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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街

2024-03-05王宗仁

辽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薛仁贵小鱼儿茶园

王宗仁

高达目的达成,他嘿嘿地笑着。高达用食指拨弄着小鱼儿如桃尖那一抹红似的小嘴,不停地冲她又打手势又眨眼睛,说:“叫干爹,快叫干爹。”

小鱼儿根本不会说话,但她似乎预感到什么,两只杏眼瞪着高达,“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出奇的大,而且哭得很伤心,痛彻心扉的。场面一下失控,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不明白这个小家伙缘何大哭。

高达尴尬地嘎巴嘎巴嘴, 脸上的肌肉开始拧巴了。张素娥也弄不明白,她赶紧把小鱼儿抱在怀里,把自己变成一条船,轻轻地摇着。张素娥用探寻的目光盯着算命先生,希望从他这儿找到答案。算命先生还算机灵,忙打圆场说:“不打紧,她肯定是认生,被吓着了。”张素娥想想也是,除了自己,小鱼儿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外人。

高达变成了小鱼儿的干爹,他再去张素娥家就名正言顺了。言语之间,他一肚子的花花肠子露出来了。

有一次,张素娥在扫院子,高达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他腆着脸,目光像钩子似的看着张素娥。

张素娥有些发毛了,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惶恐地盯着高达。高达嘻嘻一笑,说:“你这是干啥,我可是小鱼儿的干爹,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还有一次,张素娥在做饭,高达绕到她后面,伸手就掐了她屁股一下。张素娥惊叫一声躲开了,她本想质问高达一句,但还是忍下了。

张素娥不是傻子,她从高达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不轨之心。其实,每一件事情的发展都是有苗头的,总会有蛛丝马迹印刻在生活的纹理里,只是有些人在当时会忽略这样的细节。张素娥后悔答应让小鱼儿认他当干爹,又恼恨自己看错了人。她想及早解除认亲约定。

翻来覆去地考虑之后,张素娥决定找李走的好哥们薛仁贵作说合人,把自己想退约的事传给高达。

李薛两家可是三世之交。

明末,努尔哈赤率大军与明军连年鏖战,东北大片土地荒废。后来,清政府为让东北兴旺发展,于顺治十年颁布了《辽东招民开垦条例》:招民百名者,文授知县,武授守备,对所招移民,每人每月给粮一斗,每晌地给种子六升,每百人给牛二十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顺治移民”。一时间,山东、天津等地大批移民纷至沓来,涌入东北各地。当时,李走的爷爷与同族的三户李姓人家从山东到了营口,薛仁贵的爷爷从河北也迁徙至此,这几户人家便在此搭建简易的窝棚定居下来。因李家户数多,故把村子起名为李家窝棚。当时,李走的爷爷在李姓户数中辈份高,对薛家没少照顾,两家关系处得一直比较好。

张素娥忽然想到,自打李走溺亡、小鱼儿出生后,薛仁贵再也没登过自己家的门。薛仁贵毕竟是个男人,没登过她家门也情有可原,可堪称闺蜜的牛荷花似乎也一下子与自己断了关系。张素娥预感到了不妙,可再不妙,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替自己去跑这个腿。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薛仁贵。

当天光似黑不黑像被一层纱罩着的时候,张素娥抱起孩子出了家门。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这时,西边的天空就像夜晚的荒野间燃烧了一堆篝火,火灭了,柴火还是红的。很快,连这种灰烬的红也没有了。天,黑了下来。

以往这个时间,李走在码头干完活儿已经回家了,张素娥因此断定薛仁贵下了工。张素娥伸手刚要推薛仁贵家的栅栏门,一块麻花样缠绕在栅栏门上的红布条像一道无声的命令阻止了她。张素娥的心咯噔一下,她的手蓦然停住。她敏感地意识到这红布条与自己有关。张素娥有些不敢往下想了。她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被刚从屋里出来的薛仁贵看见了。

薛仁贵喊了一声:“谁?”

张素娥连忙说:“我,素娥。”

还没等薛仁贵接话,牛荷花突然冲出来挡在薛仁贵前面,语气硬而冷。她问张素娥:“你有事?”

月光很暗。张素娥看不清牛荷花的脸,但她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张素娥像一下掉进冰窖里。突然,院子一角的暗影里冲出一只大黑狗,“汪汪汪”地冲张素娥吼着,表达着愤怒。这狗是牛荷花养的,以前张素娥来串门儿,大黑狗总是摇着尾巴示好,可现在也跟她的主人一样不欢迎她了。

一瞬间,张素娥想了很多。她想着李走和薛仁贵的好,想着自己和牛荷花的好,没想到这些好顷刻间就瓦解了。张素娥不怨别人,只怨自己的命。她说:“我没啥事,我还急着回家,先走了。”说完,不及牛荷花有所反应,张素娥抱着孩子转身就离开了。

夜的幕布一寸一寸往下滑。这幕布柔软宽广,大得无边,将方圆远远近近的树木、芦苇、房屋都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這一刻大地寂静无声,又是如此慈悲。

大地是慈悲的,可张素娥却被痛苦煎熬着。她怔怔地坐在炕沿上,眉头紧蹙着,皱纹被扭曲成一团打架的蚯蚓。她不知道的是,有一个更大的痛苦正向她袭来。

或许张素娥一直沉浸在痛苦中反应迟钝,高达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没有察觉。

高达看着满脸泪痕的张素娥,将酒糟鼻凑到她跟前,说:“咋了这是?谁欺负你了?跟我讲,我收拾他。”

张素娥摸了一下兜里硬硬的铜钱,慢慢地抬眼盯着高达,目光变得尖锐,她说:“高达,小鱼儿还小,我想先不让他认干爹了。”

这可出乎高达的意料。他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声音尖得像哨子响:“不认了?你啥意思?耍我呢?”

在炕上躺着的小鱼儿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就哭了。高达别过脸,瞅一眼肚子鼓得像青蛙一样使足了力气嚎的小鱼儿,发狠地说:“嚎嚎嚎,你要嚎死咋的?”

张素娥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高达,说:“这是我和李走所有的积蓄,就算是你给我买东西的钱了。”

高达看着张素娥递过来的布包,似笑非笑地哼哼了两声。他的刀条子脸只用了三秒钟就变成了紫茄子的颜色。高达用手指着张素娥,像是在扣动扳机,瞬间,一串“火舌”就出来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张素娥,李走现在已经去见了阎王,你就别指望他了,我哪点儿比他差?你要是跟了我,这钱就算是给你的嫁妆,你要是不答应——”高达咬着牙,逼视着张素娥。

张素娥瞅一眼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嚎着的小鱼儿,乞求说:“我可是你嫂子,你就放过我们娘俩吧!”

高达“噗嗤”一声就笑了,两只眼里像有火在烧,说:“嫂子好,亲嫂子才好呢!”

张素娥被高达一脸的下流相吓得后退两步。她突然看见靠墙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笸箩,下意识地把笸箩抓到手里,当作盾牌护住自己身体。高达又笑了,说:“你还反抗不成?今天我看咱俩就把房圆了吧!”高达像打了鸡血似的猛地冲到张素娥跟前。张素娥挥舞着笸箩,可高达抢过笸箩顺手扔了。高达一把将张素娥抱起……

第二章

冯家班

人们常说,好日子过得飞快,坏日子度日如年。日子再难,心里再苦,也得继续。太阳以它应有的節奏和姿态按照它既定的轨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运转。在生活的煎熬中,小鱼儿七岁了。或许能够支撑着张素娥一步步往前奔,对生活有所期待有所幻想的就是女儿小鱼儿。

在营口,三月的天气是一场对峙和厮杀。这个时候的春天,早间和晚间依然很冷,只有晌午的时候才能嗅到春天的气息。春天毕竟还没有大张声势地来到,充其量只是蹬蹬腿、伸伸脚试探了一下。耐寒的小草已有了绿意,还有苦菜、蒲公英、麦地菜、金花菜,刚从土里露头,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

不光植物们活跃,动物们也兴奋。张素娥家门口两棵白杨树上的喜鹊好像突然多了起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要搞一次庆典。牛荷花家的大黑狗发情了,它没事就偷着往外跑,去找张素娥家的大黄母狗。这七年,牛荷花和张素娥两家已经断了交情,再也没有来往。特别是牛荷花,躲避张素娥像躲瘟神一样,要是狭路相逢,她宁愿折回去。薛仁贵要比牛荷花好得多。如果在路上碰见了张素娥,他会冲她点点头,也不说话。张素娥也会冲薛仁贵点点头,可她心里难受得像有人在揪她的心脏。张素娥早就知道牛荷花一家为什么躲避自己就像躲瘟神一样。她只怨自己苦命,并不怪牛荷花和薛仁贵。

两家人的交情断了,可两家的狗却如胶似漆的。不过,牛荷花看得紧,一到这个季节,她就用铁链子把她家的狗拴住了。大黑狗因此每回见到她都瞪眼。

当阳光一片片照在屋檐上、土墙上的时候,张素娥就领着小鱼儿出门了。日头很会造势,把薄薄的云彩镶上了金边。天边的稀疏祥云像牛尾巴一样向远处甩去,一如孩子们远去的歌声。

小鱼儿最初的记忆就是与歌声有关。不,确切地说与戏曲有关。

自从高达凶相毕露后,他隔几天就去找张素娥一趟,没喝酒还好,要是喝酒带醉来的,不仅没个好脸色,还对张素娥连打带骂。张素娥也曾想过反抗,甚至想趁高达不注意用刀刺死他、用毒药毒死他。然而,当她下了决心真的要去实施,又打了退堂鼓。既然连反抗的本事都没有,张素娥就想到了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她一想到小鱼儿,想到李走留下的骨血,心就软成了柿子。

再后来,高达去张素娥家的次数变少了,但高达总是逼着张素娥给他做吃的,而且还不给她钱买。张素娥不做,高达就连踢带打的。没怀小鱼儿之前,张素娥在家编苇席子,李走在码头扛活儿,日子也能维持,可平故少了李走的一份收入,这让本来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为了生活,还没出月子,张素娥就捡起了原先的营生,靠编苇席子卖勉强度日。

窝瓜妈晓得张素娥的难处,家里有了好吃的就给张素娥送一口。一天,窝瓜妈兴冲冲地来到张素娥家,要给张素娥介绍一份工作。窝瓜妈在西大街的芸仙茶园端茶倒水,自茶园开业她就在那干了,称得上是个元老。张素娥叹口气,苦笑一下,说:“小鱼儿就像个拖油瓶,除了能抽空在家编编席子,哪有合适的活儿能让我去干?”窝瓜妈的眼睛冒着光,说:“茶园收拾卫生的七婆婆昨天死了,茶园正缺人手,我总觉着收拾卫生比你编席子强,茶园中午还管一顿饭。你编完席子还要去卖,现在这席子不值钱,也不好卖。”窝瓜妈的话倒也实在,当地百姓会编苇席的太多了,多者为贱,确实卖不上价。“你要是去的话,我可以帮着跟老板说说让你干——”窝瓜妈继续说。就这样,张素娥就去茶园收拾卫生了。

每天去茶园干活儿,张素娥总是把小鱼儿带上。茶园也是戏园,顾客一边品茶,一边看戏,一举两得。

小鱼儿最初的记忆就是从茶园开始的。

张素娥在茶园里一边收拾卫生,一边背着、牵着、挽着小鱼儿,或者任由小鱼儿在一边玩耍。茶园的老板、伙计,包括窝瓜妈都亲眼目睹了冬去春来间小鱼儿的成长。如果用东北的一种植物来比喻小鱼儿,再没有比高粱更合适了。小鱼儿一节一节地向上拔起,拔得郁郁葱葱的。当然,这时的小鱼儿还是一棵没有长成的高粱苗。

或许小鱼儿是为唱戏而生的。七岁的她刚接触到戏曲,就表现出了对戏曲超乎寻常的痴迷。一旦张素娥没看住,小鱼儿逃离了张素娥的视线,小鱼儿就会挤到茶园的戏台前看戏,或者到后台看演员化妆。有时,她还学着哼唱两句,举手抬腿有板有眼的。

小鱼儿还经常瞒着母亲跑到西大庙看戏。出了芸仙茶园向右,不到二百米就是西大庙。

关于西大庙,它在营口老百姓心目中占据的位置如同一尊巨鼎,它的份量是这座城市的重量。它曾是很多生命的巢穴,是这座城市精神的脉动,是时间线条里的永恒。历史本身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它的甘冽需要提上来,方能品鉴,照得出人影。

明末闹倭寇,清初又有三藩之乱,局势并不安定,所以清政府一直执行海禁政策。直到1683年11月,清政府才决定停止对直隶、山东、浙江、福建等沿海地区海禁,实施开放对外贸易,至此南北商船得以往来贸易。没沟营河海交汇,自然就形成了停船休憩的港口。南来的商船大多要祭妈祖,感谢妈祖护佑,而营口并无妈祖庙,因此,清雍正四年(1726年),南方来的外埠客商联合本埠商家共同出资,在龙王庙旧址上修建了天后宫。同时,将龙王庙翻建,建在主祀妈祖的三间正殿西侧,也为三楹,主祀龙王,东三间为药王庙。整座寺庙连为一体,颇具规模,因坐落于市区西侧,当地百姓称之为西大庙。

物质和精神永远是人需求的两大板块。商贸的繁荣带动了戏曲的繁荣。1858年,当地商家又筹资在西大庙广场南侧新建了一幢戏楼,与天后宫遥相对应。戏楼呈方形,高有两米,在花岗岩基座上竖起四根朱红色木柱,支撑着歇山式屋顶的斗拱飞檐。舞台长7米,宽6.7米,在当时算得上是档次最高的舞台。每年庙会期间,戏是必唱的,一连五天的连排大戏吊足了百姓的胃口。戏班子都是从关内请来的,一个比着一个演,都倾力拿出压箱底儿的本事。平时,但逢商家开业、婚丧嫁娶、有钱人家过寿,也都会请戏班子登台酬宾。

当然,小鱼儿的记忆里不止有戏曲声,还有母亲的哭声及高达的吼声、骂声。这些声音,像是一群蜜蜂,不时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嗡”地叫着。听戏是小鱼儿最喜欢的,也是她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声音。这声音已经渗到了她的骨子里,像清澄天宇上的一轮明月,此后的多少年,它一直明晃晃地悬在她记忆深处。母亲的哭声像是一块幕布,它揭开了这个世界美好之下掩盖的虚伪、阴暗、狡诈,它让一个仅有七岁的孩子认识和体验到了生活中不止有吃不饱、穿不暖如此之类的辛酸和悲苦。而高达的叫骂声则是一柄双刃剑,在刺向她母亲的同时,也让小鱼儿小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

什么时间该遇到什么人,什么时间会发生什么事,似乎一切冥冥之中皆有注定。不久,在芸仙茶园演出了近半个月的刀家班转战其他茶园,冯家班受东家之邀替换刀家班进驻茶园。小鱼儿的命运之舟也就此转舵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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