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丹心故园情(外一篇)
2024-03-07张海霞
张海霞
回一趟故乡,源于心底的念想。
这种念想积攒得太久,就像成熟的黄豆,只要一点儿阳光就能“啪”地炸裂,崩散得四下都是。
夕陽西下的时候,我睁着滚圆的眼睛,激动万分地盯着窗外,遥远的天际,红彤彤的太阳顺着丹江河徐徐而落,丹江河一如既往地的平静,扔掉了涨水时的桀骜不驯,变得谦虚温顺。
一片片酡红如絮的霞光,映照着一层层金色波浪,闪烁着一道道粼粼波光,一圈圈涟漪顿时就有了一种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感觉。我连滚带爬地跳下车,看着村庄的方位自言自语,消瘦的脸颊开始抽搐,眼睛里瞬间浮起水雾,和漂在丹江河面的薄纱一样。
身边的树林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成长,已经有碗口粗细,浓密的叶子经不起深秋的呢喃,从枝头旋转着跳下,调皮地落在水面上,一个风吹,便随着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落在地面上的那些,清晰可见的脉络像画家的水墨,就算颜料单一,可是线条流畅,别有一番韵味。
在一晃一晃的倒影里,聆听呼啦呼啦的浪涛声,野鸭子悠闲地嬉闹玩乐,不时嘎嘎几下,像是在欢迎我回来,又像在笑我“梦里不知身是客”。水鸟低旋在水面,贴着水波扑棱几下,随后“嗖”地一声飞向高空。
几个身穿红马甲的人正在河边捡拾游客遗落的垃圾,他们认真仔细,哪怕是一个细小的烟头,也被夹了起来。有个烟盒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们合力搬开石头,捡起烟盒后又把石头归置原位。才深秋,他们的大手已经皴裂出道道痕迹。
我趁他们休息时,走上前闲聊几句。经过简短交流,得知他们是库区环卫工人。自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启动后,就自愿参加了库区护水队,十几年如一日地清理水面漂浮物、河岸树叶和垃圾。为了做好护水保质工作,改变库区周边居民的环保意识,做了常人所不及的大量工作。
他们中的护水工,有的在清理河道垃圾时,头部被河岸边居民楼上抛出的酒瓶砸伤,缝了针后继续作业;有的在雨后清理垃圾时不慎滑倒,手掌被玻璃刺穿,鲜血直流,包扎后继续干活;有的在暴雨后穿上防护衣鞋就跳进水中,把暴雨冲进水中的生活垃圾一一捞起;有的忙不过来,甚至把家属带过来做义工……种种事例,数不胜数。他们早出晚归,无论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都坚守在丹江岸边,用勤劳的双手换来洁净的丹江碧水,确保一库清水永续北送。
待他们转身再次弯腰的时候,我看见夕阳落在他们身上,疏密相间,形成明暗交织,斑驳陆离的色块,好似摄影家拍摄的剪影。这流光溢彩的落日图景,因为护水工的加入,使秋日的丹江河畔更加生动起来。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情不自禁地放空思绪,品享着丹江河赋予我独有的精神意境。
“一条丹江河,从我家门过,春来两岸百花香,秋至红叶多……一条丹江河,从来故事多,屈原慷慨赋《国殇》……”一首歌谣仿佛从平静的丹江河里跳跃而出,又好像从迢迢北上的千里大渠上缓缓飘来。划破寂静的天空,乘着余晖落在我耳旁,时而婉约情动、潸然泪下,时而旷达随心、不期而遇,时而激情亢奋、充满刚烈。
伴随着心口越跳越快的节奏,沿着记忆在空旷的乡村寻找熟悉的声音,一座新崭崭的楼房出现在视线里,白墙红瓦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中,我揉揉眼睛,听着高歌,便跟着声音走了。
这是一座小学校,高高的院墙围着楼房,周围长满各种绿植,月季在这个季节依然奋力绽放,一团团红红黄黄的花朵托举着一股股细微的温暖,让秋的萧瑟减淡几分。学校的名字熟得不能再熟,一道年轻的影子坐在楼上的一间屋子内,弹着电子琴,几个孩子围在周围,陶醉在歌声里。
隔着院墙听歌声,心也跟着明亮起来。
穿过秋日还蒸蒸热闹的辣椒田,跳过青黑叶子交替的红薯地,再绕过一座弯弯的石拱小桥,一塘残荷在秋色里稍显落魄,似枯不枯的荷茎顶着圆盘似的叶子,维系着属于荷的清高。岸边的狗尾巴草倔强不屈地挺着,偶尔随风轻摇,没有骨干,却韧性十足。
几位老人坐在宽敞的广场上,指着沟坎下边的土地说着什么。我看一眼那些已经翻耕过的土地,松松软软,平平展展。豫西南的深秋已经不忙了,高科技让收庄稼变得极其轻便,弯腰屈膝一辈子的老农在现代农业的春风下,胡子一翘一翘地跟着土地哈哈大笑。几只麻雀上下翻飞,时不时从地里啄起几粒遗落的苞谷,然后腾上高空。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个场景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这个村庄原本挨着我的村子,因为一部分人住得地势较低,后来随着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启动,搬迁到外县。留下的这部分村民居住地势较高,不在水位淹没区域,于是,成为比较特殊的一批移民,国家在原村庄后大概500米处给建了房子,称之为“后靠”。
岁月经不起推敲,屈指一算,我们这批移民自2011年8月搬走至今,已经十年有余。偶尔回来看一眼生养的土地,眼前这些在后靠的移民,便成了迁徙在他乡游子的根。
一个七八十岁的奶奶拉着我的手说:“闺女,进屋坐会儿,今儿就搁我这吃饭,家里啥都有呢!”我看着老奶奶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肉类和鸡蛋,忍不住心里一暖。奶奶沟壑纵横的脸上,释放着舒心的笑容,粳米白面,大鱼大肉,理想的生活大抵便是如此吧!
在疏影摇曳,亦真亦幻的晚霞里,笑声朗朗。我一边欣赏丹江的黄昏美景,一边听他们说着今年的收成,计划着来年的春耕。丹江河在不远处瞅着,忍不住一个浪花扑腾,惊起一群水鸟,真真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又紧跑几步到河边上船,快艇在暮色里行进,走向想去的未来。丹江河面上的船只经过一代又一代改良,早已变得绚烂无比。儿时的木船摇橹,渔舟唱晚,换成了如今的汽船快艇,急速奔驰。
坐在船上看丹江两岸,悬崖峭壁,高山耸立,林深树茂,真是花草葳蕤,奇石迷眼、移步换景、美不胜收。更让人痴迷的是丹江水库,湛蓝如斯。自从她肩负起南水北调的使命后,就夜以继日地忙碌,她要输送优质的水源润泽良田。
为了保护丹江水质,淅川儿女数十年如一日地植树造林,曾经的石漠化荒山,如今早已旧貌换新颜。据说丹江岸边的维管束植物,如黄檀、刺槐、构树等和浅水区及消落带水生植物节节草、木贼、蘋等植被共有上千种。
如果说植物是丹江生态环境的命脉,那么动物就是检测丹江生态环境的晴雨表。有关部门统计:丹江两岸湿地的鸟类、鱼类、两栖类和爬行类动物有三四百种。许多水鸟生活于此,晨起而鸣,日落而息,好似舞者的蹁跹旋律,又似乐者的鼓瑟鼓笙,成就自然之美,和谐之美。
这就是故乡之美,这就是淅川之魅!
丹江美,美在水质。淅川美,美在文化。故乡美,美在移民。这一库碧水,这一方青山,让故乡充满生机。且不说四季悄然而来,悄然而去,醉了谁的流年。就那些播下的种子也会在日子的催促下,再次收获。
只要丹江在流动,生命的过程就在延续,一脉相承的文化就会永不衰落。
遥寄思念到木船
我经常以骄傲的姿态,仰望的目光,注视丹江河面及河面上的船。故乡的船,早期以木船居多,后来变成铁皮船,到现在的机船和游艇,时代的快速发展,让我的思绪一度衔接不上。
记忆中,村子里多数人家都有船。做船的材料极其简单,自家门前的树放倒几棵,两个人坐在地上拉着巨大的锯,刺啦、刺啦地把树干锯成几节,套上牛车把树干拉到街上的木材厂。电锯更厉害,抽根烟的工夫,便把滚圆的树干锯成一片一片的木条。
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木工,生意极好。他们拿着偌大的三角尺,提着墨斗,呼啦呼啦搅几圈,把墨线放在平整的木板上,一头被一个人按着,然后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墨线,用力提起,再用力地放下,绷直的墨线发出“嘣”的一声,一条粗糙且带着墨花的墨线,完美地定格在做船的木板材料上。
锉,锉上眼儿;刨子,刨去多余的木屑。一块块木板在木匠的手中翻飞,细细碎碎的木屑在阳光中飞舞。三五天工夫,一条两头尖尖的简陋木船,便出现在土坯墙院子外。船头铺上几块木板,形成暗仓;船身被分割成一格一格;船尾更简单,就是一个空格。小小的木船没有棚子,两条长桨分别被两条粗大的尼龙绳绑在木船最后一格的格子处,那里有两根特制的木桩子,专门用来绑木桨。
木船做好后要开始捻缝,印象中木匠伯伯端着一个盆子,里边装着黏稠的东西,他挖一块朝木板之间的缝隙塞进去,很用力地塞,然后再抹平,一遍又一遍,反复来去。小孩子们看古景似的围着,他热得汗水直流,气鼓鼓地把我们撵到一边。捻好缝隙后刷清漆,造一条小小的木船程序一个不少,待到能下水时,已经过去好多天。
选一个吉日,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绳子绑几道,扁担找几根,大家把扁担放在肩膀上后同时发力,一起大喊,“一二三”,木船在汉子们的吆喝声中,被放进了辽阔的丹江。
自从读到“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首诗时,我就经常把它和故乡的木船联系到一起。木船下水,便有了过日子的物资来源,丹江河里除了鱼,还是鱼,故乡的父老一直把鱼当饭吃。
黄昏,红彤彤的太阳在西山落下,大片大片的红霞遗落在丹江河面,映照出金光道道,可惜宜人的景色没人欣赏。木船在这样的景色中出发了,船尾一人负责摇桨,不紧不慢地摇,木桨撞击木桩,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船头站着一个人,左胳膊上搭着银白的渔网,右手有次序地捏起一个又一个鱼漂石,渔网悄无声息地放进了河里,等着过往的鱼儿。
一夜无话,第二天五更的时候,收网的渔民再次下河,划桨的依旧,收网的用力拉起河中的网,白花花的鱼挂在渔网上,张着嘴巴,摇着尾巴使劲儿扑腾。小鱼被渔民轻轻地拉出来,随手再丢进河里,几个水花过后,河面又恢复平静。大鱼被用力地扣出渔网后,随手丢进木船的格子里,任凭怎么折腾,终究是无人搭理。
日出东方,紫气袭来。忙碌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渔民,在雾霭蒙蒙中,把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装进篮子或者蛇皮袋,推拉肩扛地回了村,蓬乱的头发上挂着一层水汽,相互嘻嘻哈哈地打个招呼,谁打的鱼多,谁打的鱼少,村子忽然热闹起来。小时候村里人打鱼,没有卖钱的意识,乡里乡亲分分吃了,这似乎就是打鱼的目的。
丹江河面上的船,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木船变成了铁船,而且有了棚子。有经济意识的人家,拉家带口地住到船上,常年游荡在丹江河面。他们打的鱼不再给乡亲们分了,而是拿到市场上卖。
对于木船我一直有种特殊的感情,或许源于父亲的话吧,他说我的命要不是那条脚蹬两架船八成夭折了。这件事父亲讲了多次,以至于根深蒂固地长在我的脑子里。尽管压根没有印象,但却不置可否地被父亲洗脑了。
那时候我刚满两岁,夜里突然高烧,烧得满脸通红,哭都哭不出声儿。母亲急赤慌忙地喊起父亲,赶紧找医生去。村里仅有的一位赤脚医生住在大队部,在村子的河北面。时至秋天,刚好汛期,村前村后白茫茫一片,河面足足有两里宽。如果绕路过去,起码要走十来里路,不绕路过河的话,就是这两里河面。
乌漆嘛黑的夜,父亲跑步到河边,他想着也许谁家的船靠在这里。但是运气不好,村里的船基本停在村前。村后只有二爷爷家的一条脚蹬两架船。所谓的脚蹬两架船比木船更简单,就是两个长约两米,宽几十公分,被一根木棍连接在一起的两架迷你型小船。人站在上面只能一只腳踩一条船,划船的是一支独轮桨。
父亲手忙脚乱地蹬上船,一支桨开始摇摆,脚蹬船慢悠悠地在黑夜前行。父亲心里又着急,桨没摇好,脚蹬两架船一个不稳,翻了个底朝天。所幸父亲水性好,用力把脚蹬两架船翻过来,浮水推着船到对岸。打着赤脚跑到医生家,背起医生药箱就跑。回来的河面上,医生小心翼翼地站在脚蹬两架船上,父亲在水里游,再次推着船回到对面。
打针,吃药,我退烧了。父亲说那次可把他累坏了,两里宽的河面,他只游十来分钟,那速度可以参加今天的游泳比赛了,指不定能得个冠军。
木船,铁船,机船,游艇,丹江河面上的船不停地变化,而丹江却始终如一,她像母亲一样,用她波澜壮阔的胸怀,孕育着一代又一代丹江儿女。
我思我故乡,船,便成了一种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