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深秋枫树下

卢小夫

出门，沿路皆是枫树。左拐是，右转也是。深秋走在路上，就像走在散场的剧院。晚秋的风很凉，很细，是从哪儿吹来的？我把目光投向了河中。汨罗江的水一到平江即波澜不惊。平江的水出了名的平，或许“平江”的名字正是因此得来的吧。河面很窄，想凭河水的波纹分辨出风的方向真的很困难，细瞧那波光粼粼里透着的寒光，似乎这晚秋的风是从那一层层的水波里翻出来的。我溯上游而望，一片茫茫无际。波光无痕，九曲回肠。这微寒的风来得太遥远了。来无定向的风细细而密密，掀动了我的思绪。有几片树叶在水波中荡漾。如果我还青春年少，我一定会联想起“红叶题诗”的爱情故事。然而此时此地的我，心无所恋，情无所托。此时之我即如诗云：“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但这些树叶是从哪儿落下？又飘了多久？这又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情。一片枫叶落下，我拾起；又一片落下，我又拾起，但拾之不尽……沿路是纷纷扬扬、层层叠叠的，是那么枯黄，那么凄美，细看又都是那么独特。同一棵树上掉下的每一片叶子，总有细微的区别。我想在那春天里，每一处叶芽萌动的春心皆各有千秋，应在朝暮和阴晴之间不同；每一片叶子绽开的心思，应跟它沐浴的风雨和阳光的烈度不同而不同。我拿在手里的两片枫叶，虽然已经枯萎，虽然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但各自的叶尖卷曲的程度完全不一。枯黄的色彩深浅也迥然不同—其中一片的叶尖卷得特别厉害，似乎有些伤心，仿佛人心力交瘁之后显现出的无奈；而另一片叶子的叶尖基本平整，可得知它飘落的时候，是从容、淡定的，也许曾经的岁月于它没有多少的伤痛！一片叶子从树上刚好吹落在我的发端，然后掉落到身旁，带起的风还似乎掀了一下我的衣角，心由境生，直直凉透了我的肌肤。我想起了一些旧了的时光。要是此刻你如我也走在深秋，那么你一定在这时光隧道的另一端吧。记忆一旦留下，时光再怎么流逝也改变不了当初的印象。瞧，我已两鬓添霜，而你的模样在我的脑际依然豆蔻年华，依然青春靓丽。你羞涩的笑容和洋溢强烈爱情的欲望依然让人沉醉。这正是每一片落下的枫叶在曾经的岁月里的不朽青春！记得某个清晨，我从这片枫树下走过，青青的叶尖上有一颗滚动的露珠，垂垂欲滴，清澈的珠子透着碧绿。此时，一阵风起，枫叶倾斜，露水滴落在我的手心。这是不可解释的，这是只可意会的宇宙引力。只有在两个靠得最近的生命之间才有如此巨大的磁场……这些记忆，我岂可忘記？我一直十分珍惜。我要感谢命运在我生命的长河里有那么一个动人的故事。倘若我没有这些故事，或者我记不起故事里的情节，此刻我溯江远眺，不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我的眼眸是否还有如此迷离而柔情？是否还能用如此细微的心去分辨出两片叶子相同中的不同？我端详这卷曲的一片枫叶。是你吗？是你，又如何？秋已深。“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曾经走过的路，早已荒草萋萋。秋天的雨拍打窗户，已不是当年那栋那个破旧的窗口。秋夜的灯火无法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一座又一座的高楼去点亮心中那盏不灭的青铜鱼灯……难回首，难思量。只有走在深秋，才知人生恍若一场梦。往事变黄，轻如一片落叶。只有走在深秋的枫树下才知，放手原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人生没有放不下的东西。树叶，要掉落的都会掉落，掉在地上就是掉在时光的河里，只能看着它远逝。不远处，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有一群中年大妈正跳着广场舞，音箱播放的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大妈们扭摆的舞姿和情歌的调子不是那么合拍。我停下看了一会儿，谁不喜欢演绎爱情的故事？这些大妈年轻时，也许都有过自己的爱情，但时过境迁，爱情早已枯黄失色。大妈们已经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也就无法表达只属于深爱中的人才有的那种至情至性、缠绵缱绻的爱意。情不至深，泪何以奔？爱不至心，痛从何来？早没了爱人的感觉，又怎么能跳得出那望穿秋水的情意绵绵？这也正如我此时对一片卷曲的树叶作出无数的想象，也不就是凭着一份缥缈的记忆吗？我边想边走，树叶还在飘落，我也该回去了。在不知不觉中，我把手中那两片微微攥热的叶子松开了手。回头再找，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