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同时异代与异代同时
2024-03-12王风
2023年10月7—27日,北京大学中文系设席“胡适人文讲座”,邀请黄子平教授在“文学主题学”总题下,做了三场演讲。其间10月20日,又举行一场“围桌谈麈”,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共有13位老师出席,就“同时代人”这一主题各有议论,颇多胜义。会后部分与谈人修订讲稿,是为本组笔谈。
黄子平教授的引言,提到他对“同时代人”理解的变化。早年阅读“别车杜”,遇到许多“同时代人”的说法。而近时遭逢阿甘本,其在《何谓同时代人》中,认为“同时代人”之界说,在于“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坚定地凝视自己的时代”。
或者可以用“同代人”和“同时代人”来区分其间的差别。“围桌谈麈”请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的“事主”再聚一堂。他们相差十五岁,按古代十二年“一纪”的习惯,已经不是“同代人”了。尤其钱老师,20世纪50年代末就入学北大,如果不是时乖运蹇,则搞不好成为黄、陈师辈,而非“老钱”。再如果没有后来在贵州安顺的“龙场悟道”,新时期又与二人“异代”同学北大,或许很难构成文学观上的“同时代性”。
“同时代人”是嵌入“同代人”沙墙中的石子,二者实系“同时异代”。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是“同时代人”根本的乖戾,时或硌到时代的牙。游离而独在,类如李贽“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云云,即阿甘本所谓与“其他时间”建立联系,黄子平解读为“带着自己的‘古代”。或也可理解为“同时代人”各自“发明”了自己的“传统”。
历史上绵延不绝被发明的“传统”,最被起用的资源可能是陶渊明,“隐逸”是中国最具文化特点的“同时代性”。再者被传说的陶氏“义熙甲子”故事,为历朝历代所仿效,成为“遗民”共同的纸面行为艺术。“隐逸”与“遗民”,均可看作自居“同时代”而反抗“同代”。直到20世纪30年代,废名在《关于派别》中,将周作人拟为陶渊明的异代知己,乃是为纠正林语堂以之与袁宏道相关联的不惬意,而埋没了知堂隐藏的隐晦抗议。
张丽华提到鲁迅最为符合阿甘本“同时代人”的定义。鲁迅的“其他时间”远取魏晋,嵇康等“竹林七贤”,正因与“同代人”格格不入,成为当时的“同时代人”。而乃师章太炎,在鲁迅眼中,“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师弟二人,在这一视角下构成了“同时代人”。至于章太炎本人,“自己的‘古代”则是顾炎武,“太炎”来自“炎武”,又自改名与炎武同为“绛”。此均指向光武逐莽而自居炎汉,著绛衣,且大明亦属火德。在恢复汉家衣冠并自任学术不堕使命两方面,他们几乎合体。或可以说,不同时代的“同时代人”,本質上都属于“异代同时”。
阿甘本援引了现代天体物理学理论,由于宇宙膨胀的速度高于光速,因而太空中黑暗的背后,是奔驰而来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光。“同时代人”凝视黑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黑暗终将无法穿透,就像溺水之人无法挣扎浮出,“同时代人”于是“蘸着时代晦暗写作”。这让我想起鲁迅的决断:“我只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以及他的“姿态”:“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
(王风,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