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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的滚烫云知道:北漂夫妻返乡开书店

2024-03-13孙晓迪

知音·上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高明沈阳书店

2009年之前,孙晓迪做编辑,爱人高明做记者,两人生活安逸。为了梦想,他们双双去了北京。2017年,夫妻俩回到沈阳,开了一家书店。为什么开的是书店而不是其他?

以下是孙晓迪的自述:

为了文艺梦想,我和爱人辞职北漂

高明和我恋爱时,是沈阳一家省级报纸的调查记者,立志用笔做一个战士,揭露天下一切不公。

与他相比,我的梦想有些普通,想出书当作家。

那时我在青岛出版社做编辑,闲暇时也发表小说。那是2009年,北京是所有青年的圣地。对于文艺青年来说,“北漂”是个神圣的字眼。

高明想去北京写更深刻的调查报道,我想去北京实现文学梦,但我们在青岛犹豫了八个月,靠一个朋友才终于下定决心。这个朋友叫关飞涛,之前和高明是一个报社的,后来辞职去了北京。

十月的一个周末,关飞涛来青岛出差,和我们见了一面。在台东一家饭馆,关飞涛跟我们讲北京的种种见闻。他在一家全国性媒体,能够参与每个重大新闻,天南海北到处采访,而隶属于地方报社的高明,却没有资格报道外省事件。

关飞涛行程很紧,吃了一顿饭就匆匆离开,留下心中起了滔天巨浪的我们。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拍拍高明,说:“咱们去北京吧。”

三天后,高明独自踏上了火车。两个月后,我也从出版社离职,去跟高明会合。

如果一直在青岛,我的人生会非常安逸。我和高明,一个出版社编辑,一个报社记者,都是国企。我们的工资加在一起每个月一万五,看好了海信璞园的房子,才七千一平方米,两边家长使使劲,可以全款买下来。娘家威海离青岛二百公里,爸妈每周都可以开车来看我们。我妈会来给我包饺子,我爸会来帮我收拾屋子。要是我们生两个孩子,他们就会搬到青岛。

然而,我们去了北京。

高明刚去时,住在关飞涛家的客厅。屋里很冷,没有多余的铺盖,只能直接躺电褥子上。关飞涛的老婆怕高明被烫着,又在上面放了一张凉席。后来一屋子人全感冒了,用酒精灯烧醋杀菌。

我去北京的时候,他们三个换了新住处,居住条件好了很多。高明带我去首都图书馆办借阅卡,去北师大听王蒙的讲座,还坐了很久地铁,去万圣书园买书。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迈入万圣书园时的震撼,那是我知道的最好的书店的模样。

我们毕恭毕敬地流连着书台,一句话也不敢讲。高明在那里买了胡续冬的《胡吃乱想》,又送给我看。我们提醒对方不要平庸,坚持理想,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而努力奋斗。

我们去北京的时候带了一些积蓄,这笔钱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靠着做调查记者的履历,高明顺利应聘到一家知名报社。试用期工资两千八,工作内容是跑日常新闻,比如哪里发生了车祸、哪里的红绿灯不亮了这种不到五百字的小豆腐块。

高明以前发表的深度报道,都被我剪下来放在一个文件袋里,来北京写的那些稿件我也嘗试这么干,被他阻止了。北京给了高明一个下马威,他想实现抱负,但没有机会,而且工资也让他感到屈辱。

好在我挣钱上的运气很不错。本来只想找个少儿出版社打工,却由一位发行商引荐,开始做自由编辑。前辈建议我和出版社谈高价格,他的建议是两万块四十页,合作的出版社一口答应。

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过去后,高明的试用期结束了,他没有被报社录用。那时我又和好几家出版社达成合作意向,一个人忙不过来。高明振作精神,决定和我一起创业。

我们开始组建工作室,搬到通州。客厅被布置成工作室,客卧分给了三个漫画家。他们画完漫画会给我的杂志免费画插图,以此抵消房租。美术编辑每天来我家上班,高明负责对接客户。

随着收入增加,我们把住处和工作室分开,再告别拥挤的八通线,后来把两个地方的距离控制在走路五分钟之内。最后工作室和住处全在青年路,朝阳大悦城成了解决三餐的食堂。比事业成功让我更得意的是——我在工作间歇努力投稿,终于得到一家图书公司的青睐,出版了一本小说。

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梦想照进现实。可惜在北京待了不到三年,我和高明就回了沈阳。

因为房子。

我们去北京的第二个月,交满五年社保才能买房的限购政策正式出台。我对高明说,如果我们去得再早一点,一定能在北京买到房,彻底扎下根。

北京的房价在2010年是两万五,难以想象五年后会涨到何种地步。我妈早就斩钉截铁地跟我说,要和高明结婚,必须得有房子。

其实我和高明在一年之前就登记了,没有和他们说。这在我家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之前他们见过高明,也很喜欢这个东北青年,但结婚是件大事,要看日子,要两家一起商量,最重要的是得有房子。

我的任性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我爸痛批我们“胆大妄为、目无尊长”,我妈很生气,“光登记不算结婚,举行婚礼才算,在那之前先把房买了。”

想立刻在北京买房,只能去燕郊,我们没有这样做,婚礼前一个月,我们买下两室一厅的房子,位于沈阳南边的新区,没有贷款,三家全掏了钱。

命运就在这里发生了偏移。

京城居大不易,回到沈阳亦不容易

两年后,我和高明回沈阳收房。买房时我没有感觉,但是收房时,我竟然被房子击中了。

其实只是一个位于十六楼的毛坯房,北方慷慨大方的阳光,从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中直射下来,洒向水泥地,形成一块又一块金色的、明亮的方块。我站在那些方块里,幻想着住在这里的样子,心里有好几个瞬间都不想回去了。

回北京后我什么都干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我的房子。主编少儿杂志让我疲惫烦躁,如果回沈阳,随便赚点钱就好了,不需要这样拼命。

我们在北京一年开销几十万,有一次和家里通话,我爸问了问房租,担心地说光两个地方的租金就顶他一年工资,“你们的压力太大了。”

假如连父母都觉得我在北京很难,我是不是就可以回沈阳选择轻松一些的生活?反正我的工作都能在网上完成,我甚至不用开工作室不用雇人,做回自由编辑,大部分精力都可以放到写书上。

高明没有在我们的人生大事上做过任何决定,他总是说:“迪迪,听你的。”其实他不想回沈阳,他喜欢北京,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收房的半年后,我的脸开始长白癜风,每隔一个月就长出一块指甲大的白斑。医生说是压力导致。那时工作室的规模日渐壮大,我手里握着至少十本杂志,还有出版社在等我抽出空当。我有三个文编和三个美编,还想再雇一个助理。

我情绪化,总在办公室哭哭笑笑,又喜欢事无巨细一把抓,不相信员工可以独立完成任务。高明因为和我总是吵架,早就不管工作室的任何事务。

我挣扎于繁杂纷乱的日常工作,在每个焦虑难眠的夜晚,反复回忆来北京的初衷。

我哭着摇醒高明,把委屈难过一股脑倒给他。“我是为了当作家来的北京,不是当一个少儿读物包工头。如果一直干这个,我为什么要从青岛出版社辞职……”终于在那个我说想回沈阳的晚上,高明为我擦去腮边的泪水,“好,我们回去。”

2012年8月17日,我喜滋滋地回到沈阳。我对会为这个决定付出何种代价,一无所知。

苦果很快递到了我的嘴边。首先是我的事业。虽然是全国性的工作,但地方出版社经常去北京,我可以顺便和这些主编见面,拿到更多订单。

但在沈阳,他们见不到我,想不起我,也不会把新项目交给我。这倒也罢了,我一心想写小说,并不在意事业下滑,最可怕的是另外两件事。

高明在沈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北京时,他做过杂志主编、电视台编导,去互联网公司干营销总监,北京是一条宽广的大河,高明有的是机会翻出浪花。但回沈阳后,高明被限制在一个水洼里。

回沈阳第一年,他帮我干了一段时间少儿杂志,这份琐碎枯燥的工作不适合他,而且也越来越少,少到我自己干也不过一个月花两天时间。

第二年他去了一家做地产的传媒公司,总经理是他在报社时带过的徒弟。这位徒弟非常尊重高明,“师父你帮帮我,去我公司玩玩,给嫂子挣个买包的钱。”高明被徒弟“请”到了公司,一开始很兴奋,要把徒弟的公司带成沈阳地产媒体NO.1。

可惜高明想多了,徒弟真的是让他去公司“玩”的。没有实权,没有项目,唯一的作用是应酬时坐在徒弟身边增添徒弟的名气。“这是高总,刚从北京回来,XX您知道吧?对对,高总跟他合作过。”

为了和徒弟还能当朋友,高明离开了他,去了另外一家传媒公司。这家老板给了高明一个很高的职位,工资也很可观,并且在全体会议上宣布高明只对他负责,但高明还是没事做。

当然高明理解的“做事”和那家公司在做的不一样。在高明的认知里,签下客户的首要条件是“活儿好”,为此需要不停打磨方案,拿出最过硬的业务能力,这也是北京给他的经验。

而那家公司并不在意业务,他们信奉关系的力量。只要交情到位,就能拿到大单。人们热衷于談论人名和宏图愿景,酒过三巡、面红耳赤之际,明面的义气和暗里的回扣促成了一次次合作,至于要不要做好,该不该做到业内第一,都不重要。

又过了一年,高明成立了一个负责新媒体的部门,下属是七个漂亮女孩,全是高明亲自招来的。

高明决定带着女孩们拍短视频,老板说好,用力拍高明肩膀说:“公司全力支持!”但女孩们很快就不能只做新媒体,还得跟着其他领导谈客户。当女孩们只能用下班时间给高明拍短视频时,高明对她们说:“去好好喝酒吧,我这里没前途。”

女孩们满脸委屈地来,高高兴兴地走。没有人再来之后,高明就会离开工位,走到河边,坐到一张长椅上,沉默不语地看二十分钟水面。

那时,在家对着电脑苦苦构思小说的我不知道高明在看水面时会想什么。

高明终于在年底辞了职,开始创业,不得不听命于一个父亲拥有十几亿资产的富二代。这个比他小十岁的男孩,有一颗超越父亲的心。他投资了高明的公司,要求高明靠短视频一个月赚100万。

高明带着他谈客户时,男孩忍受不了乙方身份,几次都严厉出口,要收购对方,让甲方成为自己的全资子公司。一切都可怕而混乱,高明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年轻的投资人满意。

三个月后,他们分道扬镳。这短短的创业让高明对自己产生了很深的怀疑。

至于我,虽然仅剩一个客户支撑收入,但是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发生了:我写不出东西了。

依然澎湃如昨,开家书店对抗生活

三年前,我不顾六个员工震惊到发白的脸色,风驰电掣地解散工作室返回沈阳,把在北京一年赚的钱全用来装修新房,一心为自己打造出绝佳的写作环境。我布置了书桌,买了新座椅新电脑新键盘,觉得大作家之路近在咫尺。

在沈阳的三年里,我也确实出了三本书,但没有一本比处女作让我有成就感。我渐渐地写不出一部完整的作品,很多故事在脑子里日夜翻涌,兴致上来我还能写个几千字,但我写不出一个故事,每一个都在一万字之后陷入停滞。我盯着白花花的文档,感到恶心和反胃,毫无写作的快乐与激情。

怎么会这样?我在家里发疯地转圈,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北京忙着开工作室、忙着编杂志、忙得觉都不够睡时,都写出了满意的作品。现在我明明得到了一切,可我最想要的,没有了。

我最热爱的梦想,我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写作,在我住在大房子、又安逸又清闲的时候,没有了。

争吵开始频繁出现在家里。在北京租房住时,我们几乎不红脸,而在自己的房子里,我和高明摔了太多东西。成套的瓷器、碗、水杯、花瓶,高明在盛怒之下,连键盘都会被摔成碎渣。都是些很小的事,但是一点就燃,每个人都充满了委屈和怒气。

在高明铁青着脸摔东西时,我的心里不停重复几个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为梦想去北京,为房子回沈阳,满心以为会得到幸福和自由。我会写书、做饭,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的爱人事业有成,忙时飞来飞去,闲时读书喝茶,与我畅谈人生。事实上我每天披头散发,连碗面条都没心思做,高明苦闷低沉,在家里只是打游戏。

两个心怀不满的人被困在一座精致的牢笼里,一言不合就状若疯狗、痛骂争吵。最恶毒的话凝聚在我们胸口,都在等对方先提。

我在等高明埋怨我回沈阳,而我可以指责他北京都不该去,一直在青岛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再吵下去,我们还可以咒骂对方的平庸。我可以骂高明心比天高,一事无成,高明可以骂我净做美梦,写的东西狗屁不通。吵到这里,离拆伙就不远了。

至今为止,我看过很多坚持梦想的故事,都是过来人讲的。谈及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们往往一声苦笑。“没办法,只能干这个。”从来就没有人告诉我,假如我的梦想只是一场幻觉,我该怎么办?

我在万圣书园买过贾樟柯写的一本书,是电影《站台》的创作手记。

《站台》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实现梦想的故事,我对影片结尾女主角在落满灰尘的档案室里翩翩起舞的画面念念不忘。贾樟柯在这本书的自序里写过一句话:“放弃梦想比坚持梦想更难。”

回到沈阳第四年,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何等残忍。放弃梦想的背后,是放弃骄傲与心气,放弃独特与不俗,接受自己的无能,接受自己的平凡。

夏天时,最后一个客户和我结束了合作,我只好尝试接触沈阳的文化公司。一家公司对我很感兴趣,让我创办一本新刊,制作费一千块。从业以来我就没遇到过这么低的价格。看到样刊之后我客气地和老板告别,心想过去我还是站得太高了。

我想去出版社打工,却发现即便我经验丰富,也是敲不开门。在那里上班的朋友告诉我社长手里握着一堆条子,“你想来,只能当临时工,一个月一千七。”我只好死了这条心。

我又拜托高明帮我找个私企,高明问了一圈告诉我,“你这个年纪又没生孩子,只能去干文案,月薪三千。”“老娘一篇稿子就四千的稿费。”我冷笑,“就我这简历,怎样也能当个中层。”

“得了吧。”高明没跟我客气,“就这工作还是找的熟人,别的公司嫌你老。”我终于承认,我在沈阳的求职之路,连高明都不如。

高明离开那个年轻气盛的投资人之后,和一个朋友组了个拍片的小工作室,目标是拍出最好的东北文艺电影。工作室成立之后,两个男人忙于拉投资和干零活,一页剧本也没磨出来。他们遇过一个有影视梦想的大哥,投了四万就想当男一号,要老婆当女主角,还要高明给她加戏。

在这纷乱的闹剧中,他们忽然又有机会接到一个标的十万的大活,马不停蹄地跑了几天,介绍人终于摊牌,说这大活的回扣至少要一半。

纷乱压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又迎来了一个秋天。这天空纯粹高洁,看久了会让我感到眩晕,也会有泪水落下。

我产生了抑郁倾向,文档都很难打开。我做得最多的事是躺在床上发呆,瞪着天花板上的风扇想自己多久没有赚钱。高明每天早早离家,深夜回来,我已经不想问他去干什么。

因为总是哭,怕得抑郁症,我逼着自己每天都从家里出来一会儿。一个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去楼下水果店买了两个桃子,拎着它们绕远走回家。经过社区底商时,我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售楼广告。

社区商业盛大招商,旺铺75-700㎡火热发售。

我拎着桃子走到巨幅广告下的售楼处,在那里待了七个小时。那天高明在给一家加油站拍宣传片,接了我的电话,允诺我“拍完立刻回家”。晚上七点,高明来到售楼处。我带他看沙盘上的小小建筑,指着三楼的一间。“卖掉房子,把它买下来吧。”

高明紧盯着那个小门脸,眉头紧皱,过了十几秒,他点头说好,“买下来开个书店吧。”

就这样,那个让我一意孤行离开北京的房子,承载我所有美梦与幻想的房子,被卖掉了。决定卖掉它的一瞬间,我就像获得了新生。

我在青岛时不得志,飞快地去了北京;在北京时不满足,飞快地回到沈阳。这次我没有走,而是卖掉了房子,卖掉了令我们陷入庸常的源头。

高明再一次选择支持我,并且决定用这间商铺开一家书店。高明的眼睛亮极了,充满了自信,就像在過去的日子里,他跟我谈理想:他要改变世界,他要有所作为,他要让心爱的女人永远幸福。

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艰难地说:“书店不挣钱,把铺子租出去才合算。”“别管挣钱,你得从家里走出来。”高明搂着我的肩膀,“晓迪,相信我,开了书店之后,你一定能写出最好的故事。”

我紧紧抿着嘴唇,鼻子很酸,“光是为了我的写作就开书店,也太贵重了……”“也为了我自己。”高明的表情严肃而坚定,“我要用书店最后证明自己一次,证明我能在沈阳做成事。”

我的泪水终于淌下来,“好,我们再试一次,就用书店。”用它对抗,对抗生活中的平庸与失意;用它坚持,坚持心里最渴望和最在意的梦想。

编辑/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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