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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走廊研究的区域方法论
——以西南边疆为中心的考察

2024-03-12尹建东

关键词:西南走廊民族

尹建东

(云南民族大学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一、民族走廊说的提出

20世纪80年代初,费孝通先后提出了“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南岭走廊”等概念,并将其作为“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的理论依据[1]。“民族走廊说”是费孝通学术思想的一次重要转变,也是对以往单一民族研究局限性的全面性反思,其目的是通过对走廊整体性、历史性的关照,来理解各民族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而呈现出不同地区民族融入和参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过程。此后,随着学术界对区域民族文化生态问题研究的深入,“藏羌彝走廊”“横断走廊”“六江流域民族走廊”“武陵走廊”“苗疆走廊”“辽西走廊”“东北亚走廊”等研究逐渐兴起,于是一种以“通道”“地带”的范畴来探讨民族、历史、文化交融互动的学术范式开始形成。

需要指出的是,费孝通提出民族走廊概念的初衷意在将民族学和区域研究结合起来,进而为“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作经验铺垫[2]9。但目前的许多研究并未超越费老的构想,使得“线性通道”或“线性空间”的研究取向具有统摄地位。在研究理念上,不少成果仍局限于相对单一的“民族叙事”模式。鉴于存在的问题,近年来,有人尝试“以区域作为方法”,通过更为整体性的区域研究视野,对民族走廊的内外关系结构进行探讨。黄树民认为,“藏彝走廊”研究最为理想的方式就是区域研究,其中的核心问题是地区的生态文化、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发展的文化[3]。王铭铭提出的“中间圈”概念,着重考察中间圈内部及其与核心圈和外圈之间的种种关系,从更大范围的“关系主义民族学”认识中国西南地区的社会人文形态[2]。彭文斌通过对“中国西南的道与行”的个案分析,揭示了西南作为一个流动的空间,如何展现出一种国家中心与边缘的关系[4]。张原通过对“走廊”“通道”研究的学术史回顾,指出中国西南研究只有基于“区域性”的大视野来展开,才能摆脱“民族性”的现代叙事[5]。孙兆霞、杨志强分别从“西南大通道”和“古苗疆走廊”视角,探讨了国家力量对西南边疆社会文化面貌塑造所发挥的关键作用[6]。

上述成果具有区域空间关系整合研究的明显特点,体现了作者深化、拓展民族走廊研究的尝试和努力。不过就方法论而言,区域研究的整体性视角还需要超越民族走廊本身的地理、文化空间,建立起与更大区域范围的关联性,通过走廊、通道连接的网络体系,呈现出区域“内外”“上下”的关系结构和历史脉络。这就不仅要关注走廊内部少数民族群体之间互动演进的历史,而且也要把国家力量、汉族移民、汉文化传播等之前被忽略的内容纳入其中。只有这样,才可能把研究视野提升到一个更广阔的领域。

一、地理环境与文化生态:民族走廊研究的逻辑起点

在民族学、人类学研究领域,人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始终是一个重要的议题。研究者在讨论不同区域民族走廊问题时,虽然表现出不尽相同的学术取向,但关于走廊、通道地理环境对当地民族历史文化的影响、形塑作用,则有着一致的认识。

早在20世纪40年代,陶云逵就注意到了六江流域地理环境对南北交通的影响。认为怒江、澜沧江在东西方向上是一种交通阻碍,但是南北方向上,“未尝不是一条天成的大道”,而且自北而南走向的高黎贡山、碧罗雪山以及云岭雪山,在交通上和上述的河流一样,也是“便于南北,而得于东西”[7]。半个世纪后,当学界再次围绕该区域进行讨论并提出“藏彝走廊”概念时,除了强调藏彝等民族历史文化的交流、沉淀之外,对“藏彝走廊”形成的环境因素也予以了格外关注。石硕指出:“藏彝走廊之所以被称作‘走廊’,乃因其地处横断山脉地区,山脉、河流均为南北走向,地理上呈典型的‘走廊’形态,故成为一个天然地理通道。”[8]徐新建提出“横断走廊”概念的理由是:“力图使之与相应的自然生态结合,从而能在民族文化和族群地理上成为一个有机体。”[9]至于“西北走廊”和“南岭走廊”的概念,同样是基于各自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民族文化生态系统而提炼出来的。这些走廊的空间范围及走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地山川、河谷的地形地貌特征。它们“在地理单元上自成整体,其总体形式的平面呈条带状”。由于走廊复杂的自然环境会对族群迁徙流动的方向、距离、规模等造成实质性影响,因此“其整体空间范围大体以其自然形式的转变地带为界”[10]。从经验事实来看,“民族走廊虽是一个民族学概念,但它必须与地理学有关的概念有所挂钩或者有所对应方能成立”[11]。换言之,作为一种地域空间,民族走廊必然有其自然地理基础。

就西南边疆地区而言,该区域的主体部分位于云贵高原,并与青藏高原相连,区域内地形、地貌复杂多样,起伏巨大。除了地势陡峻的高山峡谷外,还有众多散布于山间、河谷的大小盆地,当地人称其为“坝子”。立体垂直、山谷交错的地形地貌,造就了该地区多样性的气候及物产分布格局,决定了不同族群的分布特点与生计方式。历史上生活在该区域的人群,通常因地理因素被分割为若干单元,聚合在不同的“小生境”中,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族类聚合空间。同时,各族群根据其所处的环境及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如可供资源的数量、质量,供应的起伏波动及争夺共同资源的其他群体的活动,形成了采集狩猎或刀耕火种等各不相同的生计方式。

西南边疆地区的民族空间分布与经济文化类型的差异性,成为不同人群之间交往互动的基础,同时也决定了人群流动的方向及走廊、通道的空间范围。囿于“地形阻力”,历史上民族的迁徙、流动,多赖于自然形成或人工修筑的山间小道及河谷地带。其中,史籍中所见的那些长距离、跨区域的古道,大都是当时重要的交通线路。如秦汉时期的“五尺道”(唐代称“石门道”),起于今四川宜宾,经云南昭通、曲靖到滇中腹地。“蜀身毒道”,自成都西至邛崃南下,经雅安、西昌、攀枝花,至云南大姚、祥云、大理,然后经由保山、腾冲进入缅甸密支那,再西行至印度。其中,从大理、保山、腾冲入缅甸这段路线,又称作“永昌道”。汉晋时期的“进桑麋泠道”,由云南滇池一带南下,经通海、开远、蒙自,从河口、马关一带沿红河抵越南河内。“零关道”起于成都,至西昌后分成二道:一道沿安宁河南下,经德昌、攀枝花、大姚至楚雄;另一道经盐源、宁蒗、丽江、大理与永昌道汇合。隋唐时期的“清溪关道”始于四川成都,止于云南大理,与“蜀身毒道”的前半程大致重合。这些西南古道的名称,在汉唐文献中频繁出现,也为历代学者所关注。

西南边疆地区特殊的地理生态环境,不仅大大限制了区域间交通线路的选择,而且线路一旦形成基本会长期保持不变;与此相应,人口分布、族群流动迁徙、文化互动交融等也会相对集中到沿线地区,从而留下诸多相互关联的文化事象和历史积淀[12]。这些历史上形成的古道遗迹,也自然成为了当地民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在此背景下,不少研究者借此重新认识地理环境、族群流动与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尝试从中寻求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连接点。于是,研究者们根据当代民族的分布特点、语言文化类型、文化遗产等内容,对西南地区古代交通线路重新定位,并赋予其新的历史文化内涵,提出了诸如“古苗疆走廊”“藏缅走廊”“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茶盐古道”等概念。这些被“概念化”的走廊、通道,在地理空间上基本覆盖了历史上古道的线路或与古道相连接。只不过“走廊”概念主要关注的是民族、文化层面的流动,而“通道”着重强调的是物质层面的流动,二者其实都可以纳入民族走廊的研究范畴。

当然,不论是历史时期形成的“古道”,还是当代“再发现”的民族走廊,在空间上都不是单一的或自然形成的“走廊式”通道,而是由不断延伸和扩展的众多分支走廊、通道共同组成的网络结构,是不同民族之间长期交往流动形成的相互关联的文化地理空间。正如周大鸣所说:“民族走廊除了道路的特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之因素,民族走廊强调的不仅仅是作为道路的走廊,更强调走廊中的人之流动,在民族走廊地区,总会有一些不断活动的人群,由此而形成聚落,而道路则是这些聚落的连接网络。”[13]在西南边疆地区,由于地理环境因素而形成的山区与坝区之间既联系又分割的地域结构——“山坝结构”,一直是族际交往的主要空间表现形式。因此,联结山区与坝子之间的垭口、河谷地带,就成为山坝人群的重要通道,这些微观区域内的交通线路,如同毛细血管一样与更大范围内的走廊、通道相连接,构成了西南边疆民族走廊的基本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理与文化生态视角下的“环境适应”问题是认识西南边疆民族走廊的一个重要维度。

二、关系结构与网络体系:西南边疆民族走廊的区域研究视角

近年来,民族走廊研究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研究者们除了重视走廊内部的关系结构及时空分布外,还出现了超越走廊边界的区域性整合研究的趋势。具体来说,一是开始关注走廊内外自然环境与人类活动的相互关系,将族群的流动迁徙、族际关系以及经济文化交流等问题进行综合考察。二是突破了走廊线性空间研究的局限,将研究对象与周边区域联系起来,并从更大的空间维度来探讨民族走廊的生成机制。当然,按照区域研究的整体性要求,还需要着重探讨以下问题。首先,要进一步打破以往研究中民族类别、行政区划的地域空间限制,将由走廊、通道勾连的沿线及周边地域视为互为关联的整体纳入研究视野;其次,在前者的基础上,需要将区域作为一个开放的文明体系,探讨各种族群和文明因素在区域内的流动和杂糅,以及由此形成的复杂的跨区域社会体系格局[14]。在上述问题中,基于“关系结构”和“网络体系”视角展开的区域研究,可能正是深化该领域研究的主要突破点。

第一,这里所说的“关系结构”,主要是指跨区域交往互动过程中形成的族群共生互补关系及空间关系格局。由于民族走廊是“民族或族群长期沿着一定的自然环境如河流或山脉向外迁徙或流动的路线”[15]。因此,民族走廊的核心特征除了地理空间外,还有“流动”这个词所涵盖的所有历史过程。西南边疆地区一直存在着族群迁徙、流动现象,不论是“山坝结构”下的垂直流动还是长距离的水平流动,都可能会经由走廊、通道形成多元族群的“接触地带”或地域性社会结构,从而将不同类型的族群、社会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范围的社会文化联系和交往空间。

鉴于此,一些研究者不再局限于对特定走廊、通道内部族群文化特点的解读,而是更加关注由走廊、通道连接的区域之间的物品、资源、人群流动,以及由此引发的区域社会乃至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交往与互动。西南边疆作为一个充满流动性的区域,“物”在社会关系中一直充当着重要的角色。学术界先后提出的“南方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茶盐古道”等概念,即表明历史上西南边疆地区物的跨区域、跨族群流动而生成的各类空间关系。在相关研究中,有学者围绕茶叶在不同区域之间的社会性流动、茶叶与宗教、茶叶与朝贡体系等问题展开讨论,阐释茶叶在流通传播过程中所形成的地域性结构和特点。与茶叶一样,历史上盐的流通也经由走廊、通道一直穿行于西南边疆不同的地理空间和文化边界,构筑起了区域内部和区域之间特殊的社会经济网络和族群关系[16]。

正因为西南边疆地区长期存在着不同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互动,所以有些学者关于民族走廊的讨论,一定程度上是以“关系结构”作为分析依据的。王铭铭从历史上各民族之间相互接触的关系角度出发,主张在“‘中间圈’活跃的上下关系、族群互动性及文化流动性”[17]的背景下,展开一种“关系主义民族学”的西南研究。麻国庆认为,民族走廊研究的核心问题,在于如何把民族走廊的自然空间转化为民族与文化空间。而民族与文化本身的特点决定民族走廊极具流动性,不同走廊之间必然是一个有机整体。因此,对民族走廊的研究,应超越走廊的线性空间,去探讨各走廊之间的内在关联性[14]。可以说,民族走廊背景下形成的跨地域族群关系和动态空间关系,为我们探讨西南边疆社会的结构与变迁提供了一种阐释路径,构成区域叙事的另一个维度。

第二,“网络体系”可以视为是区域社会及其关系结构间的连接方式。许倬云曾从中国历史上的道路体系入手,分析了网络体系的结构特征,认为“在空间的平面上,中国的各个部分,由若干中心地区,放射为树枝形的连线,树枝的枝柯,又因接触日益频繁,编织为一个有纲有目的网络体系。几个地区的网络体系,逐渐因体系的扩大,终于连接重叠成为更庞大的体系”[18]。西南边疆虽然远离王朝国家中心,但其内部的网络结构也同样具有以上特点。由于人与物的流动不间断地发生,将特定地域的族群、社会、文化体系连接在一起,在不同区域之间产生出新的空间关系,形成一个超越原先人群活动的空间,甚至是范围更大的网络结构。在这一网络体系中,由走廊、通道连接的集镇、坝子往往成为人流、物流交汇的网络节点。

学术界通过对“茶马古道”的研究发现,在官方的茶马互市开始之前,西南地区一直存在着的“盐道”早已成为与周边区域交流往来的重要通道。此后,随着茶叶、食盐、药材等物资需求量的增加,“之前的古道网络得以彻底转型,使原本区域性的古道网络变成了今天覆盖整个中国西南地区及其周围省区的庞大贸易与交通网络”[19]。同时,“茶马古道是以主干道为主的网络结构。主干道上有很多重镇,每个重镇是一个节点,从节点上又会引出茶马古道支线,这些支线上又有很多马店,每个马店又是一个节点,茶叶顺着支线延伸到崇山峻岭和牧场草原”[20]。这表明,作为网络节点的集镇,在西南地区的走廊、通道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明清时期,云南境内“南方丝绸之路”上分布的集镇主要以昆明、大理、保山(永昌)、腾冲(腾越)等区域性市场为中心形成的。贵州的集镇主要分布于呈东西走向的“古苗疆走廊”沿线,表现出明显的线性分布特征[21]。此外,西南边疆地区集镇的分布虽然沿走廊、通道展开,但由于坝子地理环境具备比山地和河谷更高的人口承载能力,因此,城镇、周期性的集市贸易更多地集中在地势平缓的坝子当中。山地人群无不通过由坝子所辐射的交通体系,融入更大范围的盐、茶、矿等依赖马帮运输的贸易网络中,同样也与联系着神山圣地的宗教网络合为一体[22]2-10。所以从整体的地理联系来看,与走廊、通道串连的大小坝子,无疑是西南边疆交通体系最为关键的枢纽和支点。

三、空间延伸与文明交汇 :西南边疆民族走廊与域外的关联、互动

历史上中国西南地区与东南亚、南亚之间的民间贸易往来,主要是通过彼此连接的商道(“古道”)实现的。有关西南对外交通、贸易、文化交流等问题不仅受到史学界的关注,而且也是民族学领域讨论的热点话题。20世纪40年代,方国瑜对中缅、中印古代交通的若干史实进行了考证,指出:“云南与缅甸之间的交通,主要以商贸往来为主,同时也促进了民族交流和迁徙,促使大量移民的涌入,永昌郡内常住的就有印度人和缅甸人。”[23]方国瑜提到的中缅、中印交通路线,正是史籍中所记载的“蜀身毒道”的一部分。而这条通道的起止路线和所覆盖的区域,与后来费孝通、童恩正分别提出的“藏彝走廊”和“南方丝绸之路”的路段大致吻合。

关于“藏彝走廊”和“南方丝绸之路”之间的关系及空间范围,学术界尚有不同看法。但多数人认为二者的线路基本上是重合的,只是“南方丝绸之路”的概念内涵更加宽泛,因此,有研究者将沟通安南的进桑麋泠道、步头路,以及连接青藏高原的茶马古道也看作是“南方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在文献记载中,西南地区与域外交流的通道其实是一个纵横交错的交通网络,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所变化。司马迁在《史记· 西南夷列传》中提到,当时的“西南夷”地区对外贸易频繁,通过特定的交通线“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笮马、僰童、髦牛”[24]2993。张骞出使大夏国归来,称其“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而这些物品则是“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24]2995。张骞据此建议汉武帝从蜀郡经滇,打通前往身毒、大夏的通道。

除蜀身毒道外,进桑麋泠道是西南边疆地区沟通外界的另一条重要通道。陆韧研究指出,进桑麋泠道沟通了云南与交州港(今越南河内一带)的联系,“使闭塞的南中西南夷各民族有了一条最近捷,最方便的出海通道,并通过交州与海外世界发生联系,开拓了交往的范围”[25]。可能正是因为长期的对外贸易,使西南边疆与外部世界形成广泛的联系,所以才让当时的滇、夜郎产生了“汉孰与我大”错觉。到唐代南诏统治时期,西南边疆地区先后开辟了通往今越南、缅甸和泰国沿海地带的道路。据樊绰《云南志·云南城镇》记载,这几条跨境的通道,一是从银生城(今云南景东)经“羌浪川”“女王国”至越南“边海无人之境”的道路;二是从银生城经过大银孔至“婆罗门、波斯、阇婆、勃泥、昆仑”等国家和地区;三是从银生城经今开南城、都督城、威远城、奉逸城、利润城,最后到达缅甸“弥臣国”[26]。这些道路还通过陆路、水路与南亚、西亚的网络体系连接起来,延伸至更远的国家和地区。

需要强调的是,历史上西南边疆与域外连接的走廊、通道上一直都存在着政治、军事、商贸等不同类型的区域核心,它们决定着整个南方丝绸之路的走向,同时也是廊道兴衰变迁的外在动力。比如位于滇西的永昌郡(今云南保山),就是一个以商贸为主的区域核心。永昌地处滇缅交界处横断山脉南段,是南方丝绸之路对外通道中连接缅甸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交通枢纽。《华阳国志· 南中志》称:永昌“土地沃腴,有黄金、光珠、琥珀、翡翠、孔雀、犀象、蚕桑、绵绢、采帛、文绣,……又有罽旄、帛叠、水精、琉璃、轲虫、蚌珠。宜五谷,出铜锡”[27]。光珠、琥珀、罽旄、帛叠等主要产自缅甸北部,琉璃、轲虫(海贝)大都是从印度及其沿海经缅印道流入永昌的。故《三国志·魏书》引《魏略》说:“大秦道既从海北陆通,又循海而南,与交趾七郡外夷比,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28]到明清时期,永昌与外界的商贸往来呈现多样性特点,除了翡翠、珠宝、金银等“奢侈品”外,还有香料、茶叶、马匹、锡铜、棉纱、食盐等等,反映出这条通道的时代变迁特点及其与域外经济文化的关联、互动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谈到与永昌交界的缅北高地历史时说:“可以确认的事实中有这么一点:中国人在公元1世纪就已熟悉从云南到印度的多条通道。我们无法确定这些道路过去的具体路径,但因为穿越主要山脉的隘口数量非常有限,所以与我们现在所知的路径不可能差异很大。一种应算合理的推断是,掸人最初在河谷定居是与维持这些商贸要道有关的”,并认为,中缅之间这类走廊、通道的存与缅北“掸人”的复杂文化(国家政体)有着直接的关系[29]。利奇的观点给我们一个重要启示,即民族走廊研究不仅要关注具体的民族及“走廊边界”,而且要从关系结构与网络体系的维度,使区域研究呈现出大范围、多面向研究的可能,进而使民族走廊成为区域文明史研究的一部分。

然而,区域文明史的研究路径,首先需要建立一种全球史意义上的“历史-文化”视野。因为“在任何一个区域建立历史关联,都可以是全球性的,也可以是区域性的,我们应该在不同的区域历史过程中发现尺度不一的历史关联,以充满弹性的方式来对待全球性或者区域性”[30]。近年来,有学者在“藏彝走廊”的基础上提出了“藏缅走廊”的概念,强调该走廊与南亚、东南亚之间的历史和文化联系,尝试从特定区域的历史演变、民族迁徙,去探寻跨越民族国家边界可能存在的文化乃至血脉上的关联[31]。这一研究思路可以看作是对民族走廊区域研究转向的一种回应,最终目的是要探讨走廊通道内部的复杂关系及其与更大社会体系之间的联系,特别是区域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

因此,一旦把西南边疆地区放到长时段的区域文明发展进程中考察,就会发现该区域一方面是中央王朝统治的“边陲”之地,另一方面又介于几个文明板块之间,处于多元文明接触最为频繁的“中间地带”。在不同历史时期,经由走廊、通道南下的人群与北上的南亚、东南亚人口,在这个地带长期共存,并广泛发生着的物质、文化的交流。使该区域人群在思想观念、风俗习惯,以及语言、宗教诸领域,都不同程度受到多元文明的塑造和影响,表现出某种“文化并接”状态。同时,域外文明进入西南边疆地区时,也自然被纳入了某种“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也就是说,人与物的流动有时是跨越社会的,甚至是“超社会体系”的。就像与南方丝绸之路关联的藏彝走廊,由于长期以来一直是联结中国-东南亚-南亚的通道,因此,研究藏彝走廊实际上也就是在探讨一个自古有之的地区世界体系[32]。换言之,当我们在全球史视角下重新思考民族走廊问题时,不管是把它作为“山坝结构”的一部分,还是作为跨区域的通道,只有将其置于“地区世界体系”之中,才能体现出民族走廊历史发展的整体性与区域空间的连续性。

四、从走廊看边疆:西南疆域及民族格局形成的认识路径

以往民族走廊的研究,大都是围绕走廊地带“少数民族”自身的社会历史文化维度展开的,并且成为了一种公认的研究范式。但是,当研究视角从相对单一的线性通道转向复杂的区域网络结构时,一些被忽略的问题便凸显出来。首先,对廊道空间、社会、文化等问题的探讨,国家制度与国家话语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这也是西南疆域历史形成的核心问题;其次,走廊“民族叙事”中因汉族移民及其文化的缺位,导致西南边疆多元一体民族格局缺少了一个关键性要素,而这两方面恰恰是区域视角下民族走廊研究不可或缺的内容。

费孝通最初把藏彝走廊定位为“历史-民族”性质的走廊,并且强调了该区域在不同历史时期出现过大小不等、久暂不同的地方政权[33]。但他没有进一步从国家-地方关联互动的视角下展开论述,而是把藏彝走廊视为汉藏、彝藏诸民族接触的边界。此后一段时间内,学界对民族走廊的认识也基本停留在民族关系、历史格局、文化形貌等议题上。走廊地带的族际交往及其“历史过程”,似乎变成了一种游离于国家统治边缘、若隐若现的“自在发展”过程。以至于有学者把民族走廊定义为,处于农业文明区域边缘、属一定历史民族或族群选择的、多半能够避开文明中心政治经略与开发、既便于迁徙流动又便于躲避以求自我保存的特殊地带[34]。

但如果从长时段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民族走廊地区虽然处于边缘地带,却并非是完全脱离王朝国家统治而独立存在的区域,“因为即使在中间圈的边缘,我们也能在区域史中看到国家的影子,而且位于文化中心的历代社会制度和文化都会或多或少在边缘区域层垒般地留下痕迹”[35]。自秦汉以来,中央王朝力量始终通过道路网络对边疆地区进行管控和影响。由亭障、烽燧、屯田、驿道等构成的网络犹如辐射状的触角,“将帝国的影响力输送到绝域,各条触角之间往往不能互相联系,而只能通过这唯一的通道获得由内向外的补给”。这造成帝国的地理“存在着空间之中流通的物资、信息及政治权力,也呈现出这样一个由密到疏的有层次的网状结构”[36]。明清以降,中央王朝对边疆地区的控制能力得到进一步强化。石硕指出,自明中叶以后,从东向西穿越藏彝走廊的川藏路就已成为连接内地与西藏的交通要道,从清初开始在沿途重要隘口设置汛塘和粮台、派兵驻守,川藏路逐渐变成了一条官道[37]。这充分表明,以流动性为核心特征的民族走廊,不仅仅是跨区域的交通路线,同时也是国家控扼边疆社会与地方资源的重要通道。

近年来,杨志强等人提出的“古苗疆走廊”概念,也正是以此为出发点的。该研究认为,“古苗疆走廊”在明代文献中被称为入滇的“东路”或“一线路”,是连接湖广与西南边陲云南省的一条重要交通驿道[38]。由于“古苗疆走廊”系国家动用强大的军事政治力量开辟的一条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的空间,因此也就成为了左右整个西南边疆地区安危的一条重要的“国家走廊”[39]。这说明“古苗疆走廊”与古代贸易、军事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相互共生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官道”的性质。

需指出的是,由于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每当王朝国家力量深入西南边疆的时候,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交通问题,并且只有借助走廊、通道,才能从坝区深入到边远山区。而山区出产的茶叶、药材、牲畜、矿产、盐、玉石、翡翠、木材等重要资源,有的为宫廷需求,有的涉及国家财政体系的稳定,这些资源莫不依赖于马帮的运输,也都跟官府、商人的经营分不开,更与政府的税收与官员的前途命运攸关[22]10。因此,历代王朝开发经营西南边疆期间,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首先会集中在交通沿线,并通过不断延伸的网络通道对周边地区带来持续性影响。这一具有区域整合意义的历史过程,不仅改变了西南边疆内部原有的地缘结构和政治经济格局,而且也使西南疆域的含义及其空间范围不断发生变化,从而直接影响到西南边疆政治版图的变化,奠定了今天西南疆域的基本格局。

不仅如此,还可以通过民族走廊中汉族与其他民族的交往互动关系,来认识西南边疆多元一体民族格局形成的历史进程。在西南地区,汉族是最早见诸文献记载的人群之一。秦汉时期,连接川滇的“灵关道”和“五尺道”就常见内地商贾、移民的身影,甚至连僰道(今四川宜宾)一带的僰人也因“汉民多,渐斥徙之”[40]。而在云贵地区发现的大量砖室汉墓,直观地揭示出了汉代以来汉族移民沿走廊、通道的空间及走向地域分布状况。在贵州,汉墓主要分布于黔北和黔西南。在云南,汉墓则主要分布于滇东北、滇东、滇中和滇西部分地区。这些汉墓的分布地点清晰地反映出移民沿着“南夷道”和“西夷道”由北向南进入西南夷地区后,所形成的沿交通线和郡县据点分布的空间格局。明清时期,进一步开启了汉人向西南边疆大规模的移民潮。内地的商贾、官员、士兵、矿工、流民等纷纭而至,连接走廊、通道的大小坝子,基本上都成为地方军政据点和汉族移民的聚居区,导致所在区域的文化景观出现了巨大变化。那些带有内地文化特色的城镇、村落、桥梁、津渡、城楼、庙宇,遍布走廊、通道沿线和山坝之间,极大地影响和塑造了周边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和中华文化认同。

可以说,西南边疆地区的社会文化面貌,很大程度上是汉族移民和其他民族长期交往互动的结果。汉族移民及其文化因素通过网状的走廊、通道向外扩散,对地域社会的整体性影响极为深刻,造就了复杂且具有区域特色的民族关系格局。费孝通先生曾指出,中华民族成为一体的过程是逐步完成的,在这个过程中汉民族成为了凝聚的核心,同时,“汉族通过屯垦移民和通商在各非汉民族地区形成了一个点线结合的网络,把东亚这一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串连在一起,形成了中华民族自在的民族实体,并取得大一统的格局”[41]。在这个意义上,西南边疆地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格局的形成,同样遵循这一历史规律,反映了西南边疆多民族长期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发展特点和过程。

五、余论:民族走廊研究的视角转换

“民族走廊”概念的提出迄今已四十余年,不同时期的学者针对走廊的空间范围、概念界定、理论方法等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不少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在相关研究中,却常常出现用“民族文化”切割区域文化的整体性、混杂性和丰富性的现象。对此,笔者尝试提出民族走廊的区域研究视角,以反思以往研究中存在的某些局限性。由于相关议题关涉的问题较多,除了前文中所探讨的内容之外,还需要对以下几个方面予以重视。

第一,需要重新认识民族走廊的历史属性,淡化现代民族国家框架下的族别研究取向。20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族学研究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按民族的单位孤立起来,分别地一个个研究”[42],着重强调单一民族的社会历史文化特征,进而把边疆社会历史完全纳入到“少数民族历史”当中,并以此作为边疆社会历史变迁的基本内容。为了消除这一研究模式带来的弊端,费孝通以“藏彝走廊”为切入点,倡导从“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的视角分析民族杂居地带的形成。尽管此后有学者对“藏彝走廊”的命名提出过不同看法,并“重新发现”了其他地区的民族走廊,但研究者所定义的走廊大都是现代民族国家视角下一种特殊的民族交往互动场域,而且习惯性地把走廊内部的“少数民族”放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框架内进行分类,忽略了民族走廊概念其实是一个历史范畴。如果回到历史的情境,民族走廊本身所表征的只是一种空间形式,是一种历史认知的经验性表达。至于研究者所关注的由民族走廊衍生出来的文化产业或文化遗产价值,同样也要将其放在历史维度当中考察才有意义。

第二,从“民族叙事”到“区域叙事”的转向及其方法论意义。鉴于以往研究视角的局限,把走廊作为理解区域建构方法的出发点就在于重视民族交往互动的跨地域属性和整体关联性。走廊、通道具有的流动性及网络结构特点,提供了从“民族叙事”到“区域叙事”转向的可能。由于民族走廊本身并不是一个与外界封闭、隔绝的地理空间,而是通过人与物的流动和周边区域发生着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互动。因此,民族走廊研究中所涉及的族际关系、地缘关系、政治结构、经济形态等,都包含在特定的区域之内,而不单纯是以走廊为边界。所以,民族走廊研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理解民族交往在特定地域形成过程中的历史经验,呈现的是“跨民族”“跨地域”格局下的文化整体性问题。这一研究取向较传统意义上“民族叙事”式的走廊研究,提供了一种更为开阔的研究视角,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西南边疆结构的多元属性与发展逻辑无疑具有重要价值。

第三,民族走廊研究应该具备全球史视野。在理论上,全球史视野有别于以往研究多建立在特定地区、国家形成单体式的考察和论述,展现的是人类活动与其所依托的空间以及人群之间的关联[43]。西南边疆民族走廊在地理空间、历史联结上的跨地域、超国家的特点,需要将其置于一个更大的时空范围内进行分析考察。20世纪80年代,童恩正提出的“南方丝绸之路”概念,着重强调的就是古代中国西南地区与东南亚、南亚之间的文化交流关系。历史上,西南边疆民族走廊与南亚、东南亚“区域世界体系”相互勾连,长期发生着物质、文化方面的互动与交流,塑造了区域间多元文明交融聚合的空间结构。所以,全球史视野下的民族走廊研究,首先要打破传统认知,建立一种新的历史-文化空间单位,将中国、周边、域外放入到长时段文明互动的框架中,探索“将不同文明联在一起的那些媒介,比如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器物及道路或交通工具等”[44],进而探讨“跨文化互动”所形成的不同人群共享文化机制。这一研究路径,或许是推进民族走廊研究向纵深发展的一个突破口。

第四,民族走廊研究应成为解读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一种路径。在宏观层面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过程,表现为不同民族通过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而出现的政治经济文化“一体化”的历史进程。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华夏边缘的扩展,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及认同模式得以逐步确立并不断强化。西南边疆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发展阶段。由于地理环境的复杂多样,造成该区域“大分散、小聚合”的民族分布格局。而民族走廊向外延伸形成的杂糅、交错的网络结构,又使原本相对隔绝、独立发展的族群、社会,在地域及文化空间上联系起来,并在扩展的过程中与华夏文化不断整合。尽管不同区域的民族有自身的发展脉络和多样性的文化内容,但在其长期交融互动中越来越具有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整体性和统一性特征[45]。因此,从民族走廊视角出发,我们可以观察到西南边疆地区如何逐步建立并强化与内地之间的联系,以及边疆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程。简言之,“历史上的民族走廊是一种向心性过程,即中国是怎样构成的,不管是边界的扩展还是内部的整合,都是在描述这一过程”[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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