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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难者的午后

2024-03-08余阵

滇池 2024年3期
关键词:迪迪巨人海滩

余阵

我是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

——波德莱尔《恶之花》

十一点五十五分,迪迪觉得自己该吃午饭了,但又并不是很饿,于是跑到沙发跟前咨询莫菲的意见。莫菲正翻着一本来路不明的画册,里面有古怪的图片,她咯咯咯地笑得像只快分娩的母鸡。终于,当莫菲因为笑得肚子疼而不得不放下画册时,迪迪得到了她的抬头和一次空洞的对视,就像看着一头迷途的猛犸象。

十二点三十七分,四肢无力肚子酸疼的病人虚弱地坐到桌子边,开始咕咚咕咚地喝纯净水。

多喝点吧,喝水帮助排尿,也许那些细菌会这么被冲出来。迪迪小声劝道。

它们的繁殖速度很快,就像豆芽一样塞满了我的骨头、肾脏和膀胱。

它们繁殖得应该没有那么快。可能覺得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迪迪感觉有些沮丧。

他们连喝了七八杯水,肚子里好像有块海绵,慢慢感觉胃里沉甸甸湿漉漉的,一打嗝还有腐烂的鱼肠味。

我觉得我快死了。莫菲又打了个嗝。

为了让莫菲尽快忘记自己快死了这件事,迪迪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在播放猫追老鼠,如何种植甘蔗,北海海底地震,十九年蝉……他们并不是一直不喜欢看这些节目,只不过目前对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似乎更感兴趣。

我要死了。莫菲放了个屁。

那就看这个吧,天气预报。迪迪把遥控器放在了桌上。

迪迪喝着水,不知道怎么感觉好像被催眠了。起先他还记得阿莫拉尔有中到大雨,乌玛雾霾严重且对呼吸道有害,邦达刮台风,后来渐渐地那些名字都被从脑袋里抹去了。他看向莫菲,对方还好好的,于是他不想认输,用杯底一下下砸着手掌。

杯子碎了,手时而很疼时而不疼,迪迪觉得好一点了,不过他忘记自己有没有做饭了。看来胃里那些最新繁殖的细菌已经进入脑壳,并在里面作祟了。

下面本台播报一条重要新闻——迪迪记得自己刚才调到的好像是天气预报,但目前看来应该是个新闻节目——也许是天气预报后的午间新闻,起先他想搞清楚,但随后就被电视上的画面吸引了注意。

看上去好像尼斯湖水怪。他听到莫菲嘎吱嘎吱地在嚼东西。

我觉得像条搁浅的鲸鱼。

在海上搁浅?他哼了一声,十分不屑这种说法。

镜头很快拉近,待定的水怪或者鲸鱼以成倍速度膨胀。这时莫菲又放了个屁。

你臭得简直像个下水道。迪迪捏着鼻子。

现在,他看见了海面上灰色的皮肤,皮肤,皮肤,鼻子,和像鼻涕一样软绵绵的泡沫样的组织。这些皮肤有的光滑得像冰,有的粗糙得如同砂纸,莫名其妙的组织就像用淬了火的铁钩从鼻子里钩出的一团药水软化过的脑髓。

巨人身长三米五,尸体呈高度腐烂状——

不是水怪也不是鲸鱼。莫菲撇了撇嘴。

达达被我们从沙土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迪迪又倒了杯水。臭气倏尔从桌子上散开,好像打开了一听鲱鱼罐头。

他简直臭气熏天。莫菲用手掩住了鼻子和嘴。

我们死了会不会也这么臭?

可能吧,不知道。

今天早上渔民出海捕鱼时发现了他——

巨人?迪迪仿佛如梦初醒,口中喃喃自语。

上周海边的村子里还丢了几只鸡,警察勘察现场时发现了巨大的脚印。

他死了?

大概吧。

他的肚子里应该也塞了海绵,胀起来像头鲸鱼。

鲸鱼爆炸了。点燃爆破炸药以后,肉块在血雾中纷飞,粘在他衣服上的是一些眼珠被捏破喷出的黏液。那股臭气让他把肺叶都呕了出来,像条被冲上岸的蝠鲼在沙滩啪啪拍打着胸鳍。

不知道他有没有妈妈。迪迪听见莫菲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没有人表示对此事负责,事件的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他使劲按了一下遥控器顶端的红钮,巨人充了气的腐烂尸体在他们面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但是迪迪按得太用力了,那个红色按钮径自凹陷下去,好像嵌进了里面,让他怎么都抠不出来,后来不得不试图用嘴吸出。

胶皮和塑料的味道怎么样?迪迪听见莫菲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钻进了耳膜,叮得他直发痒。但是他的脸颊因为拼命吮吸和缺氧而胀得煞白,像只受惊的河豚。不必抬头去看,迪迪也想象得到莫菲的目光此刻有多贪婪,她对于欢乐和痛苦的获得一向是平等的如饥似渴的。

鱼游来游去,迪迪有了种溺水的感觉。他是因为看见了鱼才觉得自己好像溺水了,房子就是水族馆里的鱼缸。莫菲已经躺到沙发上去了,她不停打着嗝,时而是腐烂鱼肠的气味,时而是下水沟的气味,时而是氨水的味道,好像一具死了三天的尸体。这种气味令迪迪记忆犹新,他没办法不去想起死去的达达,也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幻想海滩上巨人的情状。他想驳船应该把尸体顺利拖到了海滩上,现在那里臭气熏天,但是打捞队也可能在途中遇到麻烦,就像抓起一块煮熟的脂肪,那些松散的血肉和蜂窝组织没准早从网兜的缝隙中漏进了海里,因此那片海域也已经受到了污染——他觉得心里有一只蜘蛛在爬,不时地搔搔前肢,刮下几根黑色的腿毛。那几根腿毛像是猪鬃扎得他痛痒难耐,迪迪知道如若不亲自去现场看看,自己便不可能将其从心房上拔去。

第二天傍晚,迪迪回来的时候看见莫菲正在厨房,那口两人死了以后能把他们全部的尸块都装下的铁锅里煮着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你在煮什么?

鱼鳔和番薯。莫菲说着打了个喷嚏。

那口锅总是装不满,像个无底洞。他看见莫菲舀了一勺来尝,厌恶地咂了咂嘴。

海滩那边怎么样,你昨天夜里去哪了?她把一块嚼碎的鳔胶重新扔进锅里。

很多人都去了,巨人的尸体早被拉走了,没什么好看的。我要和你说的是,本来我昨晚就可以回来的,但半路上我遇到了达达和阿度,他们陪我一起回到海滩,并且在那里过了夜。

不过我听说,我们死去三年零两个月以后,灵魂就会像烟雾一般消散,从那以后就没人再能看见我们了。

这种事情可不太好说——上周一个死去二十三年零七天的还跟我说话了,就在岛屿西北部一个长满松树的峭壁那里。

好了,先别说这件事,我们该吃饭了。迪迪看见莫菲颤颤索索地拿着勺子往盘子里盛番薯,暗自笑出了声。

半夜,迪迪睡不着,心里还在想着巨人的事。据说阿卡布里亚岛来的巨人会游泳,因此不知道他是怎么死掉的。接着他又想到了达达,赶到岸边的时候,他看见达达弓着背,头插进海边的沙子里,穿着短裤的屁股又大又圆,像只受了惊的鸵鸟。迪迪还记得自己紧紧抱住达达的腰将他的头从沙堆里拔出来的场景。只见达达的臀部像放了气的皮球一般迅速凹陷萎缩下去,犹如他的被寄居蟹和海星占领多时的脸。

剩下的都是你的了。达达凑近了他的脸,像蛇一样吐出了鞋带般的舌头。迪迪闻到了一股甜而臭的气味,好像腐烂的芒果发出的,随着空气的流动而愈加浓郁。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嘴里塞满了果核,似乎是别人吃过的,上面残留着陌生的唾液。那些无法为牙齿和舌头摄取的纤维好像榕树的根须,又如同长臂猿的毛,悄然伸进他的喉咙,然后慢慢地收紧,收紧。

迪迪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莫菲正趴在床边拿着放大镜,以观察一只蚂蚁的姿态观察着他。快看,莫菲拍了拍他的胳膊,那些细菌带着你的一点点灵魂从皮肤里钻出来了。

迪迪用手指蘸了一下手臂上析出的那些淡蓝色的盐一般的晶体然后放在嘴唇上,是甜的,不过还有点杏仁般的苦味。他想起夜里口中塞满的芒果核,恐惧越过梦的界限开始向现实渗透。

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变得像你一样。莫菲嫌恶地转过身去准备洗澡。

迪迪对着她的背影笑了,他自觉表情并未如何夸张或是激烈,但是莫菲说他像只鬣狗一样在背后龇牙咧嘴,浓稠的口水慢慢往下滴。

赶快收起你那副样子,你的灵魂简直要蒸发了。擦着头发,莫菲离开浴室以后站在他面前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然而迪迪却发现她好像没有洗干净自己似的,小腿上还黏着一块介于暗紫和赭红之间尚待命名颜色的淤泥或者药膏或者粪便,总之令莫菲彻底丧失了可以嘲笑和指责对方的优势。

从黎明开始的大半天,他们奋力与身体上各种离奇的突发状况作着斗争。起先是一些结晶的盐和黏土般的附着物,随后鸟粪与贝壳在嘴唇和肚脐眼里不断堆积,这让两个人看起来像座亟待开发的珊瑚岛上的磷酸盐矿。

看来我得吃点白垩和珊瑚磨成的粉末了。

我肚脐眼里痒得要死,像是有鸟在筑巢。

忘掉这件事吧,你喝点番石榴汁,然后想想那些不明不白就死去还有灵魂四处飘荡的人,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

可他们已经得到了永远的安宁。

我怀疑这是命中注定经受的惩罚,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迪迪沮丧地说。

到来就到来吧,所以现在你要不要去锅里捞番薯吃?莫菲在抓痒的间隙腾出嘴来安慰他。

屁越来越臭了,白垩和珊瑚粉看来也没有什么用。迪迪听见莫菲在厨房里悄悄嘟囔,顺便抠了抠腿上的痂。他总觉得她一天到晚不知在厨房里干什么,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不过这些和海滩上的巨人还有死去的达达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从海滩回来一直想着那死去的巨人,想着此刻巨人是一滩烂泥般地躺在停尸间,还是在实验室里正被戴着眼镜和白色胶皮手套的屠夫们卸成若干个大小不一的肉块。

他们在厨房和卧室里各自为政着,忽然听见阳台上传来一些响声。嘿,你们知道海滩上有一个巨人吗?

迪迪此刻只知道,他们可恶的邻居又闯进来了。莫菲离开厨房,他们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但是邻居已经翻进了阳台里。

带着你丑陋的鳄鱼快滚开。莫菲抄起墙角的扫帚走过去驱赶他和它。

小鳄鱼,嘿嘿,小鳄鱼——邻居抓着他的短吻鳄就像握住一只塑胶恐龙那样向两人炫耀着,同时灵巧地躲避扫帚的扑打。

莫菲打累了,就放下扫帚坐下来,偶尔瞥一眼迪迪,暗示他继续将邻居赶走。

知道吗?!我的小鳄魚昨天告诉我说,巨人是被谋杀的。

那又怎么样?迪迪故意装出一副不相信且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倒是很想对方继续说下去。他猜莫菲也产生了一点兴趣。

巨人不是从阿卡普里亚来的,他从毕果毕果乘帆船到了科亚湾,那里的人杀死了他,让他顺着海流漂到了咱们这儿。

他看上去可真像个鲸落。嗯,是非常庞大壮观的鲸落。莫菲打断了邻居的话,还在对着前天电视上的报道啧啧称奇,仿佛那个节目又重播了一遍。

死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壮观的,反正我可不想像蚂蚁那样孤独地死去。

但他是被人杀死的。迪迪适时地提醒他。

反正我可不想像蚂蚁那样孤独地死去。邻居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就在这时,莫菲放了一个屁,又臭又响,简直熏得他眼睛疼。迪迪担心她会像枚导弹被肚子里没完没了的胀气给推到房顶上去,然后像被绑了炸药的鲸鱼那样嘭地炸开花。这次邻居和他的鳄鱼都吓了一跳,不需要驱赶就像蟑螂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我去海滩的时候你自己在家干了些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迪迪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莫菲认真谈谈。

我就要死了。莫菲不停地嗳气。

该死的塔锥克螺旋杆菌。它们吃掉了你三分之一的胃和小半截肠子。

稀释一百倍的盐酸也没有什么用,它们已经开始分泌碱,我的喉咙里又滑又涩。

我们要不要再试试葡萄藤和麻黄碱?

我想走得安详一点。莫菲看上去有些有气无力了。

海面上的巨人很像你说的鲸落,是种罕见的景观。

死亡的景观。莫菲点点头表示同意。

等明天我带你去那片海滩看看吧?好的。迪迪低头看着逐渐陷入昏睡或是昏迷的莫菲,用手指缠绕着她干枯的头发,自问自答。

从海滩回来以后,迪迪感觉莫菲的病似乎好了一点。亲爱的,我当时真以为你会死在我怀里。

如果真能那样,倒也不错。

我们去的时候海滩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以为巨人还在那,就像搁浅的鲸鱼,在无声无息地向我们求救呢。

可能他死得很疼。

海洋里有章鱼、螃蟹,還有一种细小的食肉菌,可以缓慢地将他蚕食。

蚕食到只剩灵魂?

蚕食到连灵魂也不剩。说完迪迪觉得身上好像被蜈蚣咬了一样,凶猛的阵痛将自己一点点撕扯并且烧灼。你今天到现在都没有放屁。迪迪强忍住剧痛呲牙咧嘴地鼓励莫菲。

我感觉身体里已经没有空气了。莫菲显得十分平静。

也许是麻黄碱和葡萄藤起了作用。

也许。

他妈妈会不会很想他?

他妈妈可能不知道他死了。

可能他妈妈也死去很久了。

不知道,我们喝莴苣汁吧。

好的。

墙壁上挂满了画,到处都是他们的妈妈。微笑的妈妈,哭泣的妈妈,歇斯底里的妈妈,吃西番莲果实和田鼠肉的妈妈……他发现自己是在妈妈死去以后才从她地底的生活中渐渐开始了解她的。有的时候挂毯悄无声息地移了位,有时第二天清晨窗台上多了只榅桲,有时妈妈坐在午夜的台灯上唱歌……但这期间他们从未试图交流过关于达达死亡的想法。达达好像死去很久了,但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他们之间,以一种讳莫如深心照不宣的方式。

细菌又在我的胃里打洞了。莫菲抱怨说。

麻黄碱是不是起了点作用?

可能吧,不知道。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海滩上的巨人吗?

原来我又活了这么久——死亡的景观消失了。

你想不想去科比卡的洞穴看看?那里新发现了一些野兽没吃完的腐尸和骨头的碎片。

这样对我的病会有帮助吗?

也许你和你体内的细菌至少会被震慑一下。

好吧。

科比卡是个似乎被冰河期遗忘的地方,到处都是参天的桫椤和繁茂的羊齿植物,年幼的猛犸象和剑齿虎出没于森林的边缘和草原地带。他们到达草原与林地交界地带一个隐蔽洞口的时候,一只犰狳正慢吞吞地从洞里出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两人一眼。迪迪和莫菲带着面罩连滚带爬地进入洞穴,打开手电筒,黑暗中洞壁上到处是闪闪发光的紫色石头和倒挂着睡觉的蝙蝠。踉跄走到更深的地方去,血腥气也越来越重,仿佛蚯蚓钻进了鼻孔。那些腐烂的躯干、头颅、残肢断臂被血红的黏液与半开的花朵包围着,食腐植物和真菌悄悄向空气中播散着花粉和苞子,微小的颗粒在紫红色的荧光中浮游,犹如池塘里的水蚤。

你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莫菲兴奋地叫了出来。

这里和发现巨人尸体的海滩相比怎么样?迪迪显得非常得意。

不得不说,你又给我了一个惊喜。

我猜你一定又有了多活一段时间的理由。

但是迪迪,莫菲从洞穴里出来以后拍打着身上的孢子对他说,我想我们不应该以死亡自娱,这将是一种比自渎更加深重的罪孽。

可是我要怎么留住你呢?迪迪看上去十分沮丧。

我想我就要死了。

你想像巨人那样死去吗?或者洞穴里的那些腐尸?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我想是时候享用一下你带来的那些龟背竹的果实啦。

迪迪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庞大的果序,一边偷偷观察着莫菲的表情。

该死的,我的嘴有点麻。莫菲吐出了一些深绿色的残渣,像是打量着一个油漆工那样打量着对方。

倘若你将它剥开,它就会变得像香蕉一般甜美可口。

我觉得我的嘴里爬进了两只甲虫,它们想将我的舌头和嘴唇从里面拆下来搬走。

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忘记了你身上发生的那些离奇古怪的事?

我想是的——哦,不,我没有。莫菲望着一只刚从她脸庞掠过的扑扇着黄绿色翅膀正飞向一朵乳白色姜花的大蚕蛾惊叫道。

好了,现在我们该回家了。说完迪迪转身拉起她的胳膊钻进了身后的蓝桉树林。

科比卡比我想象中要有趣得多。回到家以后,莫菲如年幼的儒艮那般虚弱,蜷缩在毯子里,失去神智前留下了一句话。

至少我们看到了比鲸落更加幽暗的死亡景观。迪迪正在厨房里用乌贼骨和桑叶为自己调配一种新的药剂,他转过头对莫菲表示同意,结果发现她已经没了声息。

当天夜里,迪迪到达海滨时遇见了月全食和一片黑暗的潮汐。没有巨人也没有达达,连死亡也不愿光顾这片受到诅咒的低地。古老的被海水淹没的花园里一些残碑断片,还有野火过境后碳化的遗骸将与肮污的秘密付之一炬,光阴暗无天日,时间失去了概念,在这个地方,死与爱都被湮灭,世界重新成为了未解之谜。

凌晨你从海滨回来,带回的一身细沙,我将它们留在了走廊上面。

但是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迪迪蓦然。

亲爱的,我们再不要相互欺瞒,关于掺了鸟粪的珊瑚沙和过期的麻黄碱。

可是——

你试图将我挽留,又悄悄截断了我生命的水流,直到我们共同看着它干涸、枯竭,等到我死去之后才在夜里偷偷地跑去祭奠。

莫菲,你是不是感觉有点冷,我去给你继续煮那只鼩鼱。

它只会把我的眼睛弄瞎,让我像只老鼠那样在地下钻洞——人们会说,看,那只讨厌的难看的老鼠在打洞,没人知道它是鼩鼱。

他们就那样坐着,直到傍晚开始下雨。窸窸窣窣地,雨滴将庭院里咖啡色的沙堆砸得千疮百孔,好像一座溃散的蚁穴。迪迪隐约记得过去那似乎就是一座蚁穴,达达和邻居整天围着它忙个团团转,又是烟熏又是灌水,邻居还派遣他的鳄鱼和蜥蜴进去一探究竟。白蚁们不知何时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在这个暴雨滂沱之夜,蚁后仿佛又重返了她失落的蚂蚁王国,一座废弃的由沙子筑起的都城。

迪迪尽力说服自己暂时不去记恨莫菲刚才的那些话,等到她死去,仇恨以及对仇恨刻意的遗忘将让他迅速将她从这座房子、庭院、海滩和科比卡中抹掉。想到这件事,那块黏土或是没药也从她崎岖的小腿上脱落了。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过了许久,雨后的天光有些明亮了,但很快又迅速黯淡下去,就像刚刚发现时间已入夜这件事。在这个过程中,迪迪时而记起莫菲就匍匐在他身边,似乎已奄奄一息,时而又仿佛全然忘记了她,同他骨头、肾脏和膀胱里的细菌继续生活了几百年。他想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难为情的沉寂,不过莫菲从昏迷中突然开口说话,最终帮了他这个忙。

我想,我的确快死了。莫菲打了两个嗝,像条被冲到岸上的鲭鱼,用力撑开眼皮和无法再转动的眼珠,徒劳地与一生中所有业已消逝的事物做着斗争。昏聩占领了她的大部分意识,此刻,迪迪认为,唯有面对过去,莫菲才是诚实并且清醒的。

一年前我去过你和达达常去的那片沙滩,迪迪说,那里有两条搁浅的鲸鱼。

海滩上——也有你的血——你——把坑——刨得——很深——他——他——后来——蹬蹬腿——就死了。莫菲大张着嘴巴,吞咽着雨后夜晚的潮湿,仿佛试图从中汲取一些水分,并不存在的尾巴在空气中很凶猛地甩来甩去,迪迪觉得此刻她也被自己埋进了沙土里。

我以为你会多活一段时间。他在她身边躺下了,面朝着她。

不算太早,也并不太迟。莫菲勉强微笑了一下,像朵凋落的木槿花。

这该死的细菌——迪迪握紧拳头朝空中挥了几下。

半夜时分,迪迪看着莫菲死去了,就像看着沼泽地里泥浆的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来又破裂消失那样。埋葬完莫菲的第三天,迪迪独自到海边去,日暮中远处的海面上显现了一个巨大的帆影,他向那帆船挥手,直到大船的阴影像铁块落下来,渐渐压住了他的心。这一次,他终于等到了阿卡布里亚岛来的几个赤身裸体的巨人。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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