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预约的惊喜
2024-03-12程玮
程玮
有一次我在柏林参加一个文学活动,跟普鲁斯特有关。会上有出版家演讲,有译者演讲,还有演员朗读其中的某一个篇章。最后观众的提问很热烈,水平也很专业。轮到我开口时,我提了一个冷门的问题:在座的有多少人真正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这部洋洋七卷的恢宏之作?
静场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经过一番推心置腹,大家发现,大部分人只读过第一卷,有一部分人读了第一卷中的第二部分《斯万之恋》。因为这部分篇幅较短、独立性比较强,被认为是初读这部著作的最好选择。还有一个研究普鲁斯特的博士生,正在写毕业论文,她坦率地承认自己也没有全部读完这部书。
而我,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把这部七卷200 多万字的巨作从头读到尾的人。
这不能说明我是个认真的读书人。我有时候会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去发狠啃那些一般人不愿意啃的书。比如,那本在教堂里每天被人诵读的大书,我把它从第一页一字不落地读到最后一页,而且读了两遍,一遍中文,一遍德文。我很快发现,即使那些能把其中很多著名章节背得滚瓜烂熟的虔诚教徒,也很少有人把这本书从头读到尾,因为中间有大段章节是一些重复的句子,还有一些极其无聊的章节。要不是我铁了心要读,早就把它丢一边去了。而我读它的起因,是想比较一下中文和德文对一些金句的翻译。
《追忆似水年华》中文版刚出來不久,我就已经把它们扛到德国了,但一直下不了决心去读。一是因为太厚,二是因为字号太小,刚翻开就已经吓着了。直到有一次在巴黎一个朋友那里做客,他告诉我们,普鲁斯特的故居就在他隔壁。我探出头去看一眼,隔壁的窗子黑洞洞的,可我好像真的看到普鲁斯特坐在窗口写他的《追忆似水年华》。这触发了我阅读的兴趣。从那天起,我陆陆续续用了一年的时间把这部大部头的书读完了。
大家开始谈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才会有心境、有时间读这样一部作品。有个大学教授说,他还没有读过这部书。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这部书的向往。他早就买了全套书放在书房里。他等待有一天滑雪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出门时,再开始阅读。他每年冬天都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摔断胳膊或腿的概率是很大的。
一个记者说,她准备在退休以后,在周游世界以后,在走不动路以后,在家里一边慢慢地读这部书,一边追忆自己的似水年华,因为这部书本来就是人生暮年读的书。
想起两年前的夏天,我得到两本好书,却没有舍得马上读,我把它们留给乡下的冬天。德国北部农村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狂暴的风从远处掠过田野,夹带着雪珠,嘶叫着呜咽着,猛烈地敲打着窗子,就好像《呼啸山庄》里凯瑟琳那不安宁的灵魂。那时候不能出去串门,也不会有不速之客到来的惊喜。从吃过午饭以后,我就开始等待天黑。有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壁炉生了火。然后,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倒一杯红酒,慢慢喝着,读着我在明丽的夏天预留给冬天的书。在那个漫长黑暗寒冷孤独的冬天,每一个晚上,对我来说,都像一个美好的约会。
我们想读的那些书,想去的那些远方,想见的那些人,就像一座座灯塔,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照亮着我们前面的未知世界。即使世界一片混沌,我们知道至少有它们在等待着我们。我们的每一次抵达,都是一场惊喜。
(摘自《少年新知》,李雅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