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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 百年中國新聞史守望者

2024-03-06徐雪瑩安英昭

澳门月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資料記者新聞

徐雪瑩 安英昭

方漢奇先生最近一次進入公眾視野,是壬寅新年(2022年)前夕,和臺灣新聞學泰斗李瞻先生“雲端”拜年,相期以茶。

身為新中國資歷最深、教齡最長的新聞史學家,從27歲到97歲,方漢奇專注的目光,一以貫之投向中國新聞史的求證與書寫。日前,這位滿頭鶴髮依舊神采奕奕的長者接受了專訪。

按響門鈴幾秒後,一位身穿平整白襯衫、灰色西褲的老人出現在門口。除有時需附耳高聲對話外,幾乎難以讓人同其短信中“我已耄耋”相聯繫。他仍保有每日讀報的習慣,關注著中國新聞史學界最新動態。談起新聞史往事,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走入方漢奇家中,書籍的馨香游離在每個房間。約30平方米的書房三面環書,牆上、書架上陳列著往日和梁漱溟、金庸等大家的合影。落地至天花板的特製書架分裡外兩層,說是藏書萬冊也毫不誇張。一架望遠鏡,一把折疊梯,供房屋主人調遣書架上的千軍萬馬。

“你們如果早幾個月來,我還可以拿些新聞傳播的書,跟你們說道說道。”方漢奇對記者說。

2022年10月,方漢奇將所藏3045本新聞傳播學科相關圖書,盡數捐贈給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這些書,由方漢奇一本一本挑選整理出來,收藏時間跨度從1959年到2021年,亦是新中國新聞史發展的寫照。

中國新聞史的“第一幅地圖”

“50年代做教學工作,主要的任務是教材建設。”1953年,方漢奇來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教學。講新聞史的課是必修課,卻“沒米下鍋”。

中國新聞教育,始於1920年上海聖約翰大學設立的報學系,初期對美國、日本經驗多有學習。“西方當然它有它的管道,它有它的模式,它有它的客觀條件和要求。舊中國的辦學參考西方的,但是新中國成立以後體制不一樣,只能作為參考借鑒,不一定全部移植。“方漢奇說,“重要歷史資訊資料,特別是共產黨新聞事業,是教學的主要方面,必須加強投入,加強搜集。”

當時,全國大學中教中國新聞史的,只有曹亨聞和方漢奇兩人。全國新聞史教學,基本依賴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等為文本,但內容遠不夠豐富。

為講好課,方漢奇5年讀了2000多本書。大體上以胡喬木《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為主線,到各地圖書館、檔案館查看報刊原件。“年年都忙著,特別是節假日。寒暑假到上海、揚州跑書店,要不就到校圖書館去借。”方漢奇說。

“一個禮拜要上兩個鐘頭的課,你得有材料,你得有說道。結果,我只好從秦皇漢武說起,說了兩個多禮拜了才說到漢朝,然後再過兩禮拜才到宋朝——戲臺上管這叫‘馬後’——底下那頭角兒還沒來,臺上演員就開始慢動作,把戲拖著唱。當時上課就這樣。”

直到1954年,中共中央高級黨校新聞班組織丁樹奇、李龍牧、黃河、劉愛芝四位專家合作編寫了一部《現代革命報刊史講義》,早期“等米下鍋”的狀況才得以改善。

1984年,方漢奇成為中國第一   批新聞學博導之一。1989年,和寧樹藩、陳業劭等人發起成立中國新聞史學會,如今成為新聞傳播學領域唯一的全國一級學術團體。1997年,在方漢奇、丁淦林、趙玉明等人的努力下,新聞學從中文系中國語言文學專業下的二級學科提升為一級學科,定名新聞傳播學。

探秘、考證,追溯歷史定格的切片,方漢奇如同歷史的記者,和眾多學人一步步拼織起中國新聞事業史全景。其撰寫或主編書目,從斷代史鋪展至通史、編年史。其著作《中國近代報刊史》《中國新聞事業簡史》、所主編《中國新聞事業通史》《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中國新聞傳播史》等,影響了幾代學人。

“這些基礎性研究對於後來的研究者是功德無量的,就像第一幅地圖,標記了重要的礦產、河流所在位置。”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中國新聞史學會會長王潤澤評價。

“不是新聞專業,我不報”

1926年12月27日,方漢奇生於北京南城丞相胡同的潮州會館,祖上是廣東普寧人。外曾祖父林啟,是浙江大學前身求是書院的創辦者。外祖父林松堅,曾和魯迅做過教育部同事。或許和敬慕漢代史學家司馬遷有關,祖父方雲石為孫兒取名“漢遷”,後因諧音“漢奸”常引同學戲謔,外祖父遂為其更名“漢奇”。

高中時,方漢奇喜歡上了集報,嚮往成為“相機身上掛,足跡遍天下”的記者。高考填志願,“不是新聞專業,我不報”。

1946年,全國開設新聞系的學校就五六個。最終,方漢奇考取今蘇州大學前身——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四年大學,沒回過一次家,父親提供不起蘇州往返汕頭的路費。

“這個時間段,我學的是新聞,我喜歡的是新聞史,我注意關注的是報紙,舊報舊紙。”就讀期間,他的史學才趣初步顯現,根據個人收藏的千餘份小報,撰寫發表了首篇學術論文《中國早期的小報》。

畢業後,由於家庭出身,他未能如願當上記者,而成為上海新聞圖書館研究館員。1953年,被北京大學中文系副主任羅列“挖”去教新聞史。五年後,隨北大新聞專業整建制併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

他的新聞史公開課甫一開場,連窗臺上都擠滿了學生。講梁啟超,隨口即可背出一篇千字政論,一邊背誦,一邊踱步;講到某歷史人物或事件,與此相關的正史、野史、人物、掌故,信手拈來,出口成章,“就像劉寶瑞說單口相聲”。

“他對學生在學習研究上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包括我們要看什麼書、寫什麼讀書報告、寫多長時間……”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程曼麗告訴記者,“但同時,他也特別關心學生,讓師母熬粥,他給生病的學生送去;還替學生介紹對象……”1997年,程曼麗應邀訪問臺灣,一封來自方漢奇的親筆賀信輾轉香港,成為她在臺灣度過的生日裡最溫暖的驚喜——原是導師提前備下,委託同行的塗光晉教授一路攜行,在生日當天念給她聽。

如今,方漢奇成為新中國資歷最深、教齡最長的新聞史學家之一,迄今培養了50多位博士生。其學生多已成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學校新聞學院的中堅力量。

冷板凳上“打深井”

2023年6月17日,《<大公報>全史(1902-1949)》首發。該研究被稱為中國新聞史研究中“個案史的重要成就”“‘打深井’的樣本和標桿”。

這三卷書,在方漢奇的書房裡也有一套。

通史研究,前人之述備矣。“打深井”、多做個案研究的方法,方漢奇一以貫之、頗為提倡。這意味著要達到前人未至的深度,要重視報刊原件、新解密的檔案資料和口述歷史的搜集整理工作。

早在1985年,方漢奇就在文章《新聞史是歷史的科學》中強調“一手資料”的重要性。當時的中國新聞史研究,一度存在“以論帶史”甚至“以論代史”的問題。

“史論結合,沒史怎麼論呢?有的放矢,實事求是,得有個‘事’才能求到那個‘是’吧?所以,客觀存在的媒體是第一性的,對它進行研究是第二性的。這方面,是一個本和末的關係。”在上海新聞圖書館工作三年間,方漢奇讀完了館裡出版78年的27000多份《申報》。寫文章,他一般都從原件入手。

歷史人物,聚訟紛紜,褒貶評說,頗多歧義。獲得大量原始資料,才不會誤判研究物件。過去,史學家們一度認為胡政之是採訪巴黎和會唯一的中國記者。但當《胡政之文集》2007年出版後,新材料推翻了舊說法。方漢奇遂在《誰採訪了巴黎和會?》一文中更正指出:有關巴黎和會進展情況的資訊,是通過幾個傳者的群體,協作完成的。

“西方國家說《每日紀事》報羅馬時代就有,拿證據來——沒有證據。中國唐代有進奏院狀,宋代有‘小報’,明代有報紙原件,不斷有新的發現……原件最有說服力,比據說什麼、聽說什麼要強得多了。”方漢奇說。

為全面瞭解邵飄萍,方漢奇曾前往北京、上海、無錫等地專程拜訪其妻子、兒女,四次走訪羅章龍,專門請教薩空了。還曾用20倍的放大鏡觀察邵飄萍在日本的照片,記錄下架上書刊171冊,可見書名16種。

考證中國早期報紙始見於唐代,為《大公報》摘掉“小罵大幫忙”的帽子,確認邵飄萍中共黨員身份……如此這般,遍讀文獻,尋訪人證,去蕪存精,抽絲剝繭,成為方漢奇年復一年的治史日常。

做卡片,是他做學問的一個基本程式。所有看的材料、寫的文章、引文根據,都要做成卡片。以圖書館卡片為樣式,標題點名性質,正文下接出處,一般按照人物、事件、某一方面的類型集中來寫。卡片的原則,寫一面,不寫兩面,擺在桌面上可以綜合分析。他把這項方法也教給學生。在他的影響下,其學生程曼麗製作的學術卡片塞滿了三四個大抽屜。

“實際上,我寫的書裡那些統計數字、那些引文都是平常做卡片積累的。哪記得住?記不住。但是一做了卡片,它一輩子為你服務。”半個多世紀以來,方漢奇寫滿10萬張學術卡片,巴掌大小的卡片上密密麻麻摘錄了各種學術資料。

“你回頭去試試看,肯定有好處。”採訪期間,方漢奇四次提醒記者回頭也試試做卡片,“教我做卡片的也是老報人。曹聚仁,他是用來做新聞工作,做記者用的。”

“感興趣是新聞人的基因”

雖然2004年就辦理了退休手續,但方漢奇始終沒歇著,70歲學電腦,80多歲開微博,年近90歲用微信。家中電腦上,“卡片”身影猶存:在1TB容量的硬盤裡,有條不紊地陳列著各類新聞史資料,一個個資料夾全部按內容、地區等分門別類。

電腦斜上方那面牆上,掛著國學大師梁漱溟贈予他的題詞:“何思何慮,至大至剛。”

如今,97歲的方漢奇獨居在北京。兒女在國外,和父親保持微信聯繫。妻子曉芙去世後,方漢奇不願找一個住家的保姆,怕保姆無聊時會看電視,影響他工作。家中請了定時送飯的鐘點工。

2017年,方漢奇獲得第六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100萬元人民幣獎金,他決定全部捐給中國新聞史學會。轉帳時,銀行工作人員誤以為這位白髮老人遭遇詐騙,差點報警,成為“冬日裡最暖心的烏龍”。

除了最大的花銷買書,方漢奇節儉了一輩子。書房的皮沙發上,仍貼著一張“羚銳製藥”牌“補丁”。不同于給來客準備的精緻茶具,其個人“專用”茶杯,是極為常見的老式成套蘭花玻璃杯中的一隻,杯壁早已不再透亮。據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陳昌鳳回憶,師母在的時候,連開燈都有講究,規定幾點之後才能開。

書齋之外,方漢奇是“行萬里路”的踐行者。其淵博的學識,大部分得之于書山文海,一部分則取諸山南海北。

茶几上,緊密排布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收藏品:義大利比薩斜塔、西班牙聖家堂……都是他本人去過的地方。除了西藏,他去過中國其他所有省份。

“我喜歡旅行,就剩西藏沒去過,希望有機會去一趟西藏。現在鐵路修到林芝了,離這邊內地已經不遠了。”在方漢奇看來,旅行能提升對人文社會、對歷史的瞭解,是很好的積累。行前他會提前看檔案材料,到了現場遂能遊刃有餘。

音樂和體育,也在其興趣之列。他喜歡京劇,演過話劇,指揮過合唱,閒暇時彈彈鋼琴,曾是人大新聞系乒乓球代表隊的“絕對主力”……

談起對新聞學子的期望,方漢奇脫口而出:“學新聞,就應該是對所有的事情都感興趣,凡是新鮮的事兒你都感興趣。當然,搞新聞史還得對歷史感興趣,要多做這方面的積累。特別是做教學科研,需要積累做卡片。反正我是屬於那種類型的,對所有的新事物都感興趣,所有好玩的事都感興趣。”

“所有人類感興趣的我都感興趣。這個就是學新聞的人的一個基因。我考試我就報新聞系,別的系都不報。當然也有淵源。我從收集報紙開始,因此對新聞系感興趣,對新聞史感興趣,然後如此這般活到現在。” (中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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