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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教育”的伦理分析及主体重塑

2024-03-16于秋月

学术探索 2024年1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教育

于秋月, 刘 坚

(云南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云南 昆明 650500)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自20世纪60年代末被作为术语提出以来,在各领域的融合应用日趋广泛并强劲助推社会各领域生产的升级进步。随着近年来计算机科学、认知科学以不可忽视的态势快速发展,“人工智能”强势进入人们的视野与观念,“人工智能+X”的理念和思路形成,如“人工智能+金融服务”“人工智能+智能家居”“人工智能+医疗健康”“人工智能+工业制造”等,不一而足。而在教育领域,人工智能在信息深挖、数据整合、资源共享方面对教育实践形成的弥补、优化、完善等优势,自然达成“人工智能+教育”的发展局面。在人工智能繁荣发展的同时,其所牵涉的伦理问题也逐渐引起社会普遍关注,很多国家和组织相继提出应对人工智能伦理风险的积极策略,日本、欧盟已先后颁布了有关社会原则或伦理准则。我国有关机构也发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原则》,强调要发展“负责任”的人工智能,旨在协调人工智能发展与治理之间的关系,确保人工智能安全、可控、可靠。(1)发展负责任的人工智能: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原则发布[J].科技与金融,2019,(07).可见,推动技术按照符合道德规范的向善性轨道发展、建构人工智能适应人类主体性的伦理规范已经成为面向未来的人工智能发展的重要议题。

对人工智能及其与教育的结合以及在教育领域的推广使用发展趋势,理论界和实践界存在着不同的预判和评价。有观点认为人工智能在未来教育中会彻底变革现行教育机制,学校系统和教师职业将会在未来消失。与之相反,一些学者指出人工智能教育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炫,它不大可能支持复杂学习和高阶能力的培养,(2)于海波.人工智能教育的价值困境与突破路径[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20,19(04).而在需要通过主体性参与的对话、交流、示范等教育过程和需要情感投入的品格培养、价值观养成等教育层面,人工智能就更加无能为力了。人工智能教育本质还是教育,那就要超越技术理性,回归教育本质。(3)徐晔.从“人工智能教育”走向“教育人工智能”的路径探究[J].中国电化教育,2018,(12).

一、“人工智能+教育”的内在伦理旨趣

人工智能赋能教育信息化、促进变革的实现力与规范性足以引起技术哲学与教育伦理的共同关切,也只有被置于技术和教育的双重视域充分聚焦分析,才能进一步深入理解人工智能与教育的深层关系。对“人工智能+教育”的伦理旨趣的探讨离不开对已有人工智能技术领域伦理失范现象的检视与对未来教育人工智能发展的构想。

(一)教育中的技术出离与生态风险

人工智能实现了教育领域中微观层面的定制学习、个性指导以及中观层面的大数据分析、智慧校园管理等智能化功能,填补了传统教学在个性化、互动性、知识更新和能力评估等方面的短板。除去技术要求高、可能出现算法偏见、缺乏情感交流等潜在的过程弊端,以小学生监测头环为代表事件的智能技术越界使用现象也将引发伦理恐慌和失序风险,主要体现为技术层面的个人隐私信息和情感暴露问题、主体层面的师生角色错位和主观能动性干扰问题、教育运行层面的模式固化、价值偏颇问题。以上关系的实质是教育领域主体、技术、教育实践三项要素之间的博弈,在三者关系中,技术权重一旦过分凸显,出离平衡限度,就会牵动整个教育生态超失衡性发展。人工智能问题的实质是人对技术价值与教育伦理的评估与把控。避免技术因异化而越位于主体性教育参与,是面对技术发展时应具有的审慎态度。其中的积极方面是,人工智能打破了传统的师生知识权力关系,教师基于知识垄断权而占有的关系优势被消解,过往“我—它”权威型师生关系被削弱,同时被削弱的还包括“我—你”师生关系中的主体独立性和双方平等地位。从根本上讲,具有与商业领域相一致的独立平等性质的“我—你”师生关系也受到冲击。消极影响也表现出来,人工智能被运用于教育领域后,随着对人工智能结论的习惯性依赖逐渐加深,教师很可能不知不觉中陷入被人工智能限制的境地而不自知,从而弱化作为主体的独立判断力。与此同时,师生因受在教育管理中的地位差异、知情权情形差异和信息不对称等因素影响,彼此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其中,经由人工智能数据系统作用,学生成为被监管的对象,作为主体的独立空间逐渐受到挤压;教师则可以通过人工智能技术或设备随时伺察、入侵和掌控学生的生命空间,师生关系的平等性由此失衡。

(二)教育中的伦理规范与技术合目的取向

伦理规范是对德性的动态的法则式呈现,而幸福对偏好的满足是具有自足目的和实践理性意义的,现代教育场域中的价值与目的的一致问题时常集中折射于技术与伦理规范的关系。在人、技术、教育构成的三者关系中,技术的价值一旦越位,就容易导致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凌驾,知识技能灌输如果过度,难免出现教师主体性式微和学生主体缺位。技术因具有迭代升级势头强劲的特点和影响度高的优势而在三者关系中具有天然优势,这使得维持人工智能介入教育的合目的性成为人工智能+教育的重要关切。

综上所述,在“人工智能+教育”的系列中,教育者在技术应用过程中需研判权重,避免因技术异化剥夺教育主体的现实参与而引发的教育形态异化,同时,唯有建立技术与教育主体、教育活动的内在一致关系,才能达成人工智能介入教育的合目的性,而合目的性所指向的德性与幸福的统一恰恰是伦理学意义的“善”,也即“人工智能+教育”具有向善的内在伦理旨趣。(4)孙田琳子.论技术向善何以可能——人工智能教育伦理的逻辑起点[J].高教探索,2021,(05).人工智能使个体学习者获得个性化的学习体验成为可能,从而进一步为促进学生提高学习效果提供了可能性。人工智能在教学环节能够提高教学任务的自动化程度降低不必要的复杂性,达成对大规模学生学习需求的支持和助益。人工智能+教育能不因学生的主客观现实因素而有所偏袒或歧视,以及在体现自动化、智能化优点的同时保持人性化,真正尊重学生的个性需求,乃至提供情感关怀或情绪价值。

二、“人工智能+教育”面临的伦理挑战

在人工智能与教育相结合的实际层面,“人工智能+教育”的伦理旨趣却在现实中频频受到伦理挑战。人工智能技术抓取海量学习者数据,其中不乏学习进度、成绩、兴趣爱好等个人敏感信息,这个过程牵涉数据隐私和安全问题,隐私数据本身面临被泄露或滥用的风险,甚至存在学习者或受教育者及其家长、家庭的隐私遭受侵犯的风险。

(一)资源机会均等与数字鸿沟拉大

人工智能被教育领域采纳和推广应用情况,受到经济、文化、社会心理等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仅就智能技术在实践中的实施情况而言,经济地位、文化资本、精神素养等方面的性质和水平,在不同社会群体接纳和使用新技术过程中都发挥着影响作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接受度、使用频率、使用维度等方面的差异,有可能进一步拉大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不同群体之间的数字鸿沟。(5)张明新,赵浩天.理解ChatGPT的扩散[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03-06(007).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虽然在一般意义上打破了传统的信息及知识垄断格局,提供了促进教育公平的整体公平性;但仍然可能导致教育资源的不公平分配,如一些学生可能因为缺乏技术设备、网络连接或其他资源而无法平等地接受人工智能教育,人工智能对技术和设备手段的依赖可能反过来导致新的教育机会不平等问题,最终违背教育的公平原则。与此同时,人工智能因占据了算法的技术优势,而在处理数据过程自带本身无法克服的偏见和歧视,这种偏见和歧视经教育教学过程传导又制约学生的学习成果和职业发展,这种基于偏见而产生的群体性不公平在评估环节尤其是评估结果中体现尤为明显。

从教育的立场来看,将人工智能引入教育治理是以促进教育公平为目的的,意图通过向资源供给处于劣势的欠发达地区传输更加丰富优质的教育资源,弥合不同水平资源持有者占有、获取同等资源的机会和能力差距。然而,现实情况是这些有差异的师生群体、教育管理群体虽然面对着同等技术支持系统、同等资源获取机会,但基于掌握数字技术能力的不对等,反而在“平等”的客观条件基础上,受制于主体主观方面能力有限的现实,在同等起点、同样平台之上遭遇更加严重的数字鸿沟落差。在部分教育服务进入商品市场的情势下,资本的逐利特性可能会进一步拉大不同国家、地区之间的教育差距,并进一步影响全人类的进步与发展。(6)周洪宇,李宇阳.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ChatGPT与教育治理现代化——兼论数字化时代的教育治理转型[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3,41(07).

(二)人工劳动被替代与人才观受冲击

人工智能将改变职业格局和劳动体系,从而也将引发对人才观的冲击。传统规则性人工智能技术能够替代简单的重复性人类工作和机械的标准化的人工劳动;新型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则能够实现教育问题识别,对教育问题进行定量刻画,最终转化为可计算和可运行的数据和算法。以智能导师系统模拟教师和学生之间一对一的智能化教学为例,该系统以领域模型、导师模型和学习者模型模拟教师、学生与学习内容三要素,领域模型包含学习领域的基本概念、规则和问题解决策略,导师模型决定适合学习者的学习活动和教学策略,学习者模型动态描述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的认知风格、能力水平和情感状态。(7)梁迎丽,刘陈.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现状分析、典型特征与发展趋势[J].中国电化教育,2018(03).如此,知识和技能型学习中的部分导师人力劳动将被智能导师系统取代,倒逼人类教师角色转变。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将角色转变的压力传递到人类教师个体端,一些教师产生自己的工作随时将被机器所取代的担忧,另有一些教师则明确感受到继续学习新的学习模式和教学方式的职业压力。

人工智能对劳动力市场的冲击已经引发了关于职业前景、就业机制的普遍担忧,并进一步引发了对现有人才观和人才培养体系的反思。在科技高速发展、社会急剧转型时代,结合教育要培养全面性、个性化、创新型高素质人才的时代需求,人工智能+教育不仅为教育带来了更多发展机遇,更大大增加了教育领域有关问题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和复杂性。

(三)学业效果有限与教育风险提升

人工智能技术在抓取规模化教育数据方面优势明显,但始终无法还原全部真实教育世界,多项已有研究对此多有证实:一项围绕智能导学系统开展的研究表明该系统对学业成就的提升效果十分有限(ES=0.09),(8)STEENBERCEN H S,COOPER H. A meta -analysis of the effectiveness of intelligent tutoring systems on students mathematical learning[J].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2013,105 (4).还有研究发现,智能教学干预会让学业表现不佳的学习者产生不适应感,(9)CHANC H Y, HSU Y S. WU H K. A comparison study of augmented reality versus interactive simulation technology to support student learning of a socio-scientific issue[J]. Interactive learning environments,2014,24(6).更有加剧学习者同质化的倾向。(10)LIN H C K, CHEN M C,CHANC C K. Assessing the effectiveness of learning solid geometry by using an augmented reality assisted learning system[J].Interactive learning environments, 2013, 23(6).人工智能技术的节点化和简约化的表征特点,令其在运行中容易产生背离教育系统及其活动复杂性和系统性的误区,而其形式化的表征方式也容易固化甚至放大教育世界的“噪音数据”或“干扰数据”,进而抹杀教育的整全性和人本性,甚至成为教育质量测评的“杀伤性武器”。由此可知,技术工具的肆意狂妄导致了教育人工智能的一系列风险,这些风险具体包括忽视智能技术还原教育世界的整体风险、遮蔽智能技术表征教育生态的认识风险、轻视智能技术违背教育初心的价值风险以及滥用智能技术导致的教育治理伦理风险等。(11)李世瑾,胡艺龄,顾小清.如何走出人工智能教育风险的困局:现象、成因及应对[J].电化教育研究,2021,42(07).人工智能技术对使用者计算机基础运用能力以至计算机语言运用能力有较高要求,再加上对于应用场景要求较高,已经非人为地而是“智能化”地设置了使用门槛与屏障;此外,人工智能产品与教育领域相结合的切入点极其丰富多元,而且不同的学科门类往往也需要有不同的教学方式,从而需要不同的人工智能产品,这也对人工智能产品的设计水准和应用效果提出了较大挑战,这些挑战在学习效果端和教育风险端的潜在负面因素同样不可忽视。

(四)技术求“用”与教育守“道”

人工智能是现代技术发展的具体表现形式,具有致力于提供便捷使用体验的求“用”的属性;教育是一种兼具生长性、伦理性、社会性和技术性的多维活动,具有长程性和开放性,具有守“道”的规律。超过限度的技术开发和应用会加深教育教学各个环节趋向自动工具性和格式化程度;固定的技术程序使教育中的主体关系和活动过程走向标准化,学校场域独特的情感化生活方式遭遇弱化,不仅导致教育育人价值稀薄,而且引发学生发展的生成性、完整性和内在性被忽视、教育培养全面发展的人的意义缺失。技术所带来的“便利”也将逐步稀释教育的人文内涵,降解教育的复杂性。当今智能社会,技术聚焦于标准确立、程式运行、环境营造,人工智能与教育结盟之下,教育价值的天平逐渐偏向教育效率、教学策略和学业成就,而对学生内在品质品格的关照为数据估算所取代。人的心灵和生命价值难能为“算法”兼顾周全,个体的学习者和成长主体所具有的生命意义、精神世界和人格尊严被算法忽略、被技术撕裂。教育生命意义陷落,最终导致教育的人文向度在技术强势的时代中逐步迷失。(12)郑刚,杨雁茹,张汶军.生命价值与技术变革的现实“联姻”——基于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哲学审思[J].电化教育研究,2021,42(03).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是以实际应用和解决实际问题为首要目标的,在教育领域应体现为人工智能技术对学习和受教育需求的满足;教育之道有其自身的基本规律和价值观念,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和全面发展,教育的目的涵括培养人的思维能力、道德品质、审美情趣和创新能力等,而不仅仅是单纯地传授知识或技能。教育活动突出的人文属性和价值追求向人工智能技术的实用性和有效性提出了更高挑战以适应个性化和多样化发展需求。

三、“人工智能+教育”中的形式化去蔽

无论相较于单个教师、管理者还是他们的聚合群体,人工智能无疑具有超越人脑的计算能力,并以强大的数据获取和分析能力对教育活动自动、精准、高效的分析与判断促进教育发展。一是,超越教学经验,教师得以借助智能分析,更全面、更科学地把握教学。二是,教师工作结构变革,技术将分担一些教学职能,并在一定程度上替代或强化教师作用。三是,人工智能可以从学习兴趣、学习路径和学习习惯等方面收集学生的反馈信息,然后在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环节向学生进行个性化推荐及提供个性化定制服务,这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学生认知发展有所收效。但是,技术优势并不直接对应转化为教育效能,二者之间并不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人工智能更易使教育陷入形式化的陷阱中。(13)安涛.“算计”与“解蔽”: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本质与价值批判[J].现代远程教育研究,2020,32(06).人工智能具有工作路径的形式化特征以及与这一特征对应的形式化陷阱。形式化就是一种实现规定好的运行方式。将某一过程形式化也就是建立一种算法,并将这一过程描述出来。(14)玛格丽特·博登.人工智能哲学[M].刘西瑞,王汉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9.算法关注如何实现操作,旨在解决“how”这一层面的问题,将纷纭交错的真实世界、含糊混沌的复杂事件转换为可认知的对象、可操控的过程。

(一)“座架”与“铁床”

“人工智能+教育”模式旨在解决教育问题,但必须将教育问题及其意义形式化,转化为计算机语言和推理模型算法。这就意味着它有效发挥作用的底层逻辑,既包含要在外显载体层面实现技术性智能架构的算法转化,还要在传递的内容实质层面符合与教育学、心理学与认知科学等人本化理论相契合的理路,甚至同时需要在运用中发生对这些理论的整合与创生,最终得以阐明教育发展和学生学习等问题的内在机制,满足一定的教育功能并解决相应的教育问题。

从本质上来看,人工智能归根结底是一种技术;而现代技术的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是“座架”——这“座架”意味着“将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的方式把显示当作持存物来解蔽……它在现代技术之本质中起到支配作用”。(15)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M].孙周兴,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938.现代技术的路数与建立在古典整体观之上的认识方法之间根源性的分歧在于采取了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人在利用和征服自然的同时也受到技术发展对人的掌控与宰制,最终的结果是人、自然双双在现代技术的促逼之下被抽离本真,只留下可控的机械、僵化的框架结构成分。而对“解决有限问题”的定位,使得人在孜孜以求的投机中集体无意识地走向片面化与碎片化,离开教育信息的深度处理,因而它极易陷入技术理性的陷阱,甚至可能加剧当前标准化教育的泛滥。

当教育被裹挟到技术为主、计算为王的现代化机器结构之中,教育也不可避免地遭受着现代技术的“算计”,并被逐步异化直至沦为标准化知识的传输机器。当代教育体系一旦成为使人异化的帮凶,就无可奈何地化身为“普罗克拉斯提斯铁床”,学校嬗变为多有掩饰的“精致铁床”。培养学生的过程就是“铁床”卡学生“身高”的过程,不足者拉长、超出者截去,统一贴上“标准产品”(16)高德胜.论标准化对教育公平的伤害[J].教育科学研究,2019,(02).的标签后方可流转出去,而以身试“床”者的生灭全然不在考虑范围。当教学过程退化为知识传输过程,当学生变成盛装知识的容器、教学变成教师任意分装处置行为,衡量学生的标准也会僵化为学生掌握知识的量。此类问题的深层次原因正是在于技术理性对教育的侵蚀,正如马克斯·霍克海默所言:“理性成了用于制造一切其他工具的工具一般……它最终实现了其充当纯粹目的工具的夙愿。”(17)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7.可以说,教育的出场方式和发展逻辑已经为技术理性所预设,而人工智能对教育信息的深度处理会因此而时时处在陷入技术理性陷阱的危机之下,甚至可能成为助推标准化教育泛滥的帮衬力量。

(二)技术视角与教育视角

“座架”与“铁床”的意象深刻揭示了人工智能中现代技术与算法的“共谋”,形式化的计算大行其道,技术理性肆意扩张,对人和世界进行无节制的算计,鲜活的生活世界蜕变为冷冰的数据世界,现实世界被数字化和符号化,感性内容越来越被挤压至边缘,生活世界的真正意义逐渐消解,人的隐私事项也变得更加“透明”,世界再无神秘可言。

技术视角是关于教育技术应用本质把握的常见视角,技术决定论的视角也在教育研究中普遍存在,这种情况的出现与有关研究者较少出身于教育学学科背景密切相关,也是教育技术研究中的常见问题。(18)奥拉夫·扎瓦克奇-里克特,维多利亚·艾琳·马林,梅丽莎·邦德,等.高等教育人工智能应用研究综述:教育工作者的角色何在?[J].中国远程教育,2020,(06).在对人工智能+教育的本质进行思考时采取技术视角,容易带有工具主义倾向,往往突出人工智能在教育应用中的工具性,过分重视技术以及技术实践模式。技术视角下对人工智能+教育本质进路的审视,以技术实践作为考察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本质的依据。从技术实践视角入手把握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本质,无论在态度上是支持还是反对,必然绕不开人工智能技术的内在原理,并且始终关注人工智能在教育中的运作。

与从技术视角考察“人工智能+教育”本质相并行的,是从教育视角对这一本质加以把握,另有一批学者正是采取了这样的立场与出发点,他们通常结合世界观、认识观和价值观等维度去把握教育中的技术应用问题。在审视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问题时,教育视角所关心的是人工智能对教育的影响以及能够为教育带来什么。(19)任友群.人工智能的教育视角初探[J].远程教育杂志,2018,36(05).由此可知,教育视角以促进人生命优化和教育的发展为基本立场,强调在人工智能与教育相结合的实践中,以教育性为先,不仅关注技术的教育属性,而且主张满足教育需要是技术运用于教育的前提条件。总而言之,不同于技术视角的判断,教育视角下对人工智能+教育应用实践的本质思考,普遍重视通过人工智能使教育得到优化,格外重视人乃至教育事业本身的主体性发展状况。

执着于技术视角,则可能难以真正把握人工智能+教育的应用本质;强调教育视角的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本质,虽然能够抓住人的主体性成长这个教育的关键所在,但对于技术维度的忽视往往导致教育的价值目的落实不到位的局限。

(三)文化视角与理想进路

有学者提出,将教育信息化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更能融贯这两种视角,主张教育信息化的正道是回归到“人类社会发展”和“人类教育实践真问题”。(20)李芒,段冬新.教育技术之人格论[J].电化教育研究,2020,41(09).从文化符号系统维度把握技术在人工智能+教育中的作用,不失为一种新理解进路。文化符号在文化哲学范畴中泛指人类所创造的具有文化意义的符号载体,符号是人类得以认识世界、创造文化和成就自身的中介。(21)曹晖.符号性、系统性、构形性——卡西尔的文化形式特征阐释[J].哲学研究,2014,(12).现实世界中人工智能在教育中的应用可视作由各种人工智能技术在教育场域中构筑起的特殊文化符号系统。在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文化符号系统中存在多样化的具有特定意义的符号,既包括易感知的符号,也包括不容易感知的权利符号、观念符号等,这些符号共同构成了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特殊文化符号系统,具有“属人”性,(22)何伟光.走向解放:人工智能教育应用本质的哲学沉思[J].中国远程教育,2023,43(07).因而与教育参与者的主体性切近。

马克思主义教育的终极目标和最高理想是人的全面发展,人的全面发展是指人的智力和体力等素质的全面发展,马克思认为全面发展的人最终会替代只能承担局部职能的人。(23)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6.技术进步加深了人对机器这一特殊物的依赖,由此,一方面劳动者个人素质片面化发展,另一方面出现一部分人的发展限制另一部分人发展的局面。全面发展为人满足自我需求提供条件,而人的片面发展将使劳动者无法适应技术进步而被技术淘汰,促进人的自由发展和实行全面发展的教育正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路径所在。人工智能+教育既可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也可以拓展全面发展的方式、丰富全面发展的内容。全面发展的人既可以主动适应外部条件变化又能够适应技术进步的破坏性影响。人工智能环境让数字素养成为当代人必备的社会生存素质,既要推动人工智能技术所支撑的新教育形态发展,又要推进以人工智能知识为内容的社会化教育。工业的历史和工业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24)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6.这是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理论为人工智能教育的终极目标指出的时代进路。

四、“人工智能+教育”中的主体性重塑

特定教育问题的解决依靠特定算法,一旦程序设计或数据训练完毕,那么其运算路径便不会发生改变,换言之,算法并不具备对其他教育现象或问题的认识与推理能力。作为一种工具,算法能够实现解决特定问题、完成特定任务的程序设定和执行,但它终归是由程序员以人类智慧编写出的一组指令,这些指令一旦脱离人脑向计算机输出,其指导计算机如何处理和操作数据的使命也就完成,剩下交由设计用来处理特定类型问题的算法去执行,而计算机只能在给定的输入和参数下执行命令,这个过程不排除因为某些物理因素而影响程序稳定运行的可能。

尽管算法在教育领域被广泛使用,但它并不具备对教育现象或问题进行认识与推理的能力,毕竟算法的逻辑和操作是基于预先定义的规则和指令,而不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推理而生成的,所以算法在教育领域并不能像人类教师那样解读和解释教育现象,对学生的情感、动机、学习风格等主观内在需要更是无计可施。欧盟委员会2019年发布《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列出了“可信赖人工智能”的七项标准——人的能动性和监督能力、安全性、隐私数据管理、透明度、包容性、社会福祉、问责机制,并强调:“可信赖的人工智能”应尊重基本人权、规章制度、核心原则及价值观,同时应在技术上安全可靠,避免因技术不足而造成的无意伤害。

人工智能系统即使以大量数据训练和学习为基础运行,仍然无法克服数据偏差,数据偏差又影响和制约系统的表现;人工智能系统往往只能根据训练数据进行决策和推断,但人类真实交流中有许多已经达成一致的“常识”和一些无需交流就能彼此明白心意的“默会”情况,人工智能在面对类似场景时则可能会出现误判;在教育这个极富人文性、依赖情感在主体间传递、需要较多创造性的领域,过度依赖人工智能系统,失去创造性和丧失决策能力的情况将极易发生。

教育是面向人的教育,它的根本目标是促进人的全面和谐发展。人工智能在教育中的应用,需要重视对学生个性化的赋值,需要关注教师在智能资源使用中的自主性程度,这在现实上提出了对人工智能+教育的主体性重塑要求,这里的重塑包含对照人工智能的特性而进行一定的适应性调整,更包括在清醒认识人工智能本质基础上的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学习共同体各方主体之间的超越性的自我提升和完善。

(一)对标个性化品质的学习者主体性重塑

现代信息技术在人工智能+教育领域积极作用的发挥,使得学校育人的知识传授、技能培训价值弱化,同时定向培养的标准化色彩淡化,而培养学生作为学习者的个性化优势品质已成为大势所趋。培养学生作为学习者的个性化优势品质意味着教育者要善于通过发掘学生的潜能和特长,帮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路径和学习方式,并使他们能够在学习中发挥自己的优势,提高学习效果和自信心。尊重个体差异、发掘潜能和特长、培养学习自主性、提高自信心、培养社会责任感被认为是教育塑造学习者主体性不可忽视和必须关照的方面。概言之,要从培养创新品质、情感品质、价值观、人工智能素养等方面多角度发力以图起效。

首先,培养创新品质。创新素养有很多,随着人工智能+教育对教育的变革作用,未来可能会更多,例如问题意识、批判性思维、创造性行动、自主性诉求、科研领导能力等都属于创新素养范畴,创新品质是学生个性化发展的基础,也是当前学校教育已经在着力追求的育人价值。(25)朱永新,杨帆.重新定义教育:未来学习中心的形态构建与实践畅想——朱永新教授专访[J].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0,8(04).其次,培育情感品质。人工智能技术无法自主形成情感机制,也无法向使用者提供情绪情感回应,更无法对学习者实施情感培育。甚至学生群体本身也抵触信息技术以情感模式开启技术运行,这与情感模式的信息技术达成度有关,也反映出人工智能深度介入时代的学生情感培育短板。生命关怀是人工智能教育应用的价值核心。教育的根本价值在于成全个体生命,“有效地打开个体生命、丰盈个体生命、提升个体生命的实践”。(26)刘铁芳.重申教学的教育性:教学如何促成个体完整成人[J].中国教育科学(中英文),2019,(4).再次,培养价值观。在现代技术强势高效参与和影响教育的背景下,学校关于生命、技术、社会、国家乃至人类共同体的道德底线和价值追求的教育愈显得重要,这是学校教育在道德感、价值观方面原本负有的职责,但在新型技术充分起效的人工智能+教育环境下,尤其体现出重要性,是确保技术被健康合理使用的保障。最后,培养人工智能素养。人工智能作为明显的后发因素强势出现在教育领域的事实,容易引起全部教育领域将其作为重要外来因素加以审视的思考和研究自觉,但结合教育现状是人工智能业已发挥了强大影响的局面,则有必要将人工智能充分带入教育语境,整体性自反观照此情境下的教育对象个体,而不是将技术因素作为游离态因素割裂对待。比如对人工智能的观念态度、甄别使用、评价素养以及技术创新等,这些品质很容易被忽视,但却是至关重要的。(27)朱永新,杨帆.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与教育创新:机遇、挑战以及未来[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3,41(07).

与此同时,人工智能技术对学生作为学习主体和受教育主体朝向个性化、自主性的主体发展提供了契机。人工智能+教育为学习者提供了更精准的学习分析、更多样的知识呈现方式和形态、更多元的交互方式,提升受教育者学习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并据此为学生主体性发展带来了新机遇。人工智能教育背景下,学习者的自主选择性呈现多元复杂性的特征,教育适时引导学习者需要根据自身需求,通过调动学习者自主选择、能动认识、积极改造客观世界和完善自我等层面的主体能量,促成这种多元复杂的主体选择得以适当实现。面对人工智能时代呈现给个体的海量信息和知识利惠,批判思维品质仍然是值得教育业界和教育工作者珍视和倡导的,对人工智能所提供的信息和知识不加分辨地全盘接受与传统教学关系中以教师为形象代表的知识权威的被动服从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鉴于此,学生深入分析、评价和反思学习内容的能力应当被更加重视而不是有所松懈。提高学生的学习效率和学习质量,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辩证思维品质和创新精神,奠定学生全面发展和未来职业发展的坚实基础,已经成为人工智能教育时代学校作为专门教育机构和教师作为教育专业人员的当务之急。

(二)对标引领性职责的教师主体性重塑

作为教育者和管理者,如何面对人工智能+教育带来的挑战并完成自身的重塑呢?首先,教育者和教育管理者应该具有运用新技术创新教学理念的自觉,以开放的态度尝试实践创造性教育、素质教育、终身教育等教育模式。自发自主地适应人工智能+教育情势下技术推动教育变革的现实,适应或引领教育变革,而不是被动跟从教育变革。教育工作者需要自我观念更新和优化,转变传统的教育观念将学习者视为被动接受知识容器的认识误区,从尊重学生的个性、兴趣和需求出发,真正重视培养学生的主观能动性,鼓励学生主动参与学习过程,发挥他们作为学习和成长主体的作用。其次,教育者要努力具备知识和技术的双重学习能力,以主动的心态接纳人工智能技术,发挥主观能动性充分利用技术的“助教”功能,将人工智能的技术优势变为教育方和学习者共同进步的推动力。在认识上摆正人工智能再如何高阶仍然是人类智慧产物和为人类服务、最大限度优化人类劳动的性质,在人工智能升级换代越来越多地替代人类部分乃至更大部分劳动的情况下,始终有创造性劳动者的身份自觉和学生学习成长的领导和带领者的身份自觉,不懈怠、不失守、不退缩于人工智能发展进步的客观形势。最后,教育者要秉持教书育人的初心,在人工智能的技术优势面前,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理性的认知,清楚意识到教育者的主体责任和引领作用,站稳教育主体立场,充分发挥教育者的主导主体职能。“生命价值是教育的基础性价值,生命的精神能量是教育转换的基础性构成”。(28)李政涛.教育学的生命之维[J].教育研究,2004,(4).科学的教育应遵照生命发展的特性和原则,指引生命走向更整全、和谐的境界,使生命体从生存走向存在。“教育的起点是人的生命”,(29)程红艳.教育的起点是人的生命[J].教育理论与实践,2002,(8).生命的特征在质的层面具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独特性及超越性。人工智能充分参与其中的教育只有引导生命完整投入和积极参与,才能真正促进个体的全面发展和生命的成长。人工智能技术为教育带来了创新和作为的机会,教育者可以利用人工智能平台和工具,采用个性化学习、自主学习、合作学习等灵活多样的教学方式,激发学生的学习内驱力,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合作精神和创新效能。教师主体重塑的外化效应还体现在教育者作为教育活动中的领导和组织者在构建良好学习环境方面的职责担当,基于人工智能的支持,营造开放、包容、互动的学习环境,鼓励学生表达观点和想法,促进学生的自我实现和全面发展,是教师经由良好的学习环境促进学生的主体性和个性化发展,最终实现自我重塑的外化路径。在引入人工智能技术时,不能忽视人类教师的权益保障问题,必要的教师教育支持和适当的教师培训辅助,在帮助教师适应新的教学方式和技术环境中不可或缺;同时,教师的职业发展和权益保障不能被忽视,避免技术取代人力的现象发生不仅是人类教师对人工智能部分劳动替代的抗衡,也是对教育这一人类教师与学生共同体活动的人性捍卫,是对人工智能+教育有序、优质发展的深层次关切。

人工智能+教育通过充分发挥机器智能的长处,发展人类智能,构建“人机协同智能层级结构体”,(30)朱永海,刘慧,李云文,等.智能教育时代下人机协同智能层级结构及教师职业形态新图景[J].电化教育研究,2019,(1).最终实现培养全面发展的人这一终极价值,适配教育属性的人工智能+教育,能够全面提升生命活动的质量、充分开发和实现生命价值。在人工智能教育与教育的恰好联结状态下,能够实现一种关注真实生活世界、涵育生命情感的、充满人文张力的教育。人工智能依托于高新技术而存在,但不意味着它全方位、全过程、全环节优于人类教师学生公共体原有的和经由超越性发展可能取得的水平和品质,指向生命及生命的发展始终应被视为人工智能+教育的真实本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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