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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与美中彻悟诗的真谛

2024-03-15崔国发

骏马 2024年1期
关键词:黎阳草木时光

近年来,我常拜读黎阳发表在全国各大报刊上的佳作,沉浸于其诗作所激荡的思想质感、现实关怀与人文气息,含道映物,澄怀味象,炼形易色,向美而生,更加确认诗学是人学,也是物学;是心学、情学,也是知性之学。这位从广袤而辽阔的松嫩平原上走出来的诗人,颇得讷谟尔河的灵气,而又一直保持及物的、行走的姿态,善于为光赋形,以神率意,因爱璀璨,精彩于心,字里行间流露出“与自然万物、历史文化和七彩生活短兵相接”的情与理、诗与真。

黎阳走南闯北,且行且歌。现诗意地栖居成都,心系西岭,观乎人文,亦察时变,比德悦性,畅神会心,他的作品渐入佳境。诗歌寄托着山水中的情感,浸润着幽深灵魂并深刻地揭橥时光与生命彼此映照的密切关系,乃是大地上的事情在诗人睿智而敏感的心灵中打上的精神标记。

西岭,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真实和可靠的精神据点,在其诗中若隐若现,即闪即耀。诗人构建出了一个有方向感、有落脚点、有指向性的灵魂拷问与灵感触发之地,一个天岚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之处,一个能让人共知共情的灵魂栖所。念兹在兹,他的诗歌折射着一种与天地互参化育、与山河等量齐观的大美情怀,一种贴近草木并与万物建立彼此激活的能动关系的生命气息,一种灵动循环于历史血脉与记忆深处的现实温度,一种汲古开新、一脉相承而让人怦然心动的文化成色,一种深挚的灵魂在顿悟中微微战栗的艺术质地。

正如《西岭笔录》中“山河录、草木篇、时光书、穿云简”等四辑题目所标识的那样,它们让我读出了山河之大美、草木之鲜活、时光之深幽、穿云之旷达。

从“山河录”“草木篇”二辑中,我们读出了诗人自然写作的善意与诚挚,读出了诗人与自然万物的亲情眷顾与血脉贯通。一册山河,景中生情;一片草木,物中咏志,它们皆统摄涵括于大自然的锦绣之中。黎阳诗中的山水,是诗人思想意识与主观感情对自然所作的审美观照,是按诗人的审美方式创造的一种更完美的自然、人化的自然。诗人与天地大美相往还,在诗作中生动地体现了山水与灵魂的联姻、景色与情采的映照、内心与外境的呼应。

金口河的月色、蓑衣岭的山花、贺兰山岩画、莫高窟彩墨、川西坝上的稻田渔歌、峨眉山的雨、沱江石佛玉雕、海棠镇的风语、坪坝的野菖蒲、南岷山的参天古树、跑马山的草叶、马鞍寺的古柏、九龙山十八宫残照、漫过浣花溪和青羊宫上空的词牌、西岭雪山的雪与飞鸟、锦江的风涛、讷谟尔河的草香、礼州的残砖碎瓦、靠近罗目的唐的月光、嘉陵江边细密的石板、博什瓦黑的浪花,以及诗中的云与岩羊足迹等,如诗如画,以神写形,以景传情,都与诗人神遇而迹化。诗人注重主观审美感情的渗透,将主观审美移情于客观外物,致力于人和自然的精神契合,于“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中,尽皆化入涣涣的精神美色。

《窗含西岭千秋雪》一诗,取自唐代诗人杜甫的绝句,诗人寄情于雪,托雪寓意,有感而生发,“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够在隐约中/看到唐朝的雪,融化成流水或者/每日继续在朝九晚五中飘零”。诗人与“西岭千秋雪”互为镜像又彼此融化,重现经典又接續古今,寻找主体与他者的沟通,一句“每日继续在朝九晚五中飘零”,便把我们一下子从“唐朝”拉回到当下语境,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情感的当代转向,诗人在雪的语境中“深陷”生命之思。“窗外/寂静的远方,雪还在那里/什么也不说,而楼下的船已经不见踪影/两岸的猿声,其实很远/只有地铁四号线和七号线,还有轻轨/缓缓地来往于成都西站/我掩上了窗帘,转过身/雪已经悄悄地爬上两鬓之间”。窗外,西岭寂静的雪,越来越接近诗人的内心,诗人在这里神驰而遐想,他看到楼下的船已经走远,而“两岸的猿声,其实很远”,从远方之远中,诗人仿佛听到了岁月的回声、情绪的波动、远方的召唤和生命的脉跳,而就在“转身”之间,那雪“已经悄悄地爬上两鬓之间”,这便是由雪而喻两鬓之斑白、时光之荏苒、人生之倏忽。诗人在这首诗中自觉地做到了情与景合、意与境浑、心与物共,于山水的美质中表达了对于人生的珍惜、追怀、寻味与思索。

面对大好河山,诗人俯仰与品察。于怀古与幽思中感喟山川日月之移易,于畅神与驰游中感念世道人心之繁复,于映照与创造中感叹人文理想之达观。如果说它们是“景与情”裒集“山河录”的话,那么“草木篇”一辑所写的便是自然界之“物与理”也。诗人于此格物致知,及物成咏,于物我同一中找到心灵的契合点,辩证地体悟心物关系,心呼物应。诗人所写的虽是“物事”(草木),所抵达的却是“内心”,写气图貌,物性中仿佛有了人情。万物有灵,通灵的物事皆有自己的欢喜。诗歌乘物以游心,重“写意”而不专事“泥实”,透过现象看本质,心与物在审美的沟通与主观的对应中达到高度的默契。物事有时只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喻体,字里行间有一种暗示性。

作者写桃花,“纸上的流水,卷动痴情人/画外得意的笑/月上梢头只有断桥和撑伞的人/挡了去路/清理了桃花的幸福”。惟有草木最深情,诗歌回到生活现场,诗行中的流水、月上梢头、断桥、撑伞的人等生活中的人、物象和细节,有了生活细节或能构成生命的美好。细品之,黎阳对于生活美学与生命美好的书写,已然形成了自己的草木谱系或草木志:他到嘉善,写“一杯茶里的江南”;在西岭脚下,写梅花瓣里的“光”;于漫长的古道上,写“瘦马驼着”的桂花;在锦江,写“目光之内的芳草”;在合江亭边,写“彼此叩首”的杨柳;在长江的脚下,听禅音婉转看水莲花一路开到灵山;在锦官城,写青春的墙头草……看见这些亲切的草木在黎阳的诗中摇动,我不禁想起一种温暖与苍凉、繁华与萧条、孤独与热闹的人生姿态。

诗人让草木与诗真诚地相遇,参与主体精神的塑造,因物赋形,神与物游,并且展开无尽的联想,从切身的感觉中捕捉到了动人的诗意,看似平实、真切、浅白的表达,实则含有丰富的精神内涵与诗韵。“这一季的三角梅,依然再开/探出窗口的语气,落在/停顿的指膜里,把没有擦洗过的/年华又染了一层八度年轮。”(《西岭雪山下的诵读》)物与我浑融一体,诗人借“三角梅”寄托自己的情操、节抱,“年华又染了一层八度年轮”,作为植物的“三角梅”与人的紧密关联,它们共存于一种生命情境中,植物的感觉提升了对生活的体会、对人生年华的点染,物之习性与人之心性相融互通,从物的觉醒到人的觉醒,无论是“夜深风竹敲秋韵”“西风吹雨落残荷”“似花还似非花语”,还是“寒馨,开在淄博的梅”“淡烟疏雨,流水断桥芳草路”“墨痕犹锁,只见梅花不见人”,都从日常出发,带着对生命与人的尊重,抵达情感的纵深。万叶千声,自会透出思想的静穆、人格的力量。

在《西岭笔录》第三辑“时光书”中,我们读到时光迁衍与变化中的四季交替、晨昏更迭与人生历程。诗人写“时光书”,一是从四季的变化入手:“东北人认命,在北方/春夏秋冬里穿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雪”(《北方以北》);二是从早到晚写晨昏更迭,从“晨光的水线,在电脑打开我的青春”(《浸染年华的字根》),到“这个出神的下午”,再到“落日故人情”,最后到“星星在天空上看着我”等诗句或诗题,即可察觉时光在每一天是如何流逝的;三是从阴阳五行的变化上写时光,“那些被阳光带走的炊烟/和草房上摇曳的枯草/都是雪的命,这命里/阴阳和五行只是算命人的标识”(《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中国文化的宇宙观讲究阴阳两气,应时而变的物候现象,黎阳的诗里也有呈现;四是从人生的历程写时光的转捩,这从“不明白轮回,而更不清楚死亡”“温暖的回忆,在一场大雪中/不断地破碎,不断地累计/不断地在思念里涌出落在腮边/成为一辈子说不完的苦”(《一场大雪没有阻断思念的降临》),从“轮回”“死亡”“一辈子的苦”等词语便不难揣摩人生的悲怆;“在词汇的缝隙不断增加寒霜的力量/汹涌中年的执拗和青年的火继续向上/那些少年的伤,渗出盐晶/淡淡地凝固在四野的草坪上”(《嘴角的伤》),短短数行,尺幅之中即显出人生历程的延展与时光深处的低语,也读出时光流逝中的人生谜团,读出生命的艰辛与疼痛,以及人与命运搏斗中的英勇、坚韧与顽强。

黎阳的诗揭示的是“时间与存在”的永恒命题,诗人背对往事,旋转往事的钥匙,试图重复在记忆深处的话语,回顾沧海的一粟,或“飘荡在岁月的深处”(《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或看“时光在书写滴水的暖意”(《心里有几棵红杏》),或“把目光伸出时光的长河”(《词语修复记忆的缺口》),或让“岁月的水,流过了他们的头顶”(《成群松柏是静止的鸟》),或“让岁月轻松的粘贴/在车轮上的目光”(《叙旧偶记》),或“面对流失的光阴默默不语”(《转瞬即逝的烟圈》),无不在时光流转过程中做出生命的应答,践行自己的生命诗学,表现的是时空交错推衍而出的斑驳的情感线索。他写时间的变迁,自童年以降,及至当下的中年,时光之手已将生命中最富表现力的词语赋予诗人,写下一阕阕感人至深的生命吟唱;他写空间的拓展,诗人从讷谟尔河畔到天津再入川蜀胜地,思想与情感于此多角度切入、多向度延展、多维度拉伸,丰富了诗人的抒情空间,甚至在内心的潜意识的脉动中寻找到生命的变幻与时空的永恒,为诗歌营造了开阔而辽远的境界。

我特别欣赏黎阳诗歌中的那一束醒目的光亮,不管时光匆匆中有多少细小的幽暗,作者都在精神观照中焕发出生命的光芒。“做一个有光的人/能够散发自己的热量”(《做一个有光和热的人》),诗人和光同尘,寻找光亮可抵达之处,于生活之光、现实之光、时间之光、灵魂之光中去彰显一个“有光人”的生命能量。大凡为光赋形,被美照亮的诗人,皆有一双慧心明眼去洞见午夜的幽暗,其所达成的奇妙光谱,折射文字背后的道体光辉,在诗的星空上绽放属于他自己的璀璨,在诗歌文本中,天地人融入互摄互映,互生互现,从而构建出美轮美奂、晶莹剔透的华严境界。

黎阳的诗歌具有思接千载的穿越术。诗人汲古开新,守正创新,读他的“穿云简”一辑,诗人梦回远古,追忆似水年华,虽已年代久远,往事并不如烟,不说再见,却仍是记忆里深情而动人的诗篇。他的诗题多借用唐诗名句,让当下诗歌与传统艺术“深情相拥”,注入鲜明的个性特征和现代质感,为古典意蕴找到当代表达。“我顺着音律走上去/与李白杜甫白居易/面面相觑,我不说来意/他们自顾不暇,扁舟散发/酒一樽,他们是自己的神/草堂秋风未停/浣花溪畔总算有个家/琵琶行长恨歌,白乐天啊/依然是个不合时宜的卖炭翁”(《从尺八缝隙里听唐朝的吟诵声》)。诗人从尺八的“音律”中谛听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词吟诵,由扁舟散发酒一樽想起诗仙,由草堂秋风浣花溪想起诗圣,由《琵琶行》《长恨歌》《卖炭翁》想起诗魔,寥寥几个字便将唐代大诗人的音容笑貌和精神内核写得活灵活现。但诗人又不局限于古典意蕴的阐释,而是把自己摆进去,把当代生活摆进去,古意翻新,古今会通,穿越自如,余音绕梁,意趣未尽,诗人黎阳的这种创造,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求艺术表达的平衡点,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瑰宝——唐诗中汲取智慧与营养,而让古老的诗意呈现当代形态,实现新的艺术赋形与传神,使诗歌写作更具有表达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诗人在“穿云简”中写乡情、亲情、爱情、友情,披文入情,直击人心,在物象与心象、古意与今境的完美交融中,渗透深湛的心魂与深厚的感情。他的诗是抱紧灵魂深处最细微真实的波动,是汇聚着悲欢交集的“精神容器”。黎阳善于弘扬乡土诗歌传统,既从古意中化用乡愁,又聚焦时代山乡新变,写出了故园深藏的传统感与时代感,从《玉关踏清游,一字无题处》中的“这一路,乡关渐行渐远”,《上琴台,华发奈山青》中的“故园在望,又是苍茫雪野”,《人语西风,望尽芦花无雁》中的“西出阳关/我却转身东回,一曲故人/还是留在心底的好”,《燕辞归,不见来时试灯处》中的“细斟北斗,方向指定的归处”,“花瓣还不会跌落,摇曳的妩媚/含着乡音和一缕荡漾的乡愁”(《桃花依旧笑春风》)等,无不在明示其精神的归宿在于还乡,记忆和词语的指引向度均是来路与归乡的路,其内在的古韵、今声、气息、脉动、血液、心灵,都与故乡、故土、故园的精神景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诗人善于写亲情,如“星星点燃着慈母的泪光/铺开千百里外的一颗颗初心”(《夜静春山空》),慈母泪光中,初心牵挂;风雨阴晴中,一家人相依为命,相互眷恋;年夜清欢时,诗人于抖音的画面中忆起亲人而触景生情。这种真情、深意绝非矫情、假意的表达,具有持久而感发人心的美学力量,情感的提纯与升华,融入了诗者的人生体验与心灵感应。

黎阳善于借唐诗古意或元曲经典写友情与爱情,如“冰心在玉壶/边塞的诗魂在五古”(《万里长征人未还》),玉壶冰心,吟咏的是友情,肝胆相照,灵犀互映,直抒胸臆,情真意切;“情落在相国寺的墙壁上/果结在张生头上/而真正落在纸上的情/是实甫公的元曲/字斟句酌的西厢/落在舞台上是崔莺莺的佳话/还是各位看客的三分醉意”(《梦里的西厢记》),从王实甫《西厢记》中生发,写的是爱情。黎阳的诗富有一种情感载力,一种感情的内在真实,情到深处,楚楚动人。诗人性情文字中流淌着深远的聪慧、生动的气韵以及萦绕在怀的美与爱,情感的容量饱满、深湛而又厚实。

黎阳的“穿云简”表达对历史文化、物事的态度及美的感怀。诗人穿过时光的幽深,将“草树知春不久归、最是一年春好处、春风又绿江南岸、又逐春风到洛城、春眠不觉晓、谁家新燕啄春泥、长恨春归无觅处、等闲识得东风面、半含春雨半垂丝、黄河远上白云间”等唐诗宋词名句作为诗题,古道、鸿雁、芦花、红烛、幽阶、沙洲、沉鱼、江流、冷雨、残雪、纸鸢、长亭、驿站、扇面、楊柳、茅檐、羌笛、玉壶、星盏等意象大量嵌入,在汉诗的古典性与气韵性中,实现个人经验、历史经验与社会经验的统一。他的诗立意高远,既注重古典意境的化用,又与当下生活结合紧密,进行现实的观照,有的还具有切近生活的史学品格,如写鬼谷子这位顶峰博弈的执棋者,以及写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等,通过新与旧、古与今的“穿越”和“对话”,互文见义,相辅相成,为在当代语境的叙述中活化传统文化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黎阳的诗,无论是山河录、草木篇,还是时光书、穿云简,都在爱与美中彻悟诗的真谛。他在美的形式中,倾诉着对自然山川、草木万物、历史文化的挚爱,在审美观照中,让主体与客体深度交融,文本之中真力弥漫,万象在旁,由筋见骨,会心畅神,体现着对中华诗词的认同与礼敬,对当代诗歌探索的精湛把握。他的诗如一道道闪烁的灵魂之光,透出人生的智慧;如一泓泓灵动的清澈之水,浸着温暖的深情,在诗与思、诗与情、诗与爱、诗与美中实现了对生命哲学的深刻领悟。

【作者简介】崔国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曾在《诗刊》《星星》《散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文艺报》等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散文诗集《黎明的铜镜》,诗论随笔集《审美定性与精神镜像》等多部。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2007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等。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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