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孩,女孩

2024-03-17向珈乐

青春 2024年3期
关键词:阿妹学姐奶茶

1

睁眼时不知几点,窗帘紧闭,房间暗得仿佛闻见卤化银的味道。昏暗最甜香,其乐闷着头侧身,还想续一个梦。可惜闹铃不依不饶,打碎梦境。好在梦里也是写不完的试卷,长长扁扁,写试卷的人抬头,视野又凝固,聚焦于班主任四方的国字脸。礼拜六约好要接阿妹回家,其乐后知后觉想起,仿佛忽然被推下山崖,心底抖惊。连忙摸了手机看,正好九点钟。

起床洗漱,母亲仍睡着,外婆倒老早出了门。出门正好,本来见阿妹一事她就守口如瓶。若是外婆在,免不了板脸盘问她去向。

人或有善心泛滥的时候,突然变得柔软,变得哀伤,此时最易冲动行事。其乐自小按部就班读书,按部就班生活,和所有不经世事的年轻人一样,情绪变幻莫测,敏感而易动。酸辛苦涩、生老病死被家庭的包装隔绝,她窒息在真空的塑封。因此面对别人的故事,总有观看电影之感。心里空落落的,倏尔情绪猛烈地袭来,人一瞬间体会到极致的悲喜。但就像一场电影,再精彩的演出还是会结束,落幕时她又变回面目模糊的其乐。极致的情绪中她热情地应答许多事,她就这样应约和阿妹见面。

2

阿妹不是谁的妹妹,大家叫她“阿妹”,所以都快忘记她名字。

阿妹很早混社会,差点叫人骗去。那时阿妹才十四岁,吓得回家,发誓要好好读书过日子,没几天又偷了家里的钱和“老板”闯荡去。其乐记得她的明星梦,十二岁灯光昏暗的阳台,悄悄穿上母亲的黑色流苏高跟鞋,哒哒哒,跳舞只有声音。年前的冬季,阿妹和候鸟背向而飞,飞向未知的白山黑水。她在东北做了一阵子直播,也拍短视频,演绎过很多无聊的烂俗故事,扮演过无数次歇斯底里的情侣。没搞出名堂,老板倒了,所以她又回了家。

阿妹第一次回来,其乐没去接她。隔几天发小们一起吃饭,最后只剩她们俩。阿妹原本很瘦,瓜子脸杏核眼,皮肤是丝绸质感,偏黄调,潇湘沅水雨后的颜色,像屈原时代遗留的一个浑浊魂魄。那次晚上见到,其乐吓了一跳,眼见阿妹人壮实了一圈,头发也剪得粗粗短短,哪像从前精心打扮的样子。

晚风温热,当夜她们并肩挤在小区的停车场前说话。不知不觉靠得很近,手臂偶尔相贴,躯体是柔软、滚烫的肉块,使人稳固安心。阿妹絮絮叨叨,回忆义愤填膺,越说越语调激昂。

她本想抽烟,其乐说不要。于是她用两指夹着,又不断揉搓那支细细的白沙烟。她说同宿舍的女生,顶讨厌,拿她的牙刷刷地板;说教官凶,她老是挨骂。上午念文化课,下午跑圈,天天跑圈,所以吃得也多。阿妹陷入记忆时,眼微微朝上转,浑身用力地回想她存活的证据,试图用回忆补完离开一年的生命。

其乐闷头听她说话,说到跑圈,脑海里也紧跟着浮现一圈暗红的塑胶跑道。儿时眼中偌大的一个圆。地球是一个圆,生活也是圆。其乐小学时身体很差,曾以为自己永远跑不完一整圈。阿妹是愚笨又精明的一个圆,和她生命相交的起点,源于水利局家属区老旧的居民楼。阿妹像她童年打发时间的布偶,过去玩游戏,她们常暗中使坏,故意让阿妹扮滑稽角色。

不过,其乐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路灯射过来,她微微眯起眼,打量被稱作坏孩子的阿妹。其实光看外表,被束缚得粗粝如野歌的阿妹一点也不坏,尽管她确实不上进,不爱念书,但这也没什么。其乐想,阿妹家本也没有书香气。她父母离异得早,常年不回家,家里只有几位枯瘦老人和吹不停的棍棒风。时常听见彻夜的哭闹和尖叫,女孩的嗓音在叫声里一点点酝酿沙哑。

其乐的心偶尔会被触动,但隔层纱,仿佛是风吹动布料缓缓磨砺,痒痒的。阿妹小时候多傻,偷穿她妈妈的高跟鞋,只敢锁上门,在几平方米的阳台来回踱步。得了新东西分作两半,也会工工整整地在名字贴上署好“其乐”。现在许久不见,记忆早就模糊,时隔久远便牵动怀疑,过去的她们到底是怎样?一想起要见面,旋即开始犹豫。

思绪很多,现实又只是一瞬,思忆的时间最吝啬。其乐披了外套,关门时轻悄悄的。昨晚饭后母亲说,她在裁缝店做了裤子,要是出门就顺便拿一趟。所以见阿妹前,其乐要先去找学姐。

3

其乐住的是曾经的水利局家属区,狭小、低窄,小广告牛皮癣般贴满楼道,唯一的好处是地段不错,附近四通八达。步行在小镇街头,阳光照亮新旧不一的建筑群,地面影子密密匝匝,人行路上,像从礁石群间穿梭。

这片原来是中心市场,后由于各种因素没落,现在四周聚集的多是杂乱小铺,仿佛城市进化落下的标本,俯瞰似一张泛黄胶片。风扇专卖店、米酒店、凉菜店、寿衣铺……市政府为了市容统一给换好新的招牌,崭新的匾额下却仍是一只只老去的眼。小镇独特的慢半拍味道,路上行人也步履缓缓,摩托司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抽烟聊天。

其乐凭印象找到通往学姐家裁缝铺的路,走了五六分钟,远远看见学姐在门前等她。学姐戴眼镜,手里没放下账本,抻着脖子向外望。她人瘦飘飘的,倚在磨砂质感的门旁,门上贴了对仗工整的一对红字:“成衣定制”“布料批发”。

这一幕很适合用胶片机记录下来,刹那间,其乐忽而这么思索。她在心底做导演,想象如何构图。

“来啦!”还隔七八步,学姐发现她,边挥手边清楚地传来声音,“你很少周末这么早出门吧?”

“是吗?”其乐抿起嘴笑,微风吹动额发,微微遮住眼睛,她得用手拨开,开玩笑道,“见你的话,早起当然可以。”

学姐让她进来,走动时路过地上趴着的、颈部系红绳的斑点狗。它年纪不小了,吐着舌头,呆而懒散。其乐趁学姐转身,用脚尖碰了碰它尾巴,然而并无反应。狗似乎早已习惯来来去去的人流,其乐遗憾地错过它,狭小的店铺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味道。

“阿姨要做的裤子,”学姐喊她,“你看尺码对不对。”

其乐接过那条柔软的黑色长裤,对着自己比画了下,说:“应该差不多。”

“你上午有事没,等会儿一起吃饭?”

“呃……”其乐卡壳,“今天不行。”

学姐在缝纫机旁清存货,闻言回头惊奇地打量她。狭小的空间,四周挂满五颜六色的布匹,发呆时色块模糊,竟变成五颜六色的马赛克。在彩色的高斯模糊里,其乐的思绪缓缓飞升,闪过许多破碎的话语和人相,一种倾诉的欲望顷刻间攫取了她。

“阿妹喊我出来玩。”其乐说,“你还记得吗?原来住我家楼下那个女生。”

说出的一瞬间其乐便开始后悔。学姐的表情一览无余,先是蹙起她细而浅的眉,眼部肌肉挤压,怀疑的神色生动具象,然后又张开唇,发出毫无意义的气声“哦”。

其实过去几年,其乐偶尔会和学姐说起阿妹。通常她以“小学那个”指代,仅有她们彼此懂得。其乐匆匆提及她在哪儿拍短视频,发的新照片怎么样。学姐第一次听很诧异。毕竟,用她的话说,“看不出你们关系好在哪儿”。

其乐觉得她很傲慢。学姐的意思仿佛其乐是她解完的谜题,看到底的杂志。当时她们还念中学,学姐留着笨重的刘海,总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现在学姐到省会念大学,人变得潮流很多,烫卷的棕色发尾十分精致。其乐盯着那小小的旋弧入神,想起学姐很早就说讨厌阿妹。“公主脾气,”学姐客观冷静地陈述,“老喜欢摆脸色。”那时其乐就笑,低头掰手指不说话。

“她找你做什么?”学姐问,“她现在干吗?上班了?”

其乐回答:“她能干吗,或许最近太闲了吧,找我叙叙旧。之前说报了个化妆班,以后可以去商业街的美甲铺帮忙。”

学姐又玩着吸管不说话了,咖啡被挑乱,云雾溶溶,白色泡沫混着褐色,杯壁沾染的渍迹像大江东去浪淘尽。

其乐知道,学姐这样从小悬着一根筋念书的人,不能懂阿妹的选择,想象不出不是所有人都对前程毕恭毕敬,不是所有人都和象牙塔甜甜蜜蜜。

“你之前学习好刻苦的。”其乐几乎用一种怀念的口吻,“她肯定和你不一样嘛。”

“也不是因为这个。”学姐却似乎不想提起过去。

学姐成绩好很大程度是因为对自己够狠。小地方只有一所重点中学,重点中学文科只有一个重点班,学姐是唯一中的唯一,大榜雷打不动的魁首。

那时每逢周末,学姐常骑电瓶车带她去店里玩。她们歪歪扭扭地绕过中心市场,空气里蕴蒸着凉菜、甜米酒、生肉种种气味的并集。路过寿衣铺,总有个小女孩独自在门前玩跳房子。地面用粉笔画着简易方格,線条十分幼稚。女孩每跳一下,碎花裙的卷边就飘荡一下,在昏暗的老巷角,如一出浪漫惊悚片。

裁缝店平时人不多,主顾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年轻人不时兴选布制衣了,学姐也不喜欢。她暑假回来时穿的蓝白棋盘格短上衣,水洗牛仔裤,微微露出点腰腹,被母亲拿鸡毛掸子教训了好一通,说这样受凉,以后会宫寒。

“谁管这个。”学姐小声抱怨。讲到着凉宫寒不免牵扯到人生以后,婚姻小孩之类的。“我说,生不了刚好,”学姐复述和母亲的争吵,“她气得摔筷子……我还烦她天天念叨我这这那那呢。”

她娴熟地对账本,其乐在她后边转悠,伸手摸垂顺高悬的布料。像一束束剪裁妥帖的幕布,编织成大的底色,可以开场了。

有时其乐感到命运的神谕,无论什么事,无论告诉谁,总得有一个除她以外的人知道,仿佛无人知晓的事即会遭到诅咒。当然秘密是不用倾诉的,不过其乐也没什么秘密,她的秘密是她总在心底冷眼嘲讽所有人。

“其实我都好久没和她联系过,”其乐感受着手里的布料,“我本来不想去。但我又觉得,她一个人这样,也挺可怜的。”

昨晚手机消息闪动的时候,其乐先是不可思议,紧接着大脑不受控地开始浮现回忆。印象最深的是阿妹小动物似的眼神,和别人吵架受委屈,却不回家而跑来找其乐,水一样使人怜悯的眼神。

“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办……”学姐喃喃细语。她的声音低哑,不是传统印象中南方女孩的声音,她自己说是儿时哭坏了嗓子。细语声融化在脚踏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中,一开始其乐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幻听,话音落了很久,她才醒觉学姐确实给予了回应。

其乐静静地望向学姐,学姐似乎没什么变化:说话时还是说着说着就去摸鼻梁,原先她戴一副有鼻托的眼镜,度数高,她课间又总爱倒头休息,脸上压出浅浅的凹印。班里同学背后善意地戏谑,不知为何她竟知晓。后来读大学,学姐第一件事就是换隐形眼镜。

“你管她怎么办?”其乐静静看着账本上不断变化的数字,纵然一排排,还是低微,“我们以后怎么办还不知道呢。”

学姐被她的话逗笑了,笑起来消解严肃,露出年轻女孩的朝气和灵动。

临走,学姐帮她把裤子折好,一般取成衣的老主顾都自己带袋子,其乐第一次取不知道,环顾四下,店里只有普通的红色塑料袋,她母亲买菜回家常用这种。还没等其乐说话,学姐先开口道:“这个太难看了……之前我买书有个袋子落在这儿,你等我找找。”

于是,其乐提着印有“新华书店”字样的袋子出门了。

4

摇摇晃晃的公交上,其乐坐在最后排,小心翼翼绷紧身子。她旁边的老人眯着眼打盹,塑料袋被抓紧,发出哗啦的声响,老人不动如山。其乐转过头偷偷打量,一张寻常的、被时间浸润的脸,由褶皱和褐斑构筑成生命的终点。其乐火燎一样收回眼神,定定地抱着塑料袋不动了。

中心商圈和老市场相距不远,然而却像两个世界。车窗外渐渐是落地不久的商场高楼,街道攒动着打扮新潮的男男女女,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小吃铺、连锁店,其乐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听见城市的心跳,怦怦怦,太急促了。好吧,她想。我也要加快脚步了。她拎着塑料袋下车,车站不同的身影间,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那个人影装在,或者说,收束在一套黑色紧身裙里,高跟浓妆。她们四目相对,一秒或是一世纪,高跟鞋突然迸发出喜悦的踢踏声。

“其乐!”女声主旋律伴随踢踏舞曲高喊道。

一年多没见,阿妹长高了许多,从头到脚打扮得张扬精致。

她们走得更近些,阿妹的眼睛牢牢追着其乐,其乐不太自在,故意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

阿妹化着浓厚的妆,尤其突出卧蚕和口红,像嵌上去顶假一张脸,但依旧坦然自得。其乐突然感到羡慕,羡慕阿妹的勇气,化着极浓的妆,穿着长辈眼里不得体的衣服,却如同一尊大佛,气势昂然地走在路上。烟熏的眼妆和鲜红的唇武装她,简直成为女武神,每个朝她投去打量的目光,都因她面无表情的冷淡转而显现出窥探的卑鄙。廉价脂粉的伪饰转化为一层浮光,光影中阿妹的脸模糊了。

其乐向阿妹问好,阿妹便过来挽她的手。这一瞬体的接触祛除了精神的魔法。其乐又感到一阵不自在,实在不想和阿妹并肩。打扮中规中矩、像个半大孩子一样土气的自己,和浓艳夸张打扮的阿妹,这搭配太怪诞了。

然而阿妹的手,粗糙而温热地箍紧,像倾倒的水一样,完满地覆盖其乐的手臂,覆水难收。

“我好想你。”阿妹笑嘻嘻地说,嘟起红红的嘴唇,“我还怕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其乐僵硬着躯壳,随口应答她,“我们都挺想你的。”

她们如胶似漆地走在街头,一如几年前读小学的她们手牵手放学,两个人凑钱买一包烧烤味薯片,你一片我一片,你一片我一片。分完了,就到家了。

其乐本以为她们见面会尴尬,没什么共同语言。但阿妹却一直兴味盎然,不断地说自己的事。从分手的前男友到朋友的八卦,其乐谁也不认识,但阿妹还是说得津津有味。

“我想去整个下巴。”阿妹向其乐展示自己对下巴的不满,她微微扬起脸,指着她认为不够尖的地方说,“我认识美容院的人,你想不想打美白针?可以六折。”

其乐客气地推辞,紧紧攥住塑料袋,仿佛那是一条救生绳。阿妹便不再劝她,而是整个人贴紧她,像猫一样把头蜷在她肩头。其乐快要不能呼吸,鼻尖处洗发液浓郁的香味一阵一阵袭来。

走了不久,她们在一家奶茶店歇脚。阿妹去前台看饮品单,其乐不免想到童年时路口的廉价奶茶店,再过几年连锁的奶茶店就会取代这些“大台北”云云,充满化学香精调料的廉价奶茶终于可以消失了,其乐读书时讨厌这些味道刺激的调和饮品。但如果全部消失,如果。她转头看阿妹,阿妹正好在补口红,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用指腹推匀薄薄的红泥。其乐想,阿妹就是香精女孩,廉价奶茶虽然难喝,但毕竟是她好多年的记忆。难道要它消失吗?

“这家好喝吗?”点完单阿妹问。

“还不错吧,”其乐回避了阿妹的目光,微微低头,看着木制桌面的纹路,“奶茶味道都大差不差。”

“好怀念啊,总感觉和你边喝奶茶边聊天,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

“我还在上学啊。”

“哈哈哈,对呀,我不上了嘛。”阿妹的指甲,亮晶晶的钻片,闪耀,折射。一道道粉色的光,切割了世界。豆沙红色的世界。

“不像你呀,我脑子不好,就不是读书的料。不过要是人生重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是吗?”

“是啊。”

掷地有声的应答,就像阿妹扔掉的英语課本砸到地上。阿妹请她教,很大声地念英文,为一句外婆的夸奖。不过现在她不需要这句夸奖了。其乐不认为如果有平行世界,有第二人生,有时光机,有别的无论什么,阿妹就会选择好好学习。每个人有自己适合的路,无所谓对错。阿妹喜欢浮夸、闪耀的装饰,讨厌规则和束缚,喜欢交朋友,喜欢音乐舞蹈,讨厌背书听课,再来一次肯定还是这样。

其乐记得阿妹幼时的照片,她曾经的房间桌子上,穿白族服饰拍的写真照,小女孩眉心一点红,红得很魂销梦断。

阿妹撑着头喝奶茶,吸管口留下一圈红印。午间的阳光从玻璃窗投射进来,她的发顶被照出淡金色的光辉,脸颊也因光影而变得回味悠长。如果能在窗外设个机位,会得到一帧不错的镜头。

“我打算去杭州。那边有认识的人,给我介绍事做。”阿妹在桌下晃荡着腿,黑高跟挨着其乐的运动鞋,“你晓得吗?我前天做梦梦见你了,醒来后我就突然好想找你。”

其乐意想不到。她以为阿妹是有事要拜托。如果是一个梦的缘故,那太奇幻,太不可思议了。

“你梦见什么?”

“有点忘了。好像是我们俩一起开店吧,一起做生意,卖早餐什么的。”

“煎饼馃子吗?小学门口那种?”

“哈哈哈哈,可能是呢。”阿妹笑声很狂放,她声音又沙哑,听起来有种电影末尾、时过境迁的旁白感,“好神奇啊。我都好久好久没梦到过你们了。”

“是啊。”其乐点头,“好神奇啊。”

梦到底是什么,为何人在熟睡的时候,还能让人生的过客登场;为何梦境里发生的故事,醒来时会化作回南天的墙皮剥落,只剩下一点情感的底色。或许梦是很多电影碎片的合订。

“我要走了,你可别忘记我啊。”阿妹亲密地凑近,小声说道。

其乐不习惯如此,于是稍稍侧过脸。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想起阿妹。她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圆满流畅,不太会为这些生命之外的人预留席位。

要迎接高考,学校早做好打算,周周要测验。一个班的学生被成绩静置,清浊分离,沉积物留下,像吃蛋糕时故意撇留的罐头水果,色彩鲜艳地隔夜摆放。在这十里不同音的丘陵地带,山脉绵延起伏,到处是裹烟挟雾的青山,其乐要拼尽全力做悬浮的人,逃离小镇。除却学业,她也有别的朋友,有各式各样的消遣。看书、打游戏、画画、看电影、轧马路,什么都行,人生的过客浩如云烟,难道每一个都要想念吗?

阿妹的特殊正在于,她们的人生截然不同。从童年的居民楼开始,画出一个锐角,最开始只是一点偏差的度数,可两条边将无限地向外延伸,再也不可能重合了。

杯中的冰块被搅动而碰撞。冰块融化流泪,奶茶却不会变咸。其乐逆时针搅动,沉底的配料被迫旋转,一切按照逆时针。忽然心里一窒,眼前变成廉价的香精调和的“大台北”。赶忙定神,还是逆时针的圈。此刻吞咽嘴里的奶茶,“大台北”的味道被覆盖了。难喝是怎么个难喝法?记不清了,味觉无法用记忆还原。那她喝过“大台北”这件事,怎样证明是真实发生过的呢?哪怕现在还记得,那种饮料是用很薄的塑料杯盛着,有绿底黄字的封口,但五年后、十年后呢?她还会记得多少?人生又有多少部分像无法还原的难喝香精,因无法回忆而忘却?失去的记忆对个体而言就是从未发生,生命的掉帧,一场无声的死亡。

阿妹无知无觉地继续玩手机。她指甲上的亮闪闪钻片,蝴蝶一样上下飞舞。阿妹的人生也像红蝴蝶,穿梭无影迹。

5

我不会想你,可我会不断想起你。其乐忽然做出一种假设,或许她生命里的女孩和她分享了无数可能性。学姐是向上爬跃的其乐,阿妹是不走常路的其乐。学姐是灵的其乐,阿妹是肉的其乐。如果她们面面相觑,把女孩们的记忆之根汇聚在一起,或许会进入某个“永恒的瞬间”——普鲁斯特说人的感受和体验中,会有一个容纳、浓缩现在和过去的辉煌时刻——那是很早的时候了。

童年的夏天,盛大的白昼,午休时刻长得仿佛不会终止。阿妹吃饭总爱看电视,所以吃得格外慢。楼上吃完饭的其乐等她,从市场出发的学姐等其乐。不知不觉,大家的目光都被电影频道吸引。老电影放到精彩处,大家都入了神。其乐边看边剥开一个橘子,饱满的橙色圆球,每一瓣果肉都紧紧地抱在一起。其乐把其中白色的絮丝一根一根挑出,认真地端放在橘子皮上。电影进入缓冲,阿妹终于吃完饭,她们还依依不舍地想看电视。

“走吧。”学姐率先说。

“走吧。”其乐跟着起身。

“走吧。”阿妹撇着嘴。

她们一个个穿过狭窄的房门,就像耶稣走过窄门。其乐把手中的橘子分成均匀的三份,刚好每人都能拿到一小半。橘子咬碎时,充沛的汁水和微酸的口感就像夏天,无数次的夏天。她们走啊走,终于走到目的地。每个人在不同的年级,不同的教室。所以学姐又说:“再见。”

“再见。”

“再见。”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向珈乐,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在读本科生。

猜你喜欢

阿妹学姐奶茶
小编与奶茶的日常
看阿妹
学姐
阿妹门前一树槐
苗家小阿妹
阿妹的心
地下奶茶店
知心学姐
同样是奶茶
Dear Incoming Freshman (from an Incoming Senior) 高中怎么过,学姐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