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的孤独
2024-03-04陈仓
陈仓
接我爹进城,是2012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一场“革命”。
我爹出生于1938年农历五月,一直生活在陕西省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里。有这么两点,可以说明我爹进城的特殊之处:第一,他是农民,纯正的中国农民,一日三餐吃的,全是自己一手种出来的;第二,他是文盲。
在陕西老家,左一条小河,右一条小溪,随便在地下一挖,便会汩汩地流出清泉来。这里不像陕北,是不缺水的,也不缺烧水的柴火。但是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老家的人都不太爱洗澡。
我在故乡生活了好多年,天天一身汗,日日两脚泥,但是认真烧水洗澡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清。
从上海出发去西安之前,我与小青为我爹准备了一套新的线衣、线裤、袜子、围巾。接到我爹之后,我扯住我爹的袖子闻了闻,并没有闻到想象中的异味。我爹说:“你嫌我臭吗?”我说:“你不但不臭,还挺香的。”那是庄稼的香味,我爹的床上铺着麦草,长时间睡在麦草上,身上便会带着麦草的气息。
我爹告诉我,为了不让人嫌弃,来西安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家里烧水洗过澡了,还换上了一套有些破旧却浆洗干净的衣服。
我还是打开宾馆的水龙头,调好水温,准备好毛巾,把我爹关进了浴室,让他再好好地冲洗一下。我说:“你不要误会,冲一个热水澡是可以解乏的。”
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流水声,我想,在过去,我爹见过的水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如今第一次站在花洒下边,体会到水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感觉,一定是十分新奇的。他应该闭着眼睛,撩着温暖的水流,搓着自己,泡着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当我打开浴室门的时候,面前的场景让我感到既生气又好笑。我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赤身裸体,也没有扬起脸摆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他仍然好好地穿着衣服,只把裤腿挽到膝盖,光着一双脚丫子,像站在一条小河里。
我说:“赶紧脱掉衣服吧!”我爹不好意思地朝四周看了看。我说:“除了你儿子,又没有别人,你怕什么?”我想去帮忙,被我爹躲开了。我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那这样吧,我把灯关掉。”
浴室没有窗户,关上灯之后,仿佛进入了黑夜。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把灯打开的时候,灯光猛烈地照在我爹身上,似乎射向他的不是灯光,而是一股冲击力强大的水柱。我爹一时没有站稳,摇摇晃晃地差点儿摔倒。我打开洗发水和沐浴液的瓶子放在我爹的手边。在离开浴室之前,我笑着告诉我爹:“别害怕,好好搓一搓吧。”
来到上海,我爹入乡随俗,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洗澡。我爹有了在西安宾馆里洗澡的经历,除了不适应在人面前脱衣服,已经不怎么扭捏了。但是他不会用热水器,也不会调节水温,更重要的是,在我妈去世后的三十年中,没有人给他搓过一次背,他最为孤单的就是后背了。他内心孤单的时候,还可以想想远方的儿子,或者面对鸡和猪嘟囔几句,但是后背发痒的时候,如果不让别人帮忙,他自己是搓不到的。我们这些游子与老爹一样,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了,有谁给我们搓过背呢?每次一个人洗澡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十分悲凉地把手伸向后背,可是总也搓不到那个刺痒无比的地方。
我放好了水,对我爹说:“爹呀,我给你搓搓背吧。”我爹躲了躲,夹着双腿把自己深深地藏在水中。如我想象的一样,我爹的后背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嘎巴儿,那是汗水不断地流出来又不断地晾干之后形成的。它是黑色的,呈椭圆形,有巴掌那么大,像贴上去的一块膏药。
我撩起温水,浇在我爹的背上,让那块嘎巴儿慢慢地软化,但是毕竟黏附的时间太久了,那块嘎巴儿像伤疤一样,与皮肉紧紧地连在一起。它与伤疤又不一样,伤疤是永远也搓不掉的,但是随着我一遍遍地搓洗,那块嘎巴儿越来越薄了,通红的皮肤慢慢地露了出来。
在给我爹搓去“孤单”的同时,我细细地打量了我爹的身体。我爹的双肩由于扛过太多重物,呈现出两个“V”字;我爹的脖子由于长期暴晒,已经变成黑褐色;我爹的胸骨一根根翘起,像在胸腔里藏着一把把刀子,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刺出来,看上去是那么触目惊心;还有他的腹部、胸部、背部和腿部,几乎布满了形状各异的伤疤——有采药的时候被树枝划的,有砍树的时候被刀子砍的,有挖地的时候被铁锨铲的,有收割的时候被庄稼茬子扎的。
伤疤是白色的,与磨出来的茧子交织在一起,最后在我爹的身体上绘成一幅神秘的图案。
我说:“你身上像文了身一样。”
我爹说:“什么是文身?”
我说:“也像一幅地图。”
我爹说:“哪里的地图?”
我一边给我爹搓背,一边想:这确实是一幅地图,不是陕西地图,也不是上海地图。它是一幅只属于我爹的塔尔坪地图,是上天用各种各样的生活工具以文身的方式,在我爹的身心上绘出的苍凉的人生地图。
(枫林晚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月光不是光》一书,王 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