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的生成:论苏童小说的声音景观
2024-03-12武茳虹
氛围如同小说的“磁场”,是在小说整体之上产生的,小说营造了“氛围”,但“氛围”本身已超越小说,凝结了作家的经历、审美趣味和艺术感觉。苏童的小说散发着特有感伤、纤细、怀旧、颓废的氛围,这使得他的作品极具辨识度和个人风格。许多学者注意到了苏童的小说中氛围的特性,但鲜少将其作为一个艺术范畴提炼出来,研究其生成机制,本文尝试从声音景观的角度出发,分析声音对于苏童小说的氛围生成的影响。声音景观(soundscape)这一概念由芬兰地理学家格拉诺于1929年最早提出,用来描述“以听者为中心的声环境”①。声音景观结合融汇了视觉和听觉,并反映二者的关系。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著名音乐学家谢弗开创了声音生态学。他提出如同研究风景一样,将声学环境分离出来作为研究领域,并将声音景观划分为“基调声、信号声和标志声三个方面”②。以往的研究重视从视觉的角度出发分析苏童的小说,而在听觉方面的相关论述较少。近年来听觉或声音研究逐渐受到文化理论界的关注,也侧面说明了听觉研究的重要性。声音作为小说的重要元素,对于情节发展、氛围营造、人物形象塑造都有着重要作用。
一、聲音的混合与叠加
史蒂芬等人提出了声音的物理学定义和哲学定义,物理定义为:“声音是由一种由分子组成的运动,通过诸如空气、水或岩石这样的介质,由一个振动体导致。”③哲学定义为:“声音是一个感觉,是感觉器官的经验。”④声音包含着物理和哲学的双重意义,在小说中起到特定的效果,巴赫金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曾经提出过复调理论。小说的声音系统中,经常会有不同声源的声音共时性地产生作用,声音与声音的共振、叠加在场域中回旋起伏。如果耐心地聆听小说中的声音,就会发现场域中不断响起又消逝的声音如同乐章一样,为小说奠定基调。
小说中的基调声可以定义为作为背景持续出现的声音,常常显示出主人公的某种心境或渲染环境的特定氛围。米歇尔·希翁将这种声音定义为“气氛声”:“包围着一个场景的声音,它存在于空间中,但不会引起对其画面内具体声源位置的注意。例如鸟叫声、很多昆虫的鸣叫声、教堂钟声、城市背景声。”⑤这种作为背景的声音不容易引起注意,但却容易表现地理空间的特殊性。王德威在《南方的堕落与诱惑》一文中指出南方想象在文学地理上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楚辞章句、四六骈赋、江南的丝竹之美、公安的性灵小品等,“苏童架构——或虚构——了一种民族志学”⑥。他追溯了南方想象的文化渊源和背景,并指出这是苏童小说深具魅力的原因。而基调声的运用对于南方的塑造有着重要的作用。
雨声是苏童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基调声之一,绵延不断的雨声常作为背景出现。《妻妾成群》《南方的堕落》《红粉》《伞》等小说中都有许多关于雨声的描写。如《南方的堕落》中“当我回忆南方生活时总是想起一场霏霏晨雨”⑦。雨滴在视觉上模糊了画面,在听觉上作为一种白噪音,是视觉和听觉上双重的意象。南方的天气湿润多雨,是“腐败而充满魅力的存在”⑧。作为基调的雨声让读者一进入小说的空间就感受到了南方的潮湿和腐败,并推动了感伤的情绪的渲染,这种感伤也属于传统的南方想象。
由于时间上的持续性,基调声可以使得人物情绪在小说的时间系统里滞留。《妻妾成群》里雨声作为故事的基调声,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常常表现人物心绪的烦躁和凄凉:
秋天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从紫荆、石榴树的枝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颂莲枯坐窗边,睇视外面晾衣绳上一块被雨淋湿的丝绢,她的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秘不可示的。⑨
这里雨声和暗色的画面相结合,来自窗外的雨声的绵延不绝,赋予了人物的愁绪以时间性,在绵延的雨声中情绪也随着声音的持续而漫延。
特定的基调声可以产生丰富的意味和情感色彩,奠定小说声音系统的情调和氛围。如《沿铁路行走一公里》里震荡的火车驶过之声,代表着无情的城市的秩序。《我的帝王生涯》梧桐林废黜的嫔妃常在夜半啼哭之声和鸟鸣之声,尤其鸟鸣声带有强烈的悲剧氛围,其声如亡,象征着国家的衰败和人物内心的悲怆,多次在小说中出现。正如人们联想到南方时总会想到丝竹管弦、江南烟雨,声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关于文化的记忆,苏童笔下带有潮湿气味的雨声绵密地搭建了南方的文化和想象。
米歇尔·希翁提出“视听联姻”这一概念,他指出:“听觉、视觉这两种感觉有一种别的感觉所不曾有的特别的对照与互补关系。”⑩在小说中,听觉和视觉也常常互为对照和补充,通过二者的结合产生微妙的意蕴,丰富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如《南方的堕落》里红菱姑娘怀上了亲生父亲的孩子,这个传言在香椿树街传开,作者先描写了香椿树街的街景,又利用充沛的雨水来渲染传言的流传范围之广,通过听觉和视觉的结合,让人感觉流言蜚语仿佛是凭借着天气和空间自然而然地散布开来的,这种手法在字面上剥离了市民的责任,让散布议论者在雨声的遮蔽中获得了豁免权,构建了一种冷漠、好事、议论纷纷的南方城镇生态。而雨的凄冷又带有悲凉的感情色彩,让人物的悲剧性在无奈的雨声中得以放大。在这里听觉和视觉进行了对照和补充。
声音带有一定的身份属性,大卫·加里奥在分析欧洲城镇的声音环境时提出,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听觉环境建构起来了一个符号系统”11。同时他提出了对声音系统的看法:“声音系统以微妙的方式塑造个体和集体身份,增强权威的统治。”12在汉语里常用“主旋律”这个属于声音系统的词为一类文艺作品定性,借助了“主旋律”在音乐中的作用以突出核心、权威和影响力大的印象。主旋律一词不仅关系作品的题材,还暗含着作品的审美取向和精神气质。在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产生的声音也和他们的经历与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
以小说《红粉》为例,不同的角色出场时作者利用声音加强了这种身份上的反差:
街道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许多孩子在练习欢庆锣鼓。而大隆机器厂的游行队伍正好迎面过来,工人们挥舞纸旗唱着从北方流传过来的新歌,有人指着翠云坊过来的卡车嬉笑,还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蹦起来,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13
这里出现了明确写出的是三种声音,首先是儿童的锣鼓声,声音响度较大,有狂欢之感。工人的歌唱声,集体歌声和挥旗的动作象征他们的身份,带有权威性。紧接着是嬉笑,这个声音悖离了集体的歌唱,笑声首先破坏声音系统秩序。“蹦起来”“吐了一口唾沫”是带有声响的动作,引发听觉联想,这两种声音较之嬉笑声显得更肆无忌惮。这里人物的声音从属于他们的身份,当多种声音混合和叠加时制造了混乱而各怀心事的场面。
声音的互相遮蔽,能产生特定的意味。米歇尔·希翁提出:“声音世界存在着一个鲜明的特征,即空间中并存的不同声音可能存在相互竞争和互相干扰,尤其是空间中各相互隔离的物体间的遮蔽效应。”14他指出,这种遮蔽效应可以产生“某种戏剧或美学效果”15。《沿铁路行走一公里》以火车驶过时的震荡声开篇。这种聒噪而刺耳的基调声,让市民说话的声音不得不放大,听觉系统的声音响度的增大,制造了一种喧闹而令人烦躁的效果。
声音在小说中如同色调为画面的氛围定型一样,起到了奠定基础的效果。不论是城市气氛还是乡村气氛,都与其声音景观密切联系。波默在论及声音的气氛时指出声音与家园感的关联,家园感本质上是由所在地域的声音传达的,对生活方式的特定感受“由各自的音响空间来规定”16。在小说中,声音传递出特定的信息,不同声源的声音在场域中混合共振,或如和弦般相互鸣和,或制造一派嘈杂的市井气氛。
二、声音的密度和响度
笔者将声音的密度定义为小说描写声音的密集度,声音的响度定义为小说中出现的声音的音量的高低。声音的密度和响度带有象征性。当作家在着重笔墨地描写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的密度加大。同理,当一个环境陷入寂静或相对寂静时,声音响度减小。声音密度大,渲染热闹、嘈杂的气氛,可以推动情节高潮。声音响度低,喻示着情节的出现或故事的终止,渲染沉重、压抑或宁静的气氛。声音经常暗示故事的发展。李国棋在《声景研究和声景设计》17中通过对《红楼梦》的声音检索统计分析,指出红楼梦的故事发展和声音互相对应,小说进入关键情节时,声音出现的次数明显。
在小说中,特定的声音喻示着故事的发展,对情节起到推动作用,《骑兵》通过声音响度和密度的增加,将故事引向高潮。在《骑兵》开头形容马蹄“细碎而悦耳”18,声音的细碎和愉悦体现人物产生了模糊的细小的欲望,而结尾利用声音的密度和响度推向高潮,通过密集地书写了马蹄踩踏的声音,引发了联想。马作为狩猎文明的象征,出现在城市是一种幻想的奇观。黑暗中的雨声作为基调音渲染了人物内心的激情,最后的“嘶鸣声”和“惊雷似的巨响”是声音在叠加中爆发,带来恢宏的气势。
声音带有一定的情绪性和时空性。康德认为“声音或多或少地标示了言说者的某种情感,并相反地也在听者那里激起某种情感”19。声音具有情感性,无论是言说者还是听者,对声音的理解都表现了自身的心境。当小说营造特定氛围时,声音快速地调动了读者的感官能力,也影响着小说的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米歇尔·希翁以《巴马修道院》为例,指出“这些远方的声音,通过文学的镜像或者可以说经过倾听这些声音的人物而被赋予价值和意义,从而塑造出一个孤独、沉思的听者”20。小说中人物对于声音的倾听往往反映其内心世界的变化,《我的帝王生涯》观之,小说中宮廷的声音多充满了萧条、凄冷的意味,音调较高、响度较低,如淅淅沥沥的雨声、飒飒的秋风呜咽之声、雨打芭蕉的沙沙之声和冷宫妇人的啼哭声。这些声音意象常常出现在古典诗歌里,使读者充分地感受到这种慵懒而古典的贵族情调,突出了主人公的心境的孤寂和茫然。而笔锋转到燮王端白出巡品州时,声音响度和密度都明显增大,“锣鼓喧天、弦乐齐鸣”21,嘈杂的品州腊八节市声喧哗,多种声源发出的吹弹声、投壶声、踏滚木声等和人群喧闹齐声作响,制造了一派繁华、闹热之象,带着主人公短暂脱离了沉重的现实。声音系统极力营造的亢奋和狂欢之感,提示着这个情节的标志性的重要性,也通过倾听反映出了端白内心产生的动摇,同时这种强烈的声音的响度的变化也伴随着叙事的高潮一同出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
三、无声源的:幻听
皮埃尔·舍费尔将古希腊杰诺姆·佩尼奥创造的“无声源的”一词解释为“可以听到声音但看不到它们发源的起因”22。这种找不到发源的声音会使人产生恐惧,可以营造神秘的气氛。
苏童小说中幻听的描写也较为多见,《已婚男人》的主人公杨泊为了离婚辗转反侧,夜晚忽然听到“重物坠地”23之声,这个声响产生于主人公内心的恐惧和焦虑,也暗示了他跳楼自杀的命运。《罂粟之家》中沉草回到枫杨树时,“什么东西贴着胶木轮子发出神秘的回声”24,这种幻听随着轮子滚动,喻示着这趟回乡之行充满了命运的陷阱。人物听到了环境内不可能有的声音,这种虚拟的声音往往来自内心深处,是一种声觉的象征,往往意味着内心秩序的紊乱,喻示着人处于一种特殊的境地。如曹禺的《原野》25里仇虎由于良心的谴责,在原始森林里产生亡灵歌唱、炼狱审判的幻听,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声源的声音引发了恐惧,将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幻听作为一种虚拟的声音,尽管在小说的空间没有真正发生,但读者却和人物一样感知到了这种灵魂深处的声音。
以《妻妾成群》为例,小说的幻听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表现人物处在极度敏感、恐惧的状态下。颂莲第一次朝后花园的井看时:
颂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有一阵风吹来,把颂莲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26
作者虽然没有写出风声,但是风的意象和裙摆的飞扬引发了听觉联想,有轻盈之感,凸显了整体听觉环境的安静。人在紧张的状态下会呼吸加速,小说中描写人物觉察自己的呼吸声时,可以表达人物审视自我,对自身存在的惶惑。井水不可能“吸”喘息声,这里声波的反向运动表现了井的原始诱惑,静谧的环境和喘息声的放大,让魅惑的井产生了神秘的意蕴。随着故事的行进,幻听越发强烈,表现出了人物内心的惶惑和无助。
幻听也可以代表人的自我意识崛起,象征着启蒙和开悟。如《我的帝王生涯》里,写到端白的春梦中的幻听,人物的性启蒙由幻听启发:
它触摸了我的神圣的下体,一如手指与琵琶六弦的接触,我听见了一种来自天穹之外的音乐,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还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惊骇而快乐的呻吟。27
梦中的音乐对于端白而言象征着爱欲的启蒙,声音来自“天穹之外”,这句话表达了一种缥缈欲仙、天地开阔的景象。天穹较之天空,使人在视觉上联想到中部隆起的拱形,仿佛在外部俯瞰,天空则容易使人联想到在地面仰望之感,用天穹声源的距离显得更为遥远,有体悟宇宙、感化人生的意味。
没有声源的幻听打破了场域固有的声音秩序,现实中幻听往往和精神疾病关联。但在小说中,幻听具备丰富的意义,丰富了小说的声部和人物的个性。那些来自生命深处的呢喃、叹息、幽响在小说的声音空间里有一唱三叹、余音绕梁的作用。
总而言之,将声音纳入小说的研究范畴不仅是对视觉研究的补充,也能从中看到声音如何与视觉相结合,共同传达人物的命运和小说的艺术内涵。苏童的小说重视感官描写,他对声音元素的选择和运用深受古典文化的深远影响,不仅形成对视觉的补充,让南方的声色更加鲜明,也通过声音的密度与响度及幻听的运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和意蕴的深化。
【注释】
①转引自康健、杨威:《城市公共开放空间中的声景》,《世界建筑》2002年第6期。Granoe,G. Reine geographie. Acta Geographica 2,1929,1-202.
②转引自邓志勇、王岱威编《音乐声学导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第170页。Murray Schafer.The Soundscape: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New York:Alfred Knopf Inc.,1994:15-16,259,261.
③④转引自米歇尔·希翁:《声音》,张艾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63-64页。史蒂芬·麦克亚当斯、埃马纽艾尔·比冈:《思考声音》,巴黎PUF出版社,1994,第100頁。
⑤米歇尔·希翁:《视听》,黄英侠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第211页。
⑥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第107页。
⑦⑧苏童:《南方的堕落》,黄山书社,2010,第80、75页。
⑨26苏童:《妻妾成群》,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第15-16、8页。
⑩141520米歇尔·希翁:《声音》,张艾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287、57、57、31页。
111213大卫·加里奥、王敦、李泽坤等:《城市的声音:现代早期欧洲城镇的声音景观》,《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4期。
16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第257页。
17李国棋:《声景研究和声景设计》,博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2004。
18苏童:《骑兵》,载《沿铁路行走一公里》,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76页。
19转引自格诺特·波默:《气氛美学》,贾红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第150页。
2127苏童:《我的帝王生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第50-51、33页。
22转引自米歇尔·希翁:《视听》,黄英侠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第62页。舍费尔:《音乐客体论》,第91-99页。
23苏童:《已婚男人》,载《红粉》,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第124页。
24苏童:《罂粟之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第9页。
25曹禺:《原野 北京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武茳虹,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