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叙述
2024-03-12刘亮程
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再版时,我在后记中写道: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那一场风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被风吹着长大的。我在那个沙漠边、荒野中的村庄中,迎来了一场又一场的西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寂寞的,每年只有四季,没有多少色彩,甚至没有多少故事的村庄中,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风声。每当风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成形,逐渐地吹过荒野沙漠,吹过草原,吹过山林戈壁,向我居住的村庄移进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一座风的墙在缓缓移来。当风还没有走进村庄,风声便先进到村里,因为声音会比风走得快。
我从一阵一阵吹向村庄的风中,听到风经过所有地方的声音。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乡村少年,在风中听到了遥远大地上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吹过草原是一种声音,吹过山林戈壁是一种声音,吹过荒漠、田地、水泽,是不同的声音。当那场大风接近我的村庄,吹响村庄屋檐的时候,一场来自遥远地方,带着整个大地响动的風,被一个村庄的事物改变了声音,原有的风声被篡改了。这场风开始带着一个村庄的声音向远处吹拂。
那个村庄永远不会发出声音的事物被风声描述出来:枯木的声音、迎风回家人的声音、在荒野中凑成一堆躲避风的牛羊的声音,还有晚归且没有来得及在刮风之前落到地上鸟的翅膀的声音,以及在迎着大风、让风中的草屑和尘沙打在额头上的那个少年的声音。他的一只耳朵听到的是来自远处的风声,另一只耳朵听到的是这个村庄所有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
风是最伟大的叙述者。
我在风声中学会了怎么去描述风。后来我写了许多的散文和小说。在我的文字中出现最多的是风声,我也喜欢把我写的故事放在风中去叙述。
我所在的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沉默的,不会发出声音的。一块躺在地上的石头, 一根斜横在墙根的木头,还有那些沉默寡言的乡亲,那些空空荡荡过去再过去的白天黑夜都是没有声音的。但是风来了, 风找到了万物的声音,风让躺在墙下那根眼看就要腐朽的木头,发出了一根木头的声音,甚至是一棵参天大树的声音。风找到了埋藏在尘土下,已经被遗忘,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那些丢失之物的声音。风找到了那些如土地般沉默的农人的声音。风刮出了天的声音和地的声音。每当我想起风声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天的声音。当西风响起,天上的每一块云都被风吹响,天上的风声落到地上,地上的万物又被天上下来的风吹响,地上的声音随之往高远处飘,天地之间满满当当全是风的声音。
《一个人的村庄》首版后,曾有记者问:“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品有哪些?”我说:“可能许多作家的作品都曾经影响过我,但他们的影响加起来,没有我家乡的一场风对我影响更大。”
(摘自《大家》,张云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