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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师做的菜,是有焰火的夜空

2024-02-29蒋韵

青年文摘 2024年4期
关键词:餐桌上姥姥女儿

蒋韵

我女儿小时候,特别喜欢我的一个老师。那时候,她对我说:“我希望我长大了,是一个像尤老师那样的女人。”我有点心虚地问道:“不是像我这样的?”她斜我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当然不是!”

尤老师是我的大学老师,教我们现代文学。我是她的科代表。她是苏州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

尤老师是经典的江南女性,我没见过她年轻的时候,但我可以想象她的柔美,即使是人到中年,她也仍然有着北方女性所没有的如水的姿态。

我第一次去她家,是在毕业留校不久,还有些拘束,和另外一个同学,拘谨地并排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说了一会儿话,只见尤老师站起来,走到厨房,从里面端出来一只小瓷盆,放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里面,是满满一盆炸得金黄金黄的小面饺。“尝尝看,”尤老师说,“小点心。”

小心翼翼地,跷起手指拈了一个,放到唇边轻轻一咬,哦,好香。里面的馅料,是切成小丁的广式香肠和别的什么东西。只记得,面皮也很酥脆甜香,她说,面皮里掺了奶粉和鸡蛋。“我自己瞎琢磨着做的,我家孩子们很爱吃。俩兄妹坐在那里,一会儿,大半盆就下去了。”那时候我想,做她的孩子可真好。

渐渐地,知道了尤老师特别会做饭,也爱做饭,还爱招待我们这些后辈。中文系的年轻教师,特别是我们这些留校的、她曾经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没去过她家吃饭的。常常,在周末的晚上,或是某个假日,老师召饮,呼啦啦地,我们欢天喜地结伴而来,早没了当初的拘谨。记得老师家的餐桌,曾经是一张大圆折叠桌,后来,搬了家,换成了西式长餐台。但上面的菜式,一成不变的好吃,而那份欢乐,更是不变。

常常有一份红烧肉,有时,和鲜笋烧,有时,和笋干烧,和百叶烧,有时,是和鱿鱼烧。无论和什么烧,都是大家的最爱。

如果能买到新鲜的鳜鱼,餐桌上就会出现一道江南名菜:松鼠鳜鱼。如果是春天,就会有一大盘油焖春笋。假如只是女生聚会,菜品就清淡,也更细致,比如,可能就会有一盘洁白如玉的龙井虾仁,有桂花莲藕;假如桌上男士居多,河虾就会被海虾取代,上一盘油焖大虾或者白灼椒盐两吃。她还特别善做熏鱼,那是男生女生都喜欢的佐酒佳品。

平日里,去老师家拜望或者小坐,也常有意外之喜。有一年深秋,她刚从苏杭、南京一带探亲回来,我去看她,她端上来一小碗西湖藕粉,上面撒着新鲜的桂花糖,是她南方的亲戚采下桂花自制的,香气馥郁,让我惊喜不已。

冬天,聚会的餐桌上,常有温过的黄酒,里面加了几粒话梅,那是我们女士们的佳酿。男士们的首选,永远是白酒。但是到了老师这里,入乡随俗,也喝起了陈酿花雕。

老师的先生,是南京人,姓梁。梁先生也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所以他们的家,才有可能成为我们这些学生的“第二客厅”。等我有了女儿,有好些年,我很少参加老师家的聚会。后来女儿大了,尤老师说:“把泡泡给我带来吧。”于是,我的女儿,就欢天喜地地成了我老师家的座上宾。

女儿来,老师家餐桌上,就格外丰盛,也格外热闹。我的女儿是大家的宠儿。在这里,女儿也毫不拘束,她特别爱吃尤老师烧的菜,尤其是那款鱿鱼红烧肉。尤老师也特别细心,摸准了我女儿的口味,只要她来,桌上的菜,样样都让她欢喜。

我女儿迷上了尤老师的餐桌,也迷上了尤老师。

女兒从小吃我母亲的饭菜长大,我母亲的厨艺,大多源自我的奶奶,基本属于北方的风味格调。它的美,朴素、饱满、沉稳,又有激情,浑厚如同北方的河山。而尤老师饭菜的滋味,则更微妙、婉约,也更丰富,曲径通幽,优雅如南方的园林。两者我都喜欢。记得我曾问过女儿,我说:“你觉得尤老师的菜和姥姥的菜,有什么不同吗?”女儿想了想,回答说:“打个比方吧。姥姥的菜是天空,蓝天白云,而尤老师的菜,是有焰火的夜空。”

我听了,暗自赞叹。

后来,退休后的尤老师,还迷上了做衣服。她曾送我一件居家服,是她自己设计和缝纫的一件夹衣。里子是纯棉布料,面子是灯芯绒。深墨绿底,上面有咖色和橙色花纹。样式宽松舒适随意,没有纽扣,两根带子,在前边随手打个结,有点日式风格。我很喜欢,也很珍惜。尽管,它并不是多么精致,多么无懈可击,可我爱它,穿了许多年。这些年,一边喊着“断舍离”,清理过剩的衣物送人和支援贫困地区,一边不停地买买买,但这件衣服,尤老师的作品,我则一直收藏在我山西的家里。

有一段时间,我女儿在家,也爱穿这件和式的衣服。

“舒服。”她说。

“妈,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呢?”女儿有时会这样质问我,“你看看人家尤老师。”

我只好回答说:“俗话说,巧妈笨闺女。只怪你姥姥啥都会干,所以我就笨了呗。”

我安慰她:“同理,笨妈巧闺女。我这么笨,你将来一定很巧。”

但是迄今,我没看到一点这样的迹象和苗头。曾经,在法国的八年,她真是下厨做饭,我和她爸还都在法国吃过女儿做的中餐,还真的像模像样。只是,回国后,就再没见她下过一次厨房。我问她:“你不是说,想做尤老师那样的女人吗?”

“是啊,”她回答,“精神上是啊。”

我想想,她说得还真对,叫我无语。

尤老师退休后,没几年,梁先生也退休了。他们的女儿,在大连安了家,有了孩子,所以,尤老师他们就移师大连了。他们的家,还在老地方,但人去楼空。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座城市都变空了。

(摘自《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上海文艺出版社,德德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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