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征尔:音乐就是落日
2024-03-03韩茹雪
韩茹雪
1967年,德国柏林,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手持指挥棒与广播交响乐团进行排练。图/IC photo
1959年,一个刚刚24岁的青年骑辆轻便摩托,搭一艘日本货轮,在海上漂了两个多月,抵达欧陆,开始了他的“摩托游学”。
路愈赶愈远,这位对西方文化有强烈饥渴的青年,在欧美社会中逐渐调整适应,最终收获一段传奇的音乐指挥之旅。
25岁那年,他获得贝桑松国际指挥比赛头奖,追随夏尔·明希、卡拉扬等指挥大师学习,后成为伯恩斯坦在纽约爱乐乐团的副指挥。
2002年, 67岁的小泽征尔接受杨澜访谈时说:“我喜爱歌剧。在美国的管弦乐队当指挥是非常忙碌的。我有时一年能接一部歌剧,有时一年到头也不能完成一部,时间太有限了。有机会去维也纳专心做歌剧,这对我来说太棒了。在我去世前,我还要多指挥几出歌剧。”那一年,他出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
时间倒流29年,回到他第一次走上波士顿檀格坞音乐中心那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木质舞台,小泽正踌躇满志,准备大显身手。从1973年起,他担任波士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达29年,确立了其世界级指挥家的地位。
2024年2月6日,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家中去世,享年88岁。他总是对他指导的学生说:“音乐就是落日。落日只有一个,但每个人,每一天,在每个不同的地方,看到和感受到的落日却那么不同。”寻找落日,是小泽征尔毕生的旅途,“如果要找美丽的落日,就到音乐中去吧,美丽的音乐总是在的。”
“我由于音乐作媒介,能和这么一位伟大的人物接触,实在感到是一种幸福!”“我为能从事音乐工作而感到无比的幸福。”……
“幸福”一词在小泽描述感受时多次出现,这本《指挥生涯——我的游学随笔》记载了小泽从日本远赴欧美学习音乐指挥的过程。在对三年多的往事的回忆中,谈音乐的地方并不多,着重记述了一个崛起于上世纪60年代的强烈向往西方文化的青年如何在欧美社会里调整适应、获得传奇成功的故事。该书当年在日本热销,重版十多次。
小泽在书中多次表达“音乐家的激动”——一个人一旦了解、见到了对他来说本来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自然会使人格外高兴。
这样的激动往往让他整个脊背都簌簌冒汗。这是他从神户乘货轮启程,航行四天,自懂事以来第一次在国外看见了菲律宾的爱斯坦霞岛的时候;是熬过60天漫长的航海旅程后,又骑着小摩托车跑了几天,渐渐地接近了巴黎,陡然间抵达塞纳河畔的时候;是怀着某些幻想住在齐乐麓,爬上了银光闪闪的雪峰,环视群山,饱览那雪岭冰峰的时候;是乘着飞机从欧洲直飞波士顿,在飞机上第一次看见美洲大陆的时候;是和纽约爱乐乐团乘飞机飞越太平洋上空,望见日本山川的时候……
他回忆美国波士顿郊区丹谷森林,那里充满着林木、湖泊、丘陵和清新的空气。小泽为了向尊敬的夏尔·明希老师求教,在他选拔门生的比赛当中又获得了第一名,那是他与世界各地将近30名青年指挥家经过几次难度较大的考试和指挥演奏之后获得的。因此,他又获得了以那个音乐节的创始人、指挥家、已故的库谢维茨基命名的库谢维茨基大奖。这样,小泽才得到了明希亲自教授的机会。
柏林对小泽而言,是一个有着很大湖泊的音乐城市。因为想向“似有某种魔法”的卡拉扬学习指挥,他赶到柏林,去参加“向卡拉扬学习指挥的青年指挥比赛”。在那里,小泽以马勒的《大地之歌》、罗西尼的《威廉·退尔》序曲作为考试的课题曲目,又获得了第一名。之后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从巴黎赶到柏林跟卡拉扬学习。
接下来的日子,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小泽以纽约爱乐交响乐团副指挥的名义,指挥了黛敏朗的《飨宴》的首次公演。出乎他的意料,这场演出赢得了美国观众的热烈掌声和正指挥伯恩斯坦的称赞,管弦乐队的演奏员们当时也敲起了乐器表达赞扬。“音乐是一种没有国界的艺术,”小泽感慨,“我为能从事音乐工作而感到无比的幸福。”
1998年,小泽征尔参加日本长野冬奥会开幕式。图/视觉中国
除了自己的音乐指挥,小泽在教授学生方面也有独到方法。
2011年夏天,日本作家村上春树随小泽一起赴小泽征尔瑞士国际音乐学院活动。这是在离日内瓦湖畔的蒙特勒不远的小镇罗勒为年轻的弦乐器演奏者举办的讲座,由小泽主持。来自不同国家、大多二十几岁的优秀弦乐器演奏者从欧洲各地前来,以住校的形式接受指导。
这个讲座每年夏季举办,为期十天,那年已是第七年。村上春树回忆,“所有成员的向心力逐日凝聚,到了一定时间,便像原本难以发动的引擎忽然发动起来,自律地融为一体,开始转动。换种形容,就像一只属于崭新物种的动物,在一个蒙昧的世界中诞生。它日渐清晰地掌握该如何摆动四肢、摇动尾巴、耳听目视。起初有几分犹豫,但动作一天比一天自然优美,也更娴熟。此时,这只动物本能地开始理解小泽先生要求怎样的声音,怎样的律动。这个过程不是培训,而是一种追求共鸣的独特沟通。学生们在沟通中开始发掘音乐丰富的含义和自然的喜悦。”
小泽鼓励学生寻找音乐“落日”。“要不要这样演奏试试?”他总是用这样的口吻引导,不时开个小玩笑逗逗大家,缓和现场的紧张气氛。在村上春树看来,小泽先生对乐团的指示可谓巨细靡遗,那也许是关于节拍、音量、音色或者弓法。如同细致调整精密的機械一般,他可能会要求演奏者反复弹奏同一段落,直到令人满意为止。
1976年11月,小泽征尔来到中国,那时中国没有巴赫、莫扎特或贝多芬音乐的演奏会。小泽告诉大家,“我会回来的,我相信有一天会有机会在这里指挥勃拉姆斯和贝多芬。”当时有一位朋友把小泽请到家里,掀开地板,里面竟然藏着许多唱片和磁带,“真不可思议!”小泽多年后对这一幕仍然印象深刻。
一年后,小泽果然再次来到中国,指挥中央交响乐团演奏勃拉姆斯、《二泉映月》和琵琶。小泽征尔听到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演奏时,感动地流泪并表示这种音乐应该“跪着听”。1979年,邓小平访问美国时,小泽正因感冒躺在波士顿的家中。他从电视上听到邓小平跟美国总统卡特说要加强中美文化交流,中国将派京剧团赴美国演出,而且欢迎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就这样,小泽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于当年带领波士顿交响乐团访问中国。当时票价10元,有人为此排了20个小时的队。
2007年12月29日,北京国家大剧院,小泽征尔和郎朗在2008北京新年音乐会见面会上交谈。图/视觉中国
1999年,小泽再次带领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票价500元,依然座无虚席。2002年,为庆祝中日建交30周年,日本政府邀请小泽征尔和四季剧团合作,在北京上演《蝴蝶夫人》。小泽调侃,“我总是被政府们当作礼物送来送去。”
“告别的话总好像没法尽情说够”
当24岁的小泽突发奇想要骑摩托去欧洲游学时,他没钱买车,就去游说富士重工,结果公司被他的热情打动,真给了他一辆。得到赴欧机会的时候,小泽正处于困顿期:他与从中学时代起就在一块搞合唱的伙伴们到信州的野泽去滑雪,住在往年经常打扰的一位老大爷家里。谁知还没有在那里住上四天,小泽就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把腰也摔伤了,当天晚上又开始发高烧。
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小泽在夜间的火车上喝了一顿啤酒就好了起来。等他勉强扭着脚步走到家,恰好等到了此前百般问询的回复:那是一条货轮,船费不贵,并且已同意搭小泽。
这么快就能遇到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小泽一边高兴,一边把出发前的一切准备做足。他跟一些要好的朋友和亲属不知开了多少次告别酒会,可是,不管怎样举行这种告别酒会,“告别的话总好像没法尽情说够。”临上船之前的那两个星期就这样匆匆地度过了。小泽回忆,“我想在我这一生当中,恐怕再也不会有那么紧张的时刻了。”
动身的当天晚上,大家都到东京车站来为小泽送行,他差一点掉下眼泪来。第二天小泽住在京都旅馆,跟从仙台赶来送行的大哥一起睡在榻榻米上,多年后一想起那张榻榻米,小泽仍觉幸福。
某种意义上,那是小泽追逐音乐落日的起点,直到暮年,他仍发出感慨,“时间太有限了……在我去世前,我还要多指挥几出歌剧。”在他留在世上的旋律中,仍流淌着那一声喟叹,“告别的话总好像没法尽情说够。”
(参考资料:小泽征尔《指挥生涯——我的游学随笔》,村上春树《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杨澜《那个满頭乱发的老顽童——小泽征尔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