主导权的博弈,在一定程度上为“技术博弈”的空间创造和“技术政治”的边界扩大化创造了基础条件和环境准备。而以人工智能发展方向为代表的新颠覆性技术群的出现与竞争,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革命的产业化和军事应用,對于未来世界格局的不可预知性和颠覆性假设构想,则成为美国作为新技术主导国和技术领先国推动对华技术博弈的核心动力。

最后,与国际关系历史上曾出现与面对过的场景不同的是,中美关系的复杂性在于,一方面,全球化的过程中已经形成了全球价值链、技术链和产业链的多层次嵌套,在现实中存在着物理上的生产性连接和技术网络体系。而另一方面,美国对于中国采用的“新技术关键点打击和技术切割”,迫使中国本能地寻求可依赖的自我技术体系,而这期间是否会产生在美苏冷战时期阶段性出现过的“和平竞赛”场景?是否会在全球范围内产生技术和市场范围上的“磁场理论”效应

“磁场理论”在美苏冷战期间被用于东西德国之间竞争性体制的比较,即“拥有更好社会福利的阵营才能赢得冷战”。而本文技术生态上的“磁场理论”,是指不同技术体系竞争中所能构建的全球价值链和技术链的宽度和广度。关于“磁场理论”的具体讨论,参见:[德]贝恩德·施特弗尔. 冷战1947—1991:一个极端时代的历史[M].孟钟捷,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7:283.?这一切均有待继续观察和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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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思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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