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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梦与夜壶灯

2024-03-15普玄

读者 2024年6期
关键词:说书人水浒传风口

普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给作家划分时代。“70后”“80后”“90后”,每个时代都有几个代表被推出来,他们站在风口上,似乎都能飞上天。但是,每个时代都有一大批作家,处在风口下面。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机会站在风口。他们曾经怀揣梦想,现在却散落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他们还会直面当年的梦想吗?

我就是风口下面的一个人。几年前,某文学杂志举办了一次笔会,邀请了全国一些在该杂志发表过作品的作家,其中就有两三位正站在风口上的“80后”作家。

笔会过程中,主办方邀请我们乘船旅行采风。在船上,一位来自河北的作家找到我,和我谈起距当时已有10年的我在《收获》杂志发表的一篇小说,他对其中一个细节无比赞叹。我正在高兴有人多年后还记得我作品中的细节时,他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

“你差一点就出来了,太可惜了,这些年你在干什么?”他说。“出来了”,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站在风口上,出名的意思。

他的话深深地刺激了我。那天我远远地站在游船的甲板上,任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射着我,任江风一阵一阵扑面而来。同行的那两三位正处在风口上的“80后”作家围聚在一起,傲视众人,仿佛世界在他们手中。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宾馆房间的窗前,久久没有入睡。我如同看风景一样看着我百孔千疮、波峰波谷的人生。我看见了一只夜壶灯。它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悬在一个无人的路口。我看见它还亮着,亮在无人处,它是我的梦想。

我的作家梦和夜壶灯有关,夜壶灯是什么呢?农村里夜间说书使用的大煤油灯,扁圆形,外面露出一根粗灯捻。它太像一只夜壶了,农村人都称它为“夜壶灯”。

我的作家梦源自说书,源自《水浒传》,源自英雄和江湖的故事。那时候没有书读。我弟弟曾经攒过几十本连环画,并以此向村里人和家里的客人炫耀。连环画里的故事就是我们的世界;那些说书人来说书的日子,就是我们的节日。一个场子,无论是在家门前还是生产队的稻场,夜壶灯挂在树上或者一根柱子上,故事开始了,我的梦想也开始了。

我们追着说书人,从这个营子追到那个营子,对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和人物着迷。我在说书人那里听了《水浒传》,在弟弟那里看了《水浒传》的连环画,后来在父亲那里看了老版绿皮封面的《水浒传》。我明白了一件事,同一个故事,从不同的地方出来就会不一样,故事是可以编的。我和弟弟在追逐说书人、追逐夜壶灯的时候,我们也相互编故事,给林冲一个杀高衙内的机会,让鲁智深当个官,给李逵娶个老婆,等等。

故事是可以编的,我们也可以编故事,这应该是我作家梦的起源。夜壶灯就这么开始点亮,它深入我的心灵和梦境。

我上大学时开始写小说。我记得第一篇小说是写我们寝室里的众生相,但是写了很久写不下去了。我上大学时加入校文学社,开始参加各类文学活动。我开始发表作品,先是千字文、小散文,后来是小说。一开始发表在地市级刊物上,后来上了省级刊物,再后来上了《当代》《收获》这些大刊。这样持续走向风口,似乎是正常的发展轨迹。

但是,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它打乱了我的生活和写作的正常节奏。刚刚进入新世纪,我两岁多的儿子被诊断出患了一种当年罕见的疾病——孤独症。

梦想会被一些看似偶然的事情生硬地打断,这是很多人为实现梦想出发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我的儿子患了这种不会开口说话、行为发育迟滞的精神疾患,这种病是全世界目前尚未解决的难题。我们全家四处求医,从一开始找不到病名和病因到最终确诊。确诊后,孩子需要治疗,我们开始探索和尝试西医和中医的各种治疗方法;孩子需要培训,需要一对一的语言训练,需要做玩乐游戏方面的感统训练,需要专人进行上厕所、吃饭、穿衣等方面的生活训练。所有这些汇总起来,我们需要钱,需要时间和精力,需要对孩子投入无限的爱。

那些年,生活像什么呢?我觉得每天都有一只老虎在后面追,每天都有一把火在后面烧。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坐在书桌前安静地读书写作,可能吗?那只夜壶灯,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若干年后,我去河南南阳和湖北鄂州做文学讲座,讲座之后的现场提问环节,两位中年妇女的提问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人问:“我年轻时热爱文学,但结婚后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先后瘫痪在床,我一直伺候他们到离世,我也差不多老了。我仍然热爱文学,现在开始写作还来得及吗?”

另一个人问:“我婚前热爱文学,但是婚后需要照顾的孩子和老人多,等我拼尽全力把孩子送入北京某全国著名高校,我也到今天这个岁数了,我继续文学创作,还来得及吗?”

她们的问题让我发呆,让我差点落泪,让我想起那些辛苦奔波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的夜壶灯在哪里呢?

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很多个夜晚,我半夜醒来,坐着发呆,我在寻找我的夜壶灯。它在迷茫的夜里,在一团一团黏稠的雾中,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它。我像寻找丢失过两次的患孤独症的儿子一样,在街头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时候,筋疲力尽,泪流满面。

我相信那两个向我提问的、曾经热爱文学的中年妇女有过和我类似的感受。

我在生活中碰到了很多错过风口而不忘梦想的人。这些人和我一样,大部分辛苦劳碌。他们在生活中忙碌、奔波时常弯腰妥协,但是身上必然会保持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外在的形式是多样的。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他写的小说发表在很多刊物上。他有一个患脑瘫的儿子,并且和老婆离了婚,一个人靠开出租车支付孩子的治疗费用。他的作品都是在轮休的时候写的。每次参加笔会或文学会议,他既兴奋又为难,因为他需要提前很长时间去协调请假,去做准备工作。

在襄阳我有一位姓周的诗人朋友,他白手起家,创办了一个电器厂,他当老板以后还经常为节约一点费用干一些与砖瓦打交道的粗活,但是他接待文友、承办诗会时总出手大方,他那里成了当地文友聚会的乐园。他的手很粗糙,但是他用这双手写出了清新细腻的小诗。

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有很多,包括我。

我也一直不让我的夜壶灯熄灭。记得在最忙碌的出差的路上,在宜昌市云集路的一个书摊,我看到两本略带先锋性的杂志。我把它们买下来,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在家里吃过晚饭后,我总是绕到很远的有文学书籍的书店那里散步,在里面翻一翻、看一看,或者买一本书,像拎一只夜壶灯一样拎着它走。

在我四处奔波为儿子治病的十几年里,我大部分时间花在挣钱和儿子的治疗上,但是我始终丢不下作家梦。我买了很多期刊和书在奔波中随身携带,随时提醒自己,眼前有一只夜壶灯;我还深入到社会生活最痛苦、最直接、最琐碎的第一线,这使我同时以两种眼光审视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学,也看到了新世纪后的文学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踉踉跄跄的步伐。

我站在两边看,用两种眼光看,看到了单纯站在一个角度,甚至站在风口所看不到的风景。我和那些沉寂在生活中却不失梦想的大多数作家一样,在劳碌中紧盯着我们的夜壶灯,同时也紧盯着我们的社会生活。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文学并不在那些所谓的风口,并不在那些浪花的高处,而在生活的深处。只有在这些地方,才有时代之象。

在一篇一篇地书写身边故事的时候,我发觉那只夜壶灯又回来了,不,它其实一直就在我心里,只是过去我总是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它。它其实一直亮在我们百孔千疮而又疲惫不堪的生活中,亮在和我一样每天辛苦奔波的普通百姓之中。

(无 幽摘自微信公众号“文学报”,本刊节选,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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