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字碑歌
2024-03-07侯发山
侯发山
残方
古时,但凡家有秘方绝技的,都是传男不传女。李诏亭是个例外,十里八乡的名医,有五个儿子,却不允许一个儿子跟自己行医,也不收徒弟。四儿子天成,一心想学医,当医生,风刮不着,雨淋不到,被人尊敬,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但是,父亲不同意。天成在父亲这里打不开缺口,就有了歪主意,村里开了两家药铺,父亲开的药方都是在那里取的药。如果知道父亲开的药方,再去问问病人的病情,时间久了,不说有父亲的本事,学个皮毛应该不成问题。
这天,天成找到“永生堂”的李掌柜,说:“我爹说,今儿中午困乏,给李二开的药方怕有问题,让我来看看。”
李掌柜打了个愣,心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但是看到天成认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找到那张药方给了天成。天成接过药方一看,傻眼了,药方上的字残缺不全,就像外国的文字。他说:“这些字我不认识,你给说说。”
李掌柜看到天成口吃、紧张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说:“你是不是想学医?你爹跟我有君子协定,不能告诉你。”
被揭穿了秘密,天成反倒不慌张了,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想学医,你看啊,我父亲固执,开的药都不值钱,有时还给病人偏方,根本不来你这里取药……”
李掌柜打断天成的话,说:“你父亲给那些富人开的可都是名贵药。”
“富人才有几个?这样下去你能赚到钱?”
“能,能,能。”掌柜点着头,一脸感激,“每天三四十个药方哩,每个药方赚一点儿,积少成多……我要感谢你父亲,他的药方养活了‘永生堂,养活了我一家老小。”
天成说:“我父亲百年后,你的药铺还能开下去吗?”
李掌柜说:“走一步说一步,百年之后,我就管不了了。”
天成吃了个闭门羹,气呼呼地走了。他不甘心,又到本村的“同仁协”药房讨要父亲开的药方,无一例外,这些药方都是“残方”,人家也没告诉他药方的秘密。
李诏亭知道这件事后,对天成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找点别的营生吧。”
天成说:“你当年开始行医时,爷爷也是反对,最后还不是答应了?”
李诏亭说:“那时候瘟疫流行,染疾者众多,而缺少诊疗者,以致死殍遍野,我是为救人才行医的。”
天成不服气地说:“我行医也是为了救人。”
李诏亭说:“你爷爷当年给我约法三章,你可知道?”
天成早有思想准备,张口就把爷爷对父亲的“约法三章”熟练地背了下来:一、治病如救火,不得误时,务须有延即赴,无论早晚;二、贪财受惠有悖医道,只许看病,勿开药店图财,须且记之。不拘贫富贵贱,男女老幼一视同仁,延者多则以先后为序,若有远客来聘,必先诊近者而后去;三、嗜好乃事业之敌,不得沾染,色与毒(大烟)尤损名誉,败家声,毁身心,辱医道之根源。
李诏亭点点头,说:“我能做到,你能做到吗?”
“能。”天成红着脸答道。
“真能?”
“能。”这一次,天成的回答跟蚊子哼似的。
李诏亭叹口气,说:“天成,你看看方圆左近,有钱人家有几户?大多是穷苦人家,即便你收钱,他们也拿不出来……干这个真的养活不了家。”
“你那次给康百万看病,收了人家10两银子,人家的病好后,又给你送来了10两。”天成不服气地说道。
“有这回事。”李诏亭点点头,“你一定认为这20两银子就存在咱家的钱柜里是吧?错,这20两,到最后只落了一两,剩余19两都给了那些抓不起药的乡亲。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打听,偃师的段小狗,登封的王富贵……”
原来是这样。天成的脸越来越红了。
李诏亭说,“那次给刘镇华的母亲看病,他手下的副官也威胁我,说若是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别想出刘家的大门。”
李诏亭说得轻松,天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我不是怕死,我是担心哪天眯瞪失了手,把病人给耽误了,病人若是家里的顶梁柱,毁掉的可就是一个家庭!”李诏亭说得有些悲壮,有些伤感。
天成结巴道:“爹,我错了,我不学医了。”
果如天成预料的那样,在父亲去世半年后,“永生堂”和“同仁协”经营惨淡,相继关门歇业。李诏亭的秘方绝技没有传下来一个,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据说,在没使用电脑之前,医生开的药方潦草,字体残缺不全,就是从李诏亭那里传来的。
残匾
登封有个王先儿,跟李诏亭是同行,但手段平平。登门求医者门可罗雀,诊室内每天冷冷清清的,大多时间,王先儿都是在打瞌睡。这一天,他骑着毛驴翻山越岭来巩县求教李诏亭。两人就一些疑难杂癥进行了探讨和交流。李诏亭是个实在人,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都如数家珍讲给了王先儿。临走之时,王先儿看看四下无人,指了指墙壁上的一溜匾额,对李诏亭说:“湛水先生,能否把这些匀给我一个。”
李诏亭因其医术精湛,兼有水清之德操,故人称湛水先生。他因医术高明,活人无数,患者及患者家属感其厚德,送有“悉诸传方”“长桑遗秋”“望峻榆乡”“积厚流光”“杏林上寿”“扁华真传”“曾饮上池”“歧黄再世”“德衍千秋”“德泽乡梓”等十余挂匾额。
李诏亭淡淡一笑,说:“都是虚的。”
王先儿觉得有戏,忙顺着话头说:“既然是虚的,湛水先生怎么还高高挂起来呢?”
“我把这些当做‘镜子,给人看病时,警醒自己不得大意,谨慎诊治。”
“您说得太好了。如果我的诊室有一块,还不得蓬荜生辉,生意兴隆啊?”王先儿说罢,后悔得真想扇自己两嘴巴,自己太不会说话了。
李诏亭听了王先儿的话,不觉皱了皱眉头。
既然把话说开了,王先儿也就无所顾忌了,厚着脸皮说道:“湛水先生,多少银子都行,就‘悉诸传方这一块吧。”
“悉诸传方”是光绪九年(1883年),偃师人史光三、史允协兄弟两人送的。当时,史家的老爷子咳嗽月余,经当地多个大夫治疗,均不见效果,闻知巩县回郭镇李诏亭的名声,用小轿把他请了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李诏亭给开的药方是:沙参30克,炙麻黄3克,杏仁10克,甘草3克。水煎,分2次温服。史光三说:“先生,其他大夫开的也是这样的药方啊。”李诏亭微微一笑,说:“我正要交代呢,沙参有南沙参和北沙参之分。南沙参的祛痰作用较强,北沙参养阴作用较强。久咳痰多宜用南沙参,燥咳宜用北沙参。你父亲是久咳痰多,咱们北方的沙参不能用,必须是南沙参。”兄弟两人半信半疑,谁知道,老父亲喝了一次,大有好转。经过两个疗程的巩固治疗,不到十天便彻底痊愈。出于对李诏亭的感激,又无以为报,便送了这块匾额。
“这不是银子的事。”李诏亭摇了摇头,然后摆手送客。
这时候刚好来了病人,王先儿也就趁坡下驴,尴尬地溜了。
晚上,太太对李诏亭说:“他愿意使唤银子,你就给吧,咱不会拿银子救济那些生活困顿的乡亲?”
“此言差矣。”李诏亭说,“如果这块匾额给他,误导了一些患者,出了事咱可擔待不起。”
太太“嗯嗯”两声,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
大约半年后,东村的肖大娘来了。李诏亭看了看她的舌苔,号了号她的脉搏,询问一番她的症状以及饮食等情况。安慰道:“老人家,不碍事,您患的是心腹冷痛,吃两副药就好了。”然后“刷刷”写了药方,交给肖大娘,“您去药铺抓药吧。”
“多不多?”肖大娘看着药方,说话有些迟缓。她囊中羞涩,口袋里只有十个铜钱。
李诏亭明白肖大娘的意思,忙说:“老人家,我这里不收钱。干姜做引子,一味中药,也就几个铜钱。”
肖大娘出去不大一会儿,转了回来,说:“药铺里没有。”
李诏亭说:“‘永生堂和‘同仁协都没有?”
“两个药铺都没有。”肖大娘失望地说。
李诏亭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一溜匾额,然后搬个梯子把“悉诸传方”取了下来。之后,拿斧子把匾额一劈两半。太太听到响声忙从内室出来,询问一旁的肖大娘,得知是药铺里没药,便对李诏亭说:“药铺里没药,怨不得你啊。”
李诏亭头也不抬,一边砍一边说:“缺的那味中药是檀香。”原来,“悉诸传方”正是檀香木雕刻成的。
“李先儿,这、这……”肖大娘一边说一边抹湿润的眼角。
“老人家,没事儿,反正墙上有的是匾额,又不缺这一块。这些檀香木你拿到药铺,让他们加工成很细的细末……我交代的,他们不会收费用。”
肖大娘感激得不知如何措辞。
后来,李诏亭把砍过的匾额一分两份,送给了“永生堂”和“同仁协”。
如今,我们看到李氏祠堂的“悉诸传方”是后来复制的,原因就在这里。
残医
李诏亭因医术精湛,兼有水清之德操,被人称“湛水先生”。又因腿有残疾,走路不利索,需要拄双拐或者他人搀扶,也有人称他为“残医”。
李诏亭的腿疾不是天生的。
瑶岭村的张汉,有病不能行走,让儿子张三牵头骡子来请李诏亭。因两地路途较远,到张家后天色已晚,看过病后需要住下,第二天才能返程。张汉的家境很是贫寒,一家六口挤在一间漏风漏雨的房子里,没有多余的房屋。李诏亭说:“没事,猪圈、牛棚也行。”
张汉苦苦一笑,说:“咱这样的人家,养不起那些张嘴货。”
李诏亭说:“我在屋檐下将就一晚。”
“那会中?刚立了秋,晚上凉……我想起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山洞。您看是否合适?”
“可以,可以。”
就这样,李诏亭住在一个山洞里。为防止野兽夜袭,便用野酸枣树枝把窑门封住。天亮后,李诏亭又给张汉看了看,觉得自己开的药方没有问题,打算返程,张三要用骡子送。李诏亭说:“先去药铺抓药,我晚会儿走也不迟。”等张三骑上骡子把药抓回来,李诏亭嘱咐了一些煎熬事项,然后才动身。张汉让张三牵骡子护送。
张三是个孩子,又是个实在人,途经桂花村时,他为难地说:“湛水先生,骡子是借这个村的,答应归还的时辰到了……”
桂花村离家还有十里之远,若要步行,还需半天工夫。李诏亭下骡子,笑着说:“没事的,我正好走走路,活动一下筋骨。”说罢,他迈开步子就走。毕竟68岁的高龄,走了没多远,便有点喘气了,脚步也跟不上。他在路边歇息的时候,遇到本村一个拉粪的,这才搭乘粪车返家。
李诏亭回到家时,家里已经有十三四位病人在排号,他顾不上歇息,赶紧给人看病。
经过这件事后,李诏亭说服家人,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匹马。那时候,去请他上门看病的病人家属,大多都是步行,很少用骡马或者轿子的。那些在家里出不了门的病人,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病重之人,必须尽快诊治,耽搁不得。他知道,有的病若是晚一步就会要了命。看着病人因诊治不及时死在自己眼前,那是最痛苦不过的事。
有一天,罗口村王戍春的儿子王指南患病,找了多个医生,均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生命垂危之际,有人建议去找李诏亭试试。病急乱投医,王戍春就一路小跑去请李诏亭。李诏亭的诊铺还有四个病人没看完,他们都是慢性病,并非急病,也知道李诏亭“先急后慢”的看病原则,一致同意李诏亭外出,他们找个时间再来。
李诏亭就牵出马,让王戍春也骑上。两个人骑一马,那马就有点不乐意或者说吃不消,走起来慢腾腾的。李诏亭看病心切,担心延误时机,狠狠心抽了马一鞭子。说实话,这匹马从集市上牵回来后,从未挨过马鞭。这时候,它冷不丁挨了一鞭子,发怒了,撒开四蹄飞奔,打算把背上的人甩下来。李诏亭上了年纪,猝不及防,从飞奔的马上坠落下来。王戍春赶紧勒住缰绳,让马停下来。那马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趁势驻足脚步,等待着下一步的惩罚。等王戍春走到李诏亭跟前,李诏亭已经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
王戍春要带李诏亭去附近药铺诊治,李诏亭拒绝了,抓把土按在脚踝的擦伤处。不以为然地说:“皮外伤,死不了,赶紧走吧。”于是,他就一瘸一拐蹬鞍上马,忍痛赶到王戍春家。
给王指南看过病,开过药方,直到一剂药下肚,王指南闭着的眼睛睁开,李诏亭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到该村的药铺诊治。可惜,因为误了最佳时机,落下终生残疾,此后走路时需要拐杖或者让人搀扶。那匹马是罪魁祸首,也派不上用场,李诏亭的家人趁机牵到集市上卖了。
此后,再有患者家属去请李诏亭时,只能用轿子或者独轮车。
残桌
去过李诏亭家的人都知道,他家的八仙桌缺一个角。当然,八仙桌刚做成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是后来被人砍掉的。“肇事者”是当地一霸,名曰蔡红,家里有钱有势,是个公子哥,如果老天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谁也惹不起。
有一天,蔡红骑马外出打猎,不慎坠落马下。好在他年轻,摔得也不是特别重,没有外伤,但摔着右腿了,人还能勉强站立起来,咬着牙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他没有去县城的大药房,直接来找李诏亭。县城收费大,李诏亭这里看病是免费的。
在看病这方面,李诏亭内科、骨科都能看,几乎是全拿,特别是正骨复位,他搭眼一瞅,一上手,三兩下便可复位,患者休息半日便如常人。他喝一口酒,漱两下口后吐掉,再喝上一口,在嘴里含上半天待至温热,趁患者不备,猛地喷到其疼痛部位。他解释说,这叫酒借丹田之气先进行敷贴。然后,他运用灵活的指法,左捏右按,上抻下拉,最后,轻轻一拍,说句“妥了”便妥了。所以说,李诏亭看摔伤病离不开酒。因为他看病不收费,家里又没有酒坊,所以患者要自带酒。
酒有防病治病之功效,古已有之,并非李诏亭独创。在传统经典著作中,《诗经》有“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之说,《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齐民要术》《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等药典中均将酒作为重要方略,并附录了多种酒方。《汉书·食货志》载:“酒,百药之长。”自古以来,酒与医就有不解之缘,且看“医”字的繁体写法——“醫”,下方一个“酉”,酉者,酒也。《千金方》里也有“一人饮,一家无疫,一家饮,一里无疫”的说辞。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明确写道:“酒,天之美禄也,面曲之酒,少饮则和血行气,壮神御寒,消愁遣兴……”酒能行药势,通血脉,润皮肤,散湿气,除风下气,舒肝理气。这是因为做酒的曲,含有多种草,草为药。酒有药理,富含药力,消毒杀菌,止痒止疼,去腐散热,舒筋活血。有些中草药炮制时需要酒浸泡,有些中成药送服时需要酒,等等。在中医人眼里,酒是不可或缺的“药引子”。
见了李诏亭,蔡红一边抹着头上疼出来的汗水,一边火急火燎地问:“李先生,我这腿是不是折了?”
“如果折了,你怕是一步也走不成。”李诏亭淡淡地说。
蔡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李诏亭的规矩,事先准备了一瓶酒,忙递了过去。
李诏亭看了看蔡红的腿,然后旋开酒盖,喝上一口,“呼呼”漱了几下,吐掉,然后又喝上一大口,仰着头,闭上眼睛,待酒温达到舌尖的温度,他忽然睁开眼睛,“嗖”的一声,那酒像箭一样射到蔡红腿部红肿的部位。蔡红吓了一跳,差点要站起来。此时,李诏亭又喝一口喷到手心,两手搓至暖热,然后开始慢慢摸揉蔡红的腿部,速度渐渐加快,力道由温柔变至生猛。等到蔡红的呻吟从强变弱,李诏亭才停了手,说:“回去歇息一段时日,自然好了。”
蔡红看着李诏亭,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李诏亭摆了摆手:“下一个。”
十多天后,蔡红来了。看到他蔡红,等候就诊的患者纷纷让开,以为他是来感谢李诏亭的。谁知道,到了李诏亭跟前,蔡红抽出腰间的佩刀,“唰”的一声,砍掉了八仙桌的一个角。
李诏亭冷冷地看着蔡红。
蔡红恶狠狠地说:“同样的病,别人只需半日便可下地走路,我的腿难道是泥捏的?整整歇了半个月!”
李诏亭反问一句:“酒为什么能治病你是否知道?”
“我要是知道,名医的称号还能轮得上你?!”说罢,蔡红用佩刀指了指墙壁上挂的一溜匾额。
李诏亭说:“酒性温热,味甘、辛、苦,归心、肝、胃、肺经,功效舒筋活络,止痛散寒,温通经脉。引行药势,用于风寒湿痹,筋脉痉挛,且有导引其他药物达病所之功……你那天带的酒,劣质都算不上,说难听点,是假酒,所有,也就没有效果。”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暗自偷笑。
“你,你胡说八道。”蔡红又急又气,有点恼羞成怒了。
“若不是假酒,你把它喝了。”李诏亭从角落摸出蔡红之前拿的那瓶酒。
蔡红接过那瓶酒,摔到地上,气急败坏而去。
后来,有木匠自告奋勇要给李诏亭重新做一张八仙桌,李诏亭拒绝了,说这算是一个无言的告示吧,给那些企图占便宜的患者一个警告。
残年
这天,张念老汉来找李诏亭看病。轮到他时,李诏亭搭眼一瞧,说:“老人家虚弱无力,是不是肚子疼?”张念忙不迭地点头,忍住疼,蚊子哼似的回答:“是,是,先生说的一点不差。”李诏亭明白,老汉这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肚子疼。他掂起笔要开药方,想了想又放下了。他知道张念老汉的情况,终生未娶,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七十出头,年老体衰,打短工扛长工也没人雇用,家境贫困,如何吃得起那些名贵补药?想到这里,便对张念老汉说:“张老伯,以后每天吃三个鸡蛋,连吃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张念老汉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个患者是蔡红的夫人。蔡红是大户人家,家里有钱有势,夫人穿着绫罗绸缎,一身的珠光宝气,趾高气扬,似乎没人在她眼里。她也是肚子疼,没走到李诏亭跟前,听到他对张老汉说的话,便忍不住说道:“先生,我也是肚子疼,看见鸡蛋就恶心,吃不下,咋办?”
李诏亭微微一笑:“你不用吃鸡蛋,吃巴豆就中。”
蔡夫人愣了一下,然后眉毛一扬,不卑不亢地说道:“李先生,我知道蔡红得罪过你,但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不能拿我出气啊?!”
在场的所有病人,包括尚未离开的张念老汉都屏着呼吸,都为李诏亭捏了一把汗,看他如何收场。
“夫人,此话怎讲?”李诏亭诧异地说。如果说此前他和蔡红有过节,也有蔡红拿假酒蒙他,有错在先啊。
蔡夫人说:“我虽不是郎中,但我知道巴豆有毒。”
李诏亭说:“夫人有所不知,医以治病,因毒为能。巴豆中的巴豆油是有毒成分,也是有效成分,配合其他中药,君臣佐使,生克制化,或增强药效,或制约毒性,最终达到减毒增效的目的。”
闻听此话,蔡夫人不知如何应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李诏亭继续说道:“药之害在医不在药。如果一个大夫的良心坏了,即使不用有毒性的中草药,照样出差池……”
蔡夫人打断李诏亭的话,说:“我跟刚才这位老头一样的症状,都是肚子疼,为何他吃鸡蛋我吃巴豆?”在她看来,认定自己是怀孕了才导致的肚子疼。她婚后多年不孕,如果能生个一男半女,就巩固了在蔡家的地位,断绝了蔡红找小妾的念头。
“问得好。”李诏亭击掌叫好,“张老伯是因为常年饥饿、营养不良导致的肚子疼,你是因为大鱼大肉、营养过剩造成的肚子疼,所以,张老伯需要补,你呢,需要泄。”
在场的其他患者有的忍不住“嗤嗤”笑起来。
蔡夫人红着脸,有些强词夺理地说:“你还没给我看,怎么知道我的病因?”
李诏亭说:“此言差矣,我没看怎敢信口雌黄?中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我使用‘望就知道了夫人的病。”
蔡夫人这才无话可说,不过,脸更红了。
李诏亭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失误:张念老汉家里穷得像是大水冲过一样,一日三个鸡蛋怕是天方夜谭。此刻,他见蔡夫人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知她有悔改之意,便缓和了一下口气,对她说:“夫人,吃药只是一方面,多行善事,必将疾去人安,生男育女,延年益寿。”
蔡夫人盯着李诏亭,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也;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李诏亭也不解释,继续说道,“你将张念老伯雇为家丁,除工钱外,每顿饭加一个鸡蛋,百年后为其养老送终。如能照此,我免费看好你的病,从此后,免费给你家人看病。”
“我愿意,我愿意。”蔡夫人如获大赦,点头如捣蒜。
想到张念老汉的残年有了着落,李诏亭心里一块石头才彻底落地。
残羹
这一天,李诏亭正在给患者看病,随着一个小孩子“哇哇”的啼哭声,进来一个老者和一个小孩。老者是鹤年老汉,小的是他的孙子建平,哭叫的正是建平。尽管左右两边还有十三四个患者等候着,李诏亭还是摆手示意他们坐在中间的空位上——这个空位是给那些急症重症患者留的,无需排队。
打发走眼前的患者便轮到建平了。到了李诏亭跟前,在爷爷的劝说下,建平止住了哭声,但还是打着哭嗝,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肚子,一脸难受、痛苦的样子。
“大夫,建平早上起来哭闹着肚子疼,不知道咋回事,您给瞧瞧。”鹤年老汉着急地说。
俗话讲,紧病慢医生。说的是病人再急,医生不能慌。李诏亭搓热自己的双手,轻轻摸了摸建平的肚子,看了看他的舌苔,号了号脉相,然后问鹤年老汉:“前几天,这孩子是不是吃了隔夜的饭?”
鹤年老汉回想了一下,说:“有这回事,头天晚上奶奶做的糊涂面条,还剩有小半碗,建平好喝糊涂面,早起起来热了一下让他喝了……难道是吃剩饭引起的肚子疼?”
“問题不在于吃剩饭。”李诏亭说,“关键在于盛剩饭的餐具没有盖好,有虫爬过,产了卵,这卵到肚里就长大了,然后在肚里玩耍打闹,小孩子哪能受得了?”
“先生,这病有得治没得治?”鹤年老汉颤巍巍地问。
“没事,到了我这儿就没有治不了,雷丸就治这个。”
“雷丸?”鹤年老汉重复一句,心里直打鼓:这药名听起来怎么这么吓人?
李诏亭似乎知道鹤年老汉的心思,笑了笑,解释说:“这是一种始载于《神农本草经》的著名中药。传说,这味药是在霹雳闪电的雷雨之后,从竹子根部才能采到,故而得名雷丸,又名竹苓、雷实、竹铃芝。”
鹤年老汉这才松了口气。
“以后剩饭剩菜尽量不要吃,实在不忍心扔掉,要保存好,加热后再吃。”李诏亭像是说给鹤年老汉又像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之后,他摸了摸建平的头,细声细气地安慰道,“放心吧,吃一剂药就好了。”
“多少钱?”鹤年老汉一边问一边去口袋里摩挲铜钱。
李诏亭说:“老人是初次来吧?我这里看病不收钱,你赶紧去抓药吧,去‘永生堂药房。”
鹤年老汉千恩万谢,拿着药方来到“永生堂”。李掌柜不在,抓药的是小伙计福安。福安看到药方后大吃一惊,他知道“雷丸”有毒,不可过量服用,李诏亭开的一剂就是四两!福安心说:莫非先生糊涂了?这剂药下去还不要了孩子的命啊。于是,自作主张,给减了一半,四两变成二两。
回到家,建平吃了药后,肚子里的虫打出来不少,但他仍喊肚子疼。
鹤年老汉不愿意再去麻烦李诏亭,直接来到“永生堂”。这一次,李掌柜又不在,招呼他的还是福安。福安得知建平的病情减轻不少,但还没彻底除根,知道自己大意了,小看了李诏亭的本事,于是,依照原来的药方,抓了四两雷丸。
没想到,建平回到家服用后,疼得满地打滚,最后昏死过去。
李诏亭得知消息,急忙赶到鹤年老汉家中,给建平扎了几针,建平才又哇一声哭起来。
等到建平的病情稳定,李诏亭询问情况,得知原因出在“永生堂”福安那里。若是第一次福安不减药量,建平吃一副药就好了。第二次,建平病情已经好转了六分,再依照原来的方子,毒性过大,那就适得其反,受伤害的不是病,而是人了。李诏亭对福安说:“药以治病,因毒为能。中医讲究的是‘以毒攻毒理论,即以有毒中药治疗沉疴大疾。唐代名医王冰讲过,辟邪安正,唯毒乃能,以其能然,故谓之毒药。”
“永生堂”李掌柜对福安好一番教训,告诫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越是有毒的药,越是有效的药,越是好药。今后凡是李大夫开的药方,照方抓药,勿增减剂量。”
还有一句话李诏亭没说:他若是晚来一步,建平这孩子就没命了。
残碑
1940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李诏亭病逝。得知这个消息后,巩县本地及周边受惠之人前来吊唁,成千上万,络绎不绝。由登封人氏王家彦带领大家捐款捐粮,聘请三个剧团唱半月有余,八十多岁仙逝,算是喜丧。戏台两边搭棚建灶,以便众人吃饭看戏。并购买十二棵柏树,用十二棵柏树心做成寿棺,俗称“十二圆心”,是档次最高的棺材。告别当天,送别人群长达数里之远,个个泪流满面,伤心不已。寿棺由三十二人抬,七十二人挽。路过之处,哀哭声响彻云霄,烧纸的烟雾遮天蔽日。乡亲们也都异常感慨,议论纷纷,有的说:“啧啧,县长死了也没这样的场面。”有的说:“老人家一辈子也值了。”有的说:“到了三周年,说不定还比这个热闹。”有的说:“一个人一辈子两块碑,一个是生前所立,一个是死后所立,世上少见!”有的说:“还有那些匾,什么‘悉诸传方‘曾饮上池‘长桑遗秋‘岐黄再世,十多块呢,我都没听说过。”……
隆重的场面李诏亭的夫人也看到了,众人的议论她也听到了。悲伤之余,一边替丈夫欣慰,一边有一丝不安,觉得那块功德碑不能再保留。真正让老夫人下决心砸碑的是李河的死,埋葬李诏亭后的第三天,只有四十多岁的李河,因操办李诏亭丧事被活活累死。事实上,李河是因为李诏亭辞世而伤心过度病逝的,当然,也有操心劳累的原因。
得知老夫人的决定,亲戚朋友包括她的五个儿子都吓坏了,以为她给气糊涂了。大儿子天庚说:“娘,这是爹的脸,咋能砸呢?”这块碑是1923年,由王家彦带领河南六县(登封、偃师、巩县、荥阳、温县、密县)数百民众立的,碑阴刻满了密密麻麻数县受惠百姓名单,碑阳正文写“名医诏亭李老先生懿泽悠长”,以彰显李诏亭品行高洁的功德。
老夫人叹息一声,说:“该享受的他都已享受到了,不能再让活着的人有负担。有湛水先生这个名号就够了。”李诏亭因其医术精湛,兼有水清之德操,故人称湛水先生。
同村人李仓苦苦哀求道:“大娘,老先生配得上这块碑,不能砸!”有一次李仓从李诏亭家门口经过,李诏亭看他气色不佳,断定他身体肯定有疾。原来李仓胸口有一个碗底大的疮,不痛不痒。李诏亭说:“此乃护心疔,趁尚未发作蔓延,需尽早医治。”李仓不想治疗,因为家境困难,手头拮据。“你这疮无需吃药。”说罢,李诏亭用冷水喷李仓的面部,然后刀随手至,立时恶疔除掉。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出面劝解:
“老人家,不能砸。”
“干娘,萬万不能砸!”
“不能砸,老奶!”
……
老夫人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喘息了一下,说:“你们说,若不是他给人看病,年纪轻轻的时候会成瘸子?”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问成了哑巴,老夫人的话是事实。
老夫人又说:“你们说,若不是他给人看病,会撇下我一个人,自己到那边享福?”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也都默默垂下了头。
前几天,李诏亭偶感风寒,适逢回郭镇李邵村杨清益的儿子患了急症,杨清益亲自牵马去请。到了李诏亭家后,得知李诏亭已是耄耋之年,85岁高龄,不能骑马,杨清益又用一乘小轿来请李诏亭。他没有丝毫犹豫,不管家人的反对,不顾年老体弱,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外走。俗话讲,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但是,因为病人情况特殊,他竟然自己要求吃住在杨家。杨清益求之不得,千恩万谢。李诏亭一边给病人用药,一边观察病人的反应,有时半夜还要起床查看。接连三天,直到病人痊愈他才离去。不幸的是,李诏亭因疾劳交加,返家后的第三天便去世了。
老夫人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指着围在身边的五个儿子,缓和了一下口气,叮嘱道:“你们爹看病不收钱,即便收钱,也是收富人钱给穷人看病。你们爹没把医术传给你们,不要怪他,他是担心你们定力不足,把路走偏;还有,治病救人,人命关天,一旦失手,毁掉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别人的一个家庭!男子汉大丈夫要养家糊口,必须找个正经营生……所以说,这通碑不能留,要砸……”话没有说完,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
就这样,好好的一通碑被一砸两半。老太太不解“气”,要求砸碎。老五儿子天合年轻,脑瓜子灵,对老太太说:“娘,村里道路不平,不如抬去铺路,也算是我爹为世人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老太太这才答应。
2016年,李家后人为纪念先祖,又把残碑找回来,立在了巩义回郭镇李家祠堂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