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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扇底风

2024-03-04布吭

南风 2024年2期
关键词:罗恩

布吭

须臾数年,宋辞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他被时光侵蚀,百年后纵使见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1

宋茗熬了几个大夜,终于在截止日之前交上了作业,Professor.W那方还没有发出回复,她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马不停蹄地奔向711。

近日房租告急,即使阴暗潮湿、下雨天还会漏雨透风的阁楼,在留学生市场也是供不应求的抢手货。

达勒姆天气一直是四季分明,大风预警发出后,北卡州正式进入冬季。上周还是晴空万里,最近阴雨连绵不断,狂风呼啸。

这种天气的骤变让宋茗毫无招架之力,手被吹得红肿皲裂,但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即使达勒姆是最宜居的城市,拮据的她想要生存下去也要竭尽全力。

店员罗恩要和女友约会,便利店的兼职只做到下午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店长和盘货的宋茗。

门铃响起,宋茗放下条码读取机到收银台前等待客人结算。

——又是他。

宋茗已经能熟练地估算出男人的行径,开始验证她的推断。

——向左走。

男人果然径直走向左手边柜台,并熟练地绕开了展示台。那里今天是奶酪试吃区,结束的时候店长应该会让她带走剩下的一些。虽然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店长总是很体谅他们。

——第三列架子的第二排,好的,拿到了。

宋茗在无意识的发呆,却和男人的眼神对视。他是这里的常客,宋茗只隐约听到别人叫他Mr.Fu。

Fu先生拿着一盒万宝路径直向她走过来,宋茗还来不及为她的无理道歉,就听见他问,“你好,请问咖啡在哪个柜台?”

声音像最低音阶的钢琴音,低沉悦耳,这是宋茗和他除了谢谢之外的交流。

宋茗连忙给他指明方向,开始认真工作。

她过分关注这个总是在工作日下楼买一包香烟的男人,虽然是高眉深目的帅哥,眉眼却总是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让人想探究更多。

她把这当做一段工作插曲,却在柜台上发现了一本档案,按着上面预存的号码打过去。

果然是Fu,电流处理过的声音有些失真,宋茗却能通过电话想象出对方长眉微蹙,在蓝屏前冷淡处理事务的样子。

“宋小姐?你在听吗?”

“我在,您说。”

“那就麻烦一下你跑一趟了,多谢。”

一时怔愣,宋茗同意了傅时鸢的请求,因为担心档案的隐秘性,帮他将档案带到律所。

所幸第二天并没有课,宋茗乘车到了傅时鸢的律所。

律所坐落在达勒姆最好的地段,装潢明亮大方,人人衣着考究。

她几乎能从穿着OL西装裙的前台身上闻到玫瑰乌木的香气,真正的优渥是种极致的吹毛求疵,随着季节而转变的精心维持的优雅。

她不自然地握紧了毛衣袖口的线头,甚至还不由自主地闻见了身上的霉味,她甚至都不确定有没有,还是源自自身的拟想。

前台热情接待了她,“傅在开会,他跟我说过了,你交给我就好。”

宋茗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傅时鸢端坐在会议室的一角,他工作时果然是微蹙着眉,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银边眼镜,头发全部在后,看起来像个无往不利的精英。

“还有什么事吗?”前台小姐询问她。

“没……没了。”

“哦,对了,傅说如果你来了,这是感谢你的报酬。”前台递给宋茗一个信封,她迟疑着接过,慌乱说了感谢,逃也似地离开了律所。

不记得了,他果然不记得了。

仲春到初冬毕竟隔了一个盛夏,宋茗不能强求什么。

2

宋茗还记得遇到傅时鸢的那个春日,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傅时鸢是她平庸生活里的唯一一缕风。

杜克大学的春假伊始,宋茗就开始了工作,她兼职工作横跨的领域之广、数量之多,让本地人罗恩叹为观止,“宋,真的没问题吗?”

她刚从辅导学生的家里出来,结束便利店的工作就要赶往主题餐厅做服务员。今天卢克店长没空,指示了她和罗恩去接货。

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工作让她无暇吃饭,一天唯一的进食是公寓冰箱里拿出的打折面包,她在路上混着矿泉水囫囵吞下。

颠簸的路程让她胃里翻涌不止,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恶心和反胃让她蜷缩在座椅上,没有力气回答罗恩的关心。

“要不去社区诊所拿点药?”罗恩试探地问,看病在美国确实是一般人承担不起的事,何况她还没有医疗保险,宋茗只能摇头拒绝。

屋漏偏逢连夜雨,车停在路边发动不了,罗恩安抚她,“车抛锚了,我得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也许一下就好了。”

车胎爆了,由于疏忽没有可用的备胎,罗恩在路边寻求帮助,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却没有一辆愿意驻足。

夕阳西下,落日在地平面上悬而未落,万物被染成橘红色,一阵劲风吹过,長草连天翻动。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下,傅时鸢就像英雄一样戏剧性地登场,帮忙换了胎,将快要脱水的宋茗送去医院才离开,甚至还垫付了医药费。

那天宋茗当然没有去成主题餐厅,但是罗恩对那日的渲染却是极尽能事辞藻堆砌。

他形容傅时鸢为东方骑士,踏月而来的天使,明明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黄昏。

可能是他的种族使然让他对浪漫有种天然的趋向,不可自拔的沉浸在命中注定的缘份。在他发现傅时鸢是便利店的常客后,他煞有介事地夸张尖叫,“宋,你知道在我们这里怎么称呼这种情况吗?”

“人们称之为Destiny(命运),你们都是遥远的东方来的宠儿。”

“别扯了,我们之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衣袂翩翩的成功人士,一个是温饱不定的穷学生。

宋茗闭着眼睛都想不到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记忆回溯,宋茗面对现实,月亮还是遥远地挂在天穹,她依旧为满地的六便士庸庸碌碌。

宋茗的胃病问题不容乐观,清洗物品时又有胃酸上流,她靠着水池借力以暂缓疼痛。

她等着这波疼痛过去,去了厕所催吐,照例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她早上除了水没有任何进食。

“你看起来真的不怎么样,”罗恩递给她一杯水,她从包里掏出奥美拉唑服下,“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多谢,等我进了诊所一定给你半价。”罗恩笑她没正形,她也跟着笑了,傅时鸢就在这时到来。

“欢迎光临。”他好像总是怏怏不乐,忧郁已经化作实质深深笼罩着他,也可能是他的天性如此。

他打着电话,看起来情况紧急,毕竟美国佬能邮件绝不打电话,尤其是私人时间。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傅时鸢拿了一包万宝路,感觉不够,又转身拿了一包,来到前面付钱,“急性阑尾炎……我去哪里再找个助手?”

“先生,一共十五刀。”又是薄荷爆珠,傅时鸢好像只要这个口味的。

“宋茗,杜克大学二年生,心理学系。”傅时鸢的声音就像夜莺的夜曲,转瞬即逝。

他读起了宋茗放在一旁的學生卡,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什么问题吗?”

“法律援助中心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助手,”傅时鸢说着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打给我。”

3

宋茗答应了他的请求,自己都很难解释是不是自己的私心作祟。

宋茗看着咨询室里的女孩儿,也不过上高中的年级,却格外暴躁叛逆和……脆弱。

这个女孩是傅时鸢接手的一起家暴案的当事人,准确来说是受害者。

这是乔第四次被发现自戕未遂,她在幼时经历数次父母的争吵和遭受父亲的暴行。父母一拍两散,乔却患上了严重的行为障碍和心理抑郁。

宋茗觉得人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盲盒,所经受的挫伤不在表象就在内里,在打开里面之前都不知道里面的详情。

可能过分悲观,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医师已经在之前给她打过一针镇定剂,可她已经产生了抗性,萎靡不振和昏昏欲睡,眼睛还流着生理性泪水,看着痛苦不已。

医生还有别的事情,嘱咐宋茗好好安抚她。

她用纸杯接了杯水,就这么无声陪伴着她。她在建立信任,虽然可能成效微弱,可是这本来就是杯水车薪的付出。

宋茗甚至带来了学生的故事书来看,她用微小的笑声吸引到乔的目光。

乔依旧是恹恹的,但还是看向她,仿佛在询问她在高兴什么。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冷笑话,”宋茗回复她,“如果觉得没有朋友,就去找喜欢的人表白,对方会提出和你做朋友的。”

“烂死了。”乔吐槽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主动开口说话了。

乔又很快收敛了目光,宋茗从她的视线看去,是站在门口聊天的傅时鸢。他穿了一身长款风衣,衬得他肩宽腿长风度翩翩,五官精致又轮廓分明,是个糅合东西方美感的大成之作。

她要搭乘傅时鸢的顺风车,聊聊当事人的情况,却在门口遇上游行。人们群情激愤,有些喷雾差点喷到他们身上。

傅时鸢伸手阻挡,喷雾喷到了他上半身,也许是胡椒喷雾,味道并不好闻。他上了车疯狂用酒精免洗液清洗手部,关节已经洗得发红了,还没有停止的意图。

“傅先生,车暖好了,可以发车了。”宋茗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他不置可否,缓缓发动了车。

宋茗之前就察觉到他的强迫症,可能还有轻微的焦郁障碍。这也不是空穴来风,从他随身携带的酒精棉片和手套,再到一丝不苟的整洁,宋茗都能从中窥见一斑。

她尝试转移视线,“乔可能喜欢你。”

“不可能,你在开玩笑。”

“怎么不可能?每次你一出现,她就会下意识地整理仪容。”

“不可能,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傅时鸢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但宋茗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宋茗的实习提前结束了,她照常去上班,却被乔拒之门外。

百般询问之下,她才见到乔,她蜷缩在沙发上,一直播放昨日的巡游视频,傅时鸢替她遮挡的动作简直就像情人间的暧昧拥抱。

她们同病相怜,病名为爱。

宋茗未置一词,放下了一束桔梗,离开了咨询室,“祝你好运。”

4

十二月,路上张灯结彩,所有人开始为圣诞节预热。便利店也忙了起来,卢克在店里弄了个小型圣诞树。

宋茗昏天暗地地经历了考试周,又要两头兼顾,忙得嘴边的牙膏沫没有擦干净就来上班,被罗恩大呼小叫地提醒,让她闹了个笑话。

她没有家人在这边,罗恩忙着交际,百般请求将晚班交给她。

店里来了一堆高中生,他们挑了满满两筐零食。宋茗一个接着一个清算,“你好,现金还是信用卡?”

“哈,我们好像没有带钱,麻烦你放回去。”领头的人说着,但显然没有歉意。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但是宋茗还是有耐心地原地放回。

宋茗下班,看见拐角的阴影转头就跑,他们也随即追上,她竭力跑向路边,期冀有人路过。

未成年的犯罪成本低,收容教育的后果让他们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一点保释金就可以将他们保释出来。

她不能惹怒他们,她试图跟他们聊天,“出什么事了吗?”

“我可以把我今天的工资都给你们,”宋茗看向路边,没有车停下来,“也能解决一些事,是吧?”

“我们要替乔出气,并不为钱。”好了,冤有头债有主,果然是事出有因。

“我只是一个助手,这是个误会。”

“可你让她伤心了。”

四、五个高中男生逼近,围着宋茗围聚成一团。领头的男生似乎喜欢乔,反应尤为激烈,他让其他几个人抓住她,拿起手机开始录,“从哪开始好呢?”

宋茗摸向自己的包,她特意拿了一把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看好她,她拿了一把刀!”男生迎面打了她一巴掌,众人手忙脚乱得把她的刀给夺下来了。

警铃应声而至,众人对视后决定逃跑,“你竟然敢报警,你给我等着。”

宋茗仰面倒地看着赶来的傅时鸢,他手上拿着一个蓝牙音箱,因为着急向来一丝不苟的额发有几缕散乱在额头,焦急地查看她的伤势。

傅时鸢卸下了所有的自持与冷静,以至于宋茗开始臆想,或许,只是或许,两人之间相隔的天堑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呢?

真是老天庇佑,她自嘲地想。

“乔傍晚给我打了电话,”傅时鸢开着车,递给她一张酒精湿巾,“那个男生本来就不正常,一直纠缠她,也去过我律所的门口。”

“他还把我的轮胎和刹车弄坏了。”傅时鸢总是云淡风轻,这种事也没法惹怒他。

“那你是怎么处理的?”显然傅时鸢应对游刃有余,宋茗对着镜子擦脸。

“我把监控和律师函一块寄到他家了,如果再来骚扰我,他就会面临谋杀未遂的指控。”他很少幽默,“显然他爸让他吃了顿竹笋炒肉,老实了半个月。”

“对不起,宋茗,是我把你牵扯到这件事的,我一定会处理妥善的。”傅时鸢终于直视她,但是是从前视镜看向她。

他的眸光有无限哀切,宋茗悄悄在心里说了没关系。

5

罗恩因为球赛忘记了女友的生日,女友一气之下和朋友去了洛杉矶度假。他拿着餐券长吁短叹,“要不我五折出给你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他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宋茗拿票转账的动作行云流水,惹得他八卦不已,“有情况哦,让我猜猜,是不是傅律师?”

宋茗做了个嘴边拉链的动作,罗恩了然地比了个OK手势。

她惴惴不安地向傅时鸢发送消息,她并没有什么把握,但没想到傅时鸢很快就回复了,并且要了时间地点,表示一定会赴约。

宋茗穿戴一新乘车到店,坐在店内等待时还惴惴不安,但傅时鸢也准时到店了,一切都顺利的贴合人意。

只是这里的暧昧装潢,再加上宋茗煞有介事地打扮,显得氛围有些诡异。服务生换上玫瑰花束的时候,宋茗终于坐不住了,“听说这里牛排不错,特意来尝尝。”

天!罗恩怎么不说这是一家情侣餐厅!

“挺好的。”傅时鸢环顾四周,发表了他的评价。

“你怎么不吃?”宋茗一着急,刀叉碰到了盘子。

“不好意思,个人问题,我不吃热食。”

“我不知道……让他们换个沙拉过来?”宋茗不知所措,着急补救。

“不用了,我并不饿。”他酝酿了一下,“宋茗,我们还是减少私下见面的频率吧。”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好像搞砸了一切。

“即使是我会错意了,但我还是要说清楚,”傅时鸢的表情认真,“我的爱人在三年前的夏天去世了。”

“我好像再也没有爱人的能力了,对不起,宋茗。”

一时之间傅时鸢从她的身边销声匿迹,打到账户里的薪水不菲,附赠了一大笔奖金。宋茗终于能松口气,但是她好像病了。

宋茗精神恍惚,总是习惯性的遗忘客人的要求或者算错价格,甚至出现了幻觉打翻了收银。

她意识到,她的癔症有了复发的兆头。

她不得不暫时请假,缴清了所有的房租后,又多付了一笔钱,拜托房东太太给她捎够食物和必需品。

她好像又回到了幼时第一次癔症发作时的情景,无数的蝴蝶占据了这个空间,争先恐后地朝她飞去。她被它们蚕食,成为它们的一员——一只尚未孵化的卵。

去世的姐姐也是蝴蝶中的一只,她们向唯一的光源飞去,好像要羽化归去。

消毒水,熟悉的刺鼻味道将宋茗拉回现实。

房东太太看到她醒来欣喜若狂,“宋,你之前烧得像块烫铁。”

“我以为你要忙学校的事,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老太太撅起了嘴,责怪地看向她,“要是你总是这样的话,我可要考虑下要不要再租给你了。”

宋茗知道她的意思,她嗓子干涩,发出微弱的声音,“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多亏了那个先生了,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发现你出问题了。”

“那位先生大概也是华人,”她从包里拿出名片,“哦,他来找我的时候递上了名片。”

宋茗接过名片,上面的名字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傅时鸢,在职律师。

6

仲夏的间隙宋茗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他们告诉宋茗母亲住院情况危急,要求她尽快回国。这是宋茗反抗家里让她学化学制药的意愿,来到杜克大学进修心理学两年以来的第一次谈话。

他们轻而易举就联系到了她,她看似自由,却还是一只被牵着线的风筝,主动权依旧在家人的手上。

宋茗在进行一场自我博弈,如果回去,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可若是母亲真的病重,她又不得不回去。

一边是学业自由,一边是母亲,宋茗难以两全。

与此同时,北卡州经历几十年难遇的飓风‘佛罗伦萨’。那日宋茗只以为是一场极其平常的断电,她联系了电力公司,又准备去拿柴油发电机给冰箱供电,却发现有水漫延进来。她急忙拿来沙袋阻挡水的漫延,却被一道强光照到眼睛。

她顺着光看去,正看见傅时鸢红着双眼,“跟我走。”

宋茗在路上看见倒地的树木和电线杆才知道这场突发性洪涝灾害的严重性,她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傅时鸢不发一词,给了她换洗衣物和浴巾,让她去把自己清理一下。

傅时鸢的家和他本人一样,没有活力,死气沉沉,四处用冷调的颜色填充,包材是冷硬的大理石,被切割成各种几何图案。

这么没有人气的房子,却有整整一面照片墙。

宋茗甚至都不用仔细看,就看到了照片中的女人。她看到这些照片便立在原地,神情活像触了电。供暖设备好像也被切断了,宋茗怎么洗也洗不暖和,一股凉气弥漫她的四肢百骸然后直冲心底。

宋茗洗好了,像是不死心,再去看了一眼照片里的女孩,然后走向傅时鸢。

他们家果然没有热食,烹饪器具都没有,冷锅冷灶的。他拿出冰箱里的牛奶和三明治招待她,“为什么不看预警?”

“如果出了事,家人不会难过吗?”

“我最亲近的人已经去世了,应该没有人会真心为我担心了,”宋茗好像明白人窒息时是什么感觉了,她现在快喘不过气了,“你呢?”

但她不想再拉扯傅时鸢下坠了,她以为她是救她上浮的浮木,却没想到两人早已被浸湿腐朽,只等洪涛过去,一起沉底。

傅时鸢满满一面墙都是答案,里面全是一个人,她已经去世的姐姐——宋辞。

“你在为谁难过?是宋辞请求你帮我的吗?”所以傅时鸢才会那么及时的出现,每次都恰好给予她帮助。

“……”傅时鸢没说话,但是他看向了宋茗,他罹患生理抑郁自杀去世的爱人的妹妹。她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所以才会在见第一次面就认出来她,“小辞很爱你,她经常跟我谈起你。”

宋茗没法和他交流,也没办法逃离这里。她进了一间客房躲避,却永远不会有诺亚方舟带她逃离现实。

涝灾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宋茗和傅时鸢开诚布公地聊了聊,具体是宋茗听傅时鸢说,说他和宋辞的故事。

傅时鸢和宋辞很相爱,相爱到以为能抵抗自然,生理性抑郁无药可救,整个身体都排异患者的存在,每个器官都叫嚣着疼痛。

严重时宋辞会进行自虐,傅时鸢收起所有尖锐的物品,宋辞还是会剪碎衣物自缢,被救下的宋辞会无意识地请求,“放我走,求你,放我走。”

清醒后宋辞会抱着傅时鸢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痛恨只会哭泣的自己。她提议一起领养个孩子,因为这种遗传性强、病因不明的疾病太可怕,她不敢再赌。

傅时鸢意识到宋辞在跟他道别,领养孩子不过是给他留个念想。两人大吵一架,宋辞求和认错,他又不忍心怪她。

“她说她过惯了这种得过且过的日子,可是她又怎么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呢?”傅时鸢喃喃地复述宋辞去世前一天晚上的话,脸上更多的是迷茫。

他以为都在好转,可宋辞又发病了,她说她想喝热粥,这对于没有食欲的患者来说难得可贵。他做了两个小时的高汤,他的厨艺很好,按说味道不会很差,可她喝得很慢。

他还以为不合她的胃口,结果并不是。

她把整瓶药就着粥吞了,甚至是傅时鸢亲手喂给她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吃热食,患上了强迫症。因为他总觉得家里有一瓶藏起来的药,可他再也没有翻到。

秋季开学之前,宋茗踏上了回国的飞机,去医院探望母亲。果然只是一场阑尾小手术,但是宋茗别无所求,母亲平安无虞就好。

7

宋茗幼时被家里佣人严加看管,告诉她楼上有怪物,不容许她踏上阁楼半步。连祖父都会抱走偷跑到楼上的她,以防她从楼上摔下。

阁楼对于宋家人来说是绝对禁域,虽然全家严防死守,但小宋茗还是会听到杂物落地的声音,经历一阵慌乱之后又回归平静。

他们告诉她,那不过是在抓老鼠。

宋茗对此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她追逐鹦鹉爬上阁楼,打开了那扇门,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

然后,一切天翻地覆,她看见了无数蝴蝶从被困在床上的女孩身上出来。在此之前,她对姐姐的存在一无所知。姐姐宋辞终于重见天日,宋茗的癔症发作在那个秋日。

宋茗的癔症经历了大半年才康复,即使这样,宋茗还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宋辞照例不受待见。

这和人必须靠空气存活一样奇怪,但是宋茗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现实。

宋辞状态好的时候简直是个闪闪发光的存在,她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洒脱和淡然。

有时在学校她看见宋茗都会叫住她,然后和同伴介绍,“漂亮吧,这是我妹妹小茗。”然后一群人逗得宋茗脸红害羞才放过她,但是宋茗还是偷偷高兴的,这是她和宋辞唯一有的交际。

也许宋辞是被吻过的天使,她有强大的过目不忘的能力、心算能力,被医学方面诊断为超忆症。

消息一出举家震惊,经过一番讨论同意宋辭出国学金融,前提是辅佐宋茗,让公司步入正轨。因为他们已经决定让宋茗去进修化学制药,公司的掌权人只能有一个。

他们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个从娘胎里就带病的怪胎,一个制药公司,后代良莠不齐,一个比一个病症严重,讽刺意味十足。

宋辞的死讯传来,他们为了不让家族蒙羞,遗体运送回国后只草草火化,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举办。

宋辞频繁出现在宋茗的梦里,她鼓励她去追寻自由,梦里开满了桔梗,梦醒后桔梗的尽头就是宋辞的坟墓。

宋茗的意识开始觉醒,偷偷申请了有名的心理学院校,用自己偷攒的钱一走了之,一落地就发现自己的信用卡全部冻结,但她还是甘之如饴。

她的学费全靠姐姐给她存的信托支持,即使这样,她还是过起了睁眼就要为温饱发愁的日子。

宋茗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安贫乐道,傅时鸢的出现就像冰川里的一根浮木。傅时鸢本身就是岌岌可危的覆舟,她涌上去的后果就是同归于尽。

何况那是一根刻满了宋辞名字的浮木,他人无可驻足。

宋辞之于傅时鸢,刻骨铭心。

8

三年后,宋茗再次回到达勒姆,路过一个教堂依山而立,层峦耸翠,群鸟翔集,飞翅掠过空气的声音伴着钟声响彻教堂。

有一群小孩子在吟诵,是雪莱的诗,“唯有你的光辉,能像漫过山岭的薄雾,像和风从静谧的世界琴弦里带来的夜曲,像朗照溪水的月色。”

傅时鸢在一个小教堂找到了宋茗,她正在为一对新人鼓掌。夕阳照在每个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上,也将她的眸子映成琥珀色。

他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

“来之前我去看过姐姐了,墓地那边打理得很好。”宋茗打开包,拿出宋辞的日记和一些遗物,“这些都是姐姐的遗物,但归属人是你,我想这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傅时鸢颤抖着接过,翻了几页。宋茗发现傅时鸢在无声流泪,泪水在他眼中转圜炽热。

傅时鸢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宋辞,天之骄女,拥有最强的心算能力和逻辑托底,各种专业知识和技能也是非人的强悍。

他本来还是很不服气,但是几次挑战都铩羽而归。当她茫然又礼貌地问他是谁的时候,他的第一想法竟然不是终于抓到了大神的把柄——她竟然是个脸盲!而是另一种情绪裹挟了他,酸酸涩涩的,又带了点茫然和恐慌。

他想要宋辞的未来,都有他的一份。

须臾数年,宋辞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他被时光侵蚀,百年后纵使见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宋茗知道这太残忍,去看爱人孤苦的成长期,又经过了热恋期,再痛苦地走向毁灭。

明明宋辞是那么明媚又恣意的人,天不假人,人的悲欢离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分别时,傅时鸢问她今后打算,宋茗举起手上戒指向他暗示。

傅时鸢真心祝福她,笑得坦荡又真切。

宋茗突然就释然了,不是为放下傅时鸢,而是为傅时鸢放不下宋辞。

——骗你的,我永远不会结婚。

她的内心一片泥泞,她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姐姐的爱人以关照之名的关爱实在难以和爱情相提并论,她却沦陷地一塌糊涂。

她和宋辞命运交织,竟然都不曾得到自己的所愿。她前半生受尽宋辞庇佑,下半生她要代替宋辞承担一切。

至于傅时鸢,不过是她偷得浮生的一阵风。风是不会停留的,宋茗感谢它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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