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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在历史书写中的实践

2024-03-16朱映占

学术探索 2024年1期
关键词:书写对象群体

朱映占,彭 野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想象在中国史学界的讨论也由来已久。胡适提倡“实事求是”,而郭沫若认为历史更要在“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罗志田提出“史学最需想象力”,他认为想象通过常理可补充历史资料的空缺,通过探索原因来理解历史,通过追寻历史规律来认知历史。(1)罗志田.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188-191.黄旦认为“‘想象力’是一个人内在的修为,是一种关怀人、关怀世事的气度,是一种‘身在此山’,而又能由此及彼,‘在远近高低各不同’中辨认其‘面目’的眼力,不是现在人们热衷的技术、策略或者方法”。(2)黄旦.历史学的想象力:在事与叙之间[J].史学月刊,2011,(2).

想象不仅把历史事件补充完整并建立事件的因果关系,在从问题提出到材料搜集和整理的过程中,想象联系了个人与时代、事件与意义、史料和史学,这是历史研究所必需的“语境”。(3)Robert F. Berkhofer, Jr.著,邢立军译.超越伟大故事:作为文本和话语的历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52-61.同时,想象在提出理论和运用理论中也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张伟然强调,“只有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人的生存状态及其自由和解放的终极价值追求来考察,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意义上的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才能真正具有无穷的阐释力”。(4)梁骏.历史地理的想象力:在“旁观”与“介入”之间[J].中国图书评论,2019,(11).本文拟以“想象”本身为对象,考察我们自身如何通过想象这个“滤镜”形塑我们对历史的认识。

一、历史书写中想象实践的基本假设和前提

在历史书写中,想象是一个建立秩序、形成理解、构建意义的手段和过程,它并不追究想象本质性的存在。本文旨在考察历史书写中想象的具体化呈现——通过想象力构建的理解历史的结构、关系和意义等,以求从旁观的视角观察我们建构的世界和理解历史的方式,避免视结构为存在,视叙事为事实,进而理解历史书写实践本身的性质。在正式分析之前,有必要梳理和总结历史书写中想象实践的基本假设和前提。

首先,想象有多元的存在基础。想象从生物学中神经元集群之间的合作出发,受到不同社会、文化和语言(5)语言和想象的关系可参考保罗·利科的《恶的象征》、《活的隐喻》到三卷本的《时间与叙事》。等因素的影响,不同的群体可以潜在地建立不同的想象,而群体的划分同样是想象的结果。

其次,想象是历史书写的途径。一方面,历史存在于想象中,从时间上来看,它属于过去的现在,我们称之为回忆;另一方面,无论是历史书写者,还是历史书写的读者,都无法理解混乱无序的存在,这是我们意识领域的一条边界,经过秩序、意义、逻辑、线索、结构等加工过的世界才会存在于我们的理解范围,即我们的意识中。这条边界或许会延伸,但前提是意识之外的混乱被纳入到秩序之中。

最后,即便如此,历史书写并非虚构。以想象的视角理解历史书写旨在区分历史和历史书写,历史研究的学科规范和学术素养旨在使历史书写无限接近历史事实,而不是相反。

二、历史书写中想象实践阶段之一:区分

区分,是想象在历史书写中的第一个步骤,它使某一意象或者因素从历史材料中独立出来,使其成为被关注和可以被讨论的对象或要素。以下总结、列举历史书写中常见的区分对象的标准。

(一)时间

历史书写中使用的时间概念并不涉及哲学上关于时间是否存在的根本问题,(6)邓京力.近二十年西方史学理论与历史书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99.它是实践性的,正是想象使得时间成为可感知、可计算和可叙述的对象。

在中华文化中,纪年是抽象的时间具体化的最重要的想象对象和结果。帝王纪年、干支纪年和农历等依据不同的自然和社会元素给时间命名,时间的数字化可以说是想象力最大的贡献之一,它赋予时间以秩序,形成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阶段性和连续性,时间的阶段性与具体的组织和个人历程相结合,产生重要的生命过渡仪式,实现不同身份的连接和转化,也构成整个世界的意义基础。今天的公元纪年具有全球影响力,打破了全世界对于时间想象的壁垒,为普遍的想象提供了可能性。

时间的数字化和阶段性变化呈现出线性的进化特征。西方的世界历史经历了从史前、古典文明(公元500年之前)、中世纪文明(公元500~1500年)、西方崛起(1500~1763年)、西方占据优势地位(1763~1914年)到西方的衰落与成功(1914年以后)几个阶段。(7)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M].吴象婴,梁赤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Ⅰ-Ⅱ.列宁最早提出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这一由低到高的发展历程。(8)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列宁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46-48.从技术和材料的角度,时间在文明程度上经历了石器时代、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9)格林·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M].黄其煦,译.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37,68.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虽然进入不同文明时期的步伐有先后,但线性的描述使得不同的时间具有统一性和可比较性。

在人类生产生活的微观层面,由于对早期生产中气候变化规律的观察和认识,时间显现出明显的重复性。人们不仅想象出春夏秋冬四季和二十四节气等时间体系,也根据生产的时序安排其他日常活动,如祭祀、节庆、辅助性生计活动和季节性迁徙等。一直以来,根据时节安排农事被认为是尊重客观规律的表现。有意思的是,葛兰言提出刚好相反的观点:人们正是根据自己的活动给自然建立起时间和秩序。(10)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M].赵丙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51-154.重复的时间规范了人们的生产生活实践和习惯,加之阶段性和重复性并存的人生历程融入其中,实践层面的时间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秩序的形成和社会的稳定。

不同的群体可以形成不同的时间体系,也可能同时受不同时间体系的影响,即时间的双重性或多重性。云南的西双版纳历史上长期作为中国和缅甸之间的缓冲地带存在,受缅甸佛教的影响,当地的摆夷社会形成一种神圣的宗教时间观念,即使是现代的时间观念也很难动摇它;同时,当地也受土司制度和“非摆”,即本土的勐神崇拜的时间体系的影响。(11)田汝康.芒市边民的摆[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88-93.由此,西双版纳由双重时间体系发展出一套双重社会结构,以应对来自中国和缅甸的双重影响力。(12)杨清媚.双重时间体系:一个滇缅边境社会的历史与人类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113-115.

想象的时间不仅使“今天”以外的存在变得可理解、可预测,提供人类生存必需的安全感和确定感,在具体的时间实践和想象中,人们也由此展开人生历程,获得了对其生存同样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可以说,时间既是历史书写中的一条坐标轴,同时也是盛装历史的容器。

(二)空间

如果说时间像容器,那么空间提供的是想象的边界感和范围。空间的想象既可划分边界,也可以打破边界。历史书写中的空间视角包括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由于距离、高度、面积等概念和测量方法的发明,自然空间的数字化和三维化也使得空间变得具体可感。历史总是发生在一定的空间之内,历史书写对空间的描述结合了当时的习惯用法和当下的分界规定,由此,历史性空间概念和范围才得以在时间中得以延续和理解。正是在“今天”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想象过去的空间位置和空间环境。地图实现了对整个世界的图画式呈现和想象,也因此大大扩展了我们认知和思考的想象范围。历史书写中建立的自然空间对象包括方位、边界、区域、流动等,《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后,国家的边界与主权紧密挂钩,空间的内涵变得复杂起来。

历史想象中社会空间的形成一方面由自然空间发展而来,如上—下、内—外,中心—边缘、城市—乡村、国家等;另一方面,社会空间也借用了自然空间的秩序形式,形成抽象意义上的空间,如公共空间—个人空间、阶级、体系、区域和全球等。空间的抽象化和社会化不仅提炼出对象,同时使得与空间相关问题的讨论形象化,以及对空间内外及其内部的动态考察成为可能。

历史中的空间想象与空间内的人类实践紧密相关,空间也因此获得意义。一方面,它是人类实践的基础和条件;另一方面,人类的实践活动对空间进行了分割,产生了边界,边界同时生发出共同性和差异性。借助于印刷品等媒介,边界内的共同体想象不断加强,现代国家的国民和民族意识的强化就是一例;同时,边界分割出不同的空间板块,空间内的共同性与空间之间的差异性似乎成正比共存。因此,为了联合不同的空间,政治家们建立了更大的空间共同体以弱化较小空间之间的差异,如区域一体化和全球化。

另外,空间范围或性质的确定方式不一。有通过主体群体或中心地区确定的,如中国的汉族及其代表的主流文化;也有通过边界或边缘群体进行区分的,比如,参加仪式的人自然形成一个或临时或长期的共同体,因此,仪式的举行也形成了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想象空间。可见,空间的存在基础是多样的,它也是变动不居的。边界并非铁板一块,它不仅可以变更,空间内的群体还可以跨越边界,即空间的流动性。流动的动因、趋势、路线和影响就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流动可以产生新的空间,打破原来的秩序格局,也有部分流动不足以动摇固有的结构,很难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继而隐形于结构之外。

随着历史书写的深入,符号化使得空间可以脱离其实体,生发出抽象的意涵。华夏和亚洲这两个概念的历史演变过程呈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它们首先兴起于一定的实体空间,继而发展成为一个特定的群体或文化类型的代名词。一方面,它们的内涵在与其对立面的想象图景的互动中不断强化,如华夏与四夷、亚洲与西方;另一方面,“华夏”和“亚洲”逐渐符号化,并与其所指向的地域空间发生脱离,从而可以安插在任何具有相应文化特质和资格的实体上。(13)孙歌.寻找亚洲:创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M].贵阳:贵州出版集团 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93-95.也可以说,因为符号化,空间实现了超越其自身的突破,也实现了其自身的延伸。如果说《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讨论的是实体性的亚洲,那么《寻找亚洲》则是从“亚洲是否存在”这个本体性问题出发,进而讨论日本对西方文化影响的适应和调整过程。而这个过程之所以会发生,也正是因为空间想象的逐步统一和空间的可跨越性。

(三)群体

历史书写中常见对不同群体的关注,其区分标准有生理性的,更多的是社会性的。生理性的标准如肤色、性别、年龄、性取向等;社会性的区分如生计方式、家庭/社会/政治身份、国籍、区域、宗教、民族、流动性等。事实上,生理性的标准只有在社会场域中才会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即自然属性的社会化。

历史书写中的群体是想象的建构,其想象性在于,群体中的个体在群体形成之前就存在,想象从不同的个体中提炼出其共性,这种共性使群体成为超越个体本身的对象,并被建构为该群体共同的属性。不仅如此,想象还创造了群体的概念和内涵,形成了事物和概念之间的象征关系。

群体产生的动机可分为主动和非主动主体性。主动主体性即群体本身有强烈的诉求被组织和抽象为一个共同体,作为他者的历史学者起到被动记录和解释的作用。比如,清末民初,因帝国主义的侵略,一批知识分子积极提倡通过现代化道路救国,人性解放和平等的思潮兴起,提倡女性解放的女权群体走入历史书写者的视野,对女权、女学和女性的讨论随着时代背景的不同越来越丰富和激烈,女权群体本身也成为观察时代变迁的一面镜子。(14)须藤瑞代.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人权和社会性别[M].姚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3.被动主体性即实体性的群体在成为历史书写对象之前处于“休眠”状态,直到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其社会属性才被激活。比如,清代光绪朝巴县衙门中的书吏和差役,他们作为当时正式行政体制以外的一种以地方为基准的运作制度的产物运行了上百年。直到白瑞德注意到,文献中的书吏和差役群体形象及群众反应和一些研究者的新近发现颇有差异,由此开展的研究以该群体为对象,提出官员和地方精英丑化书吏和差役,希望打消人们将纠纷诉诸衙门的念头,以此解释差异的产生。(15)白瑞德.清代县衙的书吏与差役[M].尤陈俊,赖骏楠,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31.同时,作者以该群体作为非正式的地方正当行政体系的象征,考察清代地方政府运作的基础,进而揭示清代国家的性质。

历史书写中的群体具有一些共同特征,群体的出现大多反映一种结构性或社会性问题,而问题的出现和提出可能是当代的,也可能是基于当下社会问题对历史的追溯。因此,群体首先是象征性的。历史性群体有名与实的分别,它具有超越其实体的内涵和象征意义。实体群体是基础,象征性的群体是对现象和问题的反映。真正重要的社会关系是建立在类别的群体特征而非实际的群体特征之上的。(16)纳日碧力戈.现代背景下的族群建构[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9:51.纳日碧力戈将现在族群视为一种象征符号,时代不同,其文化也可以有所变通,因此可以重新“命名”,也可以“改名换姓”。(17)纳日碧力戈.现代背景下的族群建构[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9:12.其次,群体的整体性是其主要方面。群体是作为一个整体发挥作用的,这样才能保证其力量的最大化。总的来说,整体性的强调是以忽视群体内部个体差异为代价的,但这并不否认群体内部差异的存在。在清末民初的女权运动中,女权群体内部也存在着对女性如何发挥作用为民族国家建设奉献力量的不同的声音。其中,何震提出的脱离民族国家建设的框架,使女性成为真正自由的人这一观点是对其他女权运动者的批判,(18)须藤瑞代.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人权和社会性别[M].姚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03.但总体来说,女权群体的努力方向是一致的。第三,历史书写中的群体和社会结构之间是互相作用的关系。历史书写中群体的形成是社会运行的结果,但同时,一旦群体具有其自主性,便很有可能生发出群体领导者和历史书写者未曾预料到的新传统和新现象。在对元明清至民国时期土司群体的历史书写中,土司作为中央对地方社会间接统治的媒介而存在。明朝开始的改土归流有意逐渐废除土司制度,然而,土司在当地的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对此,历史学者的解释是,中央在地方官僚体系的建立和加强需要借助土司的力量,土司制度或许不复存在,但土司的影响力在这一过程中反而得到了加强。(19)郑绍雄.汉藏之间的康定土司:清末民初末代明正土司人生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46-153.

必须承认,并非所有群体都能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而想象可以使特定群体成为考察的对象。历史研究见证了关注点从帝王将相身上发生转移,更加关注边缘群体的生活状态和认同。与其说这是从精英向民众的转变,毋宁说是对不同的人类实践活动的关注。同时,对于群体的考察,又有着主体性和依附性的矛盾统一。一方面,作为对象的群体代表着一种视角,从该群体的实践本身出发的研究对于国家等宏大的结构具有解构作用;另一方面,无论是作为实体的群体还是符号性的群体,其存在都以认同为前提,认同的不稳定性就决定了群体边界的可变动性,以及群体包容性和消融的可能性。

(四)人类实践

人类实践是一个整体。由于实践的范围不断扩张,其类型也更加纷繁复杂,从单一视角获得整体性的认识几乎成为一项无法完成的工作。学者们对人类的实践活动进行了想象式的分解,其中最为基本的是将实践分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不同面向的活动,历史书写也在这样的框架下展开。

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如何成为对象?想象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想象将作为整体的人类实践活动根据人类的不同需求区分为不同的面向:政治解决人类对秩序和稳定的需求;经济将人视为理性的人,满足人类对于物质的需求;文化处理人的精神和意义需求;社会则关注人对“附近”的需求,而“附近”也是想象的产物。这样的划分当然难以概括所有的实践活动,但是,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概念由此发展出符号和实践活动的双重意义,其内涵在不同的语境中得以扩充和丰富,它们越来越脱离其最初的实践活动的层面,形成各自完整的理论和方法论体系。也就是说,它们发展为一种看待问题的视角,其对象逐渐包括整体性的人类实践。

历史书写同样采用以上人类实践活动的基本划分,历史性想象提炼出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不同面向中的线索,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不同的理论模型,提供对历史事件的原因、变迁、影响等的解释,使得历史得以被理解。在这一过程中,同时发生着另一想象活动。从认识的不同层次上,人类的实践在其具体活动的意义上,生发出符号、隐喻、象征等抽象活动,并进一步升华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思想,形成更深层次的理解。而模式和思想一经形成便开始了被批判的过程,它们又必须回到实践中接受对其普遍性的检验、修正或否定,周而复始。当然,也有纯粹基于理论的讨论,然而,脱离实践的理论是缺乏生命力的,其根源在于,理论并非真理。强调实践对于理论的重要性,是因为在从实践到理论的上升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实践和理论、模式之间的脱域或者异化,后者愈演愈烈,最终可能忽视对人类实践本身的认识和理解。总之,历史书写虽然以实践的不同面向为对象,但是和政治学、经济学等专门学科不同,历史书写虽然从对象出发,但总是倾向于回归总体性的社会现实中进行结构性的考察。可以说,个体与整体之间的结构性关系是历史书写中的基本想象。

比如,《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经济发展》通过考察1949年前后长江流域小农经济的发展,对亚当·斯密和卡尔·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经济理论和模式提出反例,打破了西方经验中的商品经济发展模式。(20)黄宗智.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1-2.作者注意到人口、政策、政治环境、个人经验等对小农经济的影响,从实践本身突破不同面向之间的想象性区隔。该著作是对一次普遍性理论进行的个案研究。从想象的视角看,作者通过不同的社会元素和对象的组合,对一个例外现象展开解释。相对于理论和模式,该案例不具有普遍性,即想象赋予了现象普遍性,使现象经过外化—客体化—内化的过程具有客观性。(21)彼得·L. 伯格,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建构[M].吴肃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75-86.一种被客观化的现象只有回到实践中,才能摆脱其自身的结构限制,然后经过同样的外化—客体化—内化的想象过程,形成一种新的理论和模式。

人类实践的各个面向进一步发展出不同的对象,如政治领域中的权力、制度、司法、教育等。由于其想象的本质,学者开始关注到想象的对象和结果与实践本身的不一致性。《中国地方政府》和《爪牙:清代县衙的书吏与差役》同样关注清朝建立起的中央—地方体系之外的非正式的地方实践,《清代的法律、社会与文化:民法的表达与实践》也呈现了清代政府的法律制度和实际运作之间的差距。(22)黄宗智.清代的法律、社会与文化:民法的表达与实践[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7.瞿同祖反对从现代政治的行政机构、监察制度、法律制度、军事制度、教育制度和人事制度等形成的结构切割历史,主张回到人的行为和事件本身,从而把握整体性特征,以此作为突破某一种想象的努力。(23)瞿同祖.清代地方社会[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5.

另一方面,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面向下区分的对象常常重合,比如,教育既具有政治属性,也是文化和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经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区分不同面向的意义何在?形成对象是想象对世界进行区分的第一步,不同领域或许存在重复的对象,但以对象为载体发展出的不同考察标准和评判价值是不同的,如此,世界才能被深入理解和讨论,行动和群体的聚集和区分才有可能。

三、历史书写中想象实践阶段之二:联系

对象化是想象在历史书写中发挥作用的第一步,被识别出来的对象就像一个个元素,等待着被归入不同的领域和结构中,以进一步生发出超越其实体的内涵、意义和价值。人类无法理解杂乱和无序,图像和语言使现象和思想成形,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才成为可能。“形”是想象的产物,也是理解世界的基础。它一方面赋予世界以结构和意义,另一方面,“形”不仅有限制事物全面发展和被全面认识的可能,它也放弃了结构以外的存在,即我们所认识的是我们能想象的世界。以下将列举历史书写中一些基本的“形”,试图讨论不同对象间的结构性关系。

形一:点状。点状关系结构首先体现为二元对立,二元结构能凸显主要矛盾,捕捉冲突的主要方面,即在对立面中强化对自身和整体的理解。历史书写中常见的二元关系如中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中央—地方、内—外、游牧—农耕、独裁—民主、专制—共和等。然而,二元模式一旦形成,其结构本身的张力却倾向于将二元的双方极端化,所以,实践中的二元双方往往处于两端之间的中间状态。又或是,二元之外往往有其他主体被发现,因此,二元结构本身的张力被消解,形成多点关系。相对二元结构来说,多点结构更灵活,在历史书写中具有更强的解释力度。不仅如此,二元结构常常带有矛盾冲突,而多元结构更有利于倡导平等和自由,这是联系被赋予的价值内涵。

形二:线形。线形可分为直线和曲线,它可以描述事物的运动状态。历史书写中的直线型联系强调累加、发展和规律性,并且常常呈现出可识别的阶段。最明显的如时间,以及以时间为线索的生物进化和文化进化;阶段性的线性想象如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建构。有意思的是,线性联系似乎从来都是单向的,或许人们难以接受“倒退”传达出来的消极意味。曲线联系的典型是钟摆模式,即事物总是在一定的范围内来回变动,弥补了线性联系的单向性。变动过程不必然成规律,但变动的两端是运动回转的极端,这两个端点便是其规律性的体现。

形三:拼图。历史书写中的拼图所形成的是一个平面结构,是通过不同历史对象的组合构建起的一定范围内的整体性想象。平面结构存在或明晰或模糊的边缘,它的构成对象之间同样存在复杂的联系。单一的平面结构是静态的,其内部结构或边界的历时变动体现了其动态特征。拼图联系既体现在较实体的层面,如由不同国家构成的亚洲、欧洲、美洲等地理区域——虽然空间本身也是认识事物的一种想象性手段,也体现在更加抽象的层面,如由政治、经济、文化等填充起来的对于社会的整体性想象,以及由国籍、性别、年龄、民族、职业、家庭情况等树立起来的对于微观个体的想象。

形四:阶梯形。阶梯形联系呈现由低到高或由高到低的层级结构,并且上级结构和下级结构之间呈现出空间范围或权力上的所属关系。首先,每一个层级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都具备冲破自身层级结构的潜力。并且,阶梯形联系构成的整体并非不同层级的简单相加和组合,它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和主体性特征。其次,阶梯形联系的不同层级之间必然存在实际的,或约定俗成的,或契约性的界限,这是构成层级结构的基础。然而,各个下属的层级总是有突破向上的界限,脱离被辖属关系,建立由自己主导的梯形体系的趋势和倾向。由此,便导致梯形结构的不稳定性,历史书写中各个国家所建立的科层制体系便是最好的示例。

形五:逻辑联系。我们虽然无法画出逻辑的具体图形,但是在更抽象的层面上,它是经由想象实现的一种非常重要的理解工具。据笔者粗浅的观察,历史书写中常用的逻辑理解工具主要是“因果”和“反映”。

因果联系体现了人类追根溯源的本能,对因果关系的把握不仅是理解世界的需要,也出于预测未来,规避风险,达成目标的动机。因果关系的建立在于厘清不同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回答的是现象将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问题。比如,历史书写中对于青铜器上青蛙纹饰的解释是,古人通过模仿青蛙的动作或者发出类似青蛙的叫声以求雨水降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因果关系的想象。而对于因果关系链中每个对象的考察也需要结合其自身的其他联系,由于每个关系链内部对象的不稳定性,因果关系所形成的结构同样具有不稳定性。由此,通过考察内部对象的条件变动从而质疑某一普遍的因果关系结构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就成为历史书写的一种方式,如《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和社会发展》对商品化必然导致小农经济让位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理论就提出疑问。相对于因果关系而言,通过“反映”建立起来的联系的必然性减弱许多。反映是对与现象有关的态度和价值观念的抽象或升华,它是一种总结性的想象。由于现象与态度或价值观之间存在着从具体到抽象的跨越,反映关系结构具有多种可能性,也因此给历史书写留下更多的空间。

四、结语

历史通过语言得以记录和流传,语言本身的结构性和叙事性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想象的存在及其对杂乱事实进行整理和理解的想象方式,这是作为工具的语言对主体的反作用。本文追溯和总结了想象的形成及发生作用的过程和方式,揭示了历史书写实践的过程,同时希望引起对未被激活的对象和结构以外的存在的关注。当下的历史书写只是历史事实中被意识到和被理解的部分,结构之外的对象和联系不仅能完善现有的历史书写,也是未来潜在的历史对象和新的结构。

和主观认识符合客观事实不同,想象是一种用主观去形塑客观的思维方式。以想象的视角理解历史书写,并非要否定事实的客观存在,而是承认书写者在历史书写中的作用,在人的认识能力有限性的前提下,尽量客观地建构一个可以被描述和理解的当下世界。在《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中,伯格精彩地提出了现实经过外化—客体化—内化从而具有被建构的客观性的过程。可以说,想象就是历史书写中实现这一过程的工具和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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