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情绪自由流动
2024-03-04李筱懿
李筱懿
老葛朗台去世之后,故事继续。
欧也妮继承了父亲的巨额遗产,成了整座城市里最受追捧的未婚女青年。她的身边每天都围着一帮献殷勤的男士,而她笃爱的初恋——堂弟夏尔去了印度,且一去七年,杳无音信。
欧也妮三十岁了,还在执着地等待堂弟归来。结果人没等到,却等来一封分手信:夏尔打算跟一个贵族小姐结婚。得知这个消息,欧也妮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
但很快,另外一个消息传来:夏尔的婚结不成了。因为父亲的债没有还完,夏尔还欠债主一百二十万法郎,如果他还不上,贵族小姐就拒绝嫁给他。
这时,欧也妮做出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在她的众多追求者当中,有一位叫彭峰的先生,是一名法官。欧也妮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结婚吗?我现在就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我们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是私底下我只能跟你保持朋友关系;第二,我想拜托你去一趟巴黎,把我叔叔的所有债权人的名单要到手,把剩下的债务连本带利全部还清。”
彭峰先生听后,拜倒在欧也妮的脚下,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带着欧也妮开的巨额支票,立刻前往巴黎,去为夏尔还债。
作者写道:“彭峰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扶手椅里泪如雨下。一切都结束了。”她给负心的堂弟写了一封很短的信,读之令人百感交集。
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清偿,特由彭峰先生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吾弟归还。外面有叔父破产的流言,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未必能娶特·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质,那些风气与习惯,我都不知;您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给予。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过得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
别了,愚姐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用一大笔钱和一封语气平静的信,埋葬了自己唯一的爱情。
她的余生是这样过的——虽然她是整座城市里最有钱的女人,但依然按照老葛朗台生前的规定生活,每年只允许自己生火取暖五个月,且和当年的葛朗台太太一样衣着非常朴素。她兢兢业业地把所有收入存起来,一部分用于做慈善,除此之外,不允许自己多花一分钱。
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巴尔扎克会说“这是一部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悲剧”。
我曾经有一种执念,要做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什么叫“情绪稳定”?我认为就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高兴、感动、受激励这些积极的情绪可以表达,绝望、痛苦、忌妒之类的负面情绪必须隐藏起来。
可是我现在完全不这样认为,我鼓励自己让情绪自由流动起来,因为这与当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并不矛盾。如果稳定是靠压抑得来的,那么坏情绪总有一天会爆发。人的情绪,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需要流动起来、表达出来,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稳定和平静。
什么叫“情绪流动性”?它指的是人能够运用情感的语言,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和内心的状态。情绪流动性良好的人,能够在关系中不带评判性、不含附加条件地体会和表达真实的情绪,也能够有意识地、创造性地运用情绪。
当我带着对情绪流动性的全新认识去看待欧也妮的一生,我的理解完全不同了。
书里有一个细节:欧也妮正在和母亲一起看夏尔留下的黄金首饰盒,父亲老葛朗台突然闯进来,守财奴见到黄金两眼发光,立刻要用刀撬掉盒面上的金子,向来温柔听话的欧也妮大叫着跪倒在地,向父亲扑过去,把刀对准自己的胸膛,厉声说:“父亲,要是您的刀子碰掉哪怕一丁点儿金子,我就用这把刀子捅穿自己的胸膛。您已经让妻子一病不起,现在又要逼死亲生女儿。好吧,您如果伤了盒子,我就伤害自己。”
这一行为无疑是疯狂的,不符合欧也妮一贯的温柔形象,但震怒的欧也妮反倒是可爱的,这是一个保护爱人留下的珍宝、深深陷入爱情的女孩非常正常的反应。如果没有那么热烈地深爱过,没有用生命保护过夏尔留下的黄金首饰盒,欧也妮就不会哀莫大于心死,用看似平静地替对方还债的方式和一封信结束自己的爱情。
很多读者认为,欧也妮的不幸在于爱上“渣男”夏尔,她的爱情很失败。我却觉得爱情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体验和记忆,她在爱情中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感受,而不是对父亲和生活的逆来顺受。
她的悲剧在于爱情幻灭之后的心灰意冷,选择像父亲老葛朗台一样生活,问题恰恰在于:老葛朗台热爱这样的生活啊,金钱就是他的一切,他明白自己的目标,竭尽所能去实现它,并且在实现的过程中变得精神饱满,充满成就感。可欧也妮不同,她的幸福感不来自金钱,她却只拥有金钱。
就像小说结尾所说:“这就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俗之中却不属于世俗,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家庭。”巴尔扎克的这个评价太精准,当欧也妮活得“平静无波”,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时,她的故事才真正成为悲剧。
(笑芳年摘自花城出版社《情绪自由》一书,张红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