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
2024-03-04迟中二南
迟中二南
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气为食。天下越乱,她便越生机勃勃。
1
位于幽国北边数百里之外的大玄山,荒野丛生,沼泽遍布。乌蓬蓬的枯枝伸向天空,随着寒冷的夜风晃动不止。
皓月当空,周圍一片寂静,只听得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的声音。若不是一瞬间风吹低草丛,怕是难以窥见到隐蔽在其中的身形。
草丛中是两个人,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手持长刀,颇为紧张的盯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紧挨在他身边的女子脸色苍白,手中拿着匕首。这二人都是幽国子民,女子名叫妘玥,身侧是她哥哥妘昙。只因半年前其母不幸患上了黄疸病,久治不愈。听巫医说大玄山讙的血肉可治此疾,这才冒险来到了此地。
现下夜色渐浓,风声呜呜的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哭泣声。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阴影处突有异动发出。月光下显现出一个身似野猫的身影。妘昙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自己找寻已久的讙兽,他心下大喜,赶忙向妹妹招了招手。二人一同匍匐在草堆中,眼睁睁看着讙兽踩中了早已设好的陷阱中。
就是现在!
来不及多说什么,妘昙手持长刀就砍向讙兽的头脊,讙兽被陷阱中的藤蔓所困,一时动弹不得。刀锋没入血肉半尺有余,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见一击得手,妘昙大喜过望,正想乘胜追击,却不料讙兽长啸一声,便用森森利齿咬断藤蔓。讙兽脱困,妘昙大叫不好,还不来得及提醒妘玥躲开,就看见讙兽一个扭身,伸爪便拍开趴在身上的二人。妘玥被击飞在一侧树旁,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而妘昙击倒在地,浑身是血,眼睁睁看着讙兽一张大嘴迎面而来,其中利齿清晰可见!
避已是避无可避,妘昙心如死灰。正当他以为今日是兄妹二人忌日之时,附近最高的枯枝上仿佛轻轻落下一片雪花,迎着月光,一个人的身影被投射在乱草堆上。
妘昙抬头望去,那是个女子的身影。
2
女子手持长剑,看不清何许模样。唯有衣衫烈烈,在寒风中飞扬。
她身姿清雅,立在将断未断的枯枝上竟丝毫不动。见讙兽伤人,女子飞身而下,剑如虹光,干脆利落地取了讙兽的性命。
在亲手了结了这只凶兽后,女子收剑立于一旁。妘玥此刻也幽幽转醒,跌跌撞撞的跑向哥哥。妘昙咳嗽两声,来不及向妹妹解释一番,先冲着女子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仙师刚才出手相救!”
闻言,女子淡淡的点了点头。待到听闻妘昙称呼自己为仙师,她神色一顿,半晌,说道:“不必如此,我名……李云衡,你们二人称呼我姓名即可。”
见状,一旁的妘玥如何不知是这位女子救了他们。她赶忙也行了一个大礼,随后便悄悄瞥了一眼这位名叫李云衡的女子。李云衡神情冷淡,嘴角边一粒朱砂一般的红痣明晃晃的,极惹人注目。
这等姿态,超乎常人。只是正当妘玥还想细看之时,偶一瞥眼,在瞧见李云衡的右手后,她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哎呦!”
李云衡本该存在右手的衣袖,此刻却空空如也。
妘玥诧异,妘昙也发觉了不对。他本想出声训斥妹妹的无礼,却见李云衡怔怔的望着远处,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她闷闷的声音才传进二人的耳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话问的奇怪,然妘昙只得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前辈的话,现今已是从元二八五一年了,距离混元一战,已过了三百年啦。”
听闻此言,李云衡微微愣住。片刻后她问道:“即已过了三百年,可为何人间还是这般模样?我见这处妖兽层出不穷。为何大祭司星恒……毫无作为?”
四周一片寂静,黑夜中乌鸦低低的啼叫,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厉。
是啊,人间……怎会如此模样?妘昙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面露苦笑。见李云衡满脸疑惑,妘昙耐心解释道:“或许前辈你不曾知晓,当年混沌谋反,渲云应战,祭祀大人派人助阵,遂杀混沌。只是混沌死后,大人也不再过问凡尘中事,因此此处妖孽恒生,邪物当道,自然也就不太平啊。”
一语言罢,妘昙摇了摇头,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听妘昙此话,李云衡心口无端涌现出一阵茫然。三百年了……原来已过了这么久了么?那些前尘往事,隔着飘渺不定的年岁,像极了一场镜花水月。
3
从元二三五零年,天地混沌,人间妖魔当道,民不聊生。
异兽纷涌而出,四处作乱。因而王朝凋敝,荒野之中,皆可以见到活下来的、瘦骨嶙峋的人类。他们蹒跚行于大地上,或死,或伤。
她就是这个时候诞生于这片大地上的。
起初,她每天都浑浑噩噩的生活在尸横遍野之中。刚开始她还能辨认出哪些尸体是新鲜的。到后来,因见到了太多尸体,她逐渐也麻木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她超过常理一般的成长。
她长的太快了,从诞生到现在,才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她就已经长至几岁的婴儿的模样。后来她才知道,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气为食。天下越乱,她便越生机勃勃。
她知晓这一切时已经长至十几岁,告诉她消息的人站在长长的石阶上,略略俯身说着这般的话语。云雾飘渺,周遭并无他人,她怯弱的抓紧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角,觑眼瞧着陌生的一切。眼前之人神色苍白,眉间嵌着一粒朱砂般的红痣。他白色衣角上大片金灿灿的牡丹刺绣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亮。那张还是少年的面孔,静若太阳,犹如神祇。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有些人天生便临驾于他人之上。
如今世间浊恶蔓延,大道为了平衡,自然也就生出极明极光之子来与之抗衡。眼前这位名叫星恒的少年便是这样的天选之子。他生来便是人族的祭司,位高权重,日后可登神位,注定将带领人族走向繁盛。他跟她是不一样的,在星恒注视自己时,李云衡看到少年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个小小的、暗淡的、格格不入的自己。
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难过。当她坐在高高的悬崖边,云雾丛生时,她常常想,自己这一生,难道就只能这般了吗?
她是精魅,世人亡,她便兴。天下定,她便消。她本无罪,因为特殊的出身,便要承担起太多关于人族仇恨的目光。纵使自己现在还能存活在大地之上,可人族一旦安定,自己必然消亡。
远处仙山飘渺,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慢慢的觉得困了累了,便倚在一旁的树上做起梦来。梦中,她再一次回到星恒向她开口的那刻。在无意中踏进那片山野的仙山时,那个少年一眼看破了她的身份,然而他并未杀了她,只是垂下眼睑,无比平静的问道:“若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你可愿意?”
4
她就那样答应了星恒的要求,只是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星恒为她取名李云衡,因为他们初见那天,落日余晖,云衡而动。
她是第一次有了姓名,当星恒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云衡突然觉得自己与这凡尘有了些许羁绊。
她跟随星恒上了仙山,成为那里唯一一个精怪。山名昆仑,山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相伴。一级一级走上那个石阶时李云衡心中还弥漫着恐惧,所做对错,没人能够知道,只是选择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她的身子微微发抖,脚步踏在地上都有种不真实感,唯有星恒牵着她的手那样用力,温热的,不曾松开分毫。
星恒教她如何修炼术法,李云衡每每看见星恒的身影在山雾中若隐若现,总是回想起这个少年冷若冰霜的眉眼。他总是一字一句的向李云衡传授大道的法则。李云衡盘膝坐在星恒对面,只觉得风声动荡,和着面前之人模模糊糊的声音,落在耳边。
光阴似箭,不知在昆仑呆了多久的时间,她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怯懦的精魅。山上大多数时日气温极低,一开始李云衡并不能受得住寒气,总是无法安眠。然而某一日她迷迷糊糊睡去时,醒来却未觉得寒冷。李云衡微微偏了偏身子,才看见睡在一旁的星恒。
光明之子至阳至纯,自然不惧寒气。因星恒在身旁,李云衡才得以好眠。她偷偷看着熟睡中的少年,长长的睫毛落在皎洁的脸上,居然显现出几分温柔与安宁。这一刻,李云衡才恍恍惚惚的察觉到星恒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
原来这个看似已断情绝爱的少年,也会默默在暗处关心着自己。星恒不是神祇,他也会爱,也会恨,也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李云衡突然间产生了一点好奇,她渐渐开始暗暗观察着星恒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星恒吃饭时吃到不喜的菜肴会微微皱一下眉头,喜欢固定在山顶一棵长的七扭八拗的松树下练功……知道的越多,似乎连这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就连那金灿灿绣着大片牡丹的衣角,如今也雀跃的在李云衡眼中跳动,绘制出一个名为“星恒”的少年。
而且,李云衡发现,她似乎成了星恒身边,唯一亲近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心里蓦然间浮现出隐蔽的喜悦。这种喜悦像是漫山遍野的绿叶,风微微一吹,就露出底下繁而密的花朵。那些花朵摇曳着,在她看向星恒的目光里,开的轰轰烈烈。
5
此后数十年中,李云衡一直陪伴在星恒身侧。
她曾为星恒每日摘下山间最清澈的朝露,也曾找着借口关心着生病的那个少年……那些许许多多的事情背后,是李云衡坦露的,明晃晃的真心。星恒看破了李云衡的小动作,然而并未出言阻止。于是她洋洋得意了起来,以为自己或许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当时的她不懂得人与人间的坎坷与磨难,更不懂得哪怕她那么努力的想要靠近,都无法跨越那道名为“身份”的障碍。
五十年转眼而过,待到李云衡与星恒比试不相上下之时,星恒罕见的微笑了起来,目露赞许之色。她正为这小小的微笑而雀跃不已时,却听见星恒开口说道:“云衡,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此事成后,我便应允我的诺言。”
承诺。这个词甫一说出口,李云衡蓦然想起来曾经在石阶前的初见。那时她惶恐不安,为自己精魅的身份痛苦不已。她是如此渴望摆脱这些,渴望换成人或者神的身份。以前是为了自己,可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若是自己有机缘成仙成神,是否就能与星恒并肩而行?又是否,能够再靠近那个冷若冰霜的神祇一步?
李云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向星恒的方向。二人目光遥遥的对上,她想要从星恒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却只看见一片虚无。
她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她也不知自己想要看见什么。
她想要看见什么呢?是想要星恒眼中的不舍吗?还是想要星恒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将她看的重些,再重些吗?她不愿两人之间仅仅是由那个承诺维系,也不愿在实现那个承诺后,二人会一别两宽。
从她有自我意识开始。多少次她回想往事,在短暂的过去中,永远存在着那个白衣的身影。这一切点点滴滴组合起来,才拼凑出一个名叫“李云衡”的人。
她是属于星恒的,李云衡想。无论这次要她去做什么,她都会去做的。这无关于那个承诺,只是她独自一人坚守的忠诚。
于是,她开口了,那道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我做什么?”
6
“所以,大人究竟让你做了什么?”一路上,或许是李云衡神色太过冷淡,妘玥难以想象出眼前之人会有过如此的往事。
在搭救过妘氏兄妹二人后,李云衡护送二人回到幽国。路上妘玥怯怯问起她的来历,迟疑片刻,李云衡终是如实相告。
星恒让她做了些什么呢?
那时她开口询问自己要做些什么,星恒只缓缓说出了一切的始末。原来在昆仑山上的这些年中,一名叫渲云的男子歼灭妖魔,举荐为首领,带领人族安定于大地之上。只是难免有人有不臣之心,渲云手下名叫混沌的將领举兵谋反,李云衡要做的,就是助渲云一臂之力。
她领命而去,协助渲云与混沌作战。战争持续了几年,那段时间,她听闻星恒已登神位,而李云衡远在他地,执剑奔赴无休止的厮杀。鲜血和死亡在那时都显得格外平常。尸横遍野里,她默默握紧手中的长剑,任由雨水落进灰蒙蒙的眼睛中。
远处的荒野那么寂静,战火席卷每一寸土壤,到最后,李云衡终于踏着敌军的尸体见到了谋反的混沌。二人争斗,混沌早已是穷途末路。战场上,李云衡找准机会手持长剑,刺穿了混沌的心脏。
“混沌作乱,不用帝命。于是渲云大帝乃征师诸侯,与混沌战于原野,遂禽杀混沌。而诸侯咸尊渲云为天子,是为大帝。”
这一战终是以混沌战败画上了句号。只是正当李云衡想要收剑回身时,蓦然间,伴随着持剑右手一阵刺痛,她踉踉跄跄的往后倒去。
记忆里最后一幕,便是渲云砍断她的右手,又拔剑插入她胸口,冷冷的俯视着她:“传大人口谕,李云衡与反贼混沌相战,两败俱伤,亡于原野。”
大雨倾盆而下。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说到这里,李云衡脸色苍白:“然而他们并不知晓,我竟还活着。”
“那前辈您这次……是想要去见大人吗?或许当年,是另有隐情……”
妘玥看出李云衡心中难安,便如此出言安慰。闻言,李云衡停下脚步,面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那时星恒已然成神,所言皆为神谕。若不是他亲口所说,旁人定不敢假传。”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可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妘玥立刻就懂了,是啊,星恒大人那时已是神仙,假传神谕可是要受天谴的!可如今渲云仍安然无恙,说明当时,星恒真的说出了那句话。
昔年情谊,是否在那位神祇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是否一直都是李云衡一厢情愿的以卑贱的出身,妄想高攀那遥不可及的日光?
没有人知道答案。李云衡想,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人。她曾赤裸裸的把真心捧给那人看,那人不稀罕,扔在地上践踏,就算了吧。谁是谁非,已是陈年往事,她无力去计较,或者去恨了。
恨太沉重了,她这副残缺的身體,早已承担不起。
7
在护送完妘昙兄妹二人后,李云衡回到了大玄山中。
大玄山妖兽横生,幸而李云衡如今还有一席自保之力,寻常妖兽根本不敢近身。有时候漫无目的的李云衡会想,为什么她没在三百年前死去。如今天意让她活了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经年之后,孑然一身。
然而幽国百姓并非这么觉得。自从李云衡坐镇大玄山,幽国已有一段时日未受到妖兽侵扰。而像妘昙兄妹二人为救亲人铤而走险、前来山上狩猎的人,也往往得到李云衡的照拂。久而久之,幽国内传开了一个谣言——神明再一次庇护了幽国子民,她身着白衣,手持长剑,斩尽妖邪。
谣言越传越玄乎,渐渐的,竟有人为她设下神坛祭拜。李云衡苦笑他们祭拜错了人,谁会知道,庇佑他们的根本不是神明,而是一介小小的精魅呢?
昔年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因为害怕人族迁怒于她。如今经历过大喜大悲之后,李云衡顿觉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她在大玄山上住下,隐去行踪,只当是人世间从此没有了“李云衡”这个人。
只是李云衡没有料到,她越想忘却前尘,了此残生,命运就越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那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山上修行,已近深冬,妖兽们也进入了冬眠。然而不知为何,她总是心中惴惴不安。待到数个时辰之后,她终于明了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幽国东面有一处沼泽,名为荒海,其中多有异兽。平常这些异兽并不会侵犯幽国,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竟大张旗鼓的袭击了幽国的百姓!
一时间,人族死伤无数。鲜血浸透了冰冷的积雪,残留余温的尸体被兽类践踏。余下存活的人跌跌撞撞的向大玄山逃去,李云衡最后见到的,便是妘昙领着只剩下数百人的幽国子民,跪在她面前寻求着庇护。
血与泪夹杂,没有人开口,可所有人都跪在她面前,低低的哭泣着。
李云衡看了很久,久到落下的雪花都压断了枯枝:“我救不了你们。从始至终,我非你们口中的神明。庇护你们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精魅。”
“唯一能救你们的,只有祭司大人。”
8
再次踏入昆仑,李云衡竟有些恍惚。
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延伸,似乎看不到尽头。云雾缭绕,仿佛还是多年前一般,李云衡踏上台阶,向上走去。
她不该来的。再登昆仑,只是死路一条。三百年前星恒就想要她死,三百年后,她也不会放过自己。只是幽国众人恳求之景还历历在目,纵使她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来一趟昆仑。
李云衡走得很慢,当她走上山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那棵七扭八拗松树林下假寐的星恒。
星恒已是男子的模样,然而那张脸上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影子。他袖口刺绣处牡丹纹路,在长达数百年时光的洗礼下褪色,露出一点泛白的痕迹。
眼前熟悉的情景让李云衡一阵恍惚。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的看见那个故人,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她练完功回来,喊着星恒去吃饭的时光。
可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千言万语汇于舌尖,终究还是化作了缄默。此刻故人重逢,李云衡沉默的跪了下去,以头叩地:“异兽来犯,特请大祭司下山庇佑幽国。”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飘散在空中。
然而就是这一句话,却让假寐的星恒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死死盯着前方,李云衡居然在少年脸上看到了惶恐与无措。星恒声音嘶哑:“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星恒。”她轻声说,神色有些疲惫:“时隔三百年,我们又见面了。”
也不知道李云衡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星恒,少年怔怔的望着李云衡,喃喃自语的说道:“三百年了,原来,都已经三百年了吗?”
“我都,快要忘记你的模样了。”
9
多年之后,星恒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他总是陷入沉睡,在梦里一遍遍重复着难以更改的往事。
梦境大多数是杂乱的,混合着越来越模糊的记忆。有时他梦见枯燥的修炼,有时他梦见昆仑山上的一草一木,但更多时候,他梦到的,是那个无家可归孩童的脸。
他是在昆仑山下见到那个误闯进来的孩童。那时由于身份原因,他身边无一亲近之人。很多个夜晚星恒孤独的看着昆仑山上的明星时会想,是否他这一生,注定要形单影只,成为断情绝爱的神祇?
他不知道,但是他并不喜欢这样。因此在看到孩子倔强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时,星恒罕见的迟疑了一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承诺——他给予孩子一个改变自己出身的机会。
他为她赐名李云衡,云衡而动,是自由,且洒脱。
很难说这不是星恒自我的期望。他天生即为光明之子,是高高在上的祭司。待到一定时日就能成神。然而这等的机缘,所换来的是他终身困于昆仑,不能下山一步。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渴望山下的世界,渴望接触不一样的人。
他将这种期望全都给予了云衡。当李云衡成功用术法召开满天云雨时,望着那个在雨中雀跃伸手接着雨滴的身影,星恒的心里,第一次泛起名为“喜悦”的涟漪。
李云衡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星恒从未如此清楚的认识到。
他越来越关注那个孩子,忍不住的想要关心着李云衡。察觉到孩子夜间畏寒,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卧在身侧。看见孩子为她取下山间朝露,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窃喜。
点点滴滴的事情越积越多,星恒也拥有了越来越多不同的感情。他开始会带着期盼看着李云衡慢慢从石阶一级一级走到面前。当他某一天怔怔的看着李云衡出神时,星恒突然意识到,他已不是那个世人眼中无情无欲的神祇。
可神祇又有什么好的,如果代价是断情绝爱的话。
然而只有神祇才能改变李云衡的出身,他当初给过那个孩子承诺,又怎能言而无信?因此,星恒终于还是下了人生中最后悔的那步棋——他让李云衡下山了,以助渲云铲除混沌。
大势如趋。渲云也是一个天选之人,历史注定他会成为人族唯一的首领。若是反抗他,将会收到天谴,不得善终。因此,星恒只能派人相助渲云。而这次相助,也是一次机会。
10
李云衡下山时,星恒只能假装漠然的看着那道身影离去。石阶一级一级的,执剑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的心跟着也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在李云衡作战混沌的那段时间里,星恒终于登神。听闻前方大捷,不日便能斩杀反贼混沌,他便向渲云下了一道口谕,那也可以被称作神谕。她让渲云带给李云衡,那是他对李云衡当年许下承诺的回应。
“李云衡与反贼混沌相战,两败俱伤,亡于原野。精魅李云衡身死化神,登神位。”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当初的他从未想过,居然会要了李云衡的命。
李云衡功高盖主,助渲云杀完混沌后,那个人族的男人早已经无比忌惮。更兼顾她精魅的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断章取义的宣读了星恒的神谕,将李云衡永久的留在了那片战场上。
要害李云衡从来都不是星恒。他明明只想借着这次相助渲云的功劳,为李云衡封正,助她成神罢了。
可那个孩子却死了,星恒想。他面无表情的召见了渲云,并一眼识破了男子拙劣的借口。神座之下,昆仑山远处的夕晖静静的洒落。在那个男人得意忘形、以为瞒天过海的笑容里,星恒挥了挥手,像拂去衣角灰尘一样朝着渲云下了杀令。
他说,你真的以为,你能瞒得过神吗?
这话说完的一瞬间,鲜血从渲云身体里飞溅而出。他瞪着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星恒的方向,疯狂的怒吼着,我也是天选之子,你凭什么能杀我,凭什么。
没有为什么。星恒淡淡的想,因为你杀了那个在我心中无比重要的孩子,我便要你偿命。
哪怕往后余生,我要时时刻刻忍受大道痛不欲生的天谴。
做完所有的一切,星恒用法术重新捏造一个跟渲云一模一样的傀儡,派他带领人族安定部落。随后,星恒便日复一日的让人在原野寻找李云衡的尸首,然而却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他渐渐开始遗忘,遗忘了李云衡的笑容,遗忘了那个孩子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又雀跃的目光。一开始星恒并不知道这就是大道给予的天谴,直到后来他猛然察觉出自己回想起听到李云衡死去时的一幕,居然内心毫无波动时,他便知道,这个惩罚,来的太重了些。
他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变回那個断情绝爱的、孤独的神明了。那个曾倚靠在身侧,小小的身影,如今也要在无尽的时流中,慢慢失去了。
11
“我真的快要记不清你的样子了。”星恒怔怔的望着李云衡:“我不该让你下山的。”
他说出这些话时面无表情,可身影却像孤独了很久很久。
李云衡喉咙哽咽,她从未想过当年的一切居然有这样的隐情。她想说些什么。可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像是告别,又像是安慰。
星恒下意识的想要抓住李云衡的衣袖,可少年的手只穿过一片虚无——无数个光点从指尖消散,像是夏日消散的萤火。
李云衡在消散,然而出乎预料的,星恒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意外。少年的神色恍惚,眼神里的哀伤像是风化的石像,静静的,让人触目惊心。
“我知道的,是的,你要走了,你……早就死了啊,云衡。”
这不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消息吗?当初他无法寻到李云衡的尸首,只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尸体,早就在血流成河中腐朽,化成尘埃了啊。
这些年来,他一直固执的认为李云衡一定还活在尘世间某个角落。可潜意识却不停的提醒着他,李云衡早就死了,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星恒求而不得、痛苦辗转的执念罢了。三百年来他已渐渐遗忘了名为“悔恨”的情绪,可当自己亲口说出李云衡死讯时,他终于等到了迟来的那阵痛苦与心悸。
而如今,这个执念,终于要被亲手打破。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你早已死在当年,是我以神明的执念,强困住你三魂七魄至今。如今我能再见你一面,已是最后的缘分。”
“执念已解,你自然要离开了。”
伴随着这句话落地,眼前人的身躯渐渐与周围融为一体。一切都被打破在地,纵使星恒嘶哑着想要留住李云衡,纵使神明的愿力强大到无可比拟。然而生死不能更改,时光亦不能倒流。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云衡消散,消散,怀中空空如也。
12
《九州·开元传》中记载,“从元二八五一年,异兽来犯幽国,大祭司星恒自沉睡中苏醒,庇佑众生。自此数百年后,天下太平,与世无争。”
无人知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昆仑山下了很大的雨,这场雨持续了很久,唯有草木仍萋萋。
很多年后又一个初春,桃花落在星恒的肩头。他身侧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傀儡,星恒冲她轻声说:“云衡,你看,多么好的春光啊。”
可惜,再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